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死亡通知单)第七章 小顺之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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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华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寻找着什么。片刻后他把目光转回来,对杜明强说道:“她已经在美国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杜明强的心随着阿华的话语颤动了一下。十八年的磨砺早已将他的心炼成了坚石,但在那坚石深处仍然存在着柔嫩的地方。
 
  “那她能看见了吗?”杜明强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就像个孩子一样忐忑。
 
  阿华点点头:“现在还是恢复阶段。据医生说,只要不发生意外,以后应该会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杜明强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把身体靠向椅背,开始想象在那女孩秀丽的脸庞上终于会出现一双明亮的眼睛。那该是一幅多么完美的场景?
 
  阿华又说:“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会派人去美国接她回来。”
 
  “很好。”杜明强看着阿华,目光中透出由衷的赞赏。他知道自己没有托错人,阿华永远是个最值得信赖的操事者。
 
  阿华却对杜明强的赞赏无动于衷。他仍然带着像寒冰一样冷漠的表情,然后他忽然问对方:“当她回来之后,你猜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会是什么?”
 
  杜明强一怔。他知道这是个欲擒故纵的设问,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阿华的嘴角略略地挑了挑,带着些残忍的笑意,然后他一字一字地吐着说:“她要找你。”
 
  “找我?”杜明强心中先是一暖,但随即又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之中。他的情感波动被阿华看在眼里,而后者尚在蓄势要给他沉重的一击。
 
  “是的,她要找你。”阿华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这一次他还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不过她要找的并不是那个钟爱小提琴曲的男子,她要找的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杜明强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像是坠进了无底的深渊。是的,她对杀父凶手的仇恨要远远超出对一个神秘朋友的思念。这本是人之常情,他早已想到的,可他为何又对这样事实毫无心理承受之力?
 
  恍惚中,杜明强又听见阿华的声音:“既然她的视力恢复了,我想她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杜明强仰起头,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那女孩如此敏锐,她有什么理由能找不到?当她找来的时候,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这个问题想得杜明强头痛欲裂。忽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直盯着阿华的眼睛问道:“你在逼我?”
 
  “不,”阿华纠正说,“我在等你。你该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必须要做个了结。”
 
  在杜明强良久的沉默中,阿华悠悠站起了身:“快点吧,你没有太多时间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自顾自地离去,并不回头再看对方一眼。
 
  从探访室回来之后,杜明强果然没了悠闲的心情,午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把自己扔上床板却难以入睡,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思绪起伏难平。
 
  下午两点过后是犯人们放风活动的时间。杜明强仍像往常一样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听音乐,希望能从那提琴曲中找回片刻的宁静感觉。当乐曲声响起之后,杜明强仰望着天空白云朵朵,身体似乎也随着那些音符飘入了空中,那固然是一种极为美妙的体验,但也掺杂进了几分无着无落的茫然。
 
  一盘CD听完之后,杜明强摘掉耳机,却发现杭文治不知何时已坐在自己身边。他正要开口询问时,杭文治已抢先说道:“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杜明强笑笑,以示默认。
 
  “也许你可以和我说说,就像我以前跟你说那样。”杭文治看着杜明强,很真诚的样子。
 
  杜明强摇摇头。他确实想找个人倾诉,可是自己心底那些东西杭文治又怎可能会懂?
 
  杭文治见对方如此,便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或许你只是想静一静?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很自觉地起身要走。
 
  杜明强却忽然把他拉住:“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杭文治坐回去,微笑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杜明强凝目看着杭文治,神色郑重,看起来不像是要倾吐心事的样子。后者被看得有些发毛,伸手挠头问道:“……怎么了?”
 
  “你上次说……你要越狱?”杜明强压低声音反问。
 
  这个话题跳得太快,杭文治似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几眼。
 
  “别到处乱看,”杜明强提醒他,“正常聊天就行。”
 
  杭文治稳了稳心神,忐忑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杜明强已做好决定,直言:“我改变主意了。”
 
  “你什么意思?”杭文治把身体向对方凑近。很显然,虽然都是“改变主意”这四个字,但杜明强所言和自己刚才的意思截然不同。这里面隐藏的寓意让杭文治激动不已,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我也要出去,”杜明强进一步砸实了杭文治的推测,他正色道,“我会和你一起越狱。”
 
  天哪,这简直就是杭文治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知道之前他屡屡想游说杜明强,可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没想到今天杜明强竟主动转变了态度,难免要让杭文治喜出望外了。后者兴奋之余,免不了又对这个转折的可靠性产生质疑,于是他忍不住提醒对方:“你说过的,你本来在这里就待不了多久,根本没必要越狱的。”
 
  杜明强的回复简单得很:“现在情况不同了。”
 
  杭文治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
 
  杜明强不愿纠缠这个问题,他摇摇头道:“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准备怎么做?”
 
