暗黑者(死亡通知单)第十章 Eumenides的诞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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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十五日中午,十一点零三分。
 
  兴城路碧芳园饭店。
 
  兴城路位于省城开发区中心位置,周边聚集了许多新兴的高尖企业,其员工多为年轻的白领,因此这条路也被市民们戏称为“白领路”。
 
  碧芳园饭店位于兴城路南路口内行一百米处,饭店规模不大,但装修典雅别致,颇受白领阶层的钟爱。此刻过了十一点,已有三三两两的男女陆续前往店内,虽还没进入上客高峰时段,但店内的工作人员已井然有序地忙碌了起来。
 
  这时他们迎来了一名特殊的男子。
 
  这名男子穿着长襟风衣,宽大的连衣帽罩在头上,顺带遮住了上半个脸庞。而他的脸上又戴了一副白口罩,将下面半张脸也遮挡了起来。他低着头,将整个身体紧紧地缩在那件风衣中,像是一个经不得半丝秋风的虚弱病人。
 
  而男子的行动进一步证明他的身体确实存在着某些问题。他拄着拐杖,右腿在地上虚拖着,似乎很难用上力量。他就这样侧歪着身体,艰难地一步步挪到了饭店之内。
 
  在这个白领聚集区很少见到这样的客人。尽管感到有些奇怪,可是服务员小红还是热情地迎了上去。
 
  “先生,您一个人吗?”她彬彬有礼地问道。
 
  男子却不理不睬,他径直向着饭店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走去,那张餐桌的位置非常闭塞,接触不到任何对外的窗口,所以客人们都不愿意在那里就餐。
 
  可那名男子却偏偏在那张桌子前坐下了。不仅如此,他还特意选了贴近两侧墙边的那个位置。这样他就窝在了一个狭小的角落里,不过他从那里却可以轻松地看到店内的全貌。
 
  小红把菜单送到了男子面前,却被男子轻轻地推开了。
 
  “我不吃饭。”他嘶哑地说道,气若游丝,像是从肺管深处竭力挤出来的一样,“我找你们老板。”
 
  “您找她有什么事吗?”小红诧异地打量着对方,难道是老板的熟人?可男子还没有摘下口罩,而且他一直低着头,实在是看不清半点儿相貌。
 
  那男子又吐出两个字来:“要债。”
 
  小红摇摇头离开了,既是要债,她便没有能力处理此事了。于是她前往后堂通知了老板娘。
 
  饭店的老板娘叫郭美然,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性格泼辣,也有着几分姿色。每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她都会来店里查看一天的准备情况。听到小红的汇报之后,她便从后厨走了出来,先是在柜台后远远地观察了一番,可记忆中却搜不出与这样的男子有什么债务瓜葛。犹豫片刻之后,她决定上前当面问个明白,争取在中午高峰前把事情解决了。
 
  郭美然并不惧怕这种人,虽然她只是一个女流之辈,但处理这种对外的事宜却是颇有两把刷子。
 
  “先生,你找我吗?”她走到桌边问道。
 
  男子略略侧头瞥了她一眼:“我来讨债。”
 
  郭美然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欠你的?”
 
  “你不欠我的。我是帮别人要债——”
 
  “哦?”听说是给别人要债,郭美然就更不惧了。她眯起桃花眼问道,“帮谁?”
 
  “一个叫作许韵华的女人。”男子说出债主的名字后,忽然间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殷红如血,令人不寒而栗。
 
  郭美然蓦地变了脸色,语气也陡然间严厉起来:“你是谁?”
 
  男子没有答话,他靠外侧的右手突然翻出,一把攥在了郭美然的左手手腕上,后者只觉得一阵冰凉的感觉传来,低头一看,竟有一副手铐将自己和那男子的一只手铐在了一起。
 
  “你干什么?”郭美然呵斥了一声,想要挣脱掉那副手铐,但那男子一使劲,力量却大得惊人。女老板的身体把持不住,一个趔趄,被迫坐在了男子身边。
 
  “你干什么?!”郭美然惊惧更胜,再也无暇顾及会不会惊扰到店内的客人,只管扯起嗓门大喊起来,“快,快去叫人!”
 
