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三部 1995(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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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思申见他既然非问不可,就道:“老徐嘛,对他和他父母这样的人来说,锦云里是极大的诱惑。可是他想来,就得接受我们的招待,他又不愿顶着利用职权的口实,那口实听上去挺下作。拉上你来,此行就变成漂漂亮亮的叙旧了,上海之行才算符合他们的颜面。你知道他来,宋得掏出多少腰包?回程机票,两间宾馆一夜住宿,还有两餐的珍馐,你说老徐会不会算账?”
 
  雷东宝听了愣了半晌,才问:“小辉跟老徐在搞什么?”
 
  梁思申连忙辩解:“公事。”
 
  雷东宝不由得“操”了一声,心说难怪说了一下午话,他都没拎出半个头绪。“小辉知道吗?”
 
  “他昨晚还在奇怪。到底姜是老的辣,只有外公看得明白。”
 
  雷东宝听了这话,心里才舒服起来。只要小辉没有算计他就行。他感慨道:“我请前县委书记陈平原做我的顾问之后,才知道我有时候吃亏了还不知道。还幸好我皮实,顶得住。你们这些个知识分子啊,拿那些个想鬼点子的力气去做事有多好。”
 
  “做人境界不一样,自然想法也不一样,不能强求统一。”
 
  “不痛快。”
 
  “那是你的想法。”
 
  “那你干吗不痛快?”
 
  “谁不痛快?”
 
  “你痛快你还陪我出来?”
 
  “你前言怎么推出的后语,什么逻辑关系?”
 
  “我不清楚你什么关系不关系,你就是不痛快。”
 
  “一个硬币扔上去,百分之五十机会是反面,你就雷铁口吧,总有一半蒙中。别自己不痛快找我撒气。”
 
  雷东宝果然是一肚-皮不快,本以为最信任最推崇的人,被梁思申和外公一看却是那样没意思,偏偏他想来想去又清楚梁思申说的没错,再加前面早有陈平原的话打底,他想不信都难。他来前还一肚-皮热情,没想到却是这般结果,他心里更是闷气。但他自然是不肯在梁思申这个小姑娘面前说出疑问,他只是强着脖子道:‘你知道我不痛快,就不会让着我点?你还是我弟妹呢。”
 
  “别人凭什么给你撒气?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找老徐撒气,我现在就回去开车载你去。”
 
  “你走,你走。我不跟娘们吵架。”
 
  “对,你当然不能跟女-人吵架,赢了,是胜之不武,输了,更惨。幸好你现在明白。”
 
  雷东宝头痛,他最擅长的是粗话,是巨灵大掌,可这些对着梁思申都施展不开,只得更加郁闷地道:“你走,你咋还不走?我不跟你吵。”
 
  “都走出这么远了还让我一个女-人独自回去?这是夜里哦,一个女-人走夜路多危险。”
 
  “你这女-人真烦,麻烦精。走,回去,我宁可没出来。小辉怎么吃得消你。”
 
  “早跟你说了,做人境界不一样,想法不一样。小辉就喜欢我这样的。可怜韦嫂,遇到你这么个不会怜香惜玉的。”
 
  可怜雷东宝说不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类的话,又不能骂“小妖精你懂什么”,更不能说韦春红不知多中意他,怕太流氓。只有郁闷,反而把老徐为了面子叫他来上海的闷气给忘了,一路光顾着跟梁思申吵架。梁思申跟雷东宝闹了会儿,一天的闷气也出了不少。回转路上倒是诚心诚意地道:“韦嫂跟着你还是好的,大哥你天生宽容,不会小肚鸡肠。”
 
  “少堵我嘴,小辉来了我照样告状。”
 
  “告呗,看你家小辉向着谁。”
 
  话说着,宋运辉正好开着车子转回来,一眼就看到一条细的一条圆的人形在前面晃,特征太明显,他一眼就认出是谁,便踩下刹车,降下车窗问:“你们没休息?”
 
  “休息个头,让你们搞一下午脑子,这些你们都满意了?”雷东宝边说边拉开副驾车门,自顾自坐了进去。梁思申只好坐到后面。雷东宝不死心,没坐下就把梁思申的推测说了出来,又追着问:“是不是,是不是?”
 
  宋运辉一时没吱声儿,想了会儿,才回头对梁思申道:“你怎么想到的?我还琢磨了一下午,就是不明白干吗大老远地要大哥来上海陪着。”
 
  “外公这个老狐狸提示的。”
 
  “难怪。”宋运辉说了两个字后便没了声音,似乎是专心开车。一边儿的雷东宝便心里明白,宋运辉肯定梁思申的猜测,他这时候反而没别的话说,长长叹了一声气,冒出一句“知识分子啊……”,便没了下文。宋运辉只得意有所指地道:“你别叹气,都是人在江湖,有些时候不得不做些妥协。”
 
  梁思申听着明白宋运辉这话是跟她说的,但她已经跟雷东宝夹缠不清地吵了一顿,心里闷气早清,因此很能体谅宋运辉的无奈,伸手指耙了下宋运辉的头发,轻道:“理解。”
 