  “你是问我有什么计划?”
 
  杜明强眯起眼睛:“上次你说你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杭文治很积极地回应了一句:“是的。”然后他再次环顾四周,谨慎地问道,“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的确,这里并不算什么隐秘的地点,周围经常会有其他犯人经过。
 
  杜明强却不像杭文治那样慌张,他展臂揽住杭文治的肩头,说道:“随便聊吧。不用看着我,也不用看四周,正常一点就好。”说完之后还哈哈大笑了几声,好像是哥们间正在玩闹似的。
 
  在杜明强的带动下,杭文治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的篮球场,低声说道:“照我看,想要越狱必须分两步进行。第一步,首先得想办法走出四监区。”
 
  杜明强点点头,对方所说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四监区是重刑犯们集中劳作和活动、休息的地方,这里自然也成了狱方重点盯控的场所。到处都装着摄像头不说,四周的岗楼上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犯人们有任何异常举动都会被立刻发现,所以想要在这个区域搞什么动作是不太现实的。可是离开四监区又谈何容易?
 
  “怎么走?往哪个方向走?”杜明强一连抛出了两个疑问。
 
  “必须往那边走。”杭文治伸手一指,首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而他手指的地方正是被建造成八卦阵一般的办公楼群。
 
  杜明强顺着杭文治的手势做了个瞭望的姿势,嘴里却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啊?他就是个二逼,你别搭理他!”
 
  杭文治一怔,随即看到有犯人正追着一个篮球跑过来,便也甩手虚张声势地点了两下:“他要是再敢跟我呲毛,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操,眼镜要发飙啦!”拣篮球的犯人嬉皮笑脸地嚷嚷起来,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儿。
 
  杜明强和杭文治瞥了对方一眼,没有搭理他。那犯人觉得无趣,自己抱着篮球回去了。杜明强目送着他走远,开始顺着杭文治的思路分析:“办公区的确是整个监狱里戒备最松懈的地方,因为犯人一般都到不了那里。反过来说,如果能到了那里,越狱的机会便会增大很多。”
 
  “所以关键就在于怎么到那里去。”杭文治接住话茬又回到了杜明强先前提到过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我已经想过了,有两种方法,明去,或者暗去。”
 
  “嗯。”杜明强大致理解杭文治的意思,不过他还是鼓励对方,“详细说说。”
 
  “明去,就是利用一些合法的机会进入办公区。比如像昨天下午我们一块儿去装货,或者有时候被管教叫去问话等等。”
 
  “明去的话——”杜明强沉吟道,“要想越狱,可就得来武的了。”
 
  “武的?”杭文治一愣,说,“这个我还没细想……武的怎么来?”
 
  杜明强道:“我也没细想。不过既然是明去,那偷偷摸摸跑掉就不太可能。只能动武,找机会干掉监看的管教,或者劫持装货的卡车,强行冲关。”
 
  “这个太冒险了吧?”杭文治连连摇头,“而且……而且这样难免伤及无辜。”
 
  杜明强笑了笑,表示理解。杭文治毕竟是个书生,虽然他有着强烈的越狱欲望,但要真的让他去杀人行凶,那肯定是强人所难了。
 
  杜明强便又询问:“那你再说说,暗去怎么去?”
 
  “暗去的话就是想办法悄悄穿过前面那片农场,进入办公区。那样没有管教盯着,想做点什么事空间会比较大。”
 
  杜明强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悄悄过去?我可想不出什么办法。四监区本身就有警卫严密看守,四周高墙上又都是岗哨,就算我们能穿过农场,也未必过得去那些办公楼。那里也有警卫把守,而且楼群建得像迷宫一样,没有管教带着根本转不出来。”
 
  杭文治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杜明强看到对方这副姿态,猜测道:“你有好办法?”
 
