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宗罪之心理实验坏道 八 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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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光似要比往年更明媚,一席春雨,大地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似的,草木初长。那被梨花遍布的荒冢的影子印在了每一个看过那场面的人心里,生命和死亡,更加深邃地映衬着彼此。沈夜熙想起姚皎白发苍苍的母亲,那端庄了一辈子,内敛了一辈子的女人,她大概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失态地痛哭。送走了他们,和两个父亲冷战了有一阵子的安怡宁意外地乖了起来,当天是和莫匆一起回家的。

有的时候,只有目睹过、经历过失去,才知道拥有的可贵。死者的遗憾再也没有办法弥补,然而这个世界,依旧是活人的世界。

这天早晨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和谐,苏君子女儿胃口不好,于是上网查菜单,用小本子记下来,盛遥带着一个巨大的耳机,精神有些萎靡地缩在椅子里打游戏,杨曼和安怡宁在一边小声说话,姜湖看了一会书,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正好打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于是决定趴下睡上一会,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颜色好像更浅了些,微微卷曲地遮住他半个额头,美好极了。

片刻,安怡宁轻手轻脚地过来,搭了一件衣服在他身上。

正这时,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姜湖被吵醒了,皱皱眉,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门口站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年轻警察,似乎对传说中的精英部门又是羡慕又是畏惧,哆哆嗦嗦地转述着莫局的话:“沈……沈队,莫局手叫你们去四楼会议室……”

杨曼不乐意:“咋又是我们啊?不是刚把那把人当花肥的变态给逮住,哪来那么多大案要案?”

传话的倒霉蛋可怜巴巴地看看这位惹不起的大姐头:“莫局说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沈夜熙阴沉沉地问。

“莫局说你们去了就知道。”

盛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着,会议室,这日子没法过了。”

“莫局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这位倒霉孩子身上,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忘词了。

安怡宁拿根钢笔敲到他头上:“莫局说莫局说,你引用名人名言哪你?”

一群人无良地鱼贯而出,可怜的传话警员在原地摸摸头,低低地咕嘟了一声:“莫局说这回跟反黑组一起行动,是大案子……”

你们这些坏人,专门欺负老实孩子。

一到四楼会议室,这帮迷迷糊糊的、不清不愿、精神萎靡的立刻都清醒了过来——会议室已经有人了,反黑组的组长郑思齐带着一帮人坐在莫匆对面,看见他们进来,有礼貌地点点头,这回多半是联合行动。

倒是莫局旁边的人,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个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的老瞎子,这老瞎子名叫翟海东,虽然一直安安分分地做着买卖,却依然是打黑组的重点监控对象之一,有江湖谣言,传说中三十年前这个城市的地下皇帝就是这老瞎子,后来被打压下去,这才摇身一变成了个正经人,还有另一个版本的谣言,说这老东西专注为警方做线人三十年,在警方的保驾护航下得以买卖兴隆——当然这比较扯淡,一般而言,线人是个既无前途,也无钱途的活。

老瞎子身后站着一个模样不错的年轻男人,是翟海东的孙子翟行远,也是安怡宁的现任男朋友。安怡宁睁大了眼睛看了看翟海东身后的翟行远,翟行远笑了,趁着没人注意,对她做了个“我很想你”的口型。

莫局点点头:“都找地方坐下吧。老翟,我们局里有数的精英都在这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翟海东好像看得见一样,对沈夜熙的方向点点头:“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沈夜熙敷衍地笑了笑:“您过奖。”

翟海东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是橘子皮一样皱在一起,看样子还想继续客套,被莫局截口打断:“老翟,别来这套了,你什么货色大家心里都有数,有话说有屁放。”

别说,莫局和翟海东坐在一起,谁比较像流氓谁比较像文化人还真是……

翟海东被他噎了一下,也不生气,只是慢条斯理地说:“诸位对我不要有这么大的敌意,翟家早就改做正经生意了,我现在不过是警方的一个老线人,跟各位是一条船上的。”

“别介,”莫局悠悠地又一次打断他,“咱这条船小,盛不了您这么大一尊佛。”

翟海东继续装聋:“我说一个人,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过?”

“谁?”郑思齐追问。

“闵言。”翟海东说,伸出手来,翟行远立刻把一个文件袋递过来。郑思齐眉心一跳,显然这个“闵言”又是个让反黑组纠结的人物。

“郑警官必然是知道的,”翟海东笑笑,把文件袋递给莫局,莫局接过来草草地看了,又递给旁边的人,翟海东继续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闵言是个什么东西,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也老了,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可是有人偏不让我安生,觑着咱们这边要好的兄弟多些,就坐不住想分一杯羹。当然,分一杯羹是没什么,做生意么,有钱大家赚,可是这闵言心太大了,军火贩毒他都想沾着,这可不但是坏了规矩,还是犯了法。”

郑思齐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贩毒和军火,两样沾了哪个,都是个棘手活。

“翟老爷子,您说的规矩不规矩,可不归我们管。”沈夜熙接了一句。

翟海东笑了:“当然,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请柬,翟行远帮着他打开,推到桌子中间。

“这是?”郑思齐问。

“闵言给咱们这但凡有点势力的弟兄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这东西,你说是什么意思?”翟海东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另外,郑警官,我不知道你的线人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有人告诉我,眼下附近的一半的黑市交易,背后都有闵言的影子,而且前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了东南亚大毒枭约翰,最近可能会有大行动。”

郑思齐一愣:“你说什么?”

“思齐。”莫匆轻轻地打断他,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斜着眼望着翟海东,“老翟,闵言对我们来说是个硬骨头,您老人家财大气粗,人面广得不行,他对您来说,不过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青年,不算什么吧?你看不过去收拾了不就得了,干什么这么巴巴地跑来找警察?”

翟海东把头转到莫局的方向,好像他真能看见似的。

莫局冷笑一声:“怎么,被我说中了?老翟,你不会……不会是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上,投鼠忌器吧?”

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半晌,翟海东才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下,刚刚的剑拔弩张这会才松懈下来,只听他说:“安捷到底是安捷,精明得跟个狐狸一样,他和你通过气了吧?什么也瞒不过他。闵言的事情我摊在这里,你心里清楚,我现在已经基本退休了,我合法赚钱,依法纳税,手是干净的手,而这个城市,只要我活着一天,翟家大厦还立着,别人要造次,就得掂量掂量,可是翟家要是倒了……”

郑思齐觉得有些迷糊,这两人暗藏玄机的对话,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转头去看要案组的人,发现这帮人精一个个都低着头,不知道在琢磨啥,只有那个姜医生的目光,倒是一直没离开过翟海东。

莫局思量了片刻,终于开口问:“老翟,你丢了什么东西?”

“一块玉,东西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到底是翟家家传的,落在别人手里,我下去以后没脸见列祖列宗。”

莫局脸上划过一抹显而易见的讽刺笑意,深深地看了翟海东一眼,随后有手指点了点桌上翟海东带来的东西,对郑思齐说:“小郑,这个叫什么闵言的,就交给你了,最近不太平,叫兄弟们机警点。”

郑思齐赶紧答应。

莫局看了他一眼,又说:“那你们先散了吧,都忙自己的事儿去,夜熙你们几个留下,我还有话说。”

虽说两组这回合作,可是郑思齐也知道,沈夜熙他们这帮人跟自己肯定不是一个任务,于是带着自己手底下人出去了,会议室一下空荡了好多。莫局这才转过头,对翟海东说:“你那块玉倒是值钱,不过老翟,我认识你也这么多年了,只知道你有个养父,怎么就没听说过你还有列祖列宗这玩意儿呢?”