  不远处的小红如梦初醒,急匆匆地跑向了后厨。而店内的客人则纷纷向这边好奇地张望着。
 
  那男子右手按住郭美然,左手将帽子翻去,然后又慢慢摘下了口罩,现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店堂内立刻响起一阵惊呼,一些胆小的女客已急匆匆地掩面离去,顾不上自己的午饭尚未吃完。
 
  这是一张如魔鬼般恐怖的面容。残缺凹凸,处处遍布着伤痕,双颊附近肌肉扭曲,嘴角斜斜地豁拉着,露出大半个牙床。
 
  不会有人愿意与这样的面容对视第二眼。
 
  可这张面容此刻却死死地盯着郭美然,那裸露的牙床甚至在森然地磨动着,似乎想要将对方撕咬吞噬一般。
 
  “啊——”郭美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你……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在她变了调的叫喊声中,几个小伙子从后厨冲出,抢在前面的是一个面相凶恶的胖男子,他的手里还赫然握着一把菜刀。
 
  见到来犯者的这副尊容,小伙子们也吓了一跳。不过那胖子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挥舞着菜刀威胁道:“你干什么?快把我们老板放开!”
 
  食客们纷纷撤离是非之地,但仍有几个好事者远远地围观着。
 
  男子不说话,他的左手伸进风衣口袋里,似乎掏出了什么东西,自顾自地牢牢握在手心。
 
  胖子有些紧张了,他将菜刀护在胸前,厉声喝问着:“你掏什么呢?快给我放下!”然后又回头向身后的同伴们吼了句,“快,快去报警!”
 
  男子残缺不全的嘴角咧了咧,似乎在笑,然后他将左手中的东西挥了挥:“我不能放下。”
 
  怪物谈笑自若的态度让胖子更加紧张了,他吞了口唾沫:“那……那是什么东西?”
 
  “引爆器,炸弹的引爆器。”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侧手撩起了风衣的衣襟,在他腰间别着一个塑料盒子,盒子上有引线一直连接到他的手中,然后他又补充解释道,“只要我一松手,炸弹就会爆炸。”
 
  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店内立刻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店外逃去,胖子也仅仅是犹豫了片刻,随即也加入到了逃亡大军之中。同时大概有十多人纷纷拨通了110的电话。
 
  短短几十秒钟的时间,小店内已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角落中的男子和郭美然,而后者早已失魂落魄,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带着哭腔惊叫着:“救命!救命啊……”
 
  与此同时,龙宇大厦内。
 
  韩灏带领的刑警队增援力量也赶到了大厦现场,可是尹剑却不在其中。
 
  “尹剑呢?”柳松在队伍中寻找着,这可是他目前最关注的目标。
 
  “我也不知道。”韩灏皱着眉头,“开完会之后他就不见了,现在打他的手机也打不通。”
 
  “他跑了,他一定和熊队的死有关!”柳松激动地嚷起来,“你为什么不派人去抓他?”
 
  “我的人跑没跑还轮不到你来判断!”韩灏瞪了柳松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证邓骅的安全。这是上级一再强调的精神,希望你明确这一点,否则我有权将你清除出‘四一八专案组’!”
 
  慕剑云上前拉了拉柳松,用眼神示意对方冷静下来。她虽然还不知道原委,但也觉得此刻专案组的力量应该一致对外,即使尹剑真的负案在逃,要追究韩灏的失职也得等打完了眼前的关键战役再说。
 
  柳松做了一个深呼吸,把心中的气闷压了回去。他认定韩灏是在有意袒护尹剑,甚至是放任了尹剑的出逃,可对此又无能为力。同时他也想到了罗飞临走前的话语。
 
  “一切等我回来。”
 
  是的,他相信那个来自龙州的警官有能力控制住局势,只要他能够及时赶回来,真相便能够被揭开,那些犯下罪恶的人谁也无法逃脱。
 
  而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也的确就是守护住目标人物的安全,这才是敌我双方目前争斗的焦点所在。
 
  想通了这一点,柳松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阿华也来到了大厅中,他奉了邓骅的命令,要带韩灏上楼,共同商讨护卫的事宜。
 
