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奇旅(故宫三部曲)第七章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第七章 承载使命故宫同仁在腥风中揖别 肩负重托文物专列在血雨中驰行
 
  “呜——”随着长长的汽笛声,满载文物的列车驶出了前门火车站。
 
  这是几百年来,如此大批量的国宝第一次被迫也是主动地离开紫禁城。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文物大迁移,就这样开始了!
 
  紫禁城的围墙再高,也不是不透风的墙。
 
  故宫文物外迁的消息像风一样地传开了。这风,首先由周旬达以最快的速度透给了周肇祥,然后迅速刮遍了整个北平城。
 
  消息既出,反对文物南迁的声浪越发高昂,行动也更为激烈。
 
  周肇祥亲自出马,利用工联会发动工人进行阻挠,从30日早晨开始,封锁故宫各个出口。
 
  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后门、故宫博物院的正门。明永乐18年建成时,取名玄武门。到了清代,因为康熙皇帝名字叫玄烨,为了避讳,将其改为神武门。门楼共五间,重檐高阁,气宇轩昂。故宫博物院成立后,其门头被“故宫博物院”的石刻院名所取代,神武门成为博物院主要的进出通道,故宫的职工都从这里上下班。那天一大早,30多名佩戴“工联会”袖章的人突然出现在神武门前,并对进出人员进行盘问和查证。故宫工作人员起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弄清缘由后,便不时与之发生口角和摩擦。
 
  神武门
 
  在午门,工联会的人运来了一批铁栅栏,欲把门洞封住。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共5个门洞。正门居中,有3个门洞,另外有两个门洞叫掖门,开在两侧,从正面是看不见的。明、清两朝出入午门门洞,是有严格规定的。正中的门洞是皇帝专用的御道,铺砌着隆出地面的青白石。这条御道,除皇帝外,还有两种人在一生中可以走一次,一是皇帝大婚时,皇后的喜舆从这里抬入皇宫;二是科举考试最高等级的殿试张榜时,状元、榜眼、探花从此门出宫,以示皇帝对知识分子的恩宠。平时文武大臣出入走东门,宗室王公走西门。故宫博物院成立后,午门虽为后门,实为观众和物品进出的主通道,而正中的门洞和掖门平时都不开,只开东西两门。故而工联会众人就用铁栅栏把东西两门堵了起来。
 
  故宫还有两个出入口,即东华门和西华门。两门遥相对应,但不像午门与神武门那样处于正南正北方位,而是处于靠近东南、西南方位。工联会也各派10多人把这两个门控制了起来。
 
  周旬达当然不会忘了把故宫文物外迁的日期透露给本田喜多。
 
  本田喜多得到情报后,立即向关东军总部做了汇报,但没有得到任何指令。他估计,此时日军攻打北平的计划还没有最后敲定,故而对故宫文物外迁鞭长莫及、无计可施。
 
  老谋深算的本田喜多反而觉得机会难得,正是充分发挥自己作用的时候。于是,他找到金花玉密谋下一步的动作。
 
  别看金花玉是个女子,又刚刚出道,但她提出的两套方案让本田喜多这个老牌特务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一是在北平城制造更多的有关故宫文物外迁的谣言,引起市民不安,挑起更大的反对浪潮;
 
  二是在故宫文物外迁时实施爆炸,造成混乱,迫使当局停止外迁计划的实施。
 
  本田喜多对金花玉大大夸奖了一番,但两人商议后认为,第二套方案暂时吃不准,也无条件实施,还是先实施第一套方案。商议后,两人便分头行动去了。
 
  离故宫不远处,有个名叫“近个闲亭”的茶馆,因后靠一片小竹林而取名。这茶馆挺大挺有名,称得上是京城里头信息、舆论的集散地。
 
  茶馆里面分成了几块区域,有专门喝茶的,有连带听评书、大鼓的,有顺便吃饭吃点心的,还有一边喝茶一边下棋的。平日里,这里总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常,各色人等汇聚于此。而这些天,喝茶的人虽然还是有一些,但讲评书敲大鼓的没有了,也没有人有心思在此下棋了,堂子里坐着的人或默默喝茶,或窃窃私语。
 
  一张茶桌上坐着位岁数大的茶客和另外两位一胖一瘦的茶客。老茶客神秘兮兮地对着另两位说:“你们知道吗?故宫里头的那些宝贝,过几天就要全搬走了。”
 
  胖茶客说:“早就听说了,可也是说说罢了,不会动真格的。”
 
  瘦茶客说:“也是的,那么多宝贝,怎么搬,往哪里搬啊?”
 