  宋运辉提了一天的心才放下,对雷东宝道:’大哥,明天我陪老徐他们上海各处走走,你要是也去,我就换思申的车子。如果不去,让思申带着你到处走走。”
 
  “算了,我明天一早火车回家。你老婆我不敢麻烦她,这个麻烦精。”
 
  宋运辉不知道梁思申怎么折腾了雷东宝,笑道:“你那么大块儿怎么会真跟她动气。对了,你不是铜厂二号机组上马了,正对着铜矿流口水吗?你跟思申说说,她对收购什么的最懂。”
 
  雷东宝到地儿了跳下,郁闷地道:“我跟你老婆没话说,又不能捏死她,又看你面上不能骂她,净挨她耍无赖。呀,老王先生太极拳很溜啊。”
 
  “别说,跟我吵几句,你不是不闷气了吗?”梁思申道。
 
  雷东宝听了一愣,看着梁思申甩手进门,忍不住对宋运辉道:“你老婆真是妖精,你吃得消她?”
 
  宋运辉笑道:‘她帮你消气,你还怨她?没良心。”
 
  “都你们有理,你们这帮臭老九。”
 
  那边外公缓缓地收起姿势,深深吐纳一口,才一边做起太极云手,一边不紧不慢地道:“东宝啊,你来,我跟你说。别生气,这种事常有,这个社会从来官最大,官说什么做什么,你看着听着就是,别往心里去,别认真拿他们当回事,他们要没了印把子,啥都没有。看看,他们做一辈子官的,跟我做一辈子商的,怎么比啊。这件事告诉你一个教训,别跟官做朋友,对他们,你能用,就交往,不能用,远远避开,理都不要理。你现阶段能用得着的只有你那些地方官,老徐这种官太远啦,你以后敷衍他一下就行,别太实诚。”
 
  雷东宝没想到老爷子把他叫过去说的是这些,他听着有点道理,但辩解道:“老徐以前是我们那儿的地方官,以前跟我很好,哥们一样。”
 
  宋运辉冲梁思申走过去,勉强微笑道:“外公真是人老成精。”
 
  “是啊,是啊。”梁思申一时难以回答,因为她小时候看多了别人上她家的门,她爷爷她伯父还有她爸爸对待人家的态度,心中有些哭笑不得:换作宋运辉求人的时候,她怎么就看不惯了呢?而她工作中,也有时不知不觉在利用着女-性-的优势吧,有时候自知理亏,她不知不觉就小了声音,细了音调,让上司不忍指责。谁不是有求于人,又被人求呢?谁知道爸爸见上司时候又是什么模样,只是没让她见到而已。等听到宋运辉问她“想什么?”她没答,但反身一个拥-抱-亲-吻,道:“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吗?这一天可真辛苦。”
 
  宋运辉没想到是这待遇,惊异了一下,道:“老徐能来上海,事情基本上定了一大半……”宋运辉边说边推梁思申进门,等进门,将其他两人隔在门外,才又道:“很多政策执行起来弹-性-很大,同一件事,你可以被高标准严要求,也可以被眼开眼闭,很多都是看执事者的态度。遇到这种比较高级的审批,我这个主事的不出面,意味的是我们的轻慢,后果可想而知。可是我出面……我其实是个技术型官僚……”雷东宝在外面看到,心说这个妖精对宋运辉倒是腻得很,奇怪的是宋运辉现在小动作也很多,跟以前很不一样。
 
  梁思申道:“我懂。我在想我自己,这个项目结束后,我估计得侧重自我开拓,唉,以后跟官们打交道的机会可的多了,怎么办呢。哎,灰狼,不过你今天会不会表现得操之过急了点,显得太热情了。”
 
  宋运辉背后冒出冷汗,佯笑道:“有吗?不过我是真的心急。老徐这儿是一关,后面还有无数关卡等着我。还有,思申,我来上海,一直蹭着外公的,而且一直以来是他在支持我,我得给他一个报答。”
 
  梁思申有数,宋运辉自己工资不高,但是来上海用车用电话什么的,外公都是大方得很,主动奉上,锦云里有时都跟是东海厂驻上海办似的。可是宋运辉又怎可能白吃白用。再有,结婚以来两人的开销也都是她出大头,基本上宋运辉只要顾着他父母女儿的生活便可,作为像宋运辉那样的人,又怎可能心安理得。他横里没法出,总得想办法在竖里找补。可见,她无形中给宋运辉的压力也非常大。
 
  外公锻炼完了和雷东宝进来,一见小两口又凑在一起私语,就故意问了一句:“小辉,怎么样了?”
 