  韩灏已经得到上级的指示,要对这个“邓市长”保持足够的尊敬。所以对方的倨傲倒没有引起他过度的反应。不过就在他准备进入电梯的时候,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一看电话号码,却是从刑警队总部打来的。
 
  韩灏接通了手机,对面传来曾日华的声音。
 
  “韩队长,现在有一个新情况。”从对方的语气听来,那似乎不是什么小事。
 
  “快说。”韩灏措辞简洁。
 
  曾日华道:“兴城路碧芳园饭店内刚刚发生了一起劫持人质的事件。疑犯身负炸药,劫持了饭店的女老板。”
 
  “让当地分局先处理啊!”韩灏不免有些恼火,“现在是什么时候?与‘四一八案件’无关的事情不要来找我!”
 
  “这可不是无关的事情!”曾日华在电话那边加重了语气,“开发区分局的同志已经赶到现场,并且和疑犯进行了初步接触。疑犯也提出了他的要求,他要见三个人。”
 
  韩灏预感到了什么,立刻追问:“哪三个人?”
 
  “慕剑云、邓骅、罗飞。”曾日华依次报出了三个名字,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这个疑犯就是‘四一八爆炸案’的幸存者——黄少平。”
 
  韩灏愣住了,黄少平?他怎么会突然蹦出来搞起这么一出?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形势变得愈发复杂。紧张地思考了片刻后,他下达了命令:“你立刻通知慕剑云和罗飞,赶到现场协助处理。”
 
  “那邓骅呢?”曾日华又追问了一句。
 
  “他是绝不可能去的。”韩灏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警方正竭力保护的对象,怎么可能前往这样一个危险的现场?
 
  “我会去,我能代表我们邓总。”一旁的阿华忽然插了一句话。他显然是听到了韩灏与曾日华的交谈,而黄少平正是他们想要找却又未找到的目标。
 
  韩灏正目打量着阿华,惊讶于对方的敏锐听力。至于阿华代表邓骅前往兴城路现场,他倒没有什么异议。他深深知道,现在一切的关键都集中在楼内的那个人身上,外围的局势再怎么变幻,终究也是为了那个目的而服务。所以不管其他人如何行动,他必须守着邓骅,守着自己这个唯一的翻盘机会。
 
  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兴城路碧芳园饭店。
 
  当罗飞赶到的时候,开发区公安分局的刑警们早已把现场团团围住。考虑到疑犯身负炸药,他们还在方圆百米的范围内疏散了人群,并拉起了警戒线。尽管如此,看热闹的闲人仍然不断在警戒线外聚集,任凭如何劝说也不肯离去。而各路记者也纷至沓来,忙碌地抢占现场报道所需的最佳位置。
 
  罗飞向现场负责的陈警官表明了身份,陈警官亦正在等待罗飞的到来。不过他并没有让罗飞立刻进入饭店,因为根据疑犯的要求,他第一个要见的人是慕剑云。
 
  罗飞也看见了不远处的慕剑云。她刚刚穿上警方提供的防爆衣,看样子正准备进入现场。罗飞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慕剑云回过头,欣慰地笑了笑。在这样的气氛中相见,他们很容易在心理上获得一种相互间的支持。
 
  “你不用担心,他不会伤害你的。”罗飞为对方宽心。
 
  “不,我并不担心自己。”慕剑云却摇摇头,她用明亮的眼睛回视着罗飞,“最危险的人是你,因为你是他最后要见的那个人。”
 
  是的。既然凶犯想要见三个人,那他当然不会在和第一个人会面时便引爆炸弹。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最后会面的那个人才是最危险的。
 
  罗飞苦笑了一下,只是谁又真正了解他和那个人之间的恩怨呢?而这场戏最终又会走向一个怎样的结局?
 
