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奇旅(故宫三部曲)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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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宝帖现世可叹文物易散不易聚 消息走漏不料故宫内外风波起
 
  在场的人听后都露出失望而抑郁的神色,为之惋惜。
 
  马衡意犹未尽,往下说道:
 
  “我今天讲三希宝帖得而复失这件事,主要是想告诉大家,文物易散不易聚。这就是文物的宿命。在历史上,我国文物屡遭劫难。天灾难免,人祸尤多。从英法联军到八国联军,从日寇到溥仪,对我国文化和文物的破坏与洗劫令人发指。……”
 
  《伯远帖》
 
  其实,三希堂这三件国宝中,除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被存放在故宫博物院的保险柜里外,《中秋帖》和《伯远帖》早就不知下落。而世上的事总会有巧合。在易培基给实习生讲“三希之第一希”的三天后,这失踪多时的“两希”居然浮出了水面。
 
  在琉璃厂不远处,有一座其貌不扬的四合院,其主人却是当年权倾一时的北洋军阀袁世凯的账房先生郭葆昌。袁世凯倒台后郭葆昌虽失去昔日的荣耀与权势,但他凭靠当年积攒的实力和人脉,摇身一变成了北平城里的文物收藏大家。这天他一时高兴,差人去请马衡到家里做客。
 
  马衡长时间忙于文物外迁,身心俱疲,也想溜达溜达、放松放松,就爽快地答应了。马衡心想,郭葆昌家里可是有很多轻易不示人的好东西,他既然请自己小聚,恐怕倒是一个饱眼福的好机会,再说行内人的交往也是互通信息的渠道,要不是黄伯川的点拨,散氏盘哪能那么快辨出真伪来。
 
  到郭葆昌家后,马衡感到有点意外,客人就他一位。要知道,郭葆昌可是个喜欢呼朋唤友的主。
 
  《快雪时晴帖》
 
  《中秋帖》
 
  郭葆昌给马衡斟满一杯酒,说:“马衡兄,久未奉教了。今天把您这位大教授、大专家请来一聚,实属不易啊!”
 
  马衡道:“说到哪里去了,我们相交多年,是老朋友了。不过这些年各忙各的,难得一聚,今天见面,实在是高兴之至。”
 
  马衡和郭葆昌端起酒杯互敬。郭葆昌一饮而尽:“是啊,您到故宫后公务繁忙,我这个闲人哪好意思去打扰您啊。”
 
  “郭兄也没有闲着啊,听说你这几年收藏颇丰,已成远近闻名的收藏大家了。”
 
  “惭愧、惭愧,本人也就是网罗到一些小鱼小虾而已。我这点东西,比起故宫珍藏的那些国宝重器,真是皮毛都算不上。”
 
  “那也说不定。故宫博物院成立之前,从紫禁城里流出来的文物还少吗?不要说溥仪巧立名目屡屡往外拿,就连那些嫔妃、太监、宫女也是想着法子盗窃宫中文物卖到外面去。现在的民间,藏宝无数。”
 
  “这倒是,这已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人所皆知。唉,老祖宗几千年攒下的,一松手,就散了……”
 
  “那阵子,紫禁城里流散丢失的文物,不少都是稀世国宝。就连三希堂的三件奇珍,现在也只剩一件在故宫,其他两件早就不翼而飞。”
 
  郭葆昌现出惊讶神情:“不翼而飞?”
 
  “是的。据说那两件宝物是瑾妃盗了,让一位小太监悄悄出宫卖给了‘品古斋’的小古董铺子。”
 
  “哦,还有这回事。来来来,不要只顾谈话,忘了喝酒!”说着,郭葆昌便与马衡碰杯,自个儿先一口干了。
 
  马衡也把杯中酒一干而尽,忧心忡忡地说:“散失的文物太可惜了,不知道到了哪里,也不知命运如何?”
 
