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15章:有机可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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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收到24K金的生日贺卡时,刘希娅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是丁薇薇寄来的。她通过三个细节佐证了自己的判断:信封来自海外,贺卡品质不俗,江河拆看贺卡时微妙的表情。特别是最后一个细节,那是人的情感受到撞击时才会有的表情,而且必涉男女之私,虽然稍纵即逝,还是叫刘希娅立即捕捉到了;据江河描述,他在海外只有一个初恋女友,不是丁薇薇又能是谁呢?
 
  自己喜欢江河,这是经过多次内心自省而要勇敢面对的事实。对于刘希娅,无论徐小惠还是丁薇薇都是过去时,都不能构成她向江河传递爱慕的障碍,她喜欢江河,所做的一切只需要这一条理由就足够了。况且,组建艺术团对港口未来的发展肯定会起到推动作用,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倒是卢茜,隐约中似乎是自己情场较量中的对手,她当着卢茜的面赠送江河生日礼物,有意无意透露一些与江河交往的细节,也是防患于未然。
 
  立冬这一天,刘希娅特意把江河拉到了学校,与七八个东江籍的应届毕业生搞了一个派对。江河既已有心筹建艺术团,自然要摸一摸这几个同学的实力,派对是一种最好的形式,大家可以各显身手,尽情欢乐。欢歌笑语之中,江河颇为满意,跳舞的两个女孩,柳腰轻,莺舌啭,逍遥烟浪谁羁绊?唱歌的一个小伙子更是高音区灿灿如漫天霞光,低音区朗朗如明月洒地,以这几个学生为骨干组建一个艺术团,前景确是充满希望。
 
  同学们知道江河也是文艺兵出身,嚷嚷着让他来一曲。江河盛情难却,也是为了留住这几个学生到东江港,就用陶然的笛子吹奏了《江河水》。那激越悲壮的旋律竟让这些天天与艺术打交道的同学听得如醉如痴。一曲终了,先是寂静无声,片刻,掌声骤起。
 
  派对结束后,刘希娅陪江河参观校园。
 
  东江师大是一座庭院式建筑。一个个独立的院落,就是一个个小型建筑组群;院落与院落的组合,构成了一个大的建筑组群。艺术系所在的庭院,假石为山,积水成潭,四周的院墙砌成了高低起伏的波浪形,正中一月亮门,青砖做拱,几块长石码成三层石阶,门上方黑色匾额上书“艺术系”三个烫金大字,显得幽远深邃,古朴端庄。
 
  沿石阶出门,是一条青石路,路两边,是绿色未褪的灌木和一株株挺拔的梧桐。
 
  刘希娅还沉溺在刚才江河的演奏中。每次听完《江河水》,她都会想起陶然,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便会涌上心头。
 
  江河见刘希娅眼眶中的盈盈泪花,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就说:“一支曲子给人什么感受,很大程度上依人的心境而定。比如说《江河水》,有人听出的是悲切忧伤,有人听出的是凄凉无助;我听出的却是激越、悲壮和力量!你看,一个弱女子千里寻夫,长哭三天三夜,竟哭倒了八百里长城,见到了砌入墙垛的亡夫,这是何等壮哉!它说明,一个人为达到目的矢志不渝,就能感天动地!”
 
  立冬时节,虽是南方,却也短篱残菊,风带冷寒。两人沿青石路向校外走,时遇一两个校友和刘希娅打招呼,刚拐过艺术系的院子,突然有人从路旁一棵树的背后跳出,挡住了去路:“江局长,好雅兴啊!”
 
  是孟建荣。孟建荣从茶楼出来后,想找刘希娅问个究竟,可是打了半天电话,刘希娅也不接,他预感事情不妙就径直
 
  来到了东江师大,没想到一进校门,远远见江河与刘希娅并肩走来,宛若情侣。孟建荣便隐身树后,待两人走近想给他们一个突然袭击,没想到江河神态平和,见到突然冒出的孟建荣,只是微微一笑:“噢,孟总。”
 
  孟建荣心里很是搓火,又不便发作,只好不阴不阳地说:“江局长,我能借一步,和我的女朋友说几句话吗?”
 
