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2(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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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着,韦春红问杨巡:“小杨,看了这么些,你准备上手吗?”
 
  杨巡点头:“想,更想。”
 
  “可那么多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到过,更别说用过,你不说别的,你现在回去,能造得出四星级的房子来?你哪儿去买那些个漂亮大理石,还有沙发啊,地毯啊那些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过,都得从头学起,可房子造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来得及学吗?我们不说别的,就是这儿摆的这些个花都不认识啊。”
 
  杨巡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已经问过,他们都是问香港人什么的要的设计,我们才多少眼界啊,国外的人设计出来的才好,东西也从国外买。我只担心钱。本来还以为只一个屋架子最值钱,还想着哪儿要十万块钱一个房间。现在看来,十万都还不够,光一个卫生间,包括瓷砖全套进口,已经占去一半。这钱啊,用起来哗哗的,还得拖上两三年才能完工。可就是得有这钱的门槛,以后才能赚更大的钱。”
 
  韦春红疑惑了,怎么杨巡跟她考虑的完全不一样,她问道:“你自己一点不懂,你那么多钱哗哗地用岀去,不怕他们骗你?真让香港人设计,香港人骗了你,回去猫香港不出来,你哪儿找人要回钱去?你不担心这些?你担心钱有什么用,你要不熟悉,钱哗哗的都填了无底洞。”
 
  杨巡奇道:“这也能成门槛吗?没关系,谁都不是生来就知道的,边打边算,边算边学,别人能行,我们一样也能行,又没比别人差多少。宋厂长那么大的工厂都造起来了呢,相比之下,我们才多大房子。最关键是钱,有钱就能用能人,有钱就能做得好。”
 
  韦春红不以为然,“杨兄弟,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做起来晚上睡得着觉吗?”
 
  杨巡见韦春红步步逼问,不似常态,忽然意识到,韦春红哪是在问他杨巡,而是在问她韦春红自己,她想借他杨巡的嘴,说出“是”或是“不”,韦春红投入这花花绿绿的大上海后,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他又如何能替韦春红拿这么个大主意,他笑道:“肯定睡不着觉,但让我先想着呗,我现在闲得慌,找点事情想想,折腾一下自己,省得让人拉去打牌搓麻将。韦嫂子,我先想着,等条件成熟了,再上手,有备无患。”
 
  韦春红听了,果然松一口气,“是啊,先打算着,多看看,多问问,钱也开始计划起来。对。”
 
  杨巡见果然是那意思,便更加注意自己的说话。“可不,现在每天变化多大,就说这么好的饭店,以前别说进来吃饭,真是想都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现在你看,进也进了,吃也吃了,更好的地方住也住了,你说,以后哪一天条件成熟了,自己也造了,说出去谁都不会说我是说大话吹牛……”
 
  杨逦这时候才-插-话一句:“这叫志存高远,立足眼下。”
 
  对!这回韦春红和杨巡都赞同杨逦说的话。韦春红心想,眼下老家条件没上海那么好,可不能好高骛远,只能志存高远了,等条件成熟才做打算。杨巡却是想到,对了,一定得志存高远,比别人高,比别人远,意思就是比别人想在前头,比别人跑在前头。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说的就是这道理。
 
  韦春红思虑停当,当机立断别了杨家兄妹,卷包回家,就此次上海之行,对自家饭店菜品和饭店软装修做进一步改良,改洋气。而杨巡则是要杨速陪妹妹逛街,他自己则是一张地图一份可行-性-报告,独自来到李力那个项目的所在地,对着实际环境,对着地图,再一次深入研究那份可行-性-报告。他看到有关项目地理环境的描述中,有说项目距离火车站直线距离多少公里,实际车程多少时间,距离规划地铁一号线出口多少米,距离某某高架出口多少米,周围有些什么楼堂馆所,预测人气将近几何,等等。
 
  杨巡看着心里笑嘻嘻地想,他无师自通,办第一个电器市场的时候,就本能地想到火车站这个交通方便、人流如织的好地方,后来办的两个市场都是基于同样的考虑,与这本可行-性-报告所言,思路几乎没什么两样,他真是天才啊天才。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将环境彻底考察了,又循着地图找去其他几家著名宾馆,循着可行-性-报告的思路,分别将这些宾馆的地理位置客流可能情况粗粗分析了一遍,心中顿时有了宾馆所需地理位置的概念。他本来还觊觎着萧然拆了至今还未开工建设的市中心宝地,现在想来,那块地段热闹是热闹,可地皮狭窄了些,缺少退后一步建停车场的位置,人流也烦杂了些,三教九流都可以一步从街道跨到宾馆门口,宾馆玻璃门与街道太没有距离。对于好宾馆而言,未必是个合适位置。不过,依然是个好位置。
 
