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死亡通知单)第十五章 曲终·人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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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飞“嗯”了一声,好像是问完了。然后他又抬头面向观众和媒体,解释说:“豹头原来是饶东华的手下,后来又投靠高德森集团。当然了,豹头只是他在江湖上的诨名,而他的大号对在座的所有人来说,都早已如雷贯耳——”
 
  众人屏息凝神,虽然他们都已猜到了七八分,但还是急切等待着罗飞将那个名字确确实实地说出来。
 
  罗飞回过头,目光往主席台上扫了一圈,同时他将嘴凑在话筒边,终于吐出了那三个字:“钱——要——彬!”
 
  台下观众的情绪像是在顶点时被突然放了闸,一下子全然宣泄出来。现场哗声四起,几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热火朝天的议论和分析之中。而无论从常理还是逻辑来看,这起爆炸案真凶的指向都已是如此明显!
 
  主席台上,宋局长眉关紧锁。至此他已完全明白了罗飞的用意:那家伙身为大会安保负责人,控制着整个会场的秩序,他充分利用了这个条件,将一场计划中的表彰大会变成了冤案的新闻发布会。而自己作为大会的策划和主持人,现在只能品尝“为他人作嫁衣”的苦涩滋味了。
 
  独自斟酌了片刻后,宋局长侧过头去,附耳对肖华不知说了些什么。肖华面无表情地听着,末了微微点了点头。
 
  罗飞这时又将那个装有头发的证物袋举了起来,大声道:“这根头发和钱要彬的发质特征非常吻合,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做一个DNA鉴定。综合以上的证据和证人证言,我认为钱要彬涉嫌故意伤害罪和以危险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罪,应批准逮捕,立案侦查。”
 
  台下有人附和赞同,也有人摇头表示反对。而罗飞则看着宋局长,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宋局长迎着罗飞的目光,他再次站起身,手里拿着自己的话筒。
 
  场内慢慢地安静下来,摄像镜头也对在了宋局长的身上。
 
  宋局长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片刻后,他终于开口道:“鉴于此案出现的新情况,我和肖华厅长商量了一下,同意由罗飞同志负责,对钱要彬展开刑事侦查。不管最终查出来的结果如何,都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原定在今天举行的表彰大会,暂时取消;以后是否表彰……看侦查的结果再定吧。”
 
  罗飞点点头,接受了这意料中的胜果。他知道,只要将案情通过媒体公布于众,宋局长再想护短的成本就太大了。这起案子现在有了公众的监督,应该能得到一个公正的裁决。
 
  台下众人再次议论纷纷。大家的立场和情感都不尽相同,有人欣喜,有人悲伤,有人鄙视,有人惋惜……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唯有突变之后的诧异可算是所有人共通的情绪。
 
  “好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宋局长看着罗飞,冷冷问道,“现在可以散场了吧?”
 
  罗飞却摇头道:“我还想耽误大家几分钟,我有些话必须要说。”
 
  宋局长坐回到椅子上,神色有些无奈。
 
  罗飞伸手扶住话筒,他用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同时开口说道:“宋局长刚刚批准了我的申请,但我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因为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的代价。我抓了自己的同事,得罪的不仅仅是台上这几位领导,恐怕整个省城警界都会视我为叛徒。即便是协助我的那帮特警和刑警弟兄们,今后的仕途也难免受到影响。我感到很内疚,我对不起你们。”
 
  台下有人喊道:“罗队,你不用这么说,今天来的弟兄都是理解你的。”
 
  罗飞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正是尹剑。罗飞心头一热,自己跟这小伙子共事一年多,此前再怎么亲密,也不过是上下级之间的工作关系。但是此时此刻,对方敢在这样的场合喊出这样的话,的确是喊出了属于“兄弟”之间的热血情感。
 
  罗飞冲尹剑微微一笑,无声地表达了谢意。然后他又继续说道:“可今天的事情,我不得不做。先前宋局长说,我的任务是保卫会场安全,言下之意,我是不该插手这起案子的。是啊,在座的同僚们都知道,我罗飞是从龙州来的,组织上把我调任省城,是为了抓捕那个自称Eumenides的杀手。包括我今天的任务也是如此,那个杀手给钱要彬下了死亡通知单,我和我的团队必须挫败对方的计划。或许在宋局长看来,我只要保护好钱要彬的安全就可以了,我为什么非要去揭自己人的伤疤,去做这么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傻事?”
 
  罗飞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和宋局长对了一个眼神。后者也表现出了听对方讲述的兴趣。
 
  罗飞又扶了一下话筒,说道:“一周前我和专案组的同事们开会时,我们内部也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有好几个同志都认为,保护好钱要彬就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可我认为不对。我们的任务应该是击败Eumenides,而保护钱要彬却恰恰与这个目的背道而驰。”
 
  大部分人听到这话都糊涂了。Eumenides要杀钱要彬,专案组如果保护好钱要彬,难道不是击败了Eumenides?怎么说是背道而驰?
 
  罗飞正要解释这一点:“那个Eumenides素来以正义的执行者自居,他为什么要杀钱要彬?因为钱要彬违反了法律,但却没有受到制裁。如果我们继续袒护钱要彬,那就是在进一步扭曲正义。或许我们可以挫败杀手的行凶计划,可那又怎么样呢?哪怕那杀手被抓住了,我这个专案组也远远配不上‘胜利’这个词语。因为只要法律的尊严仍被践踏,Eumenides就仍会孳生,那绝不仅仅是一个杀手的问题,那是躲藏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阴影。而摆脱阴影的唯一方法,就是让阳光照耀进来。”
 
  台下有人开始点头,应是领悟到了罗飞话中的深意。台上的宋局长也愣了一下,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现在我们逮捕了钱要彬,重新侦查那起爆炸案件。这才是真正击败了Eumenides;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给予钱要彬公正的法律裁决,这也是保护他的最恰当的方式。”罗飞顿了顿,又转头道,“宋局长,韩灏的堕落您肯定非常痛心吧?如果他最初犯错时能勇于接受惩处,又何至于越陷越深,直至不可收拾?”
 