翟海东笑了笑,没吱声。

莫局扫了周围的人一眼,沉声说:“你放心说吧,这里的剩下的人都是可以私下解决事情的人,翟家是不是丢了些不大光明正大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比如说……账本?”

翟海东仍然在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闵言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这些年但凡有点道行的,我心里都有数,那小子张狂过度,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他敢公开叫板,背后定然有人。不管是什么人,在你莫局长的地盘上这么胆大妄为……”

莫局嗤笑一声:“别给我扣高帽子,我的地盘儿?我就是一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你借刀杀人这招老也玩不腻是不是?”

翟海东欺身上前,趴在桌子上,压低了声音:“明人不说暗话,我只要把东西找回来,闵言这兔崽子还不在话下,我甚至愿意出庭做污点证人,剩下的……我保证以后咱们这地方上,你们上级要什么指标,我给你什么指标,我虽然老了,但也绝对没人敢在我眼皮底下乱来!”

这样也行……

莫局沉默了片刻,对沈夜熙点点头:“行,别把事闹大了,姜湖夜熙你们俩跟他走一趟,其他人配合反黑组——盛遥你撇什么嘴,我知道你们这帮人都神通广大着呢,手底下不知多少条别人不知道的线人,用一回能死啊?怡宁你调节一下,看看闵言是什么来头,还有他背后是什么人。”

“那就多谢了,”翟海东用拐杖轻轻地在地上敲打几下,小心地站起来,这才把手交给翟行远扶着,对沈夜熙的方向点点头,“二位请。”

沈夜熙倒是没说什么,给姜湖递了个眼色就出去了,姜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落后了半步,翟海东本来已经走到他前边,又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拐杖在地上轻点两下:“姜医生怎么了,不走么?”

姜湖似有深味地笑了一下:“就来。”

翟行远扶着翟海东上了一辆车,姜湖和沈夜熙上了另外一辆,姜湖才坐下,沈夜熙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跟着我,别说话”。姜湖偏头看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沈夜熙暗叹一口气,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浆糊要是什么时候能乖乖听话靠得住,那还真是老母猪都能上树。

车子慢慢开离了市区,在一个挺偏僻的地方停下来,外面有人帮他们打开了车门,恭恭敬敬地说:“二位,这边请。”

翟海东在不远的地方侧着身等着他们,这老人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极灵敏,站在那从容不迫地露出一个笑容来,等他们走到近前,伸手一指:“请。”

沈夜熙没客气,姜湖是不知道怎么客气,谁都没多话,就跟着前边一个领路的人进了翟家的宅子。作为一个朝九晚五按月拿死工资的人民警察,沈夜熙不得不非常苦痛地承认,这年头,最有赚头的工作原来是娱乐行业,翟家的水平已经说得上是奢华了,进进出出的人一个个训练有素,客厅里飘着一股好闻的檀香。

翟海东拢拢袖子:“寒舍叫二位见笑了,请坐。”

姜湖看了他一眼,低声问:“你家又不冷,为什么要笑?”

沈夜熙翻了他一眼——别丢人,让人以为咱人民警察没文化——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对翟海东说:“翟先生这样的如果也叫寒舍的话,那还真是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翟海东没在意他话里的刺,只对姜湖笑了笑:“姜医生从国外回来,国内的妙处大概还没有领略到,容我今天稍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二位一回。”

姜湖皱皱眉,听着这满脸褶子的老头文绉绉,心说咱都知道您是干什么的,装什么文化人啊,说话不怕咬了腮帮子么?沈夜熙在一边打断他说:“老翟先生,您说话请用现代白话文,要不然咱们姜医生听不懂。”

“我听得懂,”姜湖偏过头去说,一本正经,“他的意思不是说一会要请我们吃饭么?”

沈夜熙扶额,有时候真分不清他们家这吃货是真傻还是装傻。

翟海东笑了:“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话间对翟行远做了个手势,翟行远立刻训练有素地接收到,点点头,招呼了一声,片刻,一大桌子饭菜就被摆了上来。姜湖多看了翟行远两眼,这年轻人在他爷爷面前显得很恭敬。

翟海东招呼两人入席,这时有一个中年人拿了一个小托盘,站在一边,每道菜都夹着尝了一点。尝完了以后,又退到了一边,姜湖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这个人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沈夜熙却笑了:“人家说老翟先生是咱们这的地下皇帝,我以前还不信来着,今天一看见,您还真有皇帝范儿,吃个饭都有人给试毒,不知道是不是也好几处宅子,晚上住哪随即决定啊?”

翟海东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淡淡地说:“还真让你猜着了,这是老宅子了,我年纪大了,有时候图方便,住在市里。二位别客气。”

“东西是在这里丢的?”沈夜熙问。

翟海东点点头。

“什么时候?”

翟海东摇摇头,翟行远接过话头说:“爷爷大概每个月回一趟老宅,平时不经常在这里的。”

“每个月?”沈夜熙眉间蹙了一下,“每个月的哪天?”

翟海东笑了笑,他的样子倒是看不出有多着急来:“这不一定。”

“在哪里丢的东西?”沈夜熙又问。

翟行远说:“沈警官,这我们就不方便说了,丢的东西只有爷爷和那个小偷两个人知道,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我靠,你连在哪丢的东西都不说,叫我们怎么查。

姜湖在一边沉默了半天,吃着东西也顺便把整个翟家打量了个遍,这时候忽然问:“老翟先生,你为什么一直在防备我?”

这句话一出口,气氛静止了一下,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似的,半晌,翟海东才失笑说:“这是从何说起?”

“我只是一个刚来局里一年不到的心理医生,没和你接触过,你怎么知道我从国外回来的?”姜湖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还有,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每次我走得慢了,稍稍落后一点,你就会装作和我说话的样子等我赶上,礼貌什么的放一边,你是不愿意我走在你身后吧?老翟先生,我觉得你有点小心过分了,我一个也没有武器的普通人,对你能有什么威胁?”

翟海东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笑笑:“姜医生不要自谦,以你和安捷的交情,我怎么能小看你呢?”

这两个人虽然一个礼貌周到,一个迷迷糊糊,这会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有点僵,沈夜熙比较庆幸自己坐在姜湖和翟海东的中间,果然这家伙平时温吞水,一到关键时候就出幺蛾子。姜湖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翟海东的意思,就点点头:“哦,谢谢你。”

顿了顿,他又说了句很劲爆的话,他说:“对了,老翟先生,你卧室的床是不是靠墙的呢?”

