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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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后,容定坤终于不再挣扎。
 
  “谁干的……我明明……把他封住了……”
 
  容嘉上眉头深锁地丢开了针管。屋内暖气十足,但是他却感觉到一股阴寒自背后袭来,像是门窗没有关好一般。
 
  窗外的雨转小,风却越发大了。树枝被风吹得狂舞,好似从炼狱里逃脱出来的鬼魅,正在额手欢庆狂笑一般。
 
  容嘉上自嘲地摇了摇头,拢着大衣,转身离去。
 
  回到卧室的时候,桌上的闹钟时间正指着三点一刻,是一日中夜色最黑暗的时刻。
 
  容嘉上用热水浸透毛巾,覆在冰冷的脸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夜色粘稠浓郁,把他包裹着,一点点拖进黑暗的深渊。曾有过的那些明媚美好的过去,正被一点点冲散,像隔世的记忆,或者是捉不住的流光。
 
  对面曾有一扇亮着灯的窗,窗下有一位侧影轮廓秀丽的女子。在吹着风的窗前,她闭着眼,独自踩着舞步,洁白的面容像月下的花。
 
  耳畔回荡着一律悠扬的旋律,似乎是他们跳的第一支舞曲。
 
  年轻的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光,那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像一缕风,灵动地流转。
 
  容嘉上还记得她的手搭在肩上的重量,记得她鬓角的发丝拂在脸颊的触感,记得她身上清爽的花露水的芬芳。
 
  女子光洁白净的脸颊在灯光的照射下带着珍珠般的光泽,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她温润地笑着,目光脉脉,如盈盈秋水,有星光在她眸中闪烁……
 
  “大少爷!”
 
  砰砰敲门声击碎了梦。容嘉上睁开眼。窗外的天是灰扑扑的深蓝色,时钟指向六点一刻。
 
  “大少爷,出事了。”属下在门外低声说,“是闻春里……”
 
  容嘉上瞬间清醒过来,翻身起床。
 
  容家今年注定了要成为上海各大小报纸的宠儿。
 
  容家新修的高档“吉宅”闻春里的房子才卖了一半,就有匿名人士挨个地给报社打电话,说闻春里唯一一栋没有翻新过的老楼是百年凶宅,藏着死尸。
 
  寒冬腊月的大半夜,还是有那么两个不怕吃苦的小记者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偷偷翻墙进去查看。推开了已经被撬松了的大铁门,他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在西角一面被砸开的墙里看到了一具干尸。
 
  两个记者拍了照后连夜赶回报社冲洗,赶在报纸下印厂之前做个头条。第二日报纸上市的时候,闻春里那个被敲晕了的门卫才刚一身酒气地醒过来,被上司一通大骂,让他卷包袱走人。
 
  门卫前脚走,报纸后脚送到。紧跟着来的,还有一大批兴致冲冲的记者。他们轻易地突破了里弄口毫无防备的大门,冲进了那栋老楼,把老楼从上到下拍了个彻底。等到巡捕房过来赶人的时候,那无名尸骨都已经被人从墙里取了出来,摆在了地上。
 
  “来了!容嘉上来了!”
 
  比起一副干枯的尸骨,容家年轻俊朗的大少爷自然要赏心悦目许多。记者们如苍蝇一般嗡地飞起,冲出了老楼,将容家的轿车团团围住。
 
  容嘉上面色沉静地走下车,黑色大衣在劲风中翻飞如鸦翅。他身材高挑挺拔,面孔英俊而削瘦,此刻沉稳内敛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魅力。记者们一边叽叽喳喳地提问,一边对准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使劲拍。
 
  “容少,请问里面一共有几具尸体?”
 
  “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整个闻春里都是你们重新修建的,尸体也是你们埋下的?”
 
  “容少,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容嘉上被保镖簇拥着,施施然转过身,目光对准了一名年轻的女记者。他嘴角微微一弯,那女记者的脸颊就有些发红。
 
  “容少。”女记者气息不稳地问,“请问你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
 
  容嘉上不疾不徐道:“容家是去年才买的这块地,而这楼看样子少说有二三十年的历史。这人肯定不是我们容家砌进墙里的。至于这人是谁,我们更是不得而知。容家只是不凑巧买了这栋房子而已。不过我们容家一贯遵纪守法,支持和配合巡捕房的工作。希望他们能早日查明真相,让逝者安息。”
 
  说完,十分优雅地朝女记者略一点头,转身进了老楼的铁门。
 
  门里面的小天井的地上,摆着盖着白布尸体。属下把布拉起一角,容嘉上低头,就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一个干枯的头骨。
 
  “容少,认识吗?”巡捕房的探长问。
 
  “这怎么认得出来?”容嘉上冷笑,“况且,听说巡捕房的人来之前,记者们就已经把尸首弄出来了。谁说得清是真有藏尸,还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还有一件奇怪事。我们在这尸骨嘴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探长打开手里的白帕子,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展开一看,却是一张欠条。
 
  “今日秦水根借容定坤大洋一千圆整,人命十条,二十四年后如数奉还。如有违约,九雷轰顶,业火焚身,妻离子散,倾家荡产!立字:秦水根。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
 
  纸是新纸,显然是后人放在尸骨嘴里的。借钱的是秦水根,字迹却是容定坤的笔记。名字上还有一个拇指红印,鲜红似血。
 
  此起彼伏的镁光灯在容嘉上背后闪烁着。他的大半面孔都沉浸在暗处,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阴鸷和狠辣。王探长看了不禁暗自心惊,想这容嘉上年纪轻轻的,却是气势压人,真不愧是军火商家的太子爷。
 
  “王探长,这张字条,可否由在下收着?”容嘉上问,“既然是找家父借的钱,还需要回去问问家父的好。”
 
  王探长刚有犹豫,陈秘书就已借着撑伞遮雨,把一封装着厚厚钞票的信封塞进了王探长的口袋里。
 
  “王探长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办案,真是辛苦了。这是咱们大少爷的一点心意,请诸位弟兄下班后喝口热酒。”
 
  王探长捏了捏信封,笑道:“容大少放心。这纸条一看就是新的,想必是有人弄的恶作剧,不是什么正经证据。您尽管拿走就是。”
 
  容嘉上看着巡捕房的人把尸骨裹着抬上了车,眉头紧锁。
 
  “大少爷放心,都打点好了。”陈秘书道。
 
  “不。”容嘉上转身而去,“这只是个开始。”
 
  西堂里的容定坤睡前抽了大烟,正在被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梦中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刺激得他猛地醒了过来,才发现有个人拿着一张冰凉的帕子正在给自己擦脸。
 
  “爹做噩梦了?”容嘉上一副十全孝子的模样,细心地给容定坤擦汗。
 
  容定坤如今最不待见这个长子,张口就不禁气急败坏地骂:“怎