  宋局长这次没有和罗飞对视,只低着头沉默不语。
 
  罗飞再次面向观众席,他扶了扶话筒,道:“或许有人会说,钱要彬的错误是情有可原的。他卧底那么多年,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黑势力分子,行事难免要采用一些非常手段。他那天针对的目标更是身负死罪的黑势力首恶,至于伤及无辜,那纯粹是个意外嘛。既然是为了打黑除恶的大目标而行事,对于这样的小错误,何必要抓住不放呢?”
 
  听罗飞这么一说,台上台下均有骚动,看来持这种意见的人还不在少数。
 
  罗飞“嘿”了一声,反问:“如果通过动机来判断一个人行为的正误,那我们又该如何看待Eumenides的杀戮?他发出死亡通知单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以正义自居?既然维护正义的大目标不错,我们又何必要阻止那个杀手?”
 
  众人讨论得愈发热烈。事实上,Eumenides的行为早就在市民中引起过极大的争议,有人厌恶,有人恐惧,但也有一帮人热情追随。这些追随者会为Eumenides的每一次行动喝彩叫好,并且在网络上发帖转帖,鼓吹所谓“残酷的正义”。今天的会议现场中便不乏这样的人。
 
  罗飞等大家讨论了一会儿之后,又道:“今天在座的很多都是警察,惩治罪恶是我们的天职。不过Eumenides认为自己的使命也是惩治罪恶。还有钱要彬,当他准备谋杀饶东华的时候,肯定也把自己当成正义的一方吧?那到底什么才是正义?我们和他们的行为最根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有人陷入沉思,也有人跃跃欲试,似乎很想表达自己的看法。不过罗飞这时却转过头来,目光投向了隔离区里的阿华。
 
  “饶东华,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阿华略一点头,表示出配合的意愿。
 
  “对于那个杀手,自称为Eumenides的家伙,你恨不恨他?”
 
  “当然恨。”阿华眼中闪着冷光,“是他害死了邓总,我怎么能不恨?”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找他报仇吗?”
 
  阿华毫不犹豫地说道:“会!”
 
  罗飞又问:“那钱要彬呢,你恨不恨他?”
 
  “恨!”阿华说话的同时回过头,远远地看向观众席,愤然找到明明的身影。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罗飞,那个女人的惨遇就是他仇恨的来源。
 
  “你会找他报仇吗?”罗飞重复着先前的问题。
 
  “当然了。”阿华耸了耸肩膀,似乎这根本就不值一问。
 
  这样的答案其实也在罗飞的意料之中。他问这些是为了给接下来的话题做好铺垫。罗飞用一种坦诚的目光看着阿华,片刻后他提出了第三组类似的问题:“那你恨我吗?”
 
  这次阿华一怔,对这个问题感觉有些突兀。
 
  罗飞提示对方:“是我抓住了你。为了抓你,我盯了你整整一年,我还设计了一些圈套让你钻。现在你被判处死刑,你恨不恨我?”
 
  阿华却笑了,然后他很认真地回答说:“不,我不恨你。我只是输给了你,有点不服气而已。”
 
  罗飞也微微一笑,又问:“那你的亲朋好友呢?他们不会来找我报仇吧?”
 
  阿华摇着头反问:“我自己犯了死罪,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是一个执法者而已。”
 
  罗飞抬起头感慨道:“是啊。我当刑警也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抓住的罪犯数以百计。如果他们都来找我寻仇,我有几条命能活到今天?事实上,被我抓住的罪犯很少有人会恨我。他们中间甚至有人还希望和我交个朋友。”
 
  阿华道:“这话我信。如果我阿华有命,也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罗飞便又对阿华问道:“为什么呢?你既然认罪,为什么Eumenides,还有钱要彬,他们要对你动手,你就恨之入骨,而我把你送上了死刑台,你不但不恨我,还想和我交朋友?”
 
  “因为你是于公,而他们是于私!”阿华非常清晰地答道,“我阿华犯了罪,按法律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毫无怨言。但任何人都没资格用私刑来治我!谁如果敢对我动私刑,那我就要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你说得不错。”罗飞高声道,“你不会恨我,正因为我从不凭私欲抓人。在我抓过的罪犯中,有些人的遭遇令我非常同情,但我仍要将他们绳之以法;而另有一些人,我虽然对其行径极为厌恶,但我却不会动他们分毫。我仅以法律作为执法行为的最高准则,在任何情况下,个人的好恶都不会影响到这个准则。只有这样,法律才能保持住她的尊严。法律有了尊严,人们才能安心地接受法律的保护,犯罪者也会心服口服地接受法律的制裁。当我以法律的名义去惩治罪恶的时候,罪犯们没有怨言,受害者一方也会感到由衷的欣慰。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是Eumenides,我只凭自己的是非观就制裁了那么多的罪犯,那么今天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会场内一时间无人说话了,即便是最激进的私刑支持者,此刻也禁不住要郑重思考这个问题。
 