沈夜熙正捧着茶杯在一边小心戒备,听见这句话差点呛着,看见翟海东脸色猛地一变,姜湖却笑了:“哦,那就是是了。老翟先生,你也不用瞒着了,我知道你的东西是在哪里丢的了。”

翟海东呼吸的声音猛地沉下来,翟行远也不禁细细地打量这个怡宁嘴里说的“浆糊”先生,这人身上有种特别的锐利,不是沈夜熙那种大多被中正气掩盖过的敏锐,而是构建在极强的洞察力上的尖锐。

沈夜熙放下茶杯插进来,说话很慢,话音里却带着点压迫的意思:“老翟先生,东西既然已经丢了,你还对我们藏着掖着,有点小家子气了吧?”

“那姜医生请细说。”翟海东挑挑眉。

姜湖看着他说:“你是个偏执狂,多疑,多猜忌,小心翼翼,不愿意错一步,你走路的时候,即使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也会很细致地用拐杖在前面点上四五下,然后还要轻轻地顺着一个方向扫一下,保证没有障碍物才迈步。你不信任别人,即使那个人是你的亲孙子。”

这不是什么好话,周围已经有人脸色不对了,沈夜熙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一只手在自己的腰附近徘徊。

姜湖无知无觉似的,继续说:“所以你所谓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市里,而是会放在一个你能完全控制的地方,就是老宅。你不会把那东西放在保险柜之类的地方,你不相信任何东西任何人,包括保险柜的完备性,但是因为你眼睛的缘故,你进出都要人照顾,所以这是个能满足你的隐私需要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在你的卧室里。卧室里肯定不在天花板上,你的眼睛上下不方便,也肯定不在地板底下,你用拐杖不停地敲地板,如果敲到藏东西的地方,会出现空音,那就应该在墙里了。”

翟海东脸上即使是勉强出来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他把脸转向姜湖,闭着眼睛的脸上露出一股肃杀气,空气像是凝滞了,沈夜熙突然轻轻地用银质的筷子敲敲碗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他回头对姜湖笑了笑:“然后呢,墙也是有一圈的。”

姜湖说:“所以我问,卧室的床是不是靠墙放的,答案老翟先生已经告诉我了。”

沈夜熙又问:“就这么简单?”

姜湖看着翟海东,不慌不忙地说:“当然不是,要拿到老先生所谓重要的东西,大概还需要一个钥匙,我想这个钥匙,应该是老先生随身带着的东西。”他顿了顿,笑着摇摇头,“就是我不确定,是在你手上的手杖里,还是在你脖子上的坠子里。”

姜湖每说一句话,翟海东的脸色就冷上一分,沈夜熙已经在用目光丈量几个人之间的距离了,虽说现在大家都是合作关系,老翟也自称良民,但是谁也不是特别清楚,他究竟是干什么的,谁也不能特别保证,此等龟孙会不会突然发难,反正这么看下来,姜湖口无遮拦地闯祸,有什么后果,恐怕是要自己收拾。

翟海东抓着拐杖的手指握紧了,沈夜熙一脸无所谓,桌子底下的手却轻轻地按在了枪柄上。却听见翟海东突然笑了一声,笑容有点扭曲,配上他那张老菜皮一样的脸,生出几分狰狞味道,沈夜熙一眼瞟过去,老翟虽然仍然有点咬牙切齿,但是抓着拐杖的手指却一点一点松开了,他说:“姜医生的精明突然让我想起一个老朋友来——是,你说得对,我的钥匙在这里。”

他轻轻一掰拐杖杖头,里面居然露出一个很精细的指纹传感器,翟海东把手放在上面,“滴”一声响过以后,弹出一个小格子,一把钥匙躺在里面。姜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把明晃晃地钥匙上,突然叹了口气。

翟海东听见他这一声叹息,耳朵动了一下:“怎么的姜医生,是我这钥匙有什么问题,还是我放钥匙的地方有什么问题?”

姜湖垂下目光:“老翟先生,拐杖是你的必需品之一,我看你即使是吃饭的时候也不离手,这东西离开你控制范围的时间有限吧?”

翟海东坦然说:“沐浴洗澡的时候,会有人帮我拿下去擦一擦。”

姜湖问:“其实你已经知道是谁偷了你的东西了。”

翟海东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在你提醒之前,原来是不知道的。”

姜湖似乎笑了一下:“老翟先生,以你的戒心,能贴身帮你洗澡擦拐杖的人,肯定都是跟了你很多年的人了吧?他做出这种事情之后,又把钥匙放回原处,是为了赌一回,成功了就是成功了,要是失败了……”

“我只是个正经生意人。”翟海东再次强调说。

姜湖挑挑眉,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带了讽刺意味,懒得和他打太极,直截了当地说:“其实你只是让人把每个可能接触到你拐杖的人都分开控制起来,然后有一个人就自杀了,是么?”

翟行远愣了一下,看向姜湖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翟海东却叹了口气:“姜医生,你什么时候不想在警局工作了,可以来找我。”

沈夜熙桌子底下的手这才慢慢松开来,抬起眼皮,表情有些不善地盯着翟海东:“老翟先生,您这就不对了吧,我作为他上司还在一边儿呢,您就开始挖墙脚了?”

翟海东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问姜湖:“姜医生,你说她是为什么呢?我自觉这么多年,对手下人不薄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湖问。

翟行远接过话头说:“是跟着爷爷的老人了,叫乔慧芝,我还要叫她一声乔婶,带着个儿子,丈夫十多年前死了,她就一直守寡,翟家上下没有说谁亏待过她,该有的尊敬和好处,一样也没少过她的。”

姜湖想了想,只是笑了笑,敷衍说:“人做一件事情,总是有理由的,只是外人不好说罢了。”

沈夜熙的手指轻轻地敲打了两下桌子,突然问:“老翟先生,既然你这家贼自己都逮住了,还叫我们来干什么呢?”

“这东西在别人手里,我这心里一直难以安生,她把东西卖给了姓闵的,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二位旁观者清,给我指个名路,闵言他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地拿了我的东西,究竟是要干什么?”翟海东顿了顿,眉头皱起来,“况且……我不明白,这放钥匙的地方,放东西的地方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当初乔婶进我们家,就是看上她憨厚老实这一点,要是没有什么人指导,她绝对做不到一点痕迹不留地就把东西弄出去。”

“闵言从来没和你联系过么?”沈夜熙问。

翟海东摇摇头:“闵言一直低调,从我的东西丢了以后,才猖獗起来,但是他究竟想要什么,想要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沈夜熙蹭蹭下巴,饶有深意地说:“他是唯恐你不知道,你的东西是被他偷的呀?”

翟海东一愣:“沈队的意思是……”

沈夜熙嘿嘿一笑:“我一说,您老一听得了,我一人民警察,哪知道你们这些破事儿啊?”

翟海东稀疏的眉皱起来,指尖轻轻地磕着拐杖不说话,姜湖却笑了:“老翟先生,你听过三国的故事么?”

翟海东没说什么,倒是沈夜熙挺惊异地看了姜湖一眼——啥时候这么有文化了,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居然坐在这人五人六地跟人侃四大名著?

姜湖假装没看见他,继续说:“三国里那个空城计的故事,老翟先生,您说当时司马……”他的话音微妙地顿住了,忘了后面那个巨复杂无比的“懿”字念什么来着,于是含糊了过去。

“要是不那么相信自己的判断,找个小分队进去试试看,或者往城楼上弹琴的人身上射一箭,会不会结果就不一样了?”