  “是有一个办法,我已经想了很久。”杭文治略顿了顿,道,“我们可以从地下走。”
 
  “地下?”杜明强隐隐猜到什么,脑子飞速地转起来。
 
  “是的。从地下走的话,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就全都不存在了。”杭文治的眼中光芒闪烁,“我们可以绕过警卫进入办公楼,甚至越过办公楼,直达楼前的停车广场。”
 
  “你的意思是——走地下管道?”
 
  杭文治点点头,同时又说:“我是做市政设计的,对这些地下管道熟得不能再熟。”
 
  杜明强倒忘了这一条,现在听杭文治提及,忍不住喝了声彩:“好!”
 
  杭文治受到鼓舞,干脆展开说道:“根据市政设计的要求,监狱里的地下管道至少会有给水管道、污水管道、雨水管道和消防管道这几种,如果我们要从地下走,雨水管道是首选。因为本市雨量较大,雨水管道的设计一般会比较宽阔,只要别赶在下雨天,在管道内通行肯定是没问题的。”
 
  杜明强对这些管道也并非一窍不通,他突然满怀期冀地问道:“雨水管道一般会通往最近的河流吧?”
 
  杭文治再次点头,同时他又不得不摧毁对方的美好希望:“你想通过管道直接跑出监狱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设计规范,监狱地区的地下管网建设时,在通向外界的出口处一定要设置阻隔栅栏。所以我们再怎么转悠,也只能在监狱范围内的地下活动。”
 
  “什么样的栅栏,带锁的吗?”
 
  “粗铁条,焊死的,不可能打开。”
 
  杜明强遗憾地咧着嘴,他空有高超的开锁本领,可惜却无用武之地。思考片刻之后,他又分析道:“你说的没错,我们第一站的行动目标就是先离开四监区。我们可以找个晚上潜入到办公楼,在那里换上管教的警服。接下来怎么逃出监狱……就得从长计议了。”
 
  “确实如此。我目前也只能想到第一步,接下来该怎么办还完全没有头绪。不过现在你肯帮我,我的信心就增添了许多。”杭文治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杜明强却在暗自摇头。自己只不过刚刚说要越狱,杭文治便如此兴奋,难道在他眼中,自己已经成了无所不能的角色吗?其实越狱这件事情杜明强也是毫无把握的,如果不是出于那个特殊的原因,他根本就不会去冒这个天大的风险。
 
  在策划这样一项生死攸关的计划时,过度的兴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杜明强觉得需要给杭文治泼一泼冷水了。于是他正色问道:“既然你已经想到这一步,而且还想了这么多天。那么你告诉我,我们该怎样从雨水管道潜入办公楼?”
 
  “在四监区内我已经找到了两个雨水井盖,这可以成为我们潜往地下的入口。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在办公楼附近可以找到一个出口……”
 
  “或许?”杜明强“嘿”地一声冷笑,“我不要‘或许’,我需要的是百分百确定可行的计划。我不允许任何失败的可能性存在,因为我们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还没来得及摸清办公楼附近的情况。而且每次到那边都有管教跟着,不可能到处乱看……”
 
  杜明强只是想让杭文治冷静一下,并不是真的要打击对方。见效果达到了,他的语气便有所缓和。沉吟片刻后,他开始提出自己的建议:“你现在不是经常去帮张海峰的儿子补习功课吗?这是个摸清地形的好机会,想办法利用一下。”
 
  杭文治点头道:“我明白。”
 
  “还有一个问题啊。”杜明强又想到一个细节,便立刻提了出来,“雨水管道的出口肯定都在室外,也就是说,我们通过雨水管道最多只能接近办公楼群,但无法进入楼内。如果想以办公楼为中转站,还要考虑怎么进楼的问题。”
 
  毫无疑问,每幢大楼的出入口都会有警卫二十四小时值班。要想悄无声息地潜入楼内,想通过正常的路径肯定是不可能的。杭文治琢磨了一会儿,说:“一定要进楼的话,还是得通过管道。雨水管道不会连到楼内,得走通风通道进楼。我们可以在办公楼附近各找一个位置隐秘且相互距离不远的雨水和通风井盖,作为改变路径的交接口。”
 
  杜明强听明白了。要想从四监区跨越农场区抵达办公楼群,只有雨水管道这一条路可走。而要想进入办公楼,又要改换通风管道。他抬起目光扫视着远处的农场和高楼,踌躇着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选择合适的转换点就非常重要了。”
 
  杭文治“嗯”了一声,道:“在确定行动之前,我必须获得整个监狱地区的管道设计图,这样我才能知道每个井盖的所在。而且到了地下是无法分辨东南西北的,没有管道线路图,我们就很难把握正确的前进方向。”
 
  杜明强为难地皱起眉头:“管道设计图?这要到哪里去搞?”
 