  老茶客又说:“敢情闹成真的了。我前天路过神武门,往里面瞧了瞧,见有许多许多大木箱,堆的跟小山似的!不过,我今天又路过时,大门紧闭,被好多人堵住了门,闹着不让运故宫的宝贝。”
 
  瘦茶客说:“故宫宝贝千万不能运出去,这是我们京城里头最值钱的东西了。”
 
  胖茶客则说:“嗳!日本人打来了咋办?八国联军那时抢走的、烧掉的东西还少啊?”
 
  瘦茶客说:“那倒也是,不搬不成,那些东西都是祖宗留给后人的宝贝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老祖宗呢?”
 
  老茶客叹道:“是啊,是啊,可我听有人在说,装运故宫文物的列车一启动,日本军就会派飞机实施轰炸。也有人说,日本人会在铁路沿线埋炸弹。”
 
  周围一些茶客也分明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有人凑过来惊讶道:“这还得了,真的炸了咋办啊?”
 
  老茶客摇摇头:“这日本鬼子,兴许做得出来,他们伤天害理的事做得还少吗?”
 
  这边声音越来越大,传了开去,其他茶客便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
 
  “还是不迁为好。”
 
  “看来得设法阻止外迁。”
 
  “都不是个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吧。”……
 
  1月31日上午,易培基一早来到办公室,刚坐下电话铃就响了。拿起电话筒,里面便传出劈头盖脸的骂声:“易培基,你听着,如果你把故宫文物运出京城,有你的好果子吃,当心你的脑袋……”
 
  里面还在嚷嚷,易培基“啪”地挂断电话,然而铃声却响个不停,每次接起,都是威胁。无奈,易培基只得由它响去。
 
  李宗侗、马衡正好过来,问易培基为何不接电话?易培基气愤道:“一早来,就是不停的恐吓电话,太卑鄙了!”
 
  马衡说:“不少同仁的家里都收到了恐吓信和恐吓电话,看来都是周肇祥他们干的。”
 
  李宗侗蹙眉道:“今日起运的消息已传得满城风雨,看来要采取对策,否则会有麻烦。我和马馆长都很担心,特地过来听您的意见。”
 
  马衡沉声道:“不止是麻烦,恐怕会出大事,为防万一,得尽快拿个主意。”易培基略一迟疑,道:“总不能改变计划吧?”
 
  马衡回答:“计划恐怕不能变,变了,他们以为我们被吓住了,就会更加来劲,再运时难度就更大了。我同意宗侗的意见,我们能否做得策略一点。”
 
  易培基问李宗侗有何对策,李宗侗说没有想好。马衡沉思着说:“天黑后街上的人会少许多,那时起运是否会好些?”
 
  李宗侗说:“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们白天先不动,等天黑以后再突击装车,往火车站送。”
 
  易培基点点头:“只能这样了,你们赶紧通知铁路方面,让汽车司机和搬运工吃过晚饭就赶到故宫来。”
 
  然而,天黑之后,众人在故宫左等右盼,却不见汽车司机和排子车车夫及搬运工人到来。易培基问李宗侗是否通知过了,李宗侗说是自己亲自与有关方面联系,一一落实好的。
 
  就在大家疑惑之时,高茂宽带着几个北大实习生前来报告说:“我们几个人刚才出去转悠了一下,发现周肇祥指使的堵在各个门口的人都撤走了。我们很纳闷,就四处去打听,一位排子车车夫偷偷告诉我,周肇祥串通了工联会,由工联会出面阻止工人前来故宫装运文物。”
 
  大家十分恼火,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把搬出来准备装车的所有箱子又搬回了太和殿。
 
  易培基让李宗侗把这一情况拟电文向代理行政院长宋子文报告。
 
  2月3日,宋子文打电报给北平市长周大文,要求市政府全力协助故宫博物院运出文物。
 
  周肇祥见故宫文物没有运得出去,十分得意,更为来劲,连续几天在外面组织声势浩大的演讲,大肆宣传鼓动。
 
  “我们阻止文物外迁的行动初战告捷,他们31日起运的计划成了泡影,但我从故宫内部得到了可靠消息,国民政府与故宫串通一气,将强行把故宫文物迁运出去。对此我们决不答应,必须以更大的声势、采取更强硬的办法,坚决阻止文物外迁,即使炸掉、毁掉,也不能让一件文物离开故宫、离开北平。故宫文物是北平的,不是国民政府的,也不是故宫博物院的。北平民众都有责任保卫故宫文物!”
 