  “可以了。明天我带他们去崇明一个农场走走,中饭外面吃了,下午直接去机场。”
 
  “唔,你跟我来,我拿几样东西给你,敲敲钉脚。思申也来,帮我找几张申报,今天听老老徐说起过去的事,我想到有两张说到他们家的,刚看到过,找出来装个好匣子送他们。这种礼送出去比你们寻常请客送礼要有用点。”
 
  雷东宝帮不上忙,但也跟去书房,一眼看到满满一屋子的书架,都惊呆了。他在看梁思申,心说书读多了不都是成书呆子的吗?怎么会出这么个妖精?雷东宝一点都想不到,书中还会出一个名叫“颜如玉”的妖精。
 
  但是梁思申理解归理解,想到宋运辉白天神情的时候,心里还是怪怪的不舒服。
 
  宋运辉第二天送走老徐,赶着回来与梁思申匆匆见一面,便不得不分离,回去处理工作。对于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太太,他即便是满满的操心,可也身不由己,只有相信两人自小建立起来的感情。回到东海,宋运辉又吩咐在北京的手下抓紧工作,而他这边,则是开始照着审批可能将于近期获得通过的计划安排工作了。
 
  自从春节团聚后,宋运辉基本上已经养成不间断地给梁家父母打个电话的习惯,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问好而已。但是梁父总是想继续春节的话题,要求宋运辉找时间过来一趟,实地考察一下他看中的几家企业环境。他也会派人立即将这几家企业的资料专程送上。但当宋运辉提出要不要跟梁思申说的时候,连梁父都犹豫了。梁父终于还是要求宋运辉别说此事,等此时稍微有了眉目后再说。两人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不肯滥用职权谋取私利的脾气。
 
  宋运辉虽然答应了梁父,心里却并不愿意瞒着梁思申,也没办法做到装作忽略而忘记告诉梁思申的样子。那么聪明的梁思申在他面前总是简单、简单、再简单,几乎没用心机,全然透明。反而以前脑袋并不怎么样的程开颜都还知道对他用用心机呢。这让他又怎么可能忍心瞒着梁思申做事。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趁哪天见面时候面对面地将事情告诉梁思申,她有情绪,也可以当场解决,而不用隔着一条电话线思量。
 
  可梁思申最近忙手头一个项目的上市,连续做空中飞人,他没法见到她,只好将事情先行搁置起来。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尤其是按照进程去了梁思申老家,与梁父会面,与梁父推荐的那些企业领导会面之后,他更是有些担忧。
 
  雷东宝终究是没有如他赌气所说的第二天即走。既然来了上海,既然见到老王先生,他就磨着外公讨经验。他发现对着外公说他雷霆这半年来的发展就容易多了,因为他只要说个头,外公就心急地帮他想好尾,而且这想好的尾基本上与他做出来的差不多。若是差得多,那他就缩回脖子等着老头子骂。老头子骂起来那是一点都不客气的。
 
  但雷东宝对铜矿的妄想,被外公一顿暴风骤雨般的骂给浇灭了。外公说,既然以前说铜冶炼行业最赚钱的是中游电解加工企业,而不是铜矿,为什么一定要买利润微薄的铜矿非要搞个大而全才舒服?雷东宝反正胆子一向大,就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意思,说有了铜矿,就更有自主权。而且雷东宝还听人说,那些矿产资源类的东西只有越采越少,又不是做砖头的泥巴,哪儿挖下去都有,全国都没几处有铜矿,少才珍贵。因此雷东宝想着,占着!
 
  外公最先觉得雷东宝说的有点道理,有些不甘心地闭嘴不说了,但绝不肯表扬雷东宝说的好。问题是外公是个心高气傲惯了的人,让他承认刚才说的错误,那是打死他都不肯的,而即使不用他承认,他只要自己意识到刚才否定的鲁莽,他心里同样是不舒服。他这样的人,能马失前蹄让雷东宝以为他不英明吗?那是万万不行的。
 
  外公多的是借口避开话头给自己时间找理由扳回一城。因此雷东宝眼花缭乱地看着外公拨弄茶叶煮水泡茶之后,听到外公又振振有词地说开了。外公说推测到矿产资源会升值,这谁都会,最笨的就是雷东宝这种人,早早拿钱去占了一座矿山等发财,这纯粹是守株待兔的愚蠢行为。万一铜矿要到十年八年后才升值,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不是一大笔钱都给铜矿困死了吗?土财主才那么做,铜矿这种矿产资源,聪明人只有眼看着升值机会来到,才肯下手购买,买了让它一年内就升值,升的差不多了就抛掉,转手另一项高利润生意。只有傻瓜才会让钱占着茅坑不拉屎。
 
  梁思申在旁边听着哈哈大笑,知道外公在强词夺理,但也不能不承认外公说得有理,不过这种高级别的投资理念显然不是雷东宝现阶段能接受的,也可能不是雷东宝这个朴实-性-格的人能做到的。但雷东宝果然还是被打击到了,越想越觉得外公的话有理,都不知道十年八年后会不会升值的东西,现在买下占着他本来就紧张的资金,多亏,他又不是没有其他投资渠道。于是雷东宝说到做到,一下就灭了那个买铜矿的想法,而是准备一直观望着,等看到有巨大利润可能的时候才买。他心里想,这种老牌帝国出来的人真不得了,怎么什么都能看得比他透比他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