  郭葆昌安慰道:“吃枣留核,即使个人收藏了,东西总还在嘛,没什么好担心的。”
 
  “话不能这么说,东西在故宫是为国家所有,与个人收藏不可相比。”
 
  “在我看来,这些宝物,国家所有也好,个人收藏也罢,都是中华民族所共有,怎么说也不是自家的财富。”
 
  “这话说得对啊,有境界!不愧为大收藏家!”
 
  马衡的赞赏让郭葆昌心里乐滋滋的,嘴上却说:“谈不上境界不境界,我也就是一个玩字,玩,就是玩。来,喝酒!”
 
  马衡边喝边说:“像你这样的收藏家不多。做收藏家,一要真喜好,二要会鉴赏,三要有实力,还要有一般人所没有的境界。你是样样具备啊!”
 
  郭葆昌高兴得脸都笑成花了:“老兄,冲着您这句话,我连干三杯!”
 
  “好!我陪你三杯!”
 
  酒喝多少,一在酒量,二在情绪。今日老友重逢,两人话又说得十分投机,推杯换盏,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个痛快。
 
  酒过三巡,郭葆昌微醺,话越发多了:“不瞒您老兄,这些年来,我还真的攒了些东西!”
 
  “那当然,知道的。羡煞我了。”
 
  “你羡慕我?哪能啊,我的收藏,与您相比,那,肯定是小巫见大巫,算,算什么玩意儿……”
 
  “我也不瞒你说,我这几年已经不收藏了。”
 
  “真的?为何呢?有什么难处不成?”
 
  “这是我们的行规嘛,在博物院工作的人,不宜搞个人收藏。”
 
  “哦,这样的啊?那敢情太为难您了!”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如果在博物院工作的人也搞收藏,难以做到洁身自好,也就说不清了。”
 
  “这才是境界呢。来,喝,再喝!”
 
  郭葆昌表面上为马衡不搞收藏而可惜,心里却在窃喜,他这样想,你们这些人不搞收藏,这对我郭葆昌来说,真是天大的好事。他频频举杯,不能自已。
 
  马衡酒量大,此时还清醒,劝道:“葆昌,酒已喝得尽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此打住吧!”
 
  “不,还早着呢。不光要喝,我今天还要让你开开眼界。不、不,错话!对不起、对不起,说错话了,哪能说让你开眼界,是请您帮着掌掌眼,瞧瞧是不是好东西、真东西?”
 
  “掌眼实不敢当,改日吧,你我都喝得有点多了。”
 
  “你说我喝多了?没没没,我、我、我从来不会喝、喝多。趁我还清醒,我还是拿东西让您瞧……”他对着厢房那头高声叫唤,“修子,把、把我的那、那两件宝贝拿、拿来!”
 
  外面急忙跑出来一个小佣人,结结巴巴道:“老爷,您宝贝……那么多,拿哪两件呢?”
 
  “奴才!你也喝、喝醉酒啦?我哪来那、那么多宝贝,不就是我、我书桌旁的木、木柜里,布卷包、包好的、的那两件东西嘛。”
 
  “哦,知道了!”小佣人进去不一会儿,拿出来一件布卷包着的东西。
 
  郭葆昌虽然醉了,手脚还算利索,小心翼翼地褪去布卷,把里面泛黄的两轴卷解开一个,慢慢地展开:“马衡兄,您帮着看……看。”
 
  马衡起身定睛一看,不禁惊呆了,这不就是藏于深宫、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中秋帖》吗?
 
  郭葆昌展开另外一卷,果然是《伯远帖》。
 
  马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两幅字又反复看了几遍,认定不假,便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他尽量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波澜,掩饰住脸上的表情。
 
  郭葆昌几分醉意、几分得意地说:“这两件东西、我视若至宝,从不示人,今天高兴,就给您、您老兄过、过目,请您指点。”
 
  “多谢你信得过我,让我一饱眼福,这两件东西都是真品,绝对是稀世珍宝。不过,我要问你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这两件东西从何而来?”
 