  周肇祥的演讲极具煽动性,在场许多人都为之鼓掌、高呼、助威。
 
  是日黄昏,周肇祥演讲完后回到家中,正得意地脱去外套准备休息时,有两个警察敲开了他的家门:
 
  “你们这里住有一位周先生吗?”
 
  “有!我就是。你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警察不由分说,一下给周肇祥两个嘴巴,“什么泰山不泰山,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的不会老实!”说着把周肇祥架起就走。
 
  周肇祥被扣押在警察局的一间小号子,骂骂咧咧,却无可奈何。
 
  周肇祥被逮捕后,反对故宫文物外迁的人失去了主心骨,一下子偃旗息鼓,工联会也不敢再有动作了。
 
  文物外迁在即,张学良早早部署了武装押运事宜,而故宫方面的总押运人迟迟没有确定下来。
 
  本来,是由马衡担任总押运人,但外迁受阻后,易培基吸取教训,拟对外迁策略和人员做些调整。他找马衡商量,采取缓兵之计,让他在院内放低调些,并放出风声说他不南行了。易培基还考虑,起运的古物毕竟是院藏的一小部分,院内工作还需由得力之人来打理,马衡暂时留下,对内对外亦可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那么,让谁来替代马衡担任这次文物南迁的总押运人呢?易培基与马衡不约而同地认为吴瀛是合适人选。吴瀛为人正直,富有正义感,对故宫文物感情甚深,且有胆有识,遇事沉稳,极具组织指挥能力。而让易培基拿不定主意的是,吴瀛对文物南迁持保守态度,曾给过他批评。何况,吴瀛对马衡的留守不知原委,存有误会,现在让他去带队,他能答应吗?
 
  这么重要的事情,易培基决定亲自到吴瀛寓所和他商量。
 
  易吴两家关系很好,太太间经常相互串门,吴瀛的女儿还是易太太的干女儿。见易院长上门,吴瀛夫妇十分客气地请以上座,沏以清茶。
 
  “瀛兄,今有一事相求。”易培基一坐下就说出来意。
 
  易培基平时颇有威严,今日持这种口气说话,让吴瀛很不自在,连忙说:“易院长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我想让你出任这次文物南迁的总押运官。”
 
  吴瀛颇感意外,推辞道:“何不由马衡挂这个帅?这事是由他首先提出来的。我担当不起这个重任。”易培基看到他果然不乐意,又道:
 
  “我知道你误会了。马衡原来自告奋勇要去,这几天变得低调,不是自打退堂鼓,而是我的主意。他留在北平有许多后续的事情要协助我做。想来思去,总押运官这个角色非你莫属,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你也知道这件事的分量,所以我易某登门相求。”
 
  听易培基这么说,吴瀛踌躇了,既不好再推辞,又不愿意立刻应允,只好答应考虑后再说。
 
  易培基面有不悦,心里有气,但也不便强求,只得说了句能进退的话:“明天候信。”
 
  送走易培基,吴瀛心里极其矛盾,夫人则在一旁打抱不平:“马衡起初那么起劲,现在他又不去却要你去,有何道理。再说,此行事关国宝安全,责任太重大了,万一出了事,一家大小十几口人怎么办?”
 
  “我又没有答应要去。”吴瀛心中不快,很不耐烦。
 
  可夫人还在唠叨:“我看出来了,易院长上门来说,你就犹豫起来,说不定就会答应。反正我坚决不同意你去!”
 
  吴瀛默不作声,站到窗前,背对着夫人。
 
  次日上午,易培基又到吴瀛家中来,吴夫人有意回避。吴瀛不等易培基开口,便抢先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再三考虑,还是担不了这个职。”
 
  易培基喟然问道:“是我哪里得罪了你,心存芥蒂是吧?”
 
  “说到哪里去了。我俩同窗多年,共事也多年,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会计较这些。只是家中人口多,只靠我一人在撑着,实在抽不开身去。”
 
  “家用我一定负责接济,其他困难易某也必当竭尽所能……”
 
  “这倒不必。家中小孩多,老母年岁又高,你知道的,我是个孝子,父母在,不远游……”
 
  “我知道,父母在,不远游,可下面还有一句‘游必有方’。故宫文物外迁乃国家大事,我只能托付你这样忠实可信的人。忠孝不能两全。孰轻孰重,你是知道的。请你务必履职走一趟。至于老伯母,我会时常前来问安,替你尽孝。”
 
  中国的文人,历来讲义气、重气节。吴瀛正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心想,易院长如此真诚,文物外迁又如此紧迫,于公于私都该答应下来。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不过是一个“义”字而已。于是他慨然应诺:“好!我去!”
 