  杨巡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很晚才回到居住的四星级宾馆。但才进大堂,就被笑眯眯的大堂副理拦住,大堂副理说,杨先生登记入住的是两位先生,可现在有位小姐这么晚还在房间,敬请杨先生协助配合宾馆管理。杨巡连忙解释这是自家妹妹,但显然大堂副理是不肯信的,不过人家大堂副理笑眯眯地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我们很为难,令杨巡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耿到底,只好带着大堂副理和一个保安上楼,上去给他们看了身份证,这名字明明白白一看就是兄妹仨,人家才作罢。
 
  杨逦看着很气愤,说刚才在大堂吧看到一个老外搭上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两人一起上楼都没人理,她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呢,大堂副理怎么不管,只敢管中国人,窝里斗。杨巡一想,对啊,他干吗那么配合那么不让人家的为难?但再一想,住这四星级宾馆已经算好了的,以前住在旅馆里,门都不能锁上,随时别人都可以进来检查,而且还哪那么客气,谁跟你笑眯眯的呢,床底都要翻一遍。杨逦说国人真没尊严,杨巡就说算啦算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被抓进去坐十二天都没处说,给查一下-身份证又怎么了。
 
  杨速没大哥小妹两个口齿好,他听了半天后总结,国人就是崇洋媚外。但那个时候,杨逦已经换了注意点,换上新衣服给大哥看了。杨巡看杨逦换上一件据说是外贸店里买的米色水洗真丝短披风,那种一看就有别于小城市甚或过去小村落姑娘的风姿,他不由叫了一声好,但随即,便认真地对弟妹两个道:“我决定了,一定要上四星级宾馆。”
 
  妹妹杨逦这么一个乡下小丫头,打扮打扮就能出落得跟上海姑娘似的。他也要打扮,他要用先进的实力来打扮自己。男人,光穿衣服漂亮又什么用,男人要有让人瞧得起的实力。
 
  梁思申回去,将初步报告交上,经过一次会议讨论,大家都觉得东海厂是个不错的项目。于是,评估工作就在吉恩的亲自挂帅下展开。梁思申心里高兴,自然是非常积极。一则,终于没有辜负对宋运辉的承诺,二则为能帮上宋老师的忙而欢喜。她本就工作刻苦,自然,东海厂的案子,她更是心甘情愿地拿回家做。
 
  但打宋运辉的手提电话真是麻烦,她从打爸爸手提电话的音质中领教过。本来国际长途的通话质量已经不好,打那手提电话更是时断时续,因此只要固定电话找得到人,梁思申坚决不打那个9字头的号码。但她星期六晚上的时候打给厂里,难得宋运辉周日没在厂,她便理所当然地打去宋运辉的家。
 
  接电话的是程开颜,程开颜非常敏感地听出电话那端是梁思申。对于梁思申,程开颜虽然列席饭桌亲眼看到梁思申,又已经帮他们确认师生身份,可心里说什么都不敢大意,总感觉梁思申这个人是妖,浑身说不出的妖气。她知道对方是梁思申后,便浑身套上铠甲,进入战备状态。
 
  “小梁吗?你好。星期天没休息吗?”
 
  “程师母好。我这儿是周六夜晚,加班。请问宋老师在不在。”
 
  “噢,他在外面种花。对呀,你上回送我们猫猫的木头珠子,真是奇怪了,怎么现在还那么香。”
 
  “那是檀香木,木头本身含有香脂,香气不会消退。程师母,请帮我叫一声宋老师,有问题十万火急需要请教他。”
 
  “礼拜天还那么要紧吗?他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呢。你什么事跟我说吧。”
 
  梁思申听着连翻白眼,这程师母也太天才了些,警惕-性-可真高,也不看看她和宋老师究竟是什么交情,想得真是下作。但现在电话把持在程师母手里,她只能好声好气地道:“也好,国际长途费用高,我长话短说。有关东海厂引进国外资金的问题,我需要知道,东海厂有没有这个自主权?如何与国家划拨款进行区别?外资进入需不需要经过严格到令人绝望的审批才行?先这三个问题。”
 
  程开颜没想到梁思申是真抢实弹地问问题,当然答不上来,支吾起来。而宋家最爱接电话的其实是宋引,小人儿一看电话被妈妈抢先了,只好在一边儿乖乖地听,却从妈妈的答话里听出这电话找的是爸爸,立刻悄没声跑出去找外面种花的爸爸去了。宋运辉进来,见程开颜背对着门冲着电话嗯嗯啊啊,似乎没有要去找他接听的意思,以为宋引小家伙谎报军情,或者是大家共同的朋友来电,就走过去听他们说什么。程开颜看见宋运辉忽然出现,心里发虚,连忙把话筒塞-给宋运辉,自己避开。
 