  在罗飞惘然的思绪中,慕剑云已迈步向着饭店走去。这段路途并不远,片刻后她便穿过店门,独自来到了大厅内。
 
  魔鬼般丑陋的男子仍坐在那个角落里,这是他精心选择的位置,隐秘而安全——因为对于饭店外的警方来说,这里是一个无法窥探的视觉死角,即便是狙击手也没法瞄准射击。郭美然瑟缩在怪物的旁边,因为承受了巨大的恐惧,她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
 
  见到终于有其他人进来了,郭美然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求生的渴望。
 
  男子抬了抬手,招呼慕剑云过来,他的神情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友好。
 
  慕剑云走上前,在二人对面坐下,然后她看着男子问道:“你要干什么?”她的目光明亮犀利,像是要穿透到对方的心灵深处。
 
  “我无路可走了。”男子眯起自己的眼睛,“只有你能够帮我。”
 
  “你什么意思?”慕剑云一边反问,一边揣摩着男子的话语。在现在的局势下,她不知是该继续把对方当作线人呢,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危险的爆炸案制造者。
 
  可不管怎样,这男子一定掌握着“四一八血案”中至关重要的秘密。慕剑云很希望能从他口中获悉更多的真相。
 
  “对方已经发现了我,我的生命正受到威胁。”男子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那是可怕的势力,我无法抗拒。我只能躲在这里,让这么多人关注到我,我才可能活下去。”
 
  慕剑云半信半疑地看着对方。是自己的行动暴露以致连累了这个可怜的人吗?可即使他说的是真话,这种举动也未免过于夸张了吧?
 
  “你不应该伤害到无辜的人。”慕剑云指了指郭美然,“快把她放了——外面来了那么多警察,难道还保护不了你吗?”
 
  郭美然配合着女警官的话语,她转过头,乞求似的看着身边的怪物。
 
  可怪物的反应却令柔弱的女人无比失望,他坚定地摇摇头:“不,我现在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你。”
 
  慕剑云苦笑起来,面对男子的这种信任,她不知是感到荣幸还是悲哀。沉吟片刻之后,她趁势转变了方案:“既然你信任我,那你就放了这个女人,让我作为人质,我陪着你。”
 
  可她的提议仍然被对方断然拒绝:“不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你必须尽快查出那个幕后的人物,帮我解除威胁。我已经告诉过你,突破口就在‘三一六贩毒案’上。”
 
  “我正在查。”慕剑云诚恳地看着对方,“而且我也遵守了诺言,并没有向别人泄露你的情况。你也许是过度紧张了,你得给我更多的时间——我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了。”
 
  “不,我不能给你更多的时间了,不过——”男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我可以给你更多的线索。”
 
  “什么线索?”慕剑云的情绪兴奋起来,这正是她渴望得到的。她深信对方知道更多的秘密,难道此刻就会有新的突破吗?
 
  男子转过头,命令似的看着郭美然:“把我风衣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后者不敢有任何抗拒,乖乖地把右手探到了男子的口袋里,略作摸索之后,掏出了一封信笺和一个捆扎起来的塑料袋,然后她又在男子的吩咐下,将那个塑料袋交到了慕剑云手里。
 
  塑料袋一层层地卷成了一团,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慕剑云正要动手拆开时,却又被男子制止了。
 
  “不,你不能在这里看。”他郑重地说道,“你出去之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打开。记住,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看到里面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慕剑云皱起眉头:“那我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然后叫邓骅的人进来。”男子凝起目光看向慕剑云,幽幽地说道,“你将决定这场游戏最后的结局。”
 
  慕剑云被对方那双血红的眼睛看得很不舒服。不过犹豫了片刻之后,她还是按照对方的意愿起身离去了——既然有了新的线索,她的第一选择当然是先看看里面到底提供了什么。
 
  慕剑云知道自己必须快去快回,因为她的线人已经失去了控制。如果真的发生意外,无辜者的死亡固然可悲,而连环血案的侦破也会因此而再次陷入僵局。
 
  想到这里,她的行色便愈发匆匆起来。男子目送着她的背影,嘴唇缓缓地翕开,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见到慕剑云走出碧芳园饭店,守在外围的陈警官立刻迎了上来:“怎么样,他有什么新的要求吗?”罗飞也跟在陈警官身后,一脸关注的神情。
 