  对马衡的刨根问底,郭葆昌来了个酒后吐真言:“我、我也不、不瞒您说,您、您前面讲得对,这、这两件宝贝的确是、是从宫、宫里流到‘品古斋’的,我、我郭葆昌是、是倾其所有,用全部家、家底把它买下来的。”
 
  正在为整理、寻找和保护这些文物珍宝而奔波操劳的马衡,不料想在这里遇到失踪的清宫国宝。三希宝帖在故宫里只剩下了《快雪时晴帖》,这是一个莫大的缺憾。面对连做梦都在寻找的宝物,他是多么想把它们带回故宫,让这“三希”重新团聚啊。
 
  马衡试探地问:“葆昌兄,这两件宝物到你的手里,真是造化,也是幸事,想必你会永久珍藏吧。”
 
  “那是、那是,您老兄要千万为我保密啊!”郭葆昌说,“再大的价钱我也不会出手。”
 
  马衡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郭葆昌不置一言地盯着马衡,似乎非要他的一句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马衡带着神秘的口吻说道。
 
  郭葆昌高兴地将马衡拉回到酒桌上,端起酒杯说:“够朋友,干!”
 
  “干!”马衡无奈举杯,内心极为沮丧。
 
  “借酒消愁愁更愁。”马衡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着他的心。没有疼痛,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他只感到自己胸中冒出来一阵可怕的呜咽。
 
  从郭葆昌家出来,马衡惘然若失,徘徊在夜深人静的街巷里……
 
  赵光希这些天来特别的不爽,觉得窝囊透了。自到故宫实习以来,周若思整天带着实习生们参与挑选文物的工作,忙得不亦乐乎,把他撇在一边,不理不睬,几乎没有与他单独约会。
 
  更让他气恼和不安的是,周若思显得特别的兴奋和积极,而且对高茂宽尤为热络,经常有事无事地跑去找高茂宽,请教这个,请教那个,全然不顾他的感受。无奈之下,倍感冷落的赵光希只好来找周若思的父亲周旬达。
 
  周旬达原本对小商人的儿子赵光希并不看好,但赵光希的乖巧很快赢得了他的好感。以前,赵光希每次都是与若思一起回来,总是兴高采烈,而今天独自过来不说,还满脸忧郁。周旬达猜想他与女儿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周旬达关切地问:“光希,若思呢?”
 
  赵光希不吭气,周旬达又问:“是不是与若思吵架了?”
 
  赵光希摇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不高兴啊?”周旬达追问。
 
  “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对周伯伯说。”赵光希欲言又止。
 
  周旬达鼓励道:“有什么不好说的?有话尽管说嘛!”
 
  赵光希吞吞吐吐:“我不太想在故宫实习……”
 
  “哦,为什么呢?”周旬达稍有意外。“我不想整天与那些工友一起搬弄、登记文物,这算什么实习呢?什么也学不到,简直是浪费时间。而且,若思她……”
 
  “若思她怎么啦?”
 
  “经常与一个叫高茂宽的人在一起,不知谈些什么,对我不理不睬的。”
 
  “光希,你别生气,你是了解若思的,恐怕都是为了实习上的事才与高茂宽在一起商量的。”周旬达先替女儿解释,转而又关心地对赵光希说,“不过,我也觉得你们不适合在古物馆实习,要不,我来打个招呼,你先去文献馆?”
 
  “那若思呢?”赵光希觉得没有达到他的目的。
 
  “我也与她说过,可她犟着不肯去。”周旬达显得有点无奈。
 
  “那怎么行,我走了,她不是……”赵光希流露了他的担心,但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周旬达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便安慰道:“这倒也是,等她回来,我再做做工作。”
 
  正说着,周若思兴冲冲地推门进来。见赵光希在屋里,感到纳闷:“咦,你怎么来啦?”
 
  周旬达替赵光希答道:“等你呗!光希来了很久了。你到哪里去了呢?”
 
  周若思兴奋地说道:“我去把我们实习的情况向高茂宽汇报一下,借了几本书。爸,你看,这本最早翻译过来的《沉思录》,我在他那里找到了。”
 
  又是和高茂宽在一起,周旬达实在忍不住了,便打断了女儿的话,板着脸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不要与那个高茂宽交往,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爸,这算什么话!吴老师让高茂宽负责我们实习上的事,我当然要去找他,我和他工作上的事情也不好交往?”
 