  在静默的气氛中,罗飞继续自问:“我还敢这样安然站在灯光下吗?我又该怎么去面对当事人的亲属?或许我仍然可以说,我是为了维护‘正义’,可这样的正义又有什么意义呢?鲜血只能引发更多的仇恨,人们的情绪将更加狂躁,社会矛盾也会更加尖锐,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罗飞用目光扫视着全场,自问自答:“不,绝对不是!真正的正义应该能化解仇恨,抚平人们心头的创伤。我今天抓了钱要彬,那个受伤的女孩便可以得到宽慰,她会感谢法律,她会相信这个社会仍有公平存在;可如果让Eumenides制裁钱要彬,女孩又会怎么想?她感谢的是暴力,是私刑,而遭遇不公的仇恨感将长存在她内心深处,那仇恨在社会中侵蚀蔓延,最终将影响到你我的生活。”
 
  郑佳在人丛中远望着罗飞,她或许是最理解对方话语的人。那饱含毒液的发簪就藏在她的衣兜里,无声地印证着罗飞的判断。而明明颇为动容,她的目光在罗飞和郑佳身上来回转了两圈,悄声但却诚挚地说道:“我应该谢谢你们。”
 
  郑佳无声一笑,她握住明明的手,一颗悬着的心到此刻彻底放了下来。
 
  “也许我的话有些啰唆,但我还想再多说两句。”罗飞悠悠抬起目光,视线有些缥缈,“因为我相信,那个杀手,Eumenides,他现在也能听到我的话。”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观众席又是一片哗然,人们纷纷转头四顾:难道那个家伙就藏在人群中间吗?
 
  罗飞轻轻一叹,又道:“其实我很了解那个孩子。从情感上来说,我并不讨厌他,我甚至有些喜欢他。但他践踏了法律,所以我必须击败他,维护法律的尊严。不管最终的结局如何,我今天都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他能够明白,法律有时的确并不完美,有些罪恶超出了法律的惩治范围,而有些人则可以耍手段逃脱法律的制裁;但我们绝不可因此而摈弃法律,相反,我们应该努力去完善她,去捍卫她,即便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而这样的牺牲才是有意义的!”
 
  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台下有人在鼓掌。掌声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谈不上整齐,更不如先前宋局长讲话时的掌声那样气势恢宏,但那掌声中却包含着某种真实的情感,叩击着罗飞的心房。当看到前排的警察们也渐渐加入到鼓掌的行列中,罗飞更是感到了由衷的欣慰。不过他此刻最想知道的,却是那个人会做何反应。
 
  Eumenides。
 
  罗飞相信自己此刻一定位于对方关注的焦点中,因为自己所在的位置正是计划中钱要彬要做报告之处。
 
  Eumenides敢在警方大会当天执行死亡通知单,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吃准了警方的大会步骤。他知道钱要彬要上讲台做一番报告,这样的开放环境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而警方即便有所预料,也很难防范,因为警方的计划安排早已在媒体上公开,而Eumenides的计划警方却一无所知。这就好比两个军棋高手,一个落明子,一个落暗子,落明子者即便筑起铜墙铁壁,也难防落暗子者的隐秘偷袭。所以这盘棋几乎不用下,胜负已然分明。
 
  所以罗飞临时改变了警方大会的既定流程。他在大会开始后才拘捕钱要彬,固然有借助现场媒体的需要,但另一个重要的目的则是要打Eumenides一个出其不意,这样警方的行动也变成了暗子,棋势复归均衡。
 
  不过要想借此机会抓住Eumenides,罗飞还得摸清对方是如何落子的。他取代钱要彬走上讲台,在慷慨陈词的同时,也在暗中观察和揣摩Eumenides的布局。
 
  在双方的既定计划中,这个讲台正是拼杀的核心战场。罗飞虽然还没掌握Eumenides的行刺方案,但他知道,Eumenides必然要对现场情况进行实时的监控,而他也定有能力对讲台所在之处实施突然性的致命一击。
 
  要想知道敌人会如何攻击你,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身临其境,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感觉那种细微的局势变化,从而判断出敌人的进攻方向——罗飞正是照着这个思路去做的。
 
  当他站在讲台上,目光一遍遍地在礼堂里来回扫动的时候,他既在寻找着对手的身影,同时也在寻找着自己的防御漏洞。
 
  如果自己会被人刺杀在这个讲台上,那对手的攻击可能从何方而来?这是罗飞走上讲台之后,一直在暗中思考的问题。可惜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答案。
 
  主席台上都是公检法系统的领导们,Eumenides不可能藏身其中;后台则有大批刑警、特警人员,对钱要彬实施着监控和保护的双重任务,Eumenides也不可能潜入;在主席台下方,最近的隔离区内除了阿华等十三名罪犯外,只有押送犯人的武警,他们中间显然不会有Eumenides;再往外则是记者席,这些记者罗飞倒不熟悉,或许会给对手留下可钻的漏洞,不过罗飞已经提前做了防范,几乎每个记者身边都有警方便衣贴身相随,这既是为了保证转播过程不被打断,也是为了防止Eumenides混迹其中。
 
  稍微麻烦一点的要算观众席了,那里人员实在太多,Eumenides如果藏在里面还真是不好发觉。虽说观众入场时被严密盘查过,但Eumenides善于易容改扮,混过盘查也并非绝不可能;况且他还可以提前在场内潜伏——这么大的礼堂,天花板上管道纵横,藏起一个人来并不困难。
 
  不过对手就算藏在礼堂里又能怎么样呢?他怎么才能杀得了自己?冲上讲台?那几乎没有可能。用枪?他有开枪的机会吗?场内遍布警方眼线,任何观众的小小异动都会被立刻发觉。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开枪射杀成功,他也必然要暴露自己,到时候他往哪里跑?他总不至于为了一个钱要彬而同归于尽吧?
 