  “他不肯放人……他要见邓骅的人。”慕剑云含糊地应付了两句,便急匆匆地分开人群而去,此刻四周围满了警察和记者,实在找不到什么清静的地方去查看那个线索。她快跑了几步,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总算把蜂拥在身后的一帮记者甩开了。
 
  “怎么回事?”陈警官无奈地摇摇头,罗飞也觉得有些诧异。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干男子正目送着慕剑云离去,神情敏锐而专注。
 
  此人正是邓骅的得力助手——阿华。他将代表他的老板去与那个神秘男子会面。
 
  当乘载慕剑云的出租车驶出众人的视线之后,阿华也穿上了防爆衣,向着碧芳园饭店而去。
 
  一分钟后,阿华坐在了男子的对面。
 
  “我们邓总是不会来见你的,所以,我来代表他。”阿华淡定自若地说道,虽然他面对着一个长得像魔鬼一般的怪物,虽然怪物手中还掌握着随时都可以引爆的炸弹,但他却没有显出丝毫的紧张和不安。
 
  “我知道他不会来,他早已是千金之躯了。”男子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的双眼诡谲地闪动了一下,又道,“能够让华哥亲自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哦?你认识我?”阿华心中略有些诧异,表面却不动声色。
 
  “你原名叫饶东华,早年父母双亡,五岁就进了孤儿院,是邓骅把你接出来,然后供你读书,同时出钱让你参加了格斗、驾驶、射击等多项技能的培训。作为一个保镖,你各方面的本领都不会逊于第一流的警察。而你自己则对邓骅感恩戴德,你死心塌地地追随着他,甚至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再生父亲。”男子虽然声音嘶哑难听,但说话时的条理却异常清晰。
 
  “呵。”阿华笑了起来,“没想到我这样的贱命也会被别人关注。”
 
  男子看着阿华,血红的眼睛中闪现出些奇怪的神色,然后他轻叹一声:“从某些方面来说,你们俩倒是很像。”
 
  阿华却不愿再跟对方兜圈子,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那你呢,你又是谁?”他咬着牙,声音显得有些阴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个知情人。”男子咧开嘴唇,似乎有些得意,“我知道与‘三一六贩毒案’有关的所有秘密。”
 
  “秘密?”阿华冷笑着,“已经十八年过去了,谁还相信秘密?尤其是从你这样一个废人嘴里说出的秘密。”
 
  “是的,你们拥有着惊人的权势,和你们相比,我确实太渺小了。”男子忽然用幽邃的目光看着阿华,“可是那卷录音带呢?它是否有着令权势也害怕的力量?”
 
  阿华的眼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虽然不明显,但已足以透露出他内心的变化。
 
  “什么录音带?”片刻后,他稳住心神问道。
 
  “要命的录音带。”男子从牙缝里挤出可怕的声音,“要了白霏霏的命,同样也能要邓玉龙的命。”
 
  听到邓骅的本名在这个情境下被提出,阿华的瞳孔开始收缩。
 
  “我有那录音带的复制件。”男子抬起头直视着阿华,眼神中带出一种挑衅的意味来。
 
  阿华的目光在男子身上扫动着,从残缺的面容,到扭曲畸形的肢体,上上下下全都看了一个透。然后他说道:“你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很不容易。”男子附和着阿华的话,竟也颇为感慨。
 
  “那你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去享受一些以前没享受过的东西,美女、美酒……或者其他什么,只要你想得到的,我们都可以满足你。”阿华脸上浮出了笑意,眼神中也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没有人怀疑龙宇集团的实力,作为邓骅的代言人,阿华的确有能力帮助一个人实现很多梦想。
 
  可那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要的是邓骅的命。”他淡淡地说道,那神态就像已手到擒来一般。
 
  “你正在拿自己残余的半条命开玩笑。”
 
  阿华的眼神突然变得如冰锥般刺人,说话的语调更是让人不寒而栗。坐在对面的郭美然虽然与这场争斗无关,但也被阿华的样子吓坏了,那种压迫感甚至要超出身边那个怪物带来的恐怖感觉。
 
  可那个怪物却并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他从损坏的胸腔中发出如毒蛇一样的“嘶嘶”的冷笑声。
 