  周若思生气地坐到沙发上,屁股抬起来,让身子在沙发上蹦了一下,发泄她的不满。
 
  赵光希立即坐到周若思边上来,想说什么:“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高茂宽是坏人吗?”周若思边说边把赵光希往边上推了一推。
 
  周旬达说:“我不管他高茂宽是好人坏人,但有一条我要告诉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种激进的人在一起没什么好处。听我的话,你与光希都去文献馆实习,好好学点有用的东西,为毕业论文做点准备。”
 
  “我听伯伯的。若思,我们一起去文献馆吧!”赵光希巴不得这样,急忙表态。周若思极为反感:“我绝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
 
  周旬达责怪女儿:“你怎么这样说话呢?光希也是好意,你与光希在一起不好吗?”
 
  “爸,我是实习组组长,我不能老是跟着他转。”周若思不依不饶,替自己找了一条理由。
 
  “我没有要你跟我转,但你总不能跟着别人转吧!”赵光希突然恼羞成怒地来了这么一句。
 
  “赵光希,我跟谁转啦?”周若思知道赵光希的嫉妒心又犯了,眼睛瞪圆了问他,“你都想到哪里去了?你说!同学们哪一个不在用心实习,唯独你心不在焉,不好好实习,不知道成天想些什么。”
 
  赵光希顿时软了下来:“不是我不想好好实习,而是那里的氛围太不好,我只想换个地方。”
 
  周旬达也缓和口气道:“光希说得有道理,实习要有个好的氛围,跟着那帮人去瞎折腾,能学到些什么呢?真的是应该到文献馆去……”
 
  “我不这么看。”“周若思与他们理论起来,现在国难当头,故宫文物外迁迫在眉睫。我们实习生参与做这件事,是个极好的机遇,一来可以为抗日出点力,二来可以从中学到许多文物和历史知识。几天来,我看到挑选组的老师特认真、特辛苦,很是感动,自己也特别有收获。光希,你难道没看到大家工作的状况吗?你为什么总与这个集体格格不入呢?”
 
  赵光希被若思说得哑口无言,而周旬达听到女儿居然也在他面前说文物外迁的事,就更为不满:“若思,故宫文物与抗战毫不搭界完全是没事找事!你不要搞偏了,学生就是好好读书,抗战不抗战不是你们的事。”
 
  “我不同意你讲的。”周若思激动起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抗日是全民族的头等大事,我们青年人理当冲在前面。”
 
  周旬达想对女儿发火,却找不到好的理由,周若思伶牙俐齿的,一点也不买他这个做父亲的账。他只有耐着性子开导道:“你不要与爸说大道理,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你不要太单纯,还是听听爸爸的话吧,与光希一起去文献馆实习,早点把毕业论文写好。”
 
  赵光希附和道:“若思,听你爸的没错,我们一起去文献馆实习,要不,我们到别的地方也行。”
 
  “还是那句话,要去你自己去!”周若思一点也不退让和妥协,“我绝不会半途而废。”
 
  周若思耍起了小姐脾气,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准备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这时,外面有敲门声,她就去院子里开门。
 
  “这是周院长家吗?”门口站着一男一女。
 
  “是的,有事吗?”周若思站在门内,打量了一眼问。
 
  “我是周院长的故交,有事找他,能让我们进屋里谈吗?”男的彬彬有礼道,周若思只将他们让进屋,瞪了赵光希一眼就径直回楼上自己的房间了。
 
  来人正是本田喜多和金花玉。他们实施故宫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找熟人周旬达打探情况。
 
  本田喜多是周旬达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两人算是情谊笃厚。周旬达见到造访者,先是一愣,但很快便认了出来:
 
  “是本田君啊!哈哈,何时来到中国?”
 
  本田喜多上前亲热地拥抱着周旬达:“周君,我来一年多了,”一直想来看你!
 