  这些可能性被罗飞一一排除之后,罗飞相信,对手一定有着某种极为特别的、绝对出人意料的计划,就像当初在机场杀死邓骅一样。
 
  罗飞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和分析。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将刚才那番演说继续下去。因为他知道,Eumenides已没了继续行动的必要。如果自己不能用语言吸引住对方,那家伙随时有可能撤离,从此逃之夭夭,再无踪迹。
 
  罗飞略组织了些腹稿,用手扶了扶话筒,准备开言。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一丝异常之处。
 
  从他走上讲台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是第五次伸手去扶话筒了。那话筒连接着多媒体讲台,但连接线似乎并不够长,所以话筒总是落在距离演讲者身体较远的地方。这样演讲者在说话的时候,便屡屡要伸手去扶话筒,试图将那话筒拉得离身体稍近一些。
 
  这似乎是个不值得关注的细节,但对于罗飞来说,正是对待这般细节的态度铸就了他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他凝起目光,开始细细端详。那是新款的多媒体桌面式话筒,采音端时尚小巧,通过一根纤长的连接杆和底座相连,连接杆上套着铝合金材质的伸缩圈,使得整个杆体可以灵活弯曲。罗飞几次去扶话筒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将杆体掰一掰,以便将采音端拉近一些,但由于话筒底座受到了连接线的限制,每一次都是治标不治本,效果差强人意。
 
  罗飞便伸左手去理那根连接线。他发现那根线在台面之外又分成了两股,一股连着针形插口,最后插在多媒体操作台的面板上;另一股线则嵌入了操作台的面板内部,看不出最终连在了哪里,而限制住话筒底座的正是那第二股线。
 
  罗飞知道普通的多媒体话筒只有一根插口线,并不会有电源线。那第二股线的出现显然是不正常的。他的心中蓦然一惊,首先想到的是:难道这多媒体讲台被安装了爆炸物?不过他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大会开始之前,特警队的防爆警犬曾对主席台及周边区域进行过排爆搜查,当时并没有发现任何爆炸物的踪迹。
 
  罗飞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的右手扶在伸缩杆上,左手则缩回来,撑住了多媒体讲台的边缘——这正是所有的演讲者在伸手扶话筒的时候惯常摆出的姿势。在极端紧张的情绪下,他的感官系统变得异常敏锐,于是他立即捕捉到了从左手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
 
  罗飞的目光倏地跳了过来,他看到讲台的边角上包着一层金属片,在这样的隆冬季节,触手自然会有凉意。那层金属片光滑锃亮,看起来除了保护讲台的边角不受磨损之外,还兼具着美观和装饰的作用。
 
  只是那金属片实在是太光滑了,它的表面几乎找不到什么磨痕。罗飞马上判断出那应该是新近才被焊装上去的,它的作用绝不是防损和装饰这么简单!
 
  罗飞的脑筋飞速地旋转着,很快他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迅速颔首,将嘴部凑到衣领角上,对着藏匿的无线麦克低声呼叫道:“立即行动,封锁地下车库出入口,搜查地下室配电机房!”
 
  他的话音刚落,隐形耳机中便传出了特警队队长柳松的声音:“明白!”作为本次行动的战略机动力量,柳松一直带着最精锐的特警潜伏在礼堂门口的作战车内,时刻等待着罗飞的命令。此刻消息传来,数个小伙子立刻从车上跳下,全速向着地下停车场奔去。
 
  从罗飞最后一次手扶话筒到最终下达作战命令,所有的分析和行动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礼堂内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感觉到异常,他们仍然在期待罗飞更加精彩的演讲。
 
  可是罗飞的对手——那个年轻人已蓦然警觉。
 
  从今早凌晨时分开始,年轻人便一直潜伏在地下配电机房内。他携带着一台便携式的电视机,通过电视即时转播监控会场核心区域的动态。
 
  而他的刺杀计划,更早在半个月之前便拉开了帷幕。当时警方大会的方案已经确定,并通过媒体对公众进行了相关宣传。人民大礼堂作为会议的承办单位,必然要按照组织者的要求对会场进行布置。组织者希望在主席台上能增添一个多媒体讲台,于是礼堂方面便找了一家多媒体器材专营公司,将布置讲台的任务承包了出去。
 
  多媒体器材公司准备好相关设备,并指派一名技术人员到现场指导安装,这些信息尽在年轻人掌握之中。约定开工的当天,年轻人乔装改扮一番,然后他开了一辆工程车来到器材公司,以礼堂工作人员的身份将这名技术员以及相关设备接走。两人随后来到礼堂,年轻人跟在技术员身后打杂忙碌,于是礼堂方面都认为他是技术员带来的助手。当天设备安装调试完毕,年轻人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同时留给了器材公司和礼堂双方。于是在器材公司眼中,他便是礼堂方面继续跟进此事的代表;而在礼堂眼中,他又是器材公司方面继续跟进此事的代表。双方的信息从此都通过他来传递。
 
  第二天,年轻人独自开工程车来到礼堂,声称要对多媒体讲台进行一些必要的改装。他在话筒上添了一根导线,同时在讲台的两侧扶手位置分别嵌上了两片金属包边。这样的改动并不算大,更不会影响多媒体设备的使用效果,礼堂的验收人员丝毫不疑有异。
 