  江河当然能嗅出孟建荣话中的醋意,甚觉无聊,手一挥说,你们尽可长谈,又扭头对刘希娅道:“小刘啊,请留步吧。你这几个同学身手不凡,如果愿意到东江港,我们欢迎。不过,组建艺术团是东江港的一件大事,你再详细写个可行性报告交我。”
 
  望着江河远去的背影,刘希娅很不高兴:“表哥,什么时候我成了你的女朋友?你和江局长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孟建荣没有正面回答刘希娅的问话,愤愤地说:“老秦说东江港要组建艺术团,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了?”
 
  刘希娅有些奇怪地望着孟建荣:“哎,我就纳闷了,东江港组建不组建艺术团关你什么事,你操的哪门子心?”
 
  孟建荣委屈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之所以要给市歌舞团五百万赞助,是因为他们答应接收你和你的那几位同学啊!你要到东江港去,我赞助他们干什么,钱多得没处花啦!”
 
  刘希娅嘿嘿一笑:“拜托,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好吗?你赞助歌舞团,不是为了在市领导那里多得点印象分,好有利于你在东江市拿工程吗?”
 
  孟建荣哭笑不得:“希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现在工程多得干不过来,有必要使这种雕虫小技吗?”
 
  刘希娅说:“到哪里去工作,是我的选择;赞助不赞助市歌舞团,是你的权利,咱们互不干涉,行吗?”
 
  孟建荣揉搓着双手,欲言又止。
 
  刘希娅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说:“没什么事,我该去吃饭了。我们学生食堂伙食不好,就不留孟大经理了。”
 
  孟建荣见刘希娅转身要走,伸手一把拉住她:“希娅,你看不出江河组建艺术团,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吗?”
 
  刘希娅奇怪地看着孟建荣:“你说什么呢?组建艺术团是我的主意。”
 
  孟建荣涨红了脸:“我知道是你的主意。你这主意正中江河的下怀,从江边吹笛子的时候起,我就看出他对你另有企图了,你难道没有警觉吗?”
 
  刘希娅俏皮地冲孟建荣摇摇头:“我为什么要警觉?”
 
  孟建荣一把攥住刘希娅的手:“希娅,莫非你真爱上了他不成?他一介武夫,有妻有子,有什么值得你爱的?告诉你,他就是一个政客,为了个人升官,什么都可以踩在脚下的!”
 
  “放手,你弄疼我了!”刘希娅挣脱开孟建荣,往后退了一步,“表哥,我爱没爱上江河,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你关心好你的工程就够了,用不着你来做我的监护人。”
 
  孟建荣用情很深地望住刘希娅:“我不要做你的监护人,我是你的男朋友!”
 
  刘希娅笑了,一边后退一边说:“男朋友?表哥,你以为我们一起去了一趟丽江,就成了男女朋友吗?如果你的认知水平是这样的层次,那好,请你告诉我你的卡号,我会在一天之内把你为我花掉的那一份钱打给你!”
 
  说完,转身向艺术系跑去。
 
  孟建荣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一种结局。陶然遇难后,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心中的女神,是江河的出现,使刘希娅的情感发生了偏离。江河和妻子徐小惠的关系不融洽,这在东江港不是新闻,以东江港目前的状况,怎么有实力组建艺术团?江河无非是想通过组建艺术团,搭建一条和刘希娅近距离接触的通道,想想,真是欺人太甚。
 
  望着渐行渐远的刘希娅,孟建荣五指合拢,紧紧攥成了两个拳头,他在心里狠狠地立誓:“江河,我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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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把组建港口艺术团的动议提交了党委会。
 
  他是这样想的:东江师大的学生七月份毕业,现在已临近春节,组建艺术团是一件大事,所剩的操作时间已经不很充裕了。如果动议被党委会接受,学生们有半年的时间参加社会实践,利用这半年完全可以编排出一台好节目,一旦艺术团组建,就可以正式演出了。这半年不算港口正式员工,发些补贴足矣,可以为港务局节约一大笔开支。
 
  正式提交动议前,他和两个人做了沟通。
 
  刘希娅和江河分手后,没两天就拿出了可行性方案,江河看后觉得言之有据,以上想法也是受了刘希娅可行性方案的启发;刘希娅听说港务局党委要正式讨论组建艺术团,高兴地搂住江河就亲了一口,江河惊诧之余庆幸,幸亏是在办公室,如果被好事者看到这一幕,不知又要演绎出什么故事呢!他做生气状,呵斥道,你这丫头二十多了,怎么像个小孩子!刘希娅兴犹未尽,眉飞色舞道,人家高兴嘛!局长大人,你放心,艺术团成立以后,我的承诺绝对兑现!说着,伸出右臂一划,做了一个飞机起飞的动作,我保证,艺术团不会成为东江港的拖累,而将成为东江港腾飞的助推器!
 