  “那为什么不早来呢?我当尽地主之谊啊。”
 
  “我想等安顿下来再来见你,现在总算一切安排妥当了。”“坐、坐,请坐!”周旬达请客人就座,让赵光希帮他招待客人。赵光希机械地给两位沏茶。
 
  周旬达上上下下打量了本田喜多一番,问他是不是到中国工作了?
 
  “是的。你知道我喜爱中国文化。我在东方文化研究所上班,搞的是老本行,自己喜欢的工作。”
 
  “那很好嘛,我也一直干本行。”
 
  “知道,知道。你当院长了,又是在世界赫赫有名的紫禁城,了不得啊!”
 
  “哪里,哪里,也是混口饭吃。”
 
  “那就不必客气了,你的才干老同学是钦佩的!哦,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金花玉小姐,在《顺天时报》当记者,她的养父是我的兄长。听说我拜访的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她就跟过来了。”
 
  “哈哈哈……”周旬达受用地点点头,仔细打量一下金花玉道:“哟,这么漂亮的姑娘!想必是在日本长大的吧?”
 
  金花玉非常乖巧地点头:“是的。周伯伯好!”
 
  见宾客之间相叙甚欢,谈得热络,赵光希这个局外人有点坐不住,几欲站起来告辞。本田喜多看到了,主动与他打招呼:“你好!请问……?”
 
  周旬达在一旁赶紧介绍:“他是北大的学生,我女儿的同学。”
 
  “那肯定是位高材生。”本田喜多上前与赵光希握手,并转过来对金花玉说,“你们两位年轻人也认识一下,金花玉小姐在日本念书时也是位高材生,还是全校有名的校花啊。”
 
  “不是,才不是呢!”金花玉娇滴滴地说着,大大方方地向赵光希伸过手来。
 
  赵光希很有礼貌地说:“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有事要先走了,失陪,你们在这里谈吧。”
 
  本田喜多则说:“是不是我们两个不速之客打搅了你?噢,没有就好!你不忙走嘛,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哩,先生能告诉我吗?”
 
  “我叫赵光希,是北大外语系四年级的学生。”
 
  “幸会,幸会。”本田喜多堆出客套的笑容。
 
  赵光希出门时,金花玉大方地送了他几步,笑盈盈地说了声:“再见,赵先生!”
 
  赵光希走后,本田喜多问:“刚才开门的是令媛吧,一看就是位既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女孩。”
 
  周旬达这时候本应该将女儿周若思叫出来介绍一下,但知道她在生气,怕大小姐脾气发起来得罪客人,让他脸上挂不住,只得顺着本田喜多的话说:“小女周若思,也是北大外语系四年级的,快毕业了,现正在故宫实习呢,整天起劲得很,一回家就忙着整理资料,来人也不肯出来见个面。”
 
  本田喜多说:“这看来是像你,在学校里,你也是读书做事特别认真。”
 
  “又像又不像,如今这些年轻人,任性的很,哪里像我们这样安分守己啊。”
 
  “那嫂夫人呢,我能见着吗?”本田喜多发现没有见到周旬达的太太。
 
  周旬达打了个哈哈:“她啊,吃斋念佛……每年在乡下住大半年时间,”话锋一转,他问本田喜多,“本田君来找我,有什么事要老同学办的,尽管吩咐,不要客气。”
 
  本田喜多连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纯粹是拜访。十多年不见,挺想念的,今天见着了,真是高兴啊!”
 