  然而到了当天深夜,年轻人又悄然潜入礼堂内,再次对多媒体讲台进行了改动,这次他下手的方向却是整个设备的电路系统。他给设备增添了一条电流回路,同时用导线将话筒的金属伸缩杆和讲台扶手的金属包边分别连在了这条电路的零线和火线上。当然相关电路都隐藏在讲台内部,从外部看不出任何端倪。这电路经由礼堂内的配电盒,最终连接到地下室的配电机房——年轻人可以在这里控制电路的关闭和启动。
 
  年轻人还调整了话筒连接金属伸缩杆的那根电线的长度,使得话筒被限制在讲台上略略靠后的位置。话筒的位置粗看起来还好,但实际使用时会给演讲者带来一些微小的不便。
 
  按照年轻人的计划,大会当天他早早就来到礼堂,蛰伏在地下室配电机房内。因为地下室是被当成礼堂停车场使用的,本身就是个开放空间,而警方的力量都集中在礼堂现场,并没有刻意加强对地下室的防备。年轻人藏匿在此处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他通过随身携带的小电视监控着会议现场的实况,耐心等待钱要彬上台。
 
  只要看到钱要彬上台,年轻人就会启动讲台上的那条新添电路,而话筒的连接杆和讲台扶手正是这条电路的两个接口。因为话筒位置不当,钱要彬在演讲的过程中必然会伸手去调整话筒连接杆的角度,这时他的另一只手则会很自然地撑住讲台侧方的扶手,电路就此连通。当电流从人体两手之间穿过时,心脏是必经之地,电流将引起心室的纤维性颤动,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可致触电者死亡。
 
  年轻人的计划堪称巧妙,但令他料想不到的是:最后走上讲台的那个人并非钱要彬,而是刑警队长罗飞。
 
  得知钱要彬被罗飞拘捕之后,年轻人便知道自己的行动已毫无意义。他本该立刻离去的,但罗飞的那段演说却吸引了他。私刑可以打着正义的旗号,但无法阻止仇恨的蔓延——这一点年轻人深有体会,他也留恋和那女孩之间的情感,可另一种无法淡忘的仇恨注定要将其无情吞没。
 
  当罗飞最后一次触碰话筒的时候,神色在瞬息之间变得凝重起来。年轻人立刻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已发现了讲台里的秘密。随后罗飞对着衣领低语更是一个极为明显的突变信号,年轻人不再犹疑,他冲出了配电机房,急速向着车库出口处冲去。
 
  但年轻人很快就发现自己走晚了。因为他远远看见几个狭长的人影从车道入口映射下来,并且还在迅速向通道内移动。他心中一沉,知道罗飞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藏身处。警方的力量正在封锁各个出入口,并且很快就会在地下室内展开大规模的搜捕。
 
  这情况固然有些被动,但年轻人对此也早有预案,他转身往回快跑几步,同时从腰间摸出了一个遥控器,按下了其中的一个按钮。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一颗自制的炸弹被引爆了,那炸弹被安置在礼堂西南角天花板上的引风管道内。炸弹的威力并不大,只是将天花板炸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窟窿。但礼堂内的人群却受到了极大的惊扰,随着爆炸产生的碎片飘散而下,礼堂内的惊呼声也响成了一片。而爆炸还同时点燃了引风管里几个自制的烟幕弹,大量的烟雾从管道里喷涌而出,那烟雾触发了火灾警报器,尖锐的火警声开始在礼堂上空回旋。
 
  爆炸甫一发生,罗飞立即意识到这是Eumenides针对警方行动采取的反弹行为。他一时无法判断爆炸的威力如何,也无法判断礼堂的其他地方是否还藏有别的爆炸物。不过他知道Eumenides绝不是丧心病狂的凶徒,不会拿无辜者的生命开玩笑,这样的爆炸多半是为了在现场制造混乱。然而弥漫的烟雾和呼啸的火警还是让他大惊失色:一旦座无虚席的礼堂着了火,后果不堪设想!
 
  不等罗飞发令,台上的宋局长已经拿起话筒大喊:“所有的警察同志,立刻组织群众疏散!”随即,不管是刑警、特警、便衣,还是前排与会的警察们全都行动起来,一边安抚群众的情绪,一边引导着大家向场外撤退。
 
  从通风管内排出的烟雾越来越浓密,很快就笼罩住了礼堂南面的出入口。后排的观众虽然最先撤到了出口处,在呛人的烟雾中,他们不得不掩鼻闭眼,各自摸索着往室外逃生。
 
  罗飞从主席台上跳下来,冲着押送囚犯的武警们喊道:“把犯人看好!不要乱动,更别让他们和群众接触!”他深知这些家伙可都是亡命之徒,一旦趁乱暴动起来,恐怕就不好控制了。而那些武警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一个个稳如泰山,紧盯着各自身前的犯人,目光则瞪得溜圆,丝毫不为混乱的局势所动。
 
  罗飞又健步如飞,直奔向礼堂东侧墙上的一扇小门,那扇门并不是通往室外的,那是通往卫生间的出入口。卫生间对面则有一道两米宽的步梯,从那步梯下去便可以直接进入地下停车场。
 
  罗飞现在已经确信,Eumenides一定就藏身在地下室中!现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已经被柳松的特警力量封锁起来,Eumenides制造了这么大的混乱,显然是想混在人群中从礼堂大门逃脱!他必须尽快赶往地下室,协助柳松一块将对手围堵起来!
 