  易培基闻言如释重负:“瀛兄,每当我遇急事难事,都是你鼎力相助,太谢谢你了!”
 
  “我们之间不必言谢。况且我身为故宫人,也该为保护文物多担待多付出,你就放心吧。”
 
  易培基甚为感动地说:“那就有劳于你了。你做些准备,等国民政府新的命令一到,即刻动身。估计也就在这一两天。”
 
  深夜的北平,令人窒息的寂静。
 
  紫禁城内,寂静中更有几分不安。
 
  一连几天,故宫博物院的人都昼夜守候着数千箱国宝,等候离京的命令。每到深夜,守在太和殿的北大实习生们总喜欢缠着那志良讲故事,以此打发寂寞时光,那志良就讲些宫中流传已久的骇人听闻的诡谲怪诞的故事给他们听,他们听着很惊悚,又欲罢不能,越听越害怕,越害怕又越想听。
 
  外面一片漆黑,北风呼号。空旷的太和殿里,冷如冰窖,格外阴森,实习生们不禁联想起前几天听到的故宫里的鬼怪故事,心里更是害怕。既冷又怕,时间过得特别慢。一位女生提议道:“那老师,今天讲点别的故事吧!”
 
  那志良说:“好啊!你们想听点什么呢?”
 
  一位男生开起玩笑:“来点刺激的。”
 
  又一男生道:“要不,来点‘荤’的也行。”
 
  一些男生跟着起哄:“好!好!来精彩的!”
 
  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那志良在酝酿讲些什么的时候,周若思却反对道:“不行,我们女生抗议!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那志良两手一摊,装出为难的样子。
 
  高茂宽出来打圆场:“别争了,那老师讲什么,我们就听什么,你们说好不好?”大家一起鼓掌表示同意。
 
  那志良说:“这样,我来个折中,既不讲有鬼的,也不讲有‘荤’的,讲段雅俗共赏的,是故宫里发生的真实故事。”
 
  大家竖起了耳朵,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那志良还是老一套,停顿好长一会儿才开讲:“在紫禁城的东北角,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井,叫‘珍妃井’,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
 
  大家不想扫了讲故事人的兴致,都故意摇头说没听过。
 
  那志良果真来了劲,清清嗓子细细道来:
 
  “为什么叫‘珍妃井’呢?这里面是有故事的。晚清时期,光绪皇帝有职无权,实权掌握在慈禧太后手里。光绪主张维新变法,与慈禧太后发生了严重冲突,而珍妃十分支持光绪的主张,所以遭到慈禧的痛恨。慈禧把珍妃打入冷宫,不许她与皇上见面。这冷宫就在小井边上小门内北院。八国联军攻到京城,慈禧带着光绪逃跑前,让太监把珍妃推进这口小井,将她杀害了……”
 
  大家一阵叹惋,都说太残酷了,那志良继续说:“珍妃死后,尸体在井里泡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她的姐姐瑾妃到处求人说情,这才给打捞上来。也许你们不会相信,珍妃虽然死去那么长时间了,竟是玉面如昨,让人惊恐不已。后来,人们为了纪念珍妃,就把她罹难的这口井叫作‘珍妃井’。”
 
  听完这个故事,不知是同情还是惊悸,大家静寂了好长一会儿。还是周若思打破沉默:“那老师,这虽然不算鬼怪故事,但也挺吓人的,以后我都不敢往那边去了。”说得大家笑了起来。
 
  珍妃井
 
  不知不觉已过了十二点,大家却毫无睡意,那志良又欲开讲,李宗侗急急忙忙推门而进。
 
  “国民政府的命令到了,马上出发!”
 
  “马上出发?”虽然大家都在等待出发的时间,但命令真的来了时,还是颇感惊愕。
 
  李宗侗对那志良说:“你赶紧回家拿行李,第一批古物由吴瀛与你负责押运,吴瀛那边我已通知过了。你速去速回。”接着他吩咐大家,“你们立即把箱子往外抬,车子很快就到。”
 
  那志良二话没说,奔回家中。
 
  大家开始把装有文物的箱子一只一只地往外搬,堆放在太和殿前广场上。
 
  高茂宽向李宗侗请求道:“秘书长,我是单身汉,家又不在北平,让我也加入南迁之列吧,这么多的文物,多一个人照料,就多一分安全。”李宗侗当即表示同意。
 
  吴瀛回家拿了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本想去敲母亲的房门向她辞行,但迟疑再三,最后还是对夫人说:“你与娘说一下吧,我来不及向她老人家道别了。”
 
  吴夫人点头问:“去哪儿呀?”
 