  “我也高兴啊!不过,你有事尽管说,我尽力而为。”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我与金花玉小姐在贵国做事,总会有麻烦你的时候。不过,你有事也可以找我们,如今时局动荡,你若遇着什么麻烦,在日本方面,包括皇军那边,我们都可以说上些话,你尽管吩咐便是。”
 
  “好啊好啊!还望老同学多多关照。”周旬达的回答很有余地。
 
  金花玉见缝插针道:“周伯伯,有什么需要,晚辈也在所不辞。”
 
  周旬达眉开眼笑,点头赞许。本田喜多见周旬达没有一点他们预料的顾忌和防范,就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他关心的方面转。
 
  “老同学,现在工作肯定很忙吧?前些天我陪友人去故宫看了古物馆,真是大开眼界。”
 
  周旬达叹息一声道:“瞎忙呗!你们日本人一来,我们就要搬家了。”
 
  “什么?搬家?”本田喜多表现出诧异神情。
 
  正是本田喜多的这种神情,让周旬达觉察到他的关注。周旬达明知故宫文物外迁是秘密进行的,可他有意透露道:“现在,他们正在进行故宫文物外迁的准备,一旦战事紧急,就将文物运出北平。”
 
  本田喜多关切地说:“那怎么行?大日本对中国完全是友好的,对中国文化尤为尊重,决不会动故宫一根毫毛。”
 
  周旬达说:“我也是这么看、这么想的。可他们不这么认为,非迁不可。”
 
  “你的看法是对的,应设法阻止他们轻举妄动啊!”
 
  “我哪有这个能耐啊,他们上下一个声,倒觉得我的想法是荒唐的。真不知他们搞什么名堂!”
 
  “老同学,你应千方百计阻止他们,这不仅是对故宫负责,也符合日本的……”
 
  “唉,难呐,故宫博物院的事情,我做不了太多主。”周旬达摇头叹气,不想在同窗面前太没面子。
 
  这时,金花玉开口了:“周伯伯,你可以想想办法嘛,这可是你为保护中华文化发挥作用的一个机会,以免故宫文物颠沛流离,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本田喜多眼珠子转了转说:“周君,花玉说得对!大日本建立东亚共荣圈是保护中华文明的,有我们,贵国会做得更好。故宫方面的事情,关键时刻,你得站出来!”
 
  到了吃晚饭的光景,周旬达要留本田喜多和金花玉在家里吃饭,本田喜多婉言推辞,说来日方长,以后有空到外面一聚。
 
  临走前本田喜多将一件从日本带来的尺幅不大的浮世绘送给了周旬达。
 
  这是周旬达极为喜欢的,他喜不自禁地当场展开。“啊!居然是铃木春信的。”行家的他,一眼看出是“见立绘”,评价说,“优雅委婉啊!好好好!”
 
  本田喜多说:“周君喜欢就好,这幅画得来甚是不易。”
 
  周旬达给本田喜多深深鞠了一躬,用日语说了声“谢谢!”
 
  本田喜多和金花玉离开后,把玩了一会儿本田喜多带来的浮世绘,周旬达的耳边总是响着金花玉的声音“……周伯伯,你可以想想办法嘛,这可是你的一个机会啊!”他反复琢磨,这是一个什么机会呢?如何去抓住机会呢?
 
  就在周旬达苦思冥想时,电话铃响了,当他在话筒里听清对方的声音时,立即兴奋起来:“是肇祥兄啊,我正要找你呢!对,有急事相告……”
 
  古物馆的小会议室里,马衡正在为实习生们上第一课。
 
  除了实习生,古物馆的欧阳道达、庄尚严、那志良、吴玉璋及高茂宽也都在场。
 
  马衡以其在北大上课时的一贯风格,作了这样的开场白:“上次易院长在三希堂给大家丢下了个包袱: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今天我就接着他讲的,从三希堂说起吧。”
 
  大家的兴趣一下子上来了,被吊足了胃口。
 
  马衡娓娓道来:
 
  “三希堂之《快雪时晴帖》现在正孤单地躺在故宫的保险柜里,是我院的镇院之宝。而另外两希呢?却遭了劫难。
 
  溥仪退位之初,住在宫中的光绪皇帝的妃子瑾妃盯上了三希宝帖,她不懂欣赏,却知道它们一定能卖出个大价钱。但是,这三件宝物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尤其是《快雪时晴帖》,那可是王羲之的墨迹,光乾隆皇帝在上面的题款、印章就有70多处,如果一下子把三件都拿出去卖了会太显眼,不免惹出麻烦来。瑾妃有所顾忌,只得先把《中秋帖》和《伯远帖》让身边的小太监悄悄偷出宫,卖给了一个叫‘品古斋’的小古董铺子。从此,这两张宝帖石沉大海、销声匿迹……”
 