  也就短短的十来秒钟,罗飞已经赶到了地下室内。从楼道口冲出来的一刹那,他又突然间停下脚步,然后拔枪在手,警惕地往四周扫视着。
 
  周围静悄悄的,并不见一个人影。柳松的人马正在各个出入口布控,还没那么快进入地下搜索。而Eumenides更是难觅踪迹。不过就在这静谧的气氛中,罗飞却分明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压力,那压力笼罩着他的身体,让他有种无法喘息的感觉。
 
  罗飞知道那家伙就在周围。他虽然看不见对方,但已经嗅到了对方的气息!而这悄无声息的地下室,注定将是他们决斗的战场。
 
  罗飞端着枪,以作战姿态不停变换着枪口搜寻的方向。同时他慢慢移步,向着不远处的一根建筑支撑柱靠过去——对手很可能也带着枪,他这样毫无遮蔽地暴露自己是非常危险的,他首先得找到一个合适的掩体。
 
  当自己的背部终于贴上柱面之后,罗飞稍稍松了口气,并且庆幸自己首先占据了这个合适的地点。这根一米见方的柱子正位于停车场的某个拐角,躲在柱子后面不仅可以隐蔽自己的身体,而且还能对通往礼堂的楼道口进行全视野的监控。更妙的是,柱子旁边恰好立着一面交通反光镜,罗飞借助镜面的反射还可以看到柱子背面的情形。这可算是个绝佳的伏击点,他只要守住这里,Eumenides就别想进入礼堂。片刻后柳松的人马合围过来,就可以上演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了。
 
  可惜事态的进展并不像罗飞设想的那样乐观。他刚刚摆好阵势,举枪紧盯着那个楼道口,忽然之间,整幢建筑内的所有灯光全都熄灭了。地下室立时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罗飞眉关一锁,心知这必然又是出自Eumenides的手笔。他虽然带着警用手电,但此刻若把手电打开,自己便将暴露在对手的枪口下;可是不开手电,又如何对那楼道口进行监控?如果让Eumenides进入礼堂,往混乱撤退的人群中一扎,再想找到他就不太可能了。
 
  形势瞬息万变,并没有太多时间给罗飞细细斟酌。仓促之间,他忽然拿定了一个主意,于是便暗暗深吸一口气,将警用手电从腰间的佩带中掏了出来。
 
  当罗飞从楼道冲进地下室的时候,年轻人正从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向楼道口赶来。听到罗飞的脚步声之后,他提前隐蔽在墙体的拐角处。所以罗飞虽然感觉到对手的存在,但并没有看到对手的身影。此后罗飞端着枪四下搜寻,年轻人则缩在墙后,不敢贸然探头观望,因为他深知对手的感官极为敏锐,自己一个不慎就会暴露踪迹。
 
  年轻人料到罗飞一定会找个合适的角落,对通往礼堂的楼道口形成伏击的态势。而自己则绝不可在此地久留,于是他便施出了逃生计划中的另外一项预案:切断整幢建筑内的照明电源。
 
  年轻人早已在配电室的照明总线上安置了小型炸药,他只需掏出遥控器轻轻一按,照明总线被炸断,礼堂上下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而处于封闭状态的地下室内更是全无任何光线。
 
  年轻人自己也带着手电,但他和罗飞一样,并不敢在此刻将手电打开。于是这两人便同时成了没有视力的“盲人”。不过年轻人所处的位置相较罗飞而言却有着巨大的优势。因为他是贴着墙角隐蔽,而那墙体一直连向了楼道口,这意味着只要他顺着墙根慢慢摸索,便很容易找到楼道出口,向上逃往礼堂。而罗飞为了获得良好的伏击视野,却隐蔽在了楼道口斜对面的柱体后,他若是想往楼道处摸索,必须经过一片毫无参照物的开阔地,在视力全失的情况下,这么做极有可能在中途失去方向,成为一只茫然乱扎的无头苍蝇。
 
  年轻人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断电之后,他立刻便起身贴住了墙根,静悄悄地蛰伏前行。同时他右手往腰间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手枪。这支枪是越狱时从张海峰手中劫得的,虽然他并不愿意和罗飞刀枪相见,但在这狭路相逢的时刻,他们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
 
  年轻人一点点地向前,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同时他也侧耳倾听,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做好射击的准备。不过他也知道这枪并不能随便开,因为开枪时枪口的火光会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一旦射击不中,自己便将沦为对手的靶子。
 
  如此行了片刻,感觉楼道口已越来越近,而周围仍无一丝异常的声息。年轻人渐渐宽心,料想罗飞该是被困在黑暗中,不敢轻易活动。自己只需再坚持一会儿,等摸到楼梯之后,便可以大步向上飞奔,冲进礼堂内混入疏散的人群。
 
  然而就在这时,对面斜角方向忽然亮起了手电的光柱,那光柱沿着楼道口来回扫动,显然是在搜寻自己的身影。年轻人毫不迟疑,抬手就是一枪,向着那光柱始发的方向射去。只听“砰”“哐啷”,两响相连,除了枪声之外,另一声却似玻璃被击碎一般。而原本射向墙角的光柱则突然折向,反而射向了与楼道口相背离的远处。年轻人暗叫一声“不好”,他应变奇速,立刻一个飞身,向正前方卧倒躲避。然而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就在他跃起的同时,地下室内枪声再起。年轻人只觉得右肩处一麻,心知已然中弹。不过他也借机看到了对方射击时枪口的火光,于是他便就地一滚,用左手托起枪柄,右手再次扣动扳机,射出了自己的第二发子弹。
 