  “我早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十八年的时间,生不如死。我之所以苟延残喘,就是要等着看到‘三一六贩毒案’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曾经失去了希望,可最近我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她有能力,有决心,也有胆量去揭开隐藏多年的秘密。我相信她,即使我死了,她也能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
 
  “你把东西给她了?”阿华的神色一凛,他想起了此前刚刚与男子会面的慕剑云,想起了她走出饭店时手里拿着的那个塑料袋。
 
  男子“嘿”的一声,没有回答。他知道,有时候缄口不言反而能传递出更多的信息。
 
  阿华“腾”地站了起来,盯着那个男子冷冷地说道:“你不但自己找了死路,还害死了她。”抛下这句话后,他便急急地冲出了饭店。
 
  饭店外的陈警官再次遭遇了尴尬的时刻,第二个进入饭店的人同样没有理睬他的任何询问,而是自顾自地快速穿过了警戒线而去。
 
  人群之中有几个小伙子此刻也动了起来,他们很快便聚集在了阿华身边,在聆听了阿华的吩咐之后,一行人分上了几辆小车,向着先前慕剑云消失的路口疾驰而去。
 
  看着阿华等人离去,罗飞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终于到了自己去面对那个人的时候了。
 
  罗飞拒绝了现场警方提供的防爆衣,他和那个人之间本不需要过多的防范,而且即便是要防范,这一件小小的防爆衣在那个人面前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所以罗飞就这样独自一人,没有任何防护地走进了碧芳园饭店。
 
  男子也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等待着罗飞。当看到对方的身影出现的时候,他撇了撇嘴唇,挤出一丝难看的苦笑。
 
  罗飞的目光落在了男子丑陋的面庞上,他在大脑中搜寻着曾经的记忆,想把这面庞与多年前的某个形象吻合在一起。可他却无法完成这个工作,因为那两个形象间根本就不再有任何的共同点。当年的爆炸已经彻底毁去了对方的面容,把一个英俊倜傥的小伙子变成了令人不敢卒睹的魔鬼。
 
  罗飞本来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这个人是谁,可那两分钟的时差最终还是泄露了对方的秘密。
 
  尽管包括慕剑云在内的其他人都对那两分钟的时差不以为然,但罗飞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他知道那两分钟的时差是存在的,而这个时差正隐藏着某些重要的问题。他曾猜测孟芸并没有在爆炸中丧身,这个猜测让他激动不已。但物证中心保留的牙模却击破了他的这个幻想,同时也让真相变得愈发的扑朔迷离。
 
  警方记录的爆炸只有一次,时间是下午十六点十三分,而罗飞听到对讲机中传来爆炸声的时间是十六点十五分,很显然,当这两个时间不一致的时候,警方记录中的爆炸绝对是真实的,而对讲机中听到的爆炸却有可能作假。可另一个问题在于,十六点十五分,罗飞听到爆炸声之前,他一直通过对讲机与孟芸保持着交谈。这便形成了极不合理的悖论。十六点十三分时,真实的爆炸发生,孟芸已死!而她与罗飞的对话却一直持续到了十六点十五分!
 
  罗飞被这个悖论深深地困住了,昨天下午,他把自己在招待所房间里锁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想出一个头绪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时间的判断是否过于自信,那个时差也许根本就并不存在。
 
  怀疑自己的判断,这对罗飞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一定是还有什么被忽略掉的问题。
 
  直到今天上午,邓骅给了他一个关键的提示。这个提示不仅化解了那个悖论,更让罗飞顺藤而下,剖开了一连串的谜团。
 
  在恍然大悟的同时,罗飞也有些懊悔,他应该能够早点儿想到的。
 
  孟芸死于十六点十三分,已经死去的人当然无法再与别人通话,可罗飞却看到通话结束时挂钟显示在十六点十五分。
 
  那根本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调动过挂钟的时间!
 