翟海东眉尖一抖,才要说话,被沈夜熙打断,沈夜熙对姜湖打了个眼色,站起来说:“究竟怎么办,那就是您自己的事了,我们只负责打击违法犯罪分子,既然东西怎么丢的是谁偷的,您心里都有数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了,局里估计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翟海东心里挂着闵言的事情,也没多留他们,礼貌周到地把两个人送走。两人回了警局,正好办公室都出外勤去了,没人,沈夜熙一把抓过姜湖的领子把他拎进去,甩上门,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刚才在跟谁说话?”

姜湖无辜地看着他,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你知道个屁,”沈夜熙恨得牙根痒痒,“你知道还那么说话,那死老头子神经兮兮的,不多说还对你有三分猜疑呢,你三言两语就说破他的心思,找事是不是?”

姜湖狂摇头。

沈夜熙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摇什么摇,气死老子了,跟你一起我得少活好几年!你说,你自己说!要是那老头子刚刚真的发难怎么办,你身上连个水果刀都没有,等着被人切么?要是我一个人保护不了你怎么办?要是那老头子从此以后盯上你怎么办?”

姜湖突然说:“你在担心我么?”

沈夜熙拿眼瞪他,姜湖却笑了:“翟海东忌惮安叔,就算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况且有些话我又没有都说出来。”

“什么话?”

“比如……关于他丢的东西在哪,我有个猜想。”

他好像是故意卖弄一样,拖长了声音,多少带了点讨好的意思,沈夜熙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眼睛里好像闪着光似的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知不觉地脸色就柔和了下来:“怎么说?”

“你说一个守寡了许多年,把一辈子的青春和忠诚都献给翟家的老婆婆,为什么到老了,拼着自己一条命做出这种事情?如果是利益什么的,她大可以去求翟海东,以翟海东的性格,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是他乐得做的。”姜湖说。

沈夜熙眼神一闪:“你是说……为了她的儿子?”

“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理由,”姜湖说,“可是你想,闵言如果为了翟海东的东西,以她的儿子要挟她,那她会怎么做?这个乔慧芝跟了翟海东一辈子,她也许老实厚道,可是这么多年,看见的经过的东西,让她比普通人更了解他们这些人,所以她在翟海东怀疑到她的时候,立刻就自杀了。”

“一方面是她知道自己的下场,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希望仗着多年的情分,向翟海东讨个人情。”沈夜熙立刻接上来,“好像在跟翟海东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为难她的孩子么?”

姜湖点点头:“可是万一翟海东不给她这个人情怎么办?万一闵言出尔反尔怎么办?”

沈夜熙缓缓地说:“你的意思是,翟海东丢的账本现在在乔慧芝的儿子手上?为了给她儿子在两边都留个活命的退路?”

“我只是胡猜。”姜湖摊摊手,“一个账本,既不在翟海东手上,现在看来也不在虚张声势的闵言手上,你说它会在哪里呢?”

沈夜熙咧嘴一笑,勾过姜湖的脑袋,乱揉一通:“胡猜得好!”

他立刻给杨曼打了电话,让她留意一下乔慧芝这个酱油党一样没有存在感的儿子,回头心情很好地对姜湖开玩笑说:“浆糊小朋友,你这么能猜,知道我的银行卡密码是多少不?”

姜湖就想了想,还真报出六位数来。

沈夜熙睁大了眼睛,像看妖怪一样地看着姜湖:“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姜湖耸耸肩:“这有什么难猜的,是你老院长的生日吧?你虽然看起来神经粗得像电线杆子一样,其实是很念旧、感情也比较丰富的人,而且做事很有条理,你房间里收藏了好多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每件东西底下还都细心地用标签贴好,不大像是那种会用随机数字或者电话号码身份证号什么的做密码的人。上回你给我看的相册里的每张相片也有拍摄时间和事件,其中有一张为你们老院长庆祝生日的照片,旁边还写了日期。你特意把那张照片放大了夹在最显眼的地方,我想可能是因为他是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快到傍晚的时候,出去了一天的一群人才回来。莫局说得对,他们这帮人精,个个手底下都有那么几条别人不知道的路子,盛遥身上明显带了酒气,领口打开了,偏白的皮肤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红,眼神还算清明。

苏君子倒了杯温水,又从抽屉里取出一罐蜂蜜,加了一勺拌匀了递给他。盛遥笑着道了声谢接过来,喝了几口,就抱着水杯安分地坐在那里。出入乌烟瘴气的地方不是一次了,一整天跟几个线人转着圈地找人,不过想知道点什么也得付出代价,那帮老流氓不管你是不是当值警察有规定不能喝酒,当中被灌了好几圈,又不好翻脸不接着。况且杨曼再彪悍也是女孩子,怎么能让他们灌她?所以敬给她的,都被盛遥不动声色地挡了下来,这会儿虽然还知道东南西北,也是有点醉了。

有人喝多了爱哭,有人喝多了爱笑,有人喝多了话多,盛遥大概就属于那种喝多了反而安静的人,基本上这时候他要不是倒头就睡,就是变个没嘴的葫芦,有点呆地坐在一边,不到非开口不可的时候,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都说这种人城府深沉,盛遥不知道自己算不算。

温暖的蜂蜜水透过玻璃杯传到他的指尖上,盛遥的目光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一动不动,众人也都知道他喝多了犯懒,干脆不去问他,就听着杨曼说。杨曼拍拍盛遥的肩膀,感激的意思不言而喻,简短地说:“我们找到乔慧芝的儿子了,已经让人盯上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了一个地址。

“这小子什么情况?”沈夜熙搬过一个软软的转椅,让盛遥坐下。

“乔慧芝这个儿子叫李永旺,二十八了,游手好闲的混混一个,现在还靠他妈养着,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他还赌?”苏君子问。

“赌得厉害——就是因为这个,输光了钱,被他妈大骂了一通,离家出走没钱还债,然后被人抓了起来,要他的命抵债。”杨曼说,补充了一句,“我估计是有人陷害他,要不然不至于输那么多。”

“多少?”沈夜熙问。

杨曼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千万,据说那傻小子输了这么多钱,觉得有点万念俱灰,这时候有个人站出来,说要再给他一个机会,赢了就替他付钱,输了就拿他的小命抵债,那个……怡宁,你男人说那乔婶怎么着?老实本分?我觉得靠谱,看她生这儿子智商就知道这女人也不是啥精明的。”

安怡宁耸耸肩:“别问我,这案子我就管配合郑哥他们,给你们当跑腿小妹了,避嫌。”

“行啦,装什么装,”杨曼撇撇嘴,“后边的事你们估计得八九不离十,听说乔慧芝亲自找上门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好话,对方答应先留着李永旺,后来她又找上门一次,对方就把李永旺给放了。放出来以后,乔慧芝找了个信得过的朋友,让他帮着把李永旺藏起来,不过幸运的是,她这‘信得过’的朋友正好是我一个线人老杜,这老小子行踪不定,不过这回让我们逮住他了,也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乔慧芝第一次去应该是和对方达成了什么交易,对方要求她做什么事,兑现了就放人,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对方放了人,应该是事情已经办成了,那乔慧芝让人把她儿子藏起来,是为了怕他被翟海东对付?”苏君子问,继而又摇摇头,“不对,既然是替对方办事,那为什么不干脆求对方给李永旺一个庇护?”