  大家瞪大眼睛,急于知道下文,马衡停顿了一会儿。
 
  像抖包袱,他慢悠悠说道:“就在两天前,这两件宝帖居然现世了,而且是出现在我的面前。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是多么想让它们物归原主啊!可是,我做不到,还得为它们保守秘密。”
 
  坐在前排的周若思不解地问:“马馆长,为什么啊?应该收回来嘛!”
 
  马衡苦笑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人家用大价钱买下了两帖,它们就成了他的私有财富,我们凭什么去收回呢?出钱?不说我们拿不出这笔钱,就是拿得出来,人家不出手,你也奈何不得。”
 
  在场的人听后都露出失望而抑郁的神色,为之惋惜。
 
  位于西三所的古物馆
 
  马衡意犹未尽,往下说道:“我今天讲三希宝帖得而复失这件事,主要是想告诉大家,文物易散不易聚。这就是文物的宿命。在历史上,我国文物屡遭劫难。天灾难免,人祸尤多。从英法联军到八国联军,再到日寇,对我国文化和文物的破坏与洗劫令人发指。如今,日本帝国主义又悍然侵略我东三省,并正在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中华民族面临着一场深重的灾难,我们应奋起反抗,投身到全民抗战的洪流中去,保卫我们的国家,保卫我们的文化!”
 
  马衡的话像石块一样掷过来,实习生们都十分沉重,个个严肃起来。一位实习生举手发言:“马馆长,我们也要参加抗日!”
 
  又一位实习生站起来说:“马馆长,大敌当前,我们是否应当走出故宫,到抗日的一线去?”
 
  “对!”马衡肯定地说,“我们都要参加抗日,可抗日的形式多种多样,我们保护好国宝、保护好故宫的文物,不让日寇毁灭我中华文化,也是一种抗日,我称之为文化抗日!这也是一种积极、有效的抗日工作。”
 
  周若思站起来,代表全体实习生表态:“我们一定以火一样的热情参加文化抗日斗争!”
 
  马衡带头鼓掌,实习生们也都跟着使劲鼓着掌,惟独赵光希交抱着双臂,对周若思的发言嗤之以鼻。周若思刚坐下,赵光希就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话:“守着这些破古董有什么用?能砸死日本人啊?”
 
  这声音虽然不高,但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周若思回过头狠狠地瞪了赵光希一眼,生气地扭过脸去。
 
  一位高个子实习生站起来对着赵光希批评道:“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什么叫破古董?”
 
  赵光希耸耸肩回应道:“你不要来钻字眼,反正我觉得没多大意义。”
 
  高个子实习生正欲反驳,眼看着两个人要争吵起来。马衡走过去,示意他们不要激动,然后态度温和地对赵光希说:“这位同学,你说说看,在你眼里什么有意义?”
 
  赵光希低下头,嘟哝着:“这年头,啥也没意义。”
 
  高个子同学再也忍不住了:“啥都没意义,你来干什么?”
 
  一位后排的实习生调皮地学着赵光希的声音:“爱情啊爱情,你是多么的、多么的至高无上!”接着他做了个鬼脸,赶紧埋下头,伏在桌子上。
 
  一阵笑声后,大家议论开了:
 
  “啥都没意义,还活着干啥?”
 
  “他是冲着周若思才来的。”
 
  “就想着谈恋爱,国家大事从来不问。”
 
  “既然瞧不上这里,就走呗。待在这里干吗?”
 
  听着大家的议论,高茂宽以学兄的身份站起来说:“各位学弟,大家别议论了,光希同学也是随便说说,不必当真,我们安静下来,还是请马馆长继续上课吧!”
 