  十八年前的挂钟需要人工上弦才能走动。罗飞每天晚上都会给挂钟上弦并且校准挂钟的时间。如果有人在案发之前调快了挂钟,那么就会造成前述的时差悖论。调钟者知道他的行为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因为案发之后,挂钟所在的宿舍因为留有孟芸的字条和死亡通知单,肯定会作为第二现场被警方封闭调查;而罗飞作为涉案人员,也会被带回警局接受长时间的询问。当罗飞再次回到宿舍的时候,无人上弦的挂钟早就停了,时间曾被调快的秘密就此掩藏。
 
  所以罗飞才会认定爆炸发生在挂钟显示的十六点十五分,才会对死于十六点十三分的孟芸仍能和自己通话这个现象困惑不已!
 
  弄明白这件事之后,下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是,那个人为什么要把挂钟调快?
 
  毫无疑问,这个人想给罗飞造成时间上的错觉。
 
  是谁?
 
  一个人的名字无法回避地冲在了最前面。
 
  袁志邦!
 
  作为罗飞的室友,他是最有机会调动挂钟的人;同时他也了解罗飞有着对时间精确把握的日常习惯;更重要的是,除了罗飞,只有他知道那个挂钟的走时是如此的准确,即便是短短几分钟的调动也能对罗飞的时间判断产生意义非凡的影响。
 
  可他想干什么?
 
  既然已经将袁志邦设定在策划者的角度上,罗飞首先便猜想到袁并没有死于那场爆炸中,进而怀疑对讲机中听到的爆炸是不真实的。因为孟芸的对话显示,袁志邦当时一直身负炸弹捆缚在她的身边,如果发生爆炸,两人都不可能生还。
 
  所以确实存在着两次爆炸,一真一假。假爆炸自然应该发生在真爆炸之前,当罗飞认为袁孟二人都已经在假爆炸中身亡的时候,袁志邦却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制伏孟芸,并且在真爆炸发生之前逃走。
 
  这就给了袁志邦要将挂钟调快的理由,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掩饰真假爆炸之间的时差,对讲机中的假爆炸虽然提前发生,但当罗飞看到宿舍的挂钟时,却会认为其正好发生在真爆炸的同一时刻。
 
  可是悖论随即又出现了,罗飞看挂钟的结果却是假爆炸发生在了真爆炸的后面。这又与设想中袁志邦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难道是袁志邦没有控制好时间?
 
  假爆炸发生时,被调快的挂钟显示在十六点十五分,这是袁志邦想让罗飞认为的爆炸发生时间,同时也就是袁志邦计划中真爆炸发生的时间。
 
  可是真正的爆炸却发生在了十六点十三分。
 
  时差是存在的,却是提前了两分钟。
 
  真正的爆炸比袁志邦的计划提前了两分钟到来。
 
  罗飞了解袁志邦,他知道对方思维和行事的缜密。如果这场爆炸是出于他的计划,那么爆炸的提前绝不会是他计算疏漏的结果。
 
  同样,在他的计划中,也绝不可能莫名地出现一个毫不相干的偷窥者,而这个偷窥者甚至还能在他设计的爆炸中幸存下来。
 
  罗飞在诸多猜想中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那是一个意外。现场发生了某个意外,这个意外竟让行事滴水不漏的袁志邦也无法防范。意外的结果使得爆炸提前了两分钟发生。而此时意欲金蝉脱壳的袁志邦尚未来得及走远,于是他便成了那个面目全非的“幸存者”。他从此不得不盗用黄少平的身份存于世间。
 
  同时这两分钟的时差也给袁志邦完美的计划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疤痕。这个疤痕在其他人眼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却足够让罗飞窥看到疤痕后隐藏的真相。
 
  当然,尚有更多的困惑还未解开,那是只有当事人才可能知道的答案。
 
  罗飞盯着那个坐在墙角的“怪物”,一步步地向着对方走去。那个人曾经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们互相欣赏,互相钦佩,可他却又谋害了自己挚爱的女友,并且让自己承受了十八年的痛苦折磨。
 
  直到在那“怪物”面前坐下,罗飞的目光都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的脸。他似乎想看穿那丑陋的面庞,看清自己心中所有的疑问。他还想看到,当那个人再次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会出现怎样的神情?
 
  可罗飞什么也看不出来,袁志邦用血红的眼睛和他对视着,他的脸上似乎罩着一层僵硬的死皮,竟显示不出任何内心的情感。
 
  或许他的所有情感也像面部的神经一样,早在那场爆炸中便已被摧毁殆尽了?
 