  卢茜的反应和刘希娅截然相反。她的态度很明确,不赞成。理由是,东江港改革正处关键时刻,要做的工作很多,现在组建艺术团弊大于利。而且,秦池第一个就要站出来反对,江河没有必要为东江港的改革增加变数。但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江河,任何事情都要未雨绸缪,为企业的发展注入文化软实力也要有“超前性思维”。其实,卢茜深层的想法难以出口,她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察觉出刘希娅对江河的情感早已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朋友。她担心,这种情感不加以控制,会成为一个“炸点”,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只是,这个想法她无法向江河启齿,一来,只是自己的揣度,还没有足够的事实予以佐证;二来,她也是个女人,而且对江河也心有痴迷,她难以分辨自己的这种想法中有没有妒忌与醋意。所以,卢茜只是点到为止地提醒了一句,昨天我到医务室给我父亲拿药,徐大夫还问起艺术团的事,她好像对刘希娅到港口来工作非常反感。江河笑了,昨天回家,徐小惠确实问起艺术团的事,他讲了组建艺术团对于港口未来发展的意义,妻子只是嘀咕了一句,你和刘希娅不是没有过风言风语,好自为之吧!虽然不高兴,可并没有卢茜说得那么严重。
 
  江河本想会前再和沈奕巍交换一下意见,无奈这两天煤码头正抓服务质量标准全面落实,以迎接琊山矿大批量煤炭的到来,沈奕巍整天忙得像上紧了发条的钟摆,难得有片刻的停闲,江河就打消了念头。沈奕巍就任煤码头总经理后,已增补为局党委委员,以他和自己配合的默契程度,江河相信组建艺术团的想法会得到沈奕巍的鼎力支持。
 
  组建艺术团的可行性方案会前已印发人手一份,会议开始后,江河没有做更多的阐释,只是说,现在讨论一下这个方案,谁先发表意见?
 
  秦池咳嗽了一声,说我打头炮!
 
  江河料到秦池会反对,几乎成了惯性,自江河上任以来,凡是江河支持的秦池一般都会反对,但他一般会比较隐晦,像今天这样自己话音未落,便跳出来反对的情景还不多见。江河有些纠结,秦池是常务副局长,第一个发言相当于定了调子,对方案能否通过会有一定影响。不过,他不能阻止秦池发言。
 
  “好,老秦,你先说。”
 
  “这个方案我上午反复看了两遍,很好嘛!”本来按照和孟建荣的约定,秦池在党委会上要站出来反对这个方案,但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琢磨,拿刘希娅这个事做文章,最好是在艺术团将要成为既定事实的时候,如果胎死腹中,在党委会上就被否决了,后面的文章如何发挥?他用右手轻轻甩着那两页纸,言辞显得异常恳切:“江河同志提出东江港的一切工作都要有‘超前性思维’,这个方案就是很好的证明嘛!同志们想一想,战争年代,两军相逢勇者胜,什么是最好的战前动员?演一场《白毛女》,战士们就嗷嗷地往前冲!我们不要小看了吹吹唱唱,东江港将来要有大的发展,离不开文化先行。”
 
  秦池这个开场白大大出乎江河所料,他看了一眼担任会议记录的卢茜,卢茜眼神中也流露出一缕茫然。
 
  秦池继续发言:“这个方案好就好在,第一,它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从建团到正式演出都有明确的时间表,包括这期间的投入和演出之后所能产生的回报,也都说得言之有据;第二,作为一个带有一定公益性质的演出团体,它本身的品牌影响力将给东江港带来的增值效应,方案也分析得很到位嘛!”
 
  江河很高兴,见秦池把方案放回桌子上,问:“老秦,你讲完了?”
 
  秦池点点头:“一句话,我赞成港口成立艺术团。”
 
  江河转向大家:“各位,有不同意见也可以提。”
 
  章江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喉咙说:“搞文化我是外行,怎么做,老江,我信你。”
 
  刘主席兴奋起来:“江局长,艺术团成立起来归哪个口管理?是局工会还是党委宣传部?”
 