  开枪击中Eumenides的人自然就是罗飞。当他掏出手电之后,并没有直接往楼道附近照射,而是反方向照向了柱子旁边的那面反光镜。光柱经过折射之后,调转方向又往楼道口而去。Eumenides果然上当,他对着光源来路射击,子弹只是击中了交通反光镜,而他枪口迸出的火光则暴露了自己的确切位置。罗飞立刻还击。因为子弹射出后没听到撞击墙壁的闷响,罗飞心中一动,料知是命中了目标。然而对手的反应也着实迅捷,罗飞尚未撤开,对方的第二枪紧跟着响起,那子弹贴着地面而来,不偏不倚,正击中了罗飞的右侧小腿。罗飞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摇摇欲倒。他连忙就势一个侧翻,同时将警用手电远远扔在了一边,以免那电光暴露了自己的最新位置。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刻,两人你来我往,于瞬息之间开了三枪。三枪过后,地下室内又复归平静。唯有那支手电带着光柱,兀自在地面上倏忽摇动着。决战中的双方均已负伤,他们各自潜伏在黑暗中,又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枪声既然响起,警方的增援力量很快就会赶来。年轻人不敢久留,他咬牙站起身,将手枪交到左手,用右侧伤臂探着墙壁继续往前蛰行。在行进的过程中,他的枪口始终对准了地上的那支手电,因为他知道:罗飞要想恢复行动能力,必须先将手电捡回。所以只要将那手电盯死,自己就暂时不会受到对方的威胁。
 
  这次刚走出没两步,年轻人忽然感觉身边一空,终于摸到了楼道的入口。他心中一阵大喜,连忙探身进入通道内,抬头再看时,已然能察觉到楼上出口处透过来的微弱亮光。他便加快了步伐,踏着楼梯径直往上奔去。
 
  黑暗中的罗飞忽然听到了年轻人急促的脚步声,知道对手已经上楼。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了许多了,一个翻滚捡起手电,然后起身便要向楼梯口追去,然而刚一迈步,右腿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要将他重新击倒。罗飞倒吸了一口冷气,勉强稳住身形,心中暗想:坏了,这一枪恐怕连腿骨都打断了!
 
  就在这时,耳麦中传来了柳松的声音:“罗队,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我好像听见了枪声!”
 
  罗飞来不及细说,只焦急反问:“你在哪里呢?”
 
  柳松道:“我们已经进入了配电机房。Eumenides留下了不少物品,但是人并不在现场。”
 
  罗飞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命令的确是让柳松等人搜查配电机房。而此后他和Eumenides遭遇,一直没机会将新指令下达给自己的部下。于是他赶紧修改命令道:“Eumenides已经到礼堂上面了,你们赶快到车库东面楼梯口。地上应该有血迹,你们如果找不到我,就顺着血迹追捕!”
 
  柳松应了句:“明白。”然后便在信号那端招呼特警队员们撤离配电机房。罗飞知道这地下车库不仅面积宽广,地形也盘旋复杂,柳松他们黑灯瞎火地摸过来至少还得两三分钟。他来不及等待了,独自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向着楼上追去。
 
  与罗飞相比,年轻人右肩的伤势并不会影响到他逃亡的匆匆步伐。当他快步跑到地面上的时候,礼堂内的烟雾缭绕,人们正乱糟糟地向着出口处撤离。因为有不少执行任务的警察都打起了手电,而屋外也有月光透进来,礼堂内依稀还有点能见度。年轻人把枪藏回腰间,一侧身闪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知道罗飞很快就会追上来,而地上的血迹会暴露自己的行踪,所以他边走边脱下外套,将厚厚的冬衣揉成一团紧按在伤口上,尽力减缓血液流出的速度。
 
  爆炸、火情以及随后从地下室里传来的枪声早已摧毁了人们的神经,与会市民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向着礼堂大门口挤去。门口的警卫早就被人群冲散——即便他们有能力坚守岗位,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去核查那些逃难者的真实身份。
 
  年轻人跟随着人群向前移动,他把脸埋在那团冬衣里,看起来似在过滤呛人的烟雾,实际上却是要遮挡住自己的容颜。
 
  年轻人如此走了片刻,正要寻机往人丛深处钻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一把拽住了衣领,而那人用的力道绝非寻常的推拉拥挤,而是明显要将对方的身体拉转过来。
 
  年轻人心中一惊,在这样的险境中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抬起左臂反手一抓,将那人的手腕死死扼住,然后他躬腰反转,一个大甩臂闪躲到那人身后,右臂则同时跟上,横箍住来者的脖子。这一招得手之后,他的下一个动作应该是臂弯一拧,那人便会颈椎受创,轻者昏迷,重者身亡。在这个混乱的现场,其他人并不会注意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他大可继续前行,踏上不远处的自由之路。
 
  然而年轻人的动作却蓦然停住了——不仅是动作,他的整个思维,乃至是呼吸都在这个瞬间彻底停顿。因为他看到了被自己反抱在怀中的那个人,正是这一瞥让他在瞬间失却了魂魄。
 
  那是一个女孩,她努力向侧后方歪着脑袋,和年轻人瞪眼对视着。她的面容是如此的美丽,尤其是那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漆黑如浩瀚的夜空,纯净如透明的泉水,当那眼光微微闪动的时候,几乎能演奏出这世上最动听的乐曲。
 
  年轻人还是第一次与复明后的女孩如此对视,对方的目光轻易刺穿了他的心肺,让他沉沦于一种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他的身体被烈焰灼烧着,而灵魂却已被寒冰彻底冻结。
 
  一双世上最美丽的眼睛,但那目光中却凝固着刻骨的仇恨!
 