  良久之后,袁志邦先开口了,他用那折磨人耳膜的嘶哑声音问道:“你恨我吗?”
 
  恨?罗飞一时竟答不上来。是的,他曾经恨过那个凶手,恨得牙根发痒,目眦流血。因为那个凶手“杀死”了自己最挚爱的恋人和最亲密的朋友。可是现在,讽刺性的真相却出现在他的面前。
 
  正是那个朋友杀死了自己的恋人。
 
  罗飞的心中一片混乱。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情感,那仇恨该如何与四年的无间真情以及十八年的怀念与追思糅合在一起?
 
  袁志邦却又说道:“你了解我,你该知道,我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个恶魔。”
 
  是的,他们曾是同吃同住四年的好兄弟,那种感情甚至已不逊于血水相融的亲人。他们也确实互相了解,他们之所以进入警校,正是因为有着相同的理想和追求:用自己的力量去惩罚罪恶。
 
  谁能想到,这两个兄弟会有一天像这样面对面地坐着?!
 
  “你不是恶魔吗?”半晌之后,罗飞才咬着牙反问,“可你做了恶魔才会做的事情!”
 
  袁志邦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同对方的责问,然后他说道:“你已经当了十八年的警察,抓获的罪犯也是不计其数了。你该知道,很多罪犯,他们并不是恶人,当他们触犯法律的时候,只是因为他们面前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罗飞心中一凛,他明白这个道理。在人生的旅途中,每个人都会面临着很多的路口,他们会选择看上去最好的那一条走下去。可是,如果最好的那条路却要触犯法律的时候,这些人的命运便会蒙上浓重的悲剧色彩。他想到了明泽岛上的叶梓菲,想到了恐怖谷里的李延晖……这些人之所以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天生恶性,而只是因为他们遭遇了常人不会遇见的人生选择。
 
  可是这就能使他原谅面前的这个人吗?不,只要一条理由就可以驳斥所有。
 
  “你为什么要炸死她?为什么要让我承受如此的痛苦?为什么?!”罗飞瞪着袁志邦的双眼,他的痛苦似乎要随着那凸出的眼球一块喷发出来。
 
  “因为我需要有人来证明我的死亡,这样我才能继续自己的计划。”袁志邦却是如此的冷静,他甚至反问了一句,“你认为还有比你们俩更合适的人选吗?”
 
  罗飞愣住了,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惨笑。是的,还有谁会比他和孟芸更胜任这样的角色呢?他们与袁志邦熟识,传达出的死讯才会被警方所深信;他们拥有对讲机,这使得虚假的爆炸信息因为电波的传递而显得真实;更重要的,他们正是Eumenides这个虚构人物的创造者,所以他们才会在发现异常之后,互相以为是对方所为,所以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向警方报案,从而在不知不觉中配合袁志邦演完了所有的戏份儿。
 
  的确再没有其他人能够在这幕戏中达到如此完美的效果。而袁志邦选择牺牲孟芸却留下了罗飞,似乎还是顾及了那四年的同窗深情。
 
  那这痛苦和仇恨应该往哪里去追溯呢?
 
  “计划,为了你的计划……”罗飞看着袁志邦,难以理解地摇着头,“就是为了成为所谓的Eumenides吗?”
 
  “你以为Eumenides就是我?”袁志邦幽幽地叹息一声,“你错了,Eumenides本来就是你们所创造,你自己就是Eumenides,孟芸也是……甚至很多人心里都有Eumenides,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的罪恶,人们需要Eumenides的存在。”
 
  “不。”罗飞敲了敲桌子,“人们需要的是法律。”
 
  “法律惩治不了所有的罪恶。权势高的人可以凌驾在法律之上,狡猾的人可以躲在法律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中。”袁志邦的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这个道理我十八年前就明白,而你做了十八年的刑警,难道还不明白吗?或者,你只是因为失去了心爱的恋人便放弃公允去驳斥我的理论?”
 
  罗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他是法律的捍卫者,可是法律真的能惩治所有的罪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