  章江扔给工会主席一支烟:“你是孩子还没落地,就想着给孩子起名啦?”
 
  刘主席接过烟,笑着说:“你不提醒,我还忘了。咱们还真得给艺术团想个名字,总不能就叫东江港艺术团吧?”
 
  章江问:“就叫东江港艺术团有何不妥?”
 
  江河心情很舒畅,他没有想到这个议题能这么顺利通过,就摆摆手说:“叫什么不重要,我看,如果大家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就举手表决吧?”
 
  秦池首先举起了手。
 
  “我有不同意见!”坐在角落里的沈奕巍腾一下站起来。现在成立艺术团,纯粹是给江河添乱,这个方案若被否决,他也就不打算说什么了,眼看方案被通过,再不说话就木已成舟,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噢?”江河一愣,他没有想到站起来反对的会是沈奕巍,“有什么意见坐下说,不用激动!”
 
  虽是调侃,沈奕巍还是听出了江河语气中的不满。他笑了一下,不大自然,似乎有点犹豫,见众人齐刷刷望着自己,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我不激动,我会尽量让我的发言理性。”
 
  秦池起身给杯子加水,他本来以为方案通过已无悬念,即便有人反对也是总会计师从财务的角度,不会有太大“杀伤力”,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出面反对的竟是江河一手提拔的爱将。这让秦池有些发蒙,自己和此人交过手,鲁莽虽鲁莽些,但出招却非同常人。他重新坐下,双手握着保温杯,眯起双眼看沈奕巍,猜想他会从哪个角度否定方案。
 
  沈奕巍的举动,也把担任会议记录的卢茜吓了一跳。她不希望方案被通过,但是她也不希望以这种对决的方式由沈奕巍来否定这个方案。在东江港,谁不知道沈奕巍最受江河器重?她相信沈奕巍的做法是为了维护江河,却担心由此会造成两个人情感上的裂痕,东江港正处在一个非常关键、非常微妙的时期,如果主帅和先锋生出缝隙,麻烦可就大了。
 
  秦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不阴不阳地对众人说:“让我们且听沈总经理充满理性的发言。”
 
  沈奕巍瞪了秦池一眼,如果不是秦池完全肯定的开场白,沈奕巍的情绪还不至险些失控,他和秦池过过招儿,此人口吐莲花时,心中也许就有蛇蝎潜伏,他这一句半阴不阳的话,倒让沈奕巍冷静下来,对,说话要讲究方式,不能让秦池坐山观虎斗,于是重新坐下说,谈谈我的想法,不一定对,错了还请江局长批评。
 
  江河挥挥手,示意他快说。
 
  “我认为,东江港现在还不具备成立艺术团的必要条件,理由很简单,虽然我们目前的生产经营形势开始好转,财务紧张状况有所缓解,但是从生产发展的角度去比照,还有很大的资金缺口。”
 
  秦池一笑,看来沈奕巍也没有什么新鲜货色,他拿起桌上的方案,晃了晃:“沈总没有认真研究可行性方案,人家不是明确提出,一年后自负盈亏,两年后还清前期投入,三年后开始为企业创利,以后逐年按百分之十递增吗?”
 
  沈奕巍针锋相对:“这也正是可疑之处。大家请看,支撑这个设想的最重要依据是,刘希娅是沉船事故八名大学生中的唯一幸存者,这将成为未来艺术团的一个亮点,它在获得社会各界认同、给东江港带来巨大品牌效应的同时,也展现出艺术团广阔的市场前景。首先,这是一个定位错误。港口艺术团,顾名思义,它应该是为港口服务的,应该和《东江港报》一样,以宣传东江港、服务东江港为己任;这就要求它的节目应该以反映码头工人的生活为主,而不应该等同于一般的社会性演出团体。第二,即便我们退而求其次,寄希望于港口艺术团能够涉足更多的商业性演出,那么,决定艺术团能否产生经济效益的也是艺术团的运行机制、节目质量,而不会是一个幸免于难的大学生的悲情故事。它或许能在短期内吸引一下市场先生的眼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吸引力会逐渐消失并最后归之于零!”
 