  吴瀛摇摇头:“不知道。”
 
  吴夫人又问:“何时回来。”
 
  吴瀛又摇摇头:“不知道。”
 
  这位知书达理的女人,此时十分明白丈夫肩上的担子是何等的重!她不再询问、不再埋怨,而是深情地对丈夫说:
 
  “瀛,我跟你一起去吧!”
 
  吴瀛没有想到夫人会这么说,便问:“老母小孩怎么办?”
 
  吴夫人无语。
 
  吴瀛安慰妻子道:“时间紧迫,我得先走了,以后的事再作安排。”吴瀛拍拍夫人肩头,再看一眼家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妻子默默点头,含泪把丈夫送出门去。
 
  那志良回家拿了东西便急匆匆地往故宫赶,刚跨进南门,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是婶母追来了。
 
  那志良站下来问道:“婶,您这三更半夜的赶来……”
 
  “侄儿啊!你走这么急,怎么连招呼也不打?”
 
  “婶,刚通知我,实在太急了。我让美凤明早转告您老的。放心吧,我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看着单纯敦厚的侄儿,老太太很难受,心想,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出远门,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想到这,饱经沧桑的老人眼睛湿润起来,拉着侄儿的手说:“能早点回来当然好,但我和你叔哪能放得下。你这一去,时间长,责任重,千万要保护好这些国宝,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那志良频频点头:“婶,我走了,您放心吧!”
 
  老太太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有一只红线系着的玉佩。“这是‘麒麟福至’,你婶这辈子靠它不知躲过多少灾,避过多少难。让它随身护着你,平安是福!”
 
  那志良从婶母手里接过捂得热乎乎的玉佩,顿觉分量之重,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神情严峻而语气平静地说:“婶,我拿着您的这块玉佩,再加上故宫的大宝,老祖宗一定会保佑我们,我们一定能够顺顺当当地回来,您老放心吧!”
 
  饱经风霜的老人站在那里,目送着侄儿消失在夜幕之中。
 
  高茂宽从宿舍拿了行李回到故宫,在钟粹宫前遇到了周若思,高茂宽颇感意外。
 
  漆黑的深夜里,高茂宽一个男子汉孤身走在空荡荡的故宫里也有些紧张,一有风吹草动难免毛骨悚然。她周若思,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夜色里,高茂宽看不清周若思的脸,他半开玩笑道:“这里离珍妃井不远哩。”周若思嗔道:“谁与你开玩笑呀?要走了都不告诉我。”
 
  高茂宽解释说:“临时决定的,我还以为来不及与你告别了呢,没想到你都知道了。”
 
  周若思的声音温和下来:“刚才李秘书长在我们面前表扬你了,我们好多人也都要求跟着南行,可他就是不同意。”
 
  高茂宽笑道:“即使他同意,你爸也不会同意的,再说你还没毕业呢!”
 
  周若思的声音陡然变得很严肃:“现在这种形势,还管它毕业不毕业,同学们都想为抗日出把力。”
 
  “那赵光希会与你一起去吗?”
 
  “他是他,我是我。他去不去随他,我做什么决定与他不搭界的。”
 
  “哎,你们毕竟在谈恋爱,也得与他商量一下吧。”
 
  周若思生气了:“不要净和我扯赵光希,我在说你要走的事情呢。”
 
  高茂宽连忙改口:“对对对,我只是随便说说。时间不早了,不知那边装车的活干得怎么样了?”
 
  周若思说:“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了。我等你,是想和你说……”
 
  “我知道,”高茂宽大大咧咧地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想再托我替你说情,让你也去。但这次时间太紧了。其实,这次去不成没有关系,以后还有好几批文物要南迁呢,有的是机会……”
 
  “我是想……要是能够和你一道走多好,不告诉家里……”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太和殿边上,周若思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声音也有些哽咽。微弱的光线里高茂宽看着楚楚动人的周若思,惆怅的情绪也涌了上来。
 
  远处有人在喊高茂宽,他只好与周若思道别。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过与一个女孩子的离愁别绪呢。
 