  宋运辉疑惑地接起电话,却听里面即便是经过电话变调,依然严正的声音,“……程师母,请你不要以歪想耽误事情。这些问题你无法转达,请你放下捕风捉影的误解,请宋老师……”
 
  宋运辉只得干咳一声,就中打断:“梁思申,是我。星期六没休息?”宋运辉蓦然接到梁思申的来电,而非传真,又从梁思申的话中猜到程开颜与梁思申说了什么,他一时极其尴尬,说话极不自然。
 
  梁思申绝没想到,自己终于忍不住做出的有理有节的抗议却被宋老师听到,想到宋老师因此的尴尬,梁思申心慌意乱之下,做出最本能的职业反应:“唔,对不起,Mr.宋,我题外话说多了。周末没休息,我想尽快把东海厂的事争取岀一个初步结果来。”但她毕竟不是个杨巡那样没话也能找出三句话的人,说完这些,就有些茫然地接不上话了。
 
  程开颜走开一边儿,偷瞧宋运辉脸色,却见宋运辉一张从来都异常镇定的脸竟然红到脖子,两只眼睛更是杀人一样地四处搜寻,程开颜连忙缩头猫进楼梯下面,不敢让宋运辉的眼光扫到,知道惹恼宋运辉了。她也不知梁思申在电话里跟宋运辉说了什么,惹得宋运辉-脸-红脖子粗的,可真是个妖精。她怎么就从来没能让宋运辉的情绪如此激动呢?她不信其中没鬼。
 
  宋运辉下意识地搜寻,没见到程开颜,嘴里则是心不在焉地道:“这事真得你多操心了。我正在外面种花,有朋友送我几棵牡丹花的种子,据说得当年种下育苗最好。啊,对了,你刚才说有几个问题……”
 
  梁思申听岀宋运辉果然的满心不自在,她想到自己这么尊重的人被家里一个无知愚妇弄得脸面无存,也不知这种事有多少次在宋家发生,宋老师工作中又不是只接触她一个年轻女-性-,她为宋老师难过,自己反而不尴尬了,这才说话顺溜起来。“Mr.宋,我在上海的别墅也正在装潢,请我大堂哥和上回你见过的那位李力先生帮忙。正好想要在外面种花种树呢,他们问我种什么,我都不知道,不知道美国的花怎么和中国的花对应起来,只好全扔给我妈做决定。我妈说外面全种上香花,咦,我觉得是个好主意,Mr.宋自己会种花,有没有好的建议呢?我家与上海的经度纬度差比较多,好像Mr.宋这儿正好差不多呢。”
 
  宋运辉以前哪是个爱花的,他以前从无什么其他爱好,前不久才忽然,忽然地开了窍,可这窍开得却是那么痛苦。而今却被梁思申无意地问起,他需得收敛心神,才能徐徐说来:“我家外面的院子一般都是我父亲在打理,他以前学中医,因此对草药有特殊爱好,自己从周围山头收集适合本地栽种的草药,把家里院子种得满满当当。我平时也没时间,偶尔才帮帮忙,建议说不上来,不过感觉院子里的植物有个主题,是很有意思的事,尤其是中药,总让人体会到苦中有甜,甜中带涩的别样境界。你的香花主题也是不错,女孩子嘛,应该。这样吧,我请我父亲拟一份本地比较容易生长的香花香料名单给你参考。”
 
  程开颜虽然避开,可并没走远,一个房子能有多大,她把宋运辉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果然,说什么公事,说什么国际长途费昂贵,两人拿起电话还不是肆意聊天,真拿她当白痴吗。她听着宋运辉以难得温厚的声音对梁思申说电话,她的心都痛了,宋运辉何尝如此耐心地待过她?梁思申有不懂,他这么详细解释,还拖上他老爸帮忙,她不懂,宋运辉就是鄙夷,待遇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她听着听着,越想越是难过,躲在楼梯下黯然泪下。
 
  梁思申那儿听了高兴地道:“真好,谢谢Mr.宋。只是我忽然变卦了呢,我觉得用中药做花园,这是多有深度的一件事。能不能……能不能麻烦爷爷帮我拟一份稍微简单点的,可操作-性-强一些的单子?”
 
  “你多大院子?”
 