  会议室突然静下来。刚才还窃窃私语的党委委员们不再说话了,他们把目光一起投向了侃侃而谈的沈奕巍。
 
  沈奕巍继续发言:“这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一年后艺术团不能自负盈亏,两年后无力还清投入,三年后并未生成赢利能力,——各位,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据我了解,一个几十人的艺术团体从组建到正常运转,没有一两年的时间磨合、适应是不可能的。这期间、人力、设备、创作等各方面的投入将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我们应该怎么办?解散艺术团?问责组建艺术团的决策者?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给东江港带来重创,这两年正是东江港艰难爬坡的时期,它像一个重病初愈的孩子,还没有足够的抗击打能力!”
 
  会议室的静谧被打破了,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刘主席用手点着沈奕巍:“小沈说得不无道理。”
 
  郭川也点点头:“这事看来有必要再认真议议。”
 
  江河不动声色地问:“你的发言完了吗?”
 
  沈奕巍摇摇头:“归结我发言的要点:一、在条件不成熟的时候上马没有把握的项目,这和江局长提出的‘超前性思维’毫不搭界;二、我不是不同意组建艺术团,我只是认为,现在还没有条件组建艺术团;三、以上我只是就事论事,还没有把一些可能发生的场外因素囊括进去;四、漫说我们现在还拿不出一两百万组建艺术团,如果真能挤出这笔钱,也应该用它去改建贮木场的水塔,而不是去组建什么艺术团!”
 
  沈奕巍的发言确实理性,秦池几次想插话找碴都无缝隙可钻,听到沈奕巍最后一句话,觉得总算抓住了他的破绽:“贮木场属省林业厅,跟我们东江港有什么关系,要我们拿钱去改造?笑话!”
 
  沈奕巍寸步不让:“贮木场跟我们是没有关系,但是贮木场宿舍住着我们港务局的二百多名职工,他们每天喝的是未经任何处理的江水,因水质恶劣,一些人因此罹患癌症!”
 
  江河闻言一震,如果说刚才沈奕巍的长篇发言还没有完全打动他的话,那么最后这一句话,确实如一记重拳,让他心灵为之战栗。这一刻,他想到了卧床不起的刘黑子之妻;想到了水塔表面漂浮的蟑螂和死老鼠,想到了贮木场宿舍区上千名的父老兄弟。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把心中的郁闷、纠结和不安全都排出体外。
 
  秦池晃晃头,又很大度地一摆手:“扯哪去了嘛!我们这是东江港的党委会,不是联合国难民署的赈灾会。我看,老江啊,举手表决吧!民主集中制是我们党的法宝,少数服从多数,争来争去能有个什么结果?”
 
  卢茜抬头看着江河,她真怕江河听从了秦池的建议,一旦表决,无论方案通过与否,江河与沈奕巍的裂痕都会难以修复。所幸,江河合上了笔记本,说:“既然大家还有不同看法,这件事就下次再议,今天的会先开到这儿。”说完,拿起水杯和笔记本走出会议室。
 
  人们纷纷向外走。卢茜装着整理会议记录坐着没动,沈奕巍最后一个经过卢茜身旁时,卢茜站起身冲他说了一句:“嗬,牛啊,今天做了一把亚里士多德!”
 
  沈奕巍知道卢茜是指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老师柏拉图“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那段典故,黑着脸回了一句:“你这是表扬我,还是骂我?”
 
  “自己琢磨去。”卢茜故意一仰脸走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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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以后。煤码头。
 
  南方的初冬,草木并未凋零,早晨的太阳一照,路旁的松枝翠柏仍被润泽的绿色浸洇,墙角房檐下的绿草也一簇簇蓬勃地生长,间或还有一两朵叫不出名的野花在草丛间绽放。
 
  扩音器里播放着欢快的乐曲,各色彩旗插在主要路段两旁。晨风中彩旗迎风招展,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码头的一块空地上,用桌子拼成了一个临时主席台,台下有一排排小木凳,主席台正中,两棵树之间拉起了一个横幅,红底白字,上书:庆祝琊山矿二十万吨优质煤进港。
 
  工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身穿藏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戴鹅黄色安全帽,在堆场、码头上忙碌。昔日脏乱差的煤码头在他们的整治下,像一个素面朝天的妙龄女子,呈现给人们一股迷人的神韵。
 
  江河早早就来到煤码头,在堆场上转悠,和工人们不停打着招呼。眼瞅着煤码头一天天旧貌换新颜,心里对沈奕巍充满了赞赏,特别是沈奕巍提出在琊山矿二十万吨优质煤进港时搞个庆祝仪式的提议,江河非常认同。既可以以此为契机进一步提振全港职工的士气,对琊山矿显示了充分的尊重,又可以调动其他矿山与东江港合作的积极性。不过,那天散会后沈奕巍追在他的屁股后汇报这一设想时,江河只是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这是你职权范围以内的事,用不着请示我。沈奕巍自己给自己找了一台阶,您不反对就视为同意,我回码头准备了!
 