“有可能是信不过闵言,要么是……她对旧主感情还是深厚的。”沈夜熙慢吞吞地说,“所以给闵言的东西其实是假的,真的在她儿子手里。难道是她想着万一东窗事发,她一死了之,再让李永旺把东西还回去,翟海东就不会为难她儿子了么?说不定还以为李永旺忠心耿耿大义灭亲?”

沈夜熙说完自己都摇摇头:“那可真是……君子,你们那边怎么样?”

苏君子“哦”了一声,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翟海东对闵言很了解,给的资料也挺全,就是一条,闵言身边好像突然出现了个挺神秘的人,我查访了不少人,都是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是没见过。”

“是什么样的人?”半天没吭声的姜湖突然插进一句。

苏君子摇摇头:“这真不知道,打听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靠谱的说法,听说闵言恭恭敬敬地称呼那个人‘老师’,只知道应该是个男的,岁数……大概也不小了。”

姜湖的眼睛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划过一丝冷光,没再追问。

沈夜熙也皱皱眉:“这个人应该是个关键人物,再看看,必要地时候把李永旺逮回来,今天大家也都累了,散了吧。”

沈夜熙和姜湖出了办公室,正好对面一个传达室的同志小跑着过来,递给姜湖一个小邮包:“姜医生,有你的包裹,我刚看见,幸好赶上了,我还以为你们走了呢。”

姜湖道了声谢,有点疑惑,实在想不出谁会给自己寄包裹,他打开邮包,里面掉出一个小盒子和一封贺卡,盒子里是一只带着穿着护士服的卡通小猫,姜湖面无表情地打开贺卡,里面没开头没落款,只有一行字:

嘿,好久不见,最近好么?天气反复,要注意身体。

姜湖看完以后把这些东西重新放回去,回头对沈夜熙笑笑:“没什么,一个朋友。”

他的声音、语速、表情乃至肢体语言都极正常,但是站得很近的沈夜熙注意到,在看见那只小猫的瞬间,姜湖的瞳孔猛地放大了。

要让一个人知道你关心他,有时候需要付出一辈子的努力,才能打开对方固若金汤一般的心防,相比起来,杀死一个人,就真是太容易太容易的事情了。

沈夜熙的嘴唇动了一下,觉得不大好干涉别人隐私,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目光转向别的地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勉强笑了一下,沈夜熙拍拍姜湖的后背:“我先去开车。”

姜湖点点头:“我出去等你。”

沈夜熙转身走了,姜湖带着一点温和笑意的脸却迅速冷了下来,纤长的手指掐进小猫的身体里,歪着头乖巧地笑着的小猫一下子扭曲起来,姜湖的指尖泛了白。

嘿,好久不见,最近好么?

他几乎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人微笑着,有些轻佻地打招呼的样子。

柯如悔——姜湖深深地吸了口气,顺手把贺卡和扭曲的小猫玩具狠狠地塞进楼道里的垃圾箱中,大步走过,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杀意——有的时候,恶魔存在的意义,就是他会轻易地带人走到自己心里最晦暗的部分,十殿阎罗,万劫不复。

已经是初夏了,可姜湖还是觉得一阵一阵的冷。

沈夜熙一边启动了车子,一边留神看了一眼,发现姜湖手上没有东西——奇怪,刚刚那个邮包呢?他不动声色地挑挑眉,但没好说什么。

姜湖坐在副驾驶上,手肘顶在车门上,撑着下巴,眼睛半睁半闭的,不经意地显出几分疲态。沈夜熙的目光不时飘过来,扫过他的脸又扫过他的手,半晌,只听姜湖说:“刚才的东西我扔了。”

沈夜熙一愣,正好路口红灯,他停下车,偏过头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看着姜湖。

姜湖的眼睛里仍是没什么焦距,像是发呆,却又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似的:“嗯?怎么,你不是想问那只猫和贺卡的事么?”

沈夜熙当然是非常想问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好像条件反射似的往回走。人的气场不一样,有些人萍水相逢、认识不到十分钟就能和人称兄道弟,祖宗八辈谁打呼噜谁磨牙的事都能叨出来,有些人却能相处一辈子都是点头之交,对自己的一切都讳莫如深,似乎不愿意和别人有任何交集,别人想问,都会生怕冒犯了他。

好比姜湖,他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所有人的负面情绪,吸收它们,他不是领导者,但是能在众人都焦躁不安的时候,奇异地做那个最冷静的人——他就像是一堵墙,从不发号施令,也不显山不露水、十分没有存在感地站在那里,但是让墙里的人充满了安全感。

如果说沈夜熙是掌控和支配的人,姜湖就是那个潜移默化中让大家保持自己的节奏、不会乱了阵脚的人。他像是一盏暗夜里发着一点白色荧光的灯,不扎眼,却温暖,吸引着所有暗夜中摸索着踉跄行路的人,可是……

想要离他近一点,又那么难。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姜湖语气冷静地说,“不信任别人,不分享压力,并不代表一个人很强,而是不够强,所有负面情绪中,最让人痛苦、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羞耻,距离感代表是羞耻的保护膜……”

“快到端午了。”沈夜熙突然打断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姜湖诧异地看着他,沈夜熙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说:“杨曼她妈叫咱们放假的时候一起去她家里,已经准备好了粽叶和黏米,大家一起过去包粽子,她准备了豆沙、蜜豆、肉,还让我问你一句,你在国外的时候跟美国佬吃黄油吃惯了,粽子里包块黄油行不行?”

姜湖愣了片刻:“美国佬不会包粽子。”

沈夜熙点了一根烟,斜了他一眼:“那不管,自己包自己吃,万一漏了,你等着就吃蒸黏米饭吧。”

“做人呢,”沈队用一种港剧台词一样的口气说,“就要没皮没脸一点。有些事发生了,大家都不想的,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思前想后,你知道你这样的文艺青年用一句非常传神的词应该怎么说吗?我教你啊,那叫矫情,北京人叫吃饱了撑的,东北人叫没事瞎得瑟……哎不说没发现,我发现得瑟这个词形容你真是太传神了……”

姜湖轻轻地笑起来。

走过所有苍苍莽莽、鬼魅丛生,踽踽一人,而让我遇到你们所有人——也才知道上苍其实也没有亏待我多少。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柯如悔这个人。”

沈夜熙摇摇头,顺口问:“演电视剧的?”

姜湖方才那句话是个陈述句,代表了他默认了沈夜熙是知道这个人的,听了这反应,顿时有点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啥,沈夜熙觉得姜湖这一眼里,包含了类似于“你怎么这么不学无术”的信息,于是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迫于面子吭吭哧哧地说:“好像……嗯,你别说,我觉得这名字稍微有点耳熟。”

姜湖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沈夜熙干脆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地说:“哥岁数大了,跟你们这帮小青年不能比,记性不好不行啊?不就是个人么,干什么的?”