  “大约三百平方,因为大堂哥是开发商,我才有机会要求单独设计。”
 
  “老天,上海寸土寸金。梁思申,你现在看来真是不错。”
 
  “是的,我自认我是中学同学中,目前发展最好的。当然,继承遗产的除外。Mr.宋如果在美国,肯定只有做得更好,不过Mr.宋的事业更是终身成就,我上回参观之后,至今还在为Mr.宋骄傲。”
 
  “呵呵,谢谢。”宋运辉听着心里愉快,觉得梁思申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而不像程开颜总是磨磨叽叽,说他一个大厂长,享受待遇比过去金州的厂长差许多,可他还这么忙。程开颜哪里能体会到他的乐趣,这就是境界,一个人的境界,受限于眼光。“这样吧,我让我父亲最近整理岀一份可观赏,可闻花香,又与中药有关的明细来给你。你跟我说说你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
 
  “好。Mr.宋,我们经过研究我拿回去的这些数据,以及你后来传来的三份文件,我们认为东海厂的现状是一家高速成长中的企业。而对于未来的预期,我们初步确认,结合中国国情,我们认为持续高速成长的可能-性-比较大。再加二期三期产品预期已经可以达到出口标准,我们看好。我们现在的考虑是,根据我们原来的讨论,我们注资参股,未来拿到香港上市,在政策上会不会遇到很多障碍,你们的决定权有多少?其次,目前国内合资的前提设定,似乎是以合资带来先进技术,先进管理,以及资金,对于我们这样只带来先进管理,同时却又带来紧箍咒的资金,会不会排斥?再有,目前类似东海厂这样的大中型国企,长期是国家划拨资金为主,连银行贷款都是不很常见,我们这样的资金,会不会被允许?会不会需要经过严格到令人绝望的审批才行?”
 
  “这些都是好问题。你回去后,我与相关部门已经有沟通,有的支持,有的有疑义,最大障碍就是你们的身份,如果你们是一家先进国外同行,可能合作会相当顺利。但有个好消息是,我们已经组织学习六月份国务院通过的《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在条例中,我们国有企业被赋予十四项重大经营自主权,因此我们目前正面临新一波企业改制的起步阶段,这十四项自主权,对于我们国企步入市场化经营非常有利。你看,你的两个顾虑几乎可以说迎刃而解,以后的决定权,更多在企业自身。而其他问题的,我们可以努力,事在人为。我明天上班,把条例传给你看看。”
 
  “是,我们听说这个政策,也已经拿到文本,不用给我传真了。但是我们有疑虑,会不会有反复啊?都说……政策多变。不过,这是私人话题。”
 
  宋运辉一听这个“不过”,都忍不住想笑,多可爱认真的工作态度。“那我也说说从我个人角度看这个问题。从我工作以来,经历着调整、改革、调整、改革这样的螺旋型发展道路,从总体来说,方向一直是朝着改革开放迈进的。至于有些特定阶段的特殊情况,你别多有顾虑。现在还不是强调进一步开放了吗?而杨巡那边私人经济那一块的发展,你可以看到,更是直线迈进。我相信,生产力会推动生产关系的变革的,经济体制改革的步伐不会停滞。这话,你听得懂吗?”
 
  梁思申对于生产力生产关系的问题,不是很懂,因此嘀咕一句:“听不懂,硬听。”
 
  宋运辉听着觉得非常有趣,“哗”地一声大笑出来,刚才的尴尬不快退到脑后。于是,宋运辉将政治经济学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统一,与梁思申讲了一遍。梁思申这才清楚还有这么一种名词。
 
  程开颜等宋运辉放下电话,依然痴痴地站在楼梯阴影下面,回想宋运辉打电话时候的欢欣和耐心。这样的语调,傻子才相信他们两个无辜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调情,当她程开颜是死人吗?
 
  宋运辉放下电话,便四处找程开颜。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径直来到楼梯下面,正看到程开颜咬着嘴唇死死盯着他,眼睛里滚动着泪水。宋运辉也不语,静静盯着程开颜。他没做什么,他对得起家庭,而程开颜太过份。他都不愿解释,也不愿吵架,只盯了会儿,便转身走开,继续种他的花去。
 
  程开颜也早知道丈夫不会搭理她,但她要说个明白。她追上去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接听她电话时候,眉眼都花了,嘴巴恨不得滴下蜜来,有你们这样的师生关系吗?”
 
  宋运辉鄙夷地站住看着程开颜,“这个问题,你已经问第几次?我又已经回答几次?你如果相信我,却还问那么多次,那么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你如果不相信我,我回答你也没用。建议你打电话问问你父母,该怎么处理,但请不要谎报军情,粉饰你自己,抹黑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