  江河出了堆场,向码头走,身后呼哧带喘追来了沈奕巍。
 
  “局长,您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害得我四处找您。”
 
  “找我干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沈奕巍嘿嘿笑着:“局长,那天开会冒犯了您,您别生气了!”
 
  江河回头瞪了沈奕巍一眼,目光中的欣赏远远多于责备:“噢,我就这么大肚量,听到点不同意见就生气?”
 
  “也怪我,事先没有跟您沟通,一着急,就不管不顾了。”
 
  “打住,发表不同看法是你的民主权利,只要是为了东江港的发展,没有必要看领导脸色行事。”
 
  说着,江河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支。
 
  沈奕巍伸出手,嬉皮笑脸地说:“局长,我早晨六点钟就来现场忙活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烟您也不犒劳一支?未免太小气了吧!”
 
  江河扑哧一声乐了:“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怎么指挥你手下的上千个兄弟?”
 
  沈奕巍接过江河递过的烟,背过身打火将烟点燃,又把点燃的烟递给江河,让江河续火:“局长,不是跟您吹牛,别说工人弟兄,就是重新上岗的两劳释放人员也没有几个调皮捣蛋的了。咱们有服务质量标准摆在那,一切按规章制度办事!”
 
  有几个工人走过来,见到沈奕巍,老远就打招呼:“沈总。”
 
  沈奕巍招招手:“九点钟开会,叫大家要准时啊!”
 
  工人走过去了,江河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沈总?嗯,了不得啊沈总,有一件事我还要跟你商量一下。”
 
  沈奕巍两手一抱拳:“局长,您饶了我吧,有什么指示尽管说。”
 
  “不,一定要跟你商量。”江河抽了一口烟,边走边说:“你知道吗,你那天的发言,最令我震撼的是最后那两句话,贮木场的职工还在饮用那样的江水,我们应该睡不着觉啊!我想,艺术团如果缓建,可以把筹建艺术团的费用拿出来改造一下贮木场的净水设备,我和章总算了算,拿不出多少,也就五六十万,你们煤码头再拿个五六十万,先把净水设备改造一下吧。重建水塔,这两年我们还没有这个资金实力,但净水设备的更换刻不容缓了,贮木场的职工再喝两年那样的水,不知又要多出几个癌症病人啊,这是犯罪。”
 
  沈奕巍停下脚步,江河回头看他一眼:“怎么不走啦?”
 
  沈奕巍双脚并拢,给江河敬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江河不解:“你这是给我演的哪一出?”
 
  沈奕巍神情严峻:“局长,您知道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跟着您干吗?就是为您的这份人文情怀。”
 
  “人文情怀?”江河笑了:“你小子别把我忽悠大了。”
 
  公司秘书一溜小跑过来,老远就喊:“沈总,韩市长到了!”
 
  沈奕巍一怔:“这个活动没敢惊动市长大人呀,什么风把他吹来了?”
 
  江河拍了他一巴掌:“你动静搞大了,市长都来给你助阵,别愣着了,赶快去接呀!”
 
  江河和沈奕巍快步来到临时会场,韩正站在奥迪旁,正抽烟,和两人握过手,他一指会场:“小沈呀,气派蛮大嘛!这么大的活动为什么不通知我,莫不是怕我韩正抢了你的风头吧?”
 
  沈奕巍忙说:“哪里,哪里。您日理万机,全市几百万人口,有多少大事要您去处理,这么点小事怎么敢劳烦您。”
 
  韩正用手指着沈奕巍:“小沈,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东江港襟江面海,是东江市经济腾飞的重要支点,我能参加你们的活动,深以为荣呢!”
 