“不就是个人么”这句话让姜湖怔了片刻。

柯如悔……可不也就是个人么?既不会七十二变,也没有三头六臂——姜湖好像突然间相通了什么,放松了身体窝在副驾驶的车座上:“大概五六年前的时候,有人说柯如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犯罪心理学家,他在学科内的成就是里程碑式的。”

沈夜熙:“比你厉害呀?”

“柯如悔在学术上的成就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不,应该说我压根就没什么成就。”姜湖说,“我一门心思研究一门课还不一定赶得上他,何况精力分散到那么多别的地方,我爸知道我在大学里同时修了好几门专业的时候,还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姜湖极少提起他自己的事情,更是从没有提过他的家人,和沈夜熙合租几个月了,沈夜熙从未见他联系过单位同事以外的人,好像他是一个没有私交、没有朋友、没有家庭、也鲜少有什么业余生活的人。

沈夜熙忍不住问:“多学些东西不好么,你爸骂你干嘛?”

“我老爸最看不惯我读书的时候那种花蝴蝶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沾,又什么都不能全神贯注的人。”姜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表情柔和了下来,“他说我是在挥霍天分浪费时间,早晚有一天一事无成,将来会穷得裤子都穿不起,他可以考虑给我留下个草裙当遗产。”

“我父亲当过兵,是个混蛋,脾气暴躁,一句话里要是没有脏字,就好像说不出口似的,一条胳膊有我的腿那么粗,小时候他会大笑着把我抛到天上再接住,非常粗鲁。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去世,他怕养不活我,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那里……”姜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了顿,斜眼看了一眼沈夜熙,“呃,怎么说到他了。”

沈夜熙叼着烟津津有味地说:“没事,你说,这个好听,我小时候又没爹又没妈,听见别人家什么都觉得羡慕嫉妒恨,你再多说点,今天晚饭就归你做了。”

“我小时候,外祖家里有一个不大,但是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小花园,还有一条上蹿下跳、破坏力很强的拉布拉多犬。可是我却总是盼着我爸爸来看我的日子——虽然外公并不是特别欢迎,他一直觉得女儿嫁的这个男人又粗鲁又没教养。我父亲在外公眼里,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特别好。”姜湖轻轻地说,“他教会我摆弄各种各样让外婆尖叫的危险武器,还会专门教我一些各国语言里骂人的话,还会和我约定,这些话只能在他面前说。”

姜湖眼神黯了黯,想起那个在自己生命的最初时候,留下最为浓墨重彩一页的男人,他一直那么羡慕崇拜着自己的父亲,可是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自由而热烈地活着。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他才接我回到他身边。”

“那时候赶上我青春期,正叛逆,我爸这人,要是偶尔见面,跟他出去喝一壶,聊聊天开开玩笑,还挺好的,真的跟他搬到一起去,才发现有很多事情,我们俩根本没法沟通,有一段时间,我天天跟他吵架。有时候我吵不过他,就离家出走几天,钱花完了再回来,有时候他吵不过我,就动手,整天鸡飞狗跳的。”

“直到我离家上了大学,他才不再动不动就教训我了。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一辈子像坦克一样硬朗,像狐狸一样狡猾的男人,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居然会在我离家的前一天来来回回地把我的行李检查了很多遍,像个老太婆一样唠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姜湖突然停顿住了,好半晌,才接着说,“你知道么,他身上有很多很多的伤疤,有的伤疤特别恐怖,可是他说那是他一辈子最自豪的东西,生死边缘走过那么多,他都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就是赢了。可是他战斗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输给了时间。”

“我一年级春假的时候回去看他,差点认不出他了,他好像缩水了似的,身体干瘪下来,头发也白了。有时候运动稍微过量一点,就会气喘吁吁。我逼着他去医院,还因为这个和他吵了一架……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吵架了。”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拍拍他的肩膀。

“在医院里我最后一次给老头子庆祝生日,当时我的一篇讨论自救式犯罪成因的论文刚刚发表,他让我用轮椅推着他,在一堆病房里转了一大圈,像每个他认识的人炫耀,特别丢脸——也正是那篇论文,让柯如悔邀请我去做他的研究生。”

“你说的那个犯罪心理学家?”

姜湖点点头:“我父亲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亲自给我做的心理疏导……他在犯罪心理学上的成就现今真的是没人比得上,能自成一套理论,因为他,我才慢慢把那些分散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领域上。”

“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是死了——”姜湖有些犹豫地说,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至少我以为他死了,可是……我刚收到的东西就是他寄来的。”

沈夜熙皱皱眉,觉得这话听起来诡异:“死了,怎么死的?”

“他那时候和警方的联系很密切,也经常出入监狱,收集各种罪犯的资料,是个为了他的研究可以好几天不吃不喝的人。”姜湖突然皱起眉,“我第一次发现他的不对劲,是有一次碰上的一个跨州的连环杀人凶手,负责那起案件的联邦警官是柯如悔的朋友,当中专门向他咨询过专家意见。柯如悔很感兴趣,亲自去过现场,抓捕犯人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那个男人对柯如悔说过一句话,他说‘你没有杀过人,又怎么会理解杀人的快乐?我才不相信。’”

沈夜熙:“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然后你那老师就去杀人了。”

“后来突然出现了一起模仿杀人案,当时我已经拿到学位,在做自己的研究,也关注过这件事,还看见了柯如悔给出的犯人心理分析,有些地方和我理解得不大一样。我想反正也是自己的老师,去请教也不算丢人,就去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天色已经开始黑下去了,姜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冷,“他表示,对我的看法保留意见,还说‘你没有杀过人,怎么能理解凶手的想法呢?’”

“你们的分歧在哪里?”沈夜熙找到了关键问题,他顿了顿,又问,“是不是你老师给了个特别标准程式化的分析,你觉得不对劲?”

姜湖惊异地回头看他。

沈夜熙觉得很受用,开始得瑟:“哎就这么聪明没办法啊,天生丽质难那啥……”

姜湖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让我想起怡宁说……怡宁形容的某种动物……”

“安怡宁说什么?”

“不咬人膈应死人。”姜湖有的时候真是老实得让人胃疼。

沈夜熙伸出手去抓他:“我掐死你……”

姜湖笑着躲开,扶了扶歪到一边的眼镜,继续说:“那些现场的照片太刻意了,我说不出那种感觉,你明白么?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人的心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情境中会有很大差别,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就是那种完美的模仿复制,但是我看不出凶手的感情因素,觉得很……”

“假。”沈夜熙说。

“对,就是假。那天我和柯如悔谈到深夜,最后他被我说服了,送我出门,临走的时候,他想邀请我加入他的研究。”

“什么研究?”沈夜熙问。

“他想要建立一个基于行为主义的暴力犯罪心理动因系统。”姜湖说。

“啊?”沈夜熙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姜湖这句话,觉得每个字他都知道,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什么意思了,“你……你能用人类的语言翻译一下吗?”

“简而言之,就是柯如悔觉得,只要满足特定的条件,每个人都有可能会是暴力犯罪者,造成犯罪的动因、环境因素和犯人的行为特征以及征兆都是可以分类并且被预测的。”姜湖试着用他觉得最通俗的方式解释。

沈夜熙不好意思再做一脸茫然状,为了让自己显得聪明点,于是转移话题:“那你觉得呢?”