  高茂宽不说倒罢,一说却引得赵光希醋意大发:“我就当真,我就看不上!”说着便愤然而去。
 
  赵光希的举动让大家先是愕然,随后又把眼光集中在周若思身上。周若思浑身不自在,脸涨得通红,眼泪差点掉出来。
 
  马衡平静地看着大家,等议论的声音小了下来才对大家说:“同学们,人各有志,我们不必强求和埋怨赵光希同学,我只希望在座的同学在故宫好好实习,特别是配合做好文物外迁的工作。我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很有学问、很有意义。
 
  其实,今天这一课,上得很好,比我一个人讲好,尤其是遇到具体的事、碰上实际的问题,有不同的观点,可以让大家去思考,去明辨事理。你们将要踏上社会,投入到火热的生活之中。社会是人生的另一所学校,相信你们在这所学校中会学得更好,得到更多的锻炼。
 
  你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不是生不逢时,而是可以活得更有意义,为我们多灾多难的国家多做点什么。青年是人生之王。你们当确立理想,正视自己的义务。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对国家有利、对民族有利,我们都要义无反顾地去做、去做好。生命的意义全在里面。”
 
  马衡的课成了富有人生哲理的演讲,在场的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马衡讲完课,回到办公室整理材料。突然,一人闯进门来吼道:
 
  “马衡!把故宫文物运出紫禁城是你的主意?”马衡被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一怔,抬头一看,来者是担任过湖南省代省长和古物陈列所所长的周肇祥,便连忙站起来招呼:
 
  “肇祥兄,多日不见,今日缘何来势汹汹,对我兴师问罪?坐下来谈好不好?”
 
  周肇祥不肯坐下:“你先回答我,有无此事?”
 
  马衡看周肇祥非得立即要答案不可,索性直截了当地说:“确有此事,正在准备之中。”
 
  “肯定是你的鬼主意!”周肇祥竟拍着桌子骂了起来。
 
  周肇祥有辱斯文,马衡却没有计较,他知道周肇祥是在担心文物的安全,便尽量克制着说:“是我的主意,但这是故宫理事会通过的决议,而且报国民政府同意了。不是个人的擅自行为。”
 
  周肇祥闻及此言,更是怒火冲天:“什么国府,国家沦殇,何谈国府!什么理事会,抗日之事不问,只会想着逃命!”
 
  周肇祥这番话使马衡受到极大的刺激,勃然大怒:“谁想逃命?国难当头,华北告急,国宝岌岌可危,不采取应对之策,谁来负责?”
 
  圆明园遗迹
 
  “难道迁出北平,文物就安全了?告诉你,文物一出宫门,安全就无保证,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也比放在这里等死好啊!前车之鉴,你我都不会忘记吧,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多少文物葬身火海;八国联军在中国大肆掠夺,又有多少文物被他们掠走。如今日寇气焰嚣张,亡我之心昭然若揭,我们决不能让中华国宝遭受劫难的悲剧重演。”
 
  “可是,你想过没有,故宫文物一旦迁走,断难重回,北平这座文化名城将名存实亡!”
 
  “只要保住文物,使其免战火之害、避倭寇之掠,它们终能重回故宫,永远属于北平、属于中华!”
 
  “管窥筐举,因小失大!你们想过没有,故宫文物一旦动迁,势必动摇军心民心,引起社会不安,非但不能鼓舞全国军民的抗日士气,反而会助长日本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
 
  “河有两岸,事有两面。故宫文物外迁的确也有它的负面效应,因而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今天的局面。但是,国家亡了,总有兴复之日,而文物毁了,将永远不可复得。只要文物在,中华文化的根就不会断,中华民族的精神就不会亡!中国人就不会做亡国奴!”
 
  周肇祥接不上话来,索性倚老卖老,表示一点他的蛮横,也显示他所谓的民族气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决不让故宫文物离开北平一步,必与之同存亡!”
 
  马衡拍案响应:“与文物同存亡是故宫人立下的誓言,我们是用生命来保护文物,而不是抱着它一起毁灭……”
 
  “那就走着瞧吧!”周肇祥怒不可遏,丢下一句话愤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