  江河一伸手:“工人们都来了,请韩市长上主席台吧,希望韩市长多多指导东江港的工作。”
 
  会场上已经坐满了人,各矿山的住港代表也在公司服务人员的引导下登上主席台。扩音器里,开始播放民乐《喜洋洋》。
 
  沈奕巍宣布庆祝仪式开始后说:“首先,请韩正市长讲话。”
 
  韩正起身向大家深鞠一躬,然后站直身体一手握住话筒,一手划了一个大圈说:“同志们,东江港今非昔比呀!我听说,半年前吧,还有煤矿的朋友沉石立誓,说除非这块石头浮上来,否则不再和东江港打交道。可是今天呢,煤矿的朋友已经成了我们的座上宾,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东江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刚才我开车在港区转了一圈,我真怀疑我进错了门,这哪里是整天和煤炭打交道的煤码头,分明是一座花红柳绿的大花园啊!”
 
  会场响起一片笑声。
 
  “一座煤码头成了一座大公园,它标志着这个企业的管理水平已经达到了令人震惊的高度。当然,我的话略微夸张了一点,也许明年我这个时候来,我的这个比喻就彻底实现了,大家说,有没有信心?”
 
  “有!”齐刷刷的回答,如一声雷在会场炸开。
 
  “好!我的发言完了,下面应该请使东江港产生巨大变化的好带头人江河同志讲话!”韩市长说完,把话筒递给身旁的江河,转身和沈奕巍开玩笑:“小沈呀,我是不是抢了你的差使呀?”
 
  会场上又掠过一片笑声。江河接过韩正递过的话筒,他没有想到,一向严谨的市长竟做了这样一次生动的讲话。别开生面,全无套话,话语中充满了对东江港的赞扬与认可。在接下来的发言中,他首先感谢了省委、市委对东江港工作的关心与支持,充分肯定了沈奕巍就任煤码头总经理之后的工作,并对煤码头下一步的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
 
  接着,是煤矿驻港代表发言,除了对东江港的肯定与感谢外,在发言中对煤码头服务质量标准又提出了一些新的补充和可行性建议。
 
  码头工人代表发完言后,沈奕巍宣布:琊山矿20万吨优质煤进港!
 
  伴随一声汽笛长鸣,工人们四散开去,各就各位,装满煤炭的列车进入了卸煤坑道,将煤卸下,再由传送带徐徐装船;装满乌金的运输船沿江而下,把一船船优质煤炭送往沿江的电厂。另一部分待运的煤炭则装车运往堆场,沿途防尘措施严密,确保不污染环境,不损耗原煤。装卸车时,工人们手拿一把小刷子和一把小铲子,把落在地下、藏在缝隙里的乌金清扫得干干净净,回归货主。
 
  韩正要走,众人送行。韩正一指江河,江局长送我就行了,各位留步。来到奥迪车旁,江河为韩正拉开车门,韩正上车后,一拍身旁的坐椅对正欲招手相送的江河说:“你上来,我有话说。”
 
  江河不知市长何意,侧身上了车。奥迪开出厂区,韩市长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说:“小张,你下去散散步,我和江局长要谈工作。”
 
  司机下车后,江河扭头一看,瞬息之间,韩市长已经换了另一副面孔:严肃、冷峻,甚至还有几分恼怒:“江河,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江河真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刚才还春风化雨,怎么转眼间就风雪突至,中间没有一点过渡呢?
 
  韩正打火点烟,半晌无语。
 
  江河摇下了半截车窗:“韩市长,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韩正抽了一口烟,问:“听说你要搞个什么艺术团?”
 
  江河嗯了一声。
 
  韩正继续说:“搞艺术团不占国家编制,不由财政拨款,是你们企业自己的事,按说我不该多管。可是……”韩正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江河:“你先看看这个吧。”
 
  江河看完信,一愣神,缓缓地说:“市歌舞团告我?东江师大艺术系那几个毕业生怎么成了他们定向培养的了?据我了解,不过是去年暑假后,歌舞团去学校表了个态,说可以接受他们到市歌舞团工作。你表了态,人家就一定要到你那去工作吗?还说我们霸道,出手截杀,这没有道理吧?”
 
  韩正在烟灰盒里磕了磕烟灰:“江河,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市歌舞团这几年经济窘迫,市财政又拿不出更多的钱投入。人家孟建荣财大气粗,出手相助,每年赞助市歌舞团500万,合同一签就是5年。5年,就是2500万呀!这是以市歌舞团接受东江师大几个毕业生为前提的,半路杀出你这么个程咬金,人家市歌舞团都乱成一锅粥了。你们港口组建艺术团,我当然不应该管,但是,牵扯到了东江市文艺队伍的稳定,我还能不管吗?”
 