“我拒绝了,我认为他的研究本身是不会有结果的,也不同意他的设想。”姜湖说,“柯如悔当时的狂热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像是他能看透一切掌控一切似的。”

“他虽然觉得遗憾,但是也没有强求,只是让我定期帮他参考一些东西。后来不久……在模仿杀人案不了了之后不久,我所在的城市开始出现了一系列诡异的失踪案件,有点人人自危的意思。当时司法界和学术界的一些朋友联合起来开始研究这些案子,我也被邀请参与其中,整整三个月,一无所获。最后竟然让我在柯如悔寄来的研究报告里找到了线索。”

沈夜熙张张嘴:“真让我说中了……”

“我们当时是和消防队一起赶到的。柯如悔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一把火点着了房子。”

“可是,现在你发现,他没死?”

姜湖用手抹了把脸:“他在火海里给我打了个电话,向我炫耀他研究的成功,因为他甚至预测到了我们什么时候会发现他‘伟大’的实验,什么时候会找过来,掐算好了时间,然后点着了房子。”

沈夜熙难以置信:“有这么神的事?”

“我不知道。”姜湖说——他想柯如悔可能真的是走火入魔了,那火海里压抑着狂热的声音,把他心里那个温文尔雅的教授形象一下子扭曲了,天使撕下了脸上人皮,突然就变成了恶魔。

“我真的不知道……”他茫然地想。

柯如悔可能真的是个能操纵人心的恶鬼,姜湖想起来,其实自己在打开他的贺卡的一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冷静。

沈夜熙突然伸出手指在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姜湖一愣,抬起头看着他。被一双手恶意地按了一下脑袋:“他‘活着’的时候,你怕过他么?”

姜湖被他按着头,艰难地摇了摇。

“那你现在怕什么的?”沈夜熙瞪眼,“听我的,该吃吃该喝喝,啥事甭往心里搁。不就是一个假洋鬼子么,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听见蝲蝲蛄叫你还就不种稻子了呢。你这人脑袋不大,整天琢磨那么多事,啧,要不然你这小白脸光吃饭不长肉呢。起来,跟我去超市买菜去!”

被警方密切关注的李永旺是个大龄熊孩子,是个如同社会渣滓一般的脑残星人,他被警方盯梢了一天,没有半点察觉的意思,第二天仍然继续着他混吃等死地大业。

万一乔婶地下有知,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觉得心寒,她费尽心思想要保护的这个儿子,就是个亲妈刚死,就跑到夜总会跟几个莺莺燕燕掰扯不清的东西,说他狼心狗肺,狼和狗估计都要摒弃前嫌,跨种族展开联合抗议游行活动。

对此,杨曼鉴定说:“讨债的,这就是来讨债的。”

安怡宁为了“避嫌”,已经彻底跑到郑队手下了,人影都不见一个。

剩下的几个人凑起来一合计,干脆不厚道了,也没通知莫局,也没告诉翟家,直接叫了几个人,在李永旺在他那新房子里面,正和一个脸画得京剧脸谱似的的女人没羞没臊的时候,一脚踹门进去,把两个都铐了起来。

沈夜熙挑的时机和抓人方式都极其猥琐,完事儿以后,他还瞄了一眼那浑身上下没两块布的女人,总结说:“顺便为扫黄打非做贡献了。”

杨曼扭过头去,悄悄地跟盛遥说:“沈队怎么这么暴力?”

盛遥轻咳一声:“唉,学习紧张工作忙,连个老婆也没有,心里有火呗。”

杨曼做恍然大悟状:“盛公子一针见血,奴家甚是佩服,甚是佩服。”

盛遥连忙摆摆手谦虚:“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突然,沈夜熙转过头来,阴恻恻地冲两个人的方向笑了笑:“全国第三是吧,盛遥杨曼,我看你们俩现在也没啥任务,刚刚郑队打电话说,他们那边安排了一次伏击行动,为了体现同事之间的友爱,一块蹲点去吧。”

——沈夜熙你是蝙蝠么?那脑袋两边长得不是耳朵,其实是雷达吧?杨曼盛遥发出两声齐刷刷的惨叫。

苏君子听说以后出去了一圈,不一会抱回两身雨衣回来,一人给塞了一件,特温柔地笑笑:“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到暴雨,你们看这天气也听够呛的,带上点,万一呢?”

苏君子是局里有名的乌鸦嘴,好话从来没灵过,坏话从来没不灵过。杨曼和盛遥像两只瑟瑟发抖的鹌鹑,抱头痛哭。

姜湖在李永旺屋子里转——这屋子确实是够乱的,脏衣服干净衣服都纠缠在一起,一打一打的,李永旺属于典型的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型,刚刚还醉醺醺骂骂咧咧,一看制住自己的是警察,立刻软了,使出装孙子大法,表演得比奥斯卡影帝还专业。

沈夜熙蹲下,直抒胸臆地问被压在地上的李永旺:“你妈给过你一个账本,放哪了?”

李永旺一双猥琐的小眼睛开始四处乱飘:“警官我冤枉啊,我妈,她、她她一给别人当老妈子的老娘们儿,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呀?再说她防我跟防贼似的,有重要的东西也不能给我呀!”

沈夜熙眨眨眼睛:“我什么时候说是重要的东西了,不就一破账本么?”

李永旺脸色一白:“是是是……是呢!指不定就让我扔哪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数,谁知道干什么的。”

沈夜熙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道为啥,把李永旺笑得觉得有点瘆得慌,他“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唾沫。

沈夜熙摸摸下巴,慢条斯理地说:“弄没了啊……这可难办了,你知道你弄没了谁的东西么?”

李永旺下意识地摇摇头。

沈夜熙“啧”了一声,流氓兮兮地说:“老实告诉你,我们都跟了你好几天了,昨天在路口吃了一大碗麻辣烫,晚上跟人打台球赢了两百块钱,是不是?”

李永旺睁大了眼睛,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挺惋惜地说:“可惜啊可惜,你也就能快活这么几天了,知道为啥跟了你好几天,今天把你逮起来么?”

李永旺傻傻地摇摇头。

沈夜熙继续忽悠:“我们找得着你,翟海东也找得着你。他老人家正在往这边来得路上,我一寻思,虽然你挺猥琐,但是怎么也是一会喘气的,咱人民警察不能眼看着你被黑社会老头拖回去切吧切吧剁了,咕嘟咕嘟炖了是吧?不过看来哥们儿你也不领情……”

翟老板就这样被沈夜熙塑造成了一个扛大枪的香港黑社会。

李永旺冷汗“刷”就下来了,目光又开始在屋里乱瞟:“我、我、我……”

姜湖站在一边打量了他一会,目光一闪,接着走到电视下面,拉开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小橱子,里面有个带锁的抽屉,然后姜湖回头很平静得问李永旺:“你能把你鞋里的钥匙掏出来,把这锁打开么?”