  周若思在黑暗中目送高茂宽离去,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段实习生活让她感到特别的充实和愉快,在文物挑选登记过程中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更让她内心暗自高兴的是,在这里她遇到了他——仰慕已久的校友高茂宽,并在学习和工作上得到了这位学兄的许多帮助和鼓励。而现在他就要离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聚,霎时间她感到了莫名的依恋。
 
  高茂宽在她生活中的出现,不知不觉中与赵光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越来越感到赵光希的庸俗和不思进取,渐渐地懒得与他说话和交往。可高茂宽一走,她不得不每天面对赵光希的死缠硬磨,刚刚点燃的工作和生活激情可能很快冷却下去。她不由得感到惶悚和忧伤。
 
  周若思独自在寒风中站了很长时间,正欲转身回去,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来。
 
  “别害怕、别害怕,我是光希啊。”赵光希上前抱住周若思。
 
  周若思一把将他推开:“光希?你盯梢我?”
 
  赵光希貌似无辜地说:“哪能呢?我只是看你一人出来,天这么晚了,怕不安全,才寻过来的。”
 
  “那你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周若思追问。
 
  “没有啊,”赵光希一副茫然的样子,假惺惺地反问,“你与谁在一起啊?”
 
  周若思正色道:“赵光希,你不要这样了好不好?那天你在大家面前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我已经与你说过,我俩先分开一段时间,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第一批文物搬运情况
 
  南迁文物装车情况
 
  档案搬运情况
 
  赵光希低下头:“我知道那天我错了,已向你认过错。现在我已决定就在故宫博物院好好实习下去了。你待在什么地方我都陪着。”
 
  “现在你这么说了,当初为什么那样?你恐怕不是为了实习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周若思扭头就走,消失在刚刚升起的晨雾之中。
 
  5日凌晨,从紫禁城到火车站,军警林立,戒备森严。
 
  只见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和板车,装着文物箱子,从故宫午门鱼贯而出,在街道上急驶和奔行,前往前门火车站。
 
  街上死一般的寂静,辘辘的车轮声和汽车引擎声格外让人揪心。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非常凄凉的感觉。
 
  前门火车站内,装满文物箱子的列车正待发动,总押运官吴瀛正逐一巡视装载文物的18节车厢。
 
  车窗外,张学良的马队和军警已列队等候出发。
 
  首批2118箱文物清点完毕,全部装上列车。押运人员、监视员、宪兵及故宫警卫一百多人也都登上另外三节客车箱。
 
  站台上,马衡神情严肃地伫立着,凝视着装满文物的列车。这位从故宫博物院成立之初就与这些文物朝夕相处的金石学家,此时的心情是何等的苦楚难受啊!他深知,这些国宝如同国家一样,正在遭受一场厄运,前途未卜。他深深地感到,作为文物南迁的倡导者,从今往后他将与这些外迁文物的命运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天色渐亮,列车的轮廓越发清晰。吴瀛对所有车厢巡视完毕,跳下车来,跑到马衡面前报告说:“马馆长,一切就绪。”
 
  马衡紧紧握着他的手,动情地说:“瀛兄,有劳您了!易院长让我代表他来送行,祝你们一路平安!”
 
  吴瀛充满信心地说:“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把这批文物安全送达目的地。”
 
  两位共事多年的文物专家,此时就像两位战友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这当儿,马衡在吴瀛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令吴瀛心中一震,松开拥抱后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马衡,马衡则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拜托了。”马衡说。
 
  吴瀛点点头,继而朗声回答:“我一定遵行。”两人挥手道别。
 
  吴瀛、那志良、高茂宽等在客车窗口向送行的人挥手告别。马衡伫立在站台上,久久挥动着手,蹙额目送将要驶出车站的列车。在他的身后是一同前来送行的故宫同仁,还有许多北大的实习生。
 
  周若思也站在送行队伍中,这位活泼可爱的大学生,似乎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此时她最大的愿望是早早毕业,也能像师兄高茂宽一样,为捍卫祖国的文化和尊严而贡献出自己的青春力量。
 
  “呜——”随着长长的汽笛声,满载文物的列车驶出了前门火车站。
 
  这是几百年来,如此大批量的国宝第一次被迫也是主动地离开紫禁城。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文物大迁移,就这样开始了!
 
  承载着千年文明,承载着稀世瑰宝,在腥风中启航,在血雨里驰行。骨肉可分家可离,中华文脉当永续!
 
  承载着文化使命,承载着民族重托,在苦旅中抗争,在黑暗里求索。头颅可抛血可流,华夏文明耀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