  江河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横生枝杈。他本来已决定缓办艺术团,但见孟建荣背后搞小动作,心里不免生气,就说:“现在提倡双向选择,孟建荣手伸得也太长了吧,就因为他有钱?”
 
  韩正在烟灰盒里使劲摁灭烟头:“江河,你这么说我可要批评你了。孟建荣快40岁了没有结婚,一直在追求东江师大艺术系那个叫刘希娅的女孩,这在东江市已经不是什么新闻。那个刘希娅对你心存好感,许多人也知道,我相信你和刘希娅的关系清白,但是坊间也有一种说法,说你横刀夺爱,如果刘希娅在这个节点没有去歌舞团,而是去了你东江港,岂不是坐实了这种说法,你一句‘双向选择’就可以辩白吗?”
 
  江河张嘴欲言:“我……”
 
  韩正用右手食指抵住手掌心,做了一个篮球比赛中暂停的手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问你一句话,在东江港还没有充分条件成立艺术团的情况下,你对这件事有这么高的热情,除了东江港未来发展的考虑之外,难道就没有掺杂一点点的个人情感因素吗?”
 
  江河闻言一惊,韩正的话可谓金石之声,仔细审视一下自己,他不得不承认潜意识中是有情感因素的。和刘希娅在一起,他常常有一种知音相逢的感觉,他喜欢刘希娅的率真、纯洁与执著,这种感觉在妻子徐小惠的身上是难以寻觅的。如果在纷繁难测的外界环境中,以这样一种情愫和刘希娅近距离接触,自己能够神清气定,坐怀不乱吗?
 
  司机在附近的一个小摊上买了一包爆米花,慢步朝奥迪走来。在离小车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看了一眼车中的两个人,停下来站在路边吃爆米花。
 
  韩正拍拍江河的肩膀,目光中充满期待:“这个问题我不需要答案,我只想和你说一句话,你现在担负着重要的领导职务,又政绩斐然,这个时候要特别注意不要迷失自我。听说你向程省长有过承诺,三年以后,要交出一个风清气正的现代物流中心。从你上任的这半年看,这个承诺不是忽悠,它有着强有力的支撑,记着,到了那天我还是要为你庆功呢!”
 
  韩正的奥迪开走了,江河站在路边,目送着奥迪融入川流不息的车流。
 
  他转身刚往回走,包中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刘希娅。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江局长,我们马上就要和学校签毕业协议了,你那边的情况没变化吧?”
 
  江河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刘希娅。
 
  “说话啊,怎么卡壳了?”刘希娅追问。
 
  孟建荣刚刚离开刘希娅的家。他让刘希娅和同学们赶快和市歌舞团签合同,承诺市歌舞团“第一小提琴”的位置非她莫属。刘希娅告诉孟建荣自己决定到东江港了,孟建荣笑话她一厢情愿,说江河为了仕途通达,权衡利弊后肯定会变卦,不信,就走着瞧。
 
  见江河不说话,刘希娅急了:“江局长,是你吗?”
 
  江河无奈,斟酌着词句:“小刘,是这样……”
 
  “别吞吞吐吐的,说一句干脆的,有没有变化?”
 
  “这个事……恐怕要以后再议。”费了很大的劲,江河说出了这句话。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猥琐,堂堂七尺男儿,说话出尔反尔,真是丢人。可是不说又怎么办?场内因素沈奕巍分析得条条是道,场外因素韩市长说得也很透彻,现在组建艺术团确实不是最好的时机。
 
  “以后再议?”
 
  “小刘,请你相信我,东江港艺术团早晚会成立的!”
 
  “这么说,你真的是变卦了?”
 
  “我……”江河语塞,无言以对。
 
  孟建荣一语中的,刘希娅怒火中烧:“江局长,你真叫我失望,现在我才明白,丁薇薇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你,像你这种朝令夕改、毫无担当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对一个女人信守自己的承诺!”
 
  江河还想对刘希娅做一些解释,对方已经啪一声挂断了手机,江河愣在那里,公路旁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在秋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那是树叶随风飘落的声音,江河的心也一下子瘦如秋风,把一地的枯萎堆积在心里。
 
  他真的感到愧对刘希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