  年轻人知道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或者准确地说,是自己体内的某一个灵魂。他们此刻不是心心相印的知己,而是誓不两立的仇人。
 
  年轻人茫然不知能做些什么。他用颤抖的手臂继续箍住女孩的脖颈,不敢让对方发出声音。但此刻令他最为恐惧的,并不是那女孩会呼救,会揭穿他的身份,他只是不敢去承受那女孩面对自己时的另外一种声音。
 
  女孩的左手被年轻人别在身后,盲人特有的灵敏触觉让她感觉到对方的中指缺少了一枚指节。她由此更加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她用右手扳扯着箍住自己颈部的手臂,竭力想要挣脱开来。但她的气力与对方实在相差太大,即便年轻人的右肩遭受了重创,女孩还是无法撼动他分毫。
 
  周围忙着逃难的人匆忙掠过。在这黑暗而又混乱的环境中,没有人注意到正在他们身边发生的这特别的一幕。而那只名叫“牛牛”的导盲犬只是傻傻地站在一边,竟也没有要扑上来帮助主人的意思。
 
  女孩有些绝望了,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行为。在发现那个人之后,她本该大声呼喊,或者先通知警察的。可她心急了,她只想立刻将对方抓住,却完全没考虑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实力。现在对方要想杀死自己灭口,简直是易如反掌。
 
  情急之间,女孩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把右手伸向了自己的外衣兜,握住了明明带来的那支发簪。然后她便举起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手狠狠地向那年轻人刺去。
 
  后者仍处于半恍惚的状态,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毫无防备。那根发簪结结实实地扎在了他的颈部,他先是感觉一痛,随即又有一种麻痹感顺着血液的传播向周身扩散。这感觉来得极快,只两三秒钟的时间,他的力气便像被抽光了似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来。
 
  女孩重获自由,她慌乱地退出两步,眼看着那年轻人倒在自己面前。片刻后,她才猛醒般大喊:“来人哪,救命……”
 
  慌乱逃生的人们并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现场黑乎乎的也看不分明。女孩的这两声喊叫非但没能招来救兵,周围的一些人反而惊恐地逃避开去。直到一道手电光柱照射过来,才稍稍驱散了女孩心头的恐惧。
 
  一个身影跟在手电光后面,瘸着右腿渐渐走近。他先是看到了女孩,然后又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而女孩这时也认出来人正是刑警队长罗飞,她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泪水夺眶而出。
 
  “他就是那个凶手,他就是那个凶手。”女孩指着躺倒的男子哭喊道。
 
  罗飞的脸上写满诧异,他半蹲到年轻人身边,用手电查看着对方的伤势。很快他便发现了那根发簪,明白这才是真正致命的所在。罗飞立刻问女孩:“这是你的簪子?”
 
  女孩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并且答非所问地告诉罗飞:“这簪子里有毒!”
 
  罗飞吃了一惊,再看年轻人的颈部伤口,果然是乌黑乌黑的极不正常。而后者此刻已气若游丝,他从那女孩身上转过目光,看向罗飞,然后又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罗飞伸手和年轻人相握。后者长舒了一口气,他长久地看着罗飞,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又始终不能开口。
 
  罗飞知道对方为什么无法开口——年轻人不能让那女孩听出自己的声音,那是他珍藏在心中最后的秘密。
 
  片刻后,罗飞的手心用力一握,同时他认真地说了三个字:“我明白。”
 
  年轻人欣慰地笑了。能在这个时刻听到自己的对手说出这三个字来,他感到无比的欣慰。
 
  他究竟想说什么?罗飞又明白了什么?这些反倒并不重要了。
 
  年轻人的气力将尽,他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不过在合上前的一刻,他又再次勉力睁眼,最后看向了不远处的女孩。
 
  女孩的目光与年轻人对上,她往后躲了半步,神色既恐惧又愤怒。年轻人便无力地将目光收回,这次他再次阖上眼皮的时候,终究不能再睁开了。
 
  罗飞仍然紧握着年轻人的手,他的喉口有种酸涩的感觉,心胸间也沉甸甸的似压着块大石头。他追捕了半生的对手,此刻终于彻底倒在了自己面前,可他却不能感受到半分的喜悦。
 
  良久之后,罗飞才想起要问郑佳:“你是怎么遇上他的?”
 
  “全靠牛牛。”郑佳指着脚下的那只导盲犬说道,“这几个月来我一直给它做特别训练,今天真的派上了用场。”
 
  “特别训练?”罗飞显得不太明白。
 
  郑佳便进一步解释说:“我托人找来了他在监狱里留下的衣物,然后对牛牛进行了嗅闻训练。今天听说他也会来,我就把牛牛带过来了。牛牛果然在人群中把他找了出来。”
 
  罗飞点点头,心中了然,原来是Eumenides混入人群的时候,被牛牛闻到了熟悉的气味。牛牛顺着气味寻找,便指引郑佳发现了年轻人的踪迹。这一切冥冥因果,竟真的似有天意一般。
 
  郑佳这时也蹲下身来,她抱着那只导盲犬,有些嗔怪地说道:“牛牛啊牛牛,刚才那个坏人欺负我,你怎么没有帮我呢?”
 
  牛牛“呜呜”低叫了两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片刻后它挣脱女孩的怀抱,来到了那年轻人的身体旁,它用前爪搭住年轻人的心口,鼻子在对方的脸上嗅闻着,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恋恋不舍的温情。
 
  那狗和年轻人早已熟悉,它甚至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半个主人,可它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人为何会躺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