李永旺见鬼了一样地看着姜湖。

姜湖的目光转到他那看着就知道味道不轻的鞋上,觉得有点恶心,到底还是克服了心理障碍,戴着手套扒下了李永旺的臭鞋,拎起来晃了几下,最后从鞋垫下面摸出了一把钥匙:“我们进来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穿,看见人来了,第一反应不是裹上床单或者抓起衣服,而是飞快地把右脚伸进鞋里,没管左脚,再去抓衣服,傻子都知道你鞋里有东西。”

旁边一帮完全没想到他鞋里还另有乾坤的警官们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

姜湖继续说:“刚刚你眼睛开始乱瞟的时候,虽然看似是往每个地方都看上一眼,不过每次目光触及到这个柜子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把眼睛转个方向,这叫做……做……”

“做贼心虚。”沈夜熙淡定地补充。

“哦。”姜湖默默地记住了新词,然后打开了抽屉。

里面果然躺着一本泛黄古旧的账本。

“闵哥,警察找到了李永旺。”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猛地抬起头,他的五官并不难看,却因为脸颊处一直拉到下巴的一道伤疤,而显得阴郁狰狞起来。枯黄头发的小青年抿抿嘴,不敢出声了。

“警察?”半晌,沙发上的男人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谁?郑思齐还是什么人?”

“这……”

“废物!”闵言猛地把茶几上的杯子扫落到地上,“警察什么时候这么有能耐了,啊?!你们都他妈给我干什么吃的,找个兔崽子,居然还能落在他们后边!”

“闵哥,是……”小青年弱弱的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被闵言疯了似的摔东西泄愤的模样给吓得没了声音。

闵言最近越来越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凭什么?!凭什么在他好不容易能和翟海东那个老废物叫板的时候,那帮政府养的狗也会来横插一脚?

娘的他们哪来的路子和线人,现在这道上已经没有所谓义气这东西的存在了么?

甭管什么人,前一刻勾肩搭背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后一刻脸一转就变成了警察的线人。东西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好像更点着了他的怒火——为什么你们都要跟我过不去?翟海东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连政府的走狗都能栓到他家门口?!

一个茶杯摔下来,正好摔在无辜群众金毛小青年脚边,吓得他差点蹦起来,茶水溅了他一裤脚,小青年欲哭无泪,走也不敢走,想劝也不知道该劝什么。

就在这时候,半开的门被人轻敲了三下,闵言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然而看见来人,暴怒表情却突然顿住了,勉强压下去,换了个稍微温和些的,对门口的人点点头:“柯老师,你怎么来了?”

门口站着个中年人,即使现在天气已经不凉快了,他仍是一身清爽优雅的正装,扣子斯斯文文地扣好,眼角好像随时带着笑意,在他那显得格外年轻的脸上勾出细小的纹路,好像有种奇异的力量一样,看着他的笑容,就忍不住平静下来。

小青年松了口气,今天运气不错,救星来了。

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刚刚听人说你心情不大好,过来看看,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而后,他又转头拍拍战战兢兢地站在墙角的那位:“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爷爷奶奶啊,等这句话等得我头发都快白了。小青年给了他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恨不得以光速逃逸,一溜小烟就不见了。

中年人这才轻手轻脚地把身后的门合上,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亲自蹲下来收拾。闵言这才挂不住了,赶紧把他拉起来:“柯老师你别动了,我一会叫人过来打扫,都是碎片,你……你别刮了手。”

中年人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微微挑着眉,似有所指地看着闵言。闵言避过他的目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刚刚还在发狂的狮子好像几秒之间就奇异地被眼前这个人安抚了,闵言也觉得,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自己老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刚刚得到消息,李永旺被警方控制起来了,”闵言深吸了口气,揉揉眉心,“柯老师,万一翟海东有恃无恐,我恐怕……我恐怕……”

“恐怕什么?”中年人也坐了下来,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似的,“小闵,你太急躁,有时候会让你看不清一些东西。”

接着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沉:“怎么就不听我的劝呢?”

闵言低着头,眉头却皱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个人话里那种掩饰着什么一样的失望的味道,他心里有种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的感觉。

肩膀上被搭上一只保养得当的手,闵言抬起头来,那人正看着他,一双眼睛似乎要望到他心里一样,中年人低声说:“小闵,做什么都要一步一个脚印,你要知道,翟海东在这地方已经有多少年的根基了,别说是现在,就算再过上两三十年,你也不一定有能力撼得动他。”

“我……”

中年人挥手打断他的话:“小闵,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心大,忍不得,但是你要为自己的未来和安全想想,我早说过,你现在这么作,冒的险太大了。”

闵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中年人站起来,整整自己并不乱的衣服:“这样吧,我知道你拉不下脸来,我带人上门去见见翟海东,现在不是你们翻脸的时候。”

闵言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站起来一把拉住中年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别去——柯老师你不用去,这事情我明白了,我会处理好的,你……你放心。”

中年人定住脚步,偏头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可以么?”

闵言挤出一个笑容:“当然。”

一个男孩子,成长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地方,缺失了父亲的角色而想要努力强大起来——会怎么样呢?亲爱的小姜,真是忍不住想让你好好看看,我们见面的那天,也不远了吧?

沈夜熙他们的动作虽然先斩后奏,但是别人瞒得过去,莫局那里就不一定能瞒过去了。莫局挑挑眼皮……嗯?怎么的?沈夜熙他们抓住了个小混混?咳,抓就抓呗,大家伙别围观了,该干嘛干嘛去吧,妨害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人都该抓。

老头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自己心里那叫一个爽——翟海东啊翟海东,多少年不见,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还不如一帮孩子。得,反正你的东西现在落到我手里了,怎么处理么……当然是秉公处理,好好查验一下里面有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东西。

莫局哼起小曲,心情好得像是坐上了云霄飞车。

总之沈夜熙一干公安干警是完成任务得胜归来了,东西已经到手,翟海东和莫局两个老流氓段位相差无几,反正这回翟海东的小辫子被莫匆抓住,是不打算放手了。老翟自己束手束脚,本打算借警方打压闵言,没想到莫局还有这么一帮活宝秘密武器,东西反而落到了警方受理,自己被将了一军,心中憋屈那真是无以复加。

众人心情良好,剩下的,就是看翟海东闵言他们怎么自己关起门来使劲掐,然后由郑思齐等人友情客串煽风点火制造声势的龙套角色。沈夜熙一回来就把拿到的账本当成烫手的山芋一样,扔给了莫局,带着一帮精英人士投入到闲得要长蘑菇一样的幸福生活中去。

杨曼哼着小曲到办公室里拿了包,正好瞥见桌上某杂志里夹的附近某商场的打折信息,不用问也知道是安怡宁放在她桌上的,杨曼扫了一眼,发现还算靠谱,于是掏出手机给安怡宁发了条短信——咱部门撤了,剩下的事都交给郑队,周末咱俩一起去逛逛。

安怡宁迟迟没回复,杨曼当她没看见,也没多想,收拾东西走人了。

可是这天直到晚上八点钟,安怡宁还是没有回家,打电话给她,她关机。安捷打电话到市局,莫局又问了郑思齐,这才知道那头也早就收摊、各自散了。

翟行远那边也没有消息,问了一圈人下去,没有一个知道安怡宁去了什么地方的。

安捷终于坐不住了。

安怡宁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茫了片刻,视野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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