  杭文治的目光看向监区西侧,缓缓说道:“我有办法……不过还得等待合适的机会。”
 
  杜明强心中一动,顺着杭文治的目光望去。西首边是监区内的锅炉房,午后的太阳正从高高耸立的烟囱顶部爬过,刺目的光芒使得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在这个晚春的下午,杜明强和杭文治二人第一次对越狱计划做了深入的探讨。如果从A市第一监狱的历史来看,他们似乎是在做一项自寻死路的尝试。因为这是全省戒备最森严的监狱,近二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越狱成功的事件。拦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密布的监控和全副武装的哨兵,还有两层楼高的监狱围墙和墙头密布的电网,围墙边十米范围内都是禁行地带,即便是在夜晚,也是数十个探照灯不停地沿着墙根扫来扫去,只要你胆敢接近,立刻就会被哨塔上的武警开枪击毙。
 
  而监狱的大门同样牢不可破:厚重的铁门一般保持着关闭的常态,只有机动车通过时才会打开。当然了,在铁门打开之前,任何一辆机动车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检查的程序甚至包括高科技的热成像技术,如果发现异常,铁门前的铁血武警立刻便会持枪相向,根本不会给犯人丝毫夹带蒙混的机会。
 
  供行人出入的偏门安全措施则更加严密:偏门分成前后两道,全部是由高强度的防弹玻璃构成。在两道门之间形成一条长约五米、宽约三米的透明通道,这条通道被称为安全缓冲区。内部的人员想从偏门走出监狱时,首先要开启第一道门的指纹识别锁,这个锁只有提前输入过指纹资料的狱方管教才能控制。而通过第一道门并不意味着就能离开监狱,因为前方还有第二道由人工操控启闭的电子门禁。出监人员来到安全缓冲区之后,他们身后的第一道门便会关闭,这时他们相当于被限制在两道门之间,进退不得。在第二道门外的值班警卫会通过透明玻璃仔细核查缓冲区内每一个人的身份和出入通行文件,确定无异之后才会把这道门打开。所以如果真有犯人想通过劫持管教或者乔装改扮的方法混出监狱,那他的下场只能是成为安全缓冲区内的一只瓮中之鳖。
 
  杜明强和杭文治讨论得再热闹,他们的出逃计划也仅能到达监区外的办公楼群而已。他们要凭什么越过监狱的围墙和铁门?这个严肃的问题难道两人都未曾考虑吗?或者说两人都意识到此事过于棘手,索性以一种逃避的状态暂且抛诸脑后?
 
  又或者说,他们其实都还藏着其他的想法?
 
  这一连串的问号只有等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才能一一解开了……
 
  此后杜明强和杭文治一有机会便凑到一起,将各自的想法思路拿出来交流一番。大家都知道这两人以前关系就不错,所以对他们之间的频繁接触也没人多心。
 
  如同枯燥的轮回一样,周末结束,新一周的劳动改造便又要开始。杜明强和杭文治既有了越狱的念头,在干活的时候便愈发认真,不想再节外惹出什么是非来。到了周一下午,两人正在专心劳作,忽听车间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抬眼看时,却见小顺和黑子被管教押了进来。原来是禁闭期限已满,这两人得以重回监区。
 
  经过十天不见天日的禁闭生活,这两人看起来都白胖了许多。变白当然是晒不到阳光的缘故,而变胖其实是多日未曾活动,而禁闭室的伙食又粗糙不堪,因此而引起身体浮肿。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两人走路的时候脚步都有些发飘,这才是体质状况的真实表现。
 
  当然了,就关禁闭这个惩罚而言,更要命的其实是对人精神上的折磨。想象一下,在一个狭小封闭的黑屋子内,接触不到外界的信息,没有任何工作,没有任何消遣,甚至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只是有人来送饭时才能享受到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否则只能在黑暗中承受那种无边的寂寞和压抑。任谁在这种环境下待上十天,他的内心世界都会荒芜得长满杂草,精神亦处于支离崩溃之边缘。
 
  犯人们用目光迎接着这两个受尽苦难的家伙,多数人都在幸灾乐祸地暗暗偷笑。小顺和黑子也没了往日的张狂,两人都耷拉着脑袋,木然地跟着带队管教,脚步则机械地移动着,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很明显,他们精神上的创伤仍然在肆虐着最后的余威。
 
  “给他们俩分配点任务。关了这么久,生产技能可别荒废了。”老黄站在门口冲“大馒头”嚷了一句。“大馒头”心领神会,立刻给小顺和黑子派发了原料和生产工具,发铅笔的时候他还特意揶揄了黑子一句:“这次可看紧点啊,别再丢了。”
 
  黑子恍惚捏住铅笔,片刻后他的思维慢慢启动,便转过头来瞪了小顺一眼。小顺本来也在看着他,两人的眼神对在了一起,立刻就有火星飞溅的感觉。
 
  小顺狠狠翻了翻嘴唇,做了个“呸!”的口型。因为管教还在不远处,他倒没敢发出声音。
 
  管教没注意到小顺的把戏,一旁的平哥却看了个清清楚楚。后者立刻板着脸叱道:“都给我好好干活!妈的,还嫌丢脸丢得不够么?”
 
  在小顺和黑子眼中,平哥的威严并不亚于张海峰。两人连忙收回目光,各自老实坐好。这下午终于没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管教把犯人们带到监区食堂去吃晚饭。按照要求,前往食堂的路上是必须排着队的,但进了食堂之后犯人们便可以分散行动。杜明强和杭文治打好饭之后,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两人面对面的,正好边吃边聊。
 
  刚说了没几句,杜明强忽然冲杭文治使了个眼色,杭文治警觉地回头一看,只见平哥端个饭盆正晃悠悠地走过来。
 
  杭文治主动招呼了一声:“平哥。”杜明强却只管吃自己的饭,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平哥知道他一贯如此,倒也并不着恼,只冲杭文治努了努嘴说:“你到一边去,我和他说会儿话。”
 
  杭文治把自己的饭盆收拾收拾,让开了位置。同时暗想:平哥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自己这两天和杜明强相处过密,引起了对方的猜忌?心中既然忐忑,他就没急着离开,只端着饭盆左右踱了两步,看似在找座位,其实是想听听平哥到底要说什么。
 
  平哥在杜明强对面坐好,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上次那支铅笔,是不是你拿的?”说话时他又扭头瞥了杭文治一眼,似乎对后者磨磨叽叽的动作不甚满意。
 
  杭文治知道平哥的话头和自己的越狱计划无关,立刻便放了心,于是快步走到另一个角落里吃饭去了。
 
  这边杜明强面对平哥直愣愣地问话,回答得也很干脆:“不是。”
 
  平哥又道:“这么长的一支新铅笔,说没就没了,”他一边说还一边举起手中的筷子比画了一下,“哪儿也找不到,这事真是奇怪得很。”
 
  杜明强口中咀嚼不停,嘟囔着附和:“嗯,的确奇怪。”
 
  平哥看着杜明强,目光中好像带着千斤坠子似的,压力逼人。但杜明强用无辜的目光轻轻一接,便把这汹涌而来的压力尽数化解。
 
  平哥把玩着手里的筷子,忽然将筷子头冲杜明强一点,冷笑道:“能做这件怪事的人,不是你,就是小顺。”
 
  “不错。”这次杜明强不仅附和,还帮平哥详细解释了一番,“那天只有我们俩到厂房外面了,而且还接触了来拉货的卡车。如果那支铅笔怎么也找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我们中间的某个人夹在货物里送出监狱了。”
 
  见杜明强如此合作,平哥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甚至还夸赞了对方一句:“你的确是个明白人。”
 
  杜明强快速扒了两口饭,咽进肚子后说道:“你直接去问小顺吧,这事和我无关。”
 
  平哥眯起眼睛:“你没有骗我?”
 
  杜明强笑了笑,反问:“我要整黑子的话,用得着这么费事吗?”
 
  平哥“嗯”了一声,明白对方的意思。把那支铅笔送出监狱,除了陷害黑子之外还有什么意义?而杜明强早已捏住了黑子的软肋,他要想办黑子,根本无须出此下策。这么分析下来,这铅笔该是小顺拿走确认无疑了。
 
  “这里面的事其实并不难判,只是谁都没个实证。我不得不谨慎一点。”平哥调整了一下手中的筷子,看起来要准备吃饭了。
 
  “我明白,”杜明强通情得很,“你是监舍大哥,有些事情一定得处理好。”
 
  平哥点点头,把筷子往饭团里一戳,下结论般的总结道:“你说不是你做的,我信你。”
 
  “谢谢平哥。”杜明强再怎么不羁,此刻也得受了这个人情。
 
  平哥左手一扬,算是回了谢,然后又道:“晚上我处理监舍内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所谓“监舍内的事”当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顺之间的过节。本来犯人相互有些矛盾并不稀奇,平哥也没放在心上。但现在这件事越闹越大,他再不插手的话,不仅管教那边交代不过去,自己在犯人中也会失了威望。所以虽然黑子和小顺已经受到禁闭的处罚,平哥身为号头,还得另外拿出一套说法来。他现在来找杜明强,一是后者本身与此事有些牵连,需要先澄清一下,另外也是打个招呼,毕竟这家伙行事怪异,万一到时候插手添乱别不好收拾。
 
  这事和杜明强本来就没什么利害,小顺和黑子又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也懒得纠缠其间。平哥既然特意提出来,杜明强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只道:“你看着办吧,这事和我无关。”
 
  平哥满意地说了句:“好!”然后开始闷头吃饭。杜明强倒吃得差不多了,闲来无事便把目光在食堂里四下乱看。却见黑子和阿山坐在一起,脸色阴沉,似乎还在生着闷气。而小顺却坐在人堆之中,一边吃饭一边手舞足蹈地比画着什么。虽听不见他的言语,但能猜到这小子定是精神状态恢复了,正在向别人吹嘘他身处禁闭室的“光辉战绩”。
 
  杜明强心知小顺今晚必讨不到什么好处,忍不住“嘿”了一声,暗自摇头。
 
  晚饭过后,犯人们照例去活动室收看了新闻联播,然后各自回监舍休息。小顺和黑子进屋之后相互间便横眉竖眼的,只碍着平哥在,不敢造次。平哥见时间还早,也懒得搭理他们,一个人把着扑克在玩。阿山依旧沉默寡言。只有杜明强偶尔和杭文治闲聊几句,不过杭文治总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在考虑越狱计划呢,还是已嗅出了监舍中的异常气氛?
 
  晚上九点,熄灯铃响起。小顺凑到平哥床前:“平哥,洗漱么?我给您打水去。”
 
  平哥一摇手,冷冷说道:“今天先不洗了,一会儿还有事呢。”
 
  平哥说不洗,小顺、黑子、阿山也都不敢洗,平日此时拥挤的卫生间今天倒冷清下来。杜明强便拉着杭文治:“走,咱俩先洗去。”
 
  杭文治有些犹豫,瞥着平哥悄声问道:“好吗?”
 
  杜明强笑了笑:“你听我的,没事。”杭文治见他说得坦然,也就不再多虑。两人便进了卫生间,各自挤了牙膏接了水,一人占着水池,一人占着便池,同时刷起牙来。
 
  外屋的气氛静悄悄的,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凝重。杜明强刷得快,完事了又到水池这边来冲杯子。杭文治把牙刷杵在嘴里,停了手上的动作问对方:“今儿晚上是怎么了?”
 
  “小顺可能要吃点苦头。”杜明强轻声说道,“不管他们干啥,你别插手。”
 
  杭文治愣了愣说:“我管这闲事干什么?”说完又开始继续刷牙。
 
  “小顺前一阵对你可不错。”杜明强道,“我怕你心软。为了这小子得罪平哥不值当。”
 
  杜明强倒没有瞎说。小顺拍杭文治的马屁可有一段时间了。在整个四监区,管杭文治叫“治哥”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个人。
 
  杭文治吐出一大口牙膏沫来,摇头道:“他对我有啥不错的?还不都是冲着你的面子——他们都怕你。”
 
  杜明强嘿嘿一笑,没兴趣再继续这个话题,打了盆水转身洗脸去了。
 
  因为没人催促,杜明强和杭文治两人都慢条斯理的。等他们磨磨叽叽地洗漱完毕,正好也到了熄灯的时间。监舍的灯灭了之后,便只有月光从气窗中透进来。这朦胧的光线倒不至于影响犯人在室内的正常活动,但装在墙角的监控摄像就彻底失去作用了。
 
  “你们俩过来吧。”平哥把扑克牌往床脚一摔,原本盘在床铺上的双腿放下来,转身换成了向外而坐的姿势。
 
  不用点名,大家都清楚“你们俩”指的是谁。小顺和黑子连忙走上前,低头垂手地叫了声:“平哥。”
 
  “蹲下,平哥要问话。”阿山站在一旁指挥道。小顺和黑子乖乖地蹲在平哥脚下,闷着头不敢作声。
 
  杜明强和杭文治这时也走出了卫生间,他们俩的床铺在里屋平哥对面,见到这阵势不方便过去,就在外屋黑子的床位上先坐下来,静观其变。
 
  却听平哥冷笑着说道:“行啊,你们俩这次露脸露大了吧?”
 
  小顺愁容满面地叫苦道:“这叫啥露脸?我在禁闭室里都快憋死了。”一旁的黑子则要老到一些,他知道这次自己弄丢了铅笔,事端惹得可不小。平哥心里肯定窝着火,这个时候最好少说话,装得老老实实就对了。所以他斜着眼睛,只是恨恨地盯着小顺,却不作声。
 
  果然,小顺一开口就被平哥咬住了:“憋死了?你下午出来之后不是挺活跃的嘛,我看你憋不死,越憋越精神。”
 
  小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
 
  平哥“哼”一声,开始切入正题:“你们俩自己说说吧,那铅笔是怎么回事?”
 
  这次小顺学乖了,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看黑子。黑子也沉得住气,闭口不言。小顺于是又偷眼去看平哥,却发现平哥正瞪着眼睛紧盯着自己,他一下子慌了,连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哪知道怎么回事?黑子把铅笔弄丢了,倒要我陪着关禁闭,我真搞不懂‘鬼见愁’是怎么想的。”
 
  平哥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转而看向黑子:“你呢?你有什么说法?”
 
  见平哥问到了自己头上,黑子这才咧着嘴说道:“我确实丢了铅笔,这也没啥好说的,罚我不冤。就不知道是哪个手贱偷了我的铅笔,拿回家捅他妈逼去了。”
 
  这话骂得实在肮脏,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从黑子说话时的眼神来看,分明是冲着小顺去的。后者立刻按捺不住:“操你丫的!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拿!”
 
  “你没拿,铅笔能飞了?”黑子针锋相对,“那天你负责装货,来来回回不知从我桌旁走了多少趟。除了你,谁能把铅笔带到厂房外面去?”
 
  小顺翻了个白眼:“操,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没拿。你爱捅谁妈捅谁妈。”
 
  “都别说了!”平哥喝断了两人间的争吵,“看你们这副操行,就他妈的嘴上厉害。谁看谁不爽,找个地方练练。整这些偷鸡摸狗的玩意干什么?!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两个废物丢光了!”
 
  小顺还要辩解:“平哥,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鬼见愁’能关你十天禁闭?”平哥用手指着小顺,就差戳到他脑袋顶了,“谁也不是傻子。那铅笔不在厂房里,肯定是被人带到了外面。除了你,还有谁?”
 
  小顺干咽了一口唾沫,这事确实难以解释。他本来想说:杜明强不也进进出出装货了吗?但再一想,那哥们可不好惹,自己犯不着多树一个强敌。况且杜明强也确实没有要拿走黑子铅笔的理由。
 
  “平哥,我真没拿他的铅笔。”小顺兀自坚持,但口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嚣张了。
 
  黑子这时看出平哥似乎是向着自己这边的,态度比刚才便硬了三分,他挺起身体,用居高临下的派头压着小顺逼问道:“你没拿?那你说铅笔去哪儿了?”
 
  “你的铅笔我怎么知道去哪儿了?”小顺被黑子这么一激,又毛愣起来,斜着眼角说道,“你他妈的那天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没准你给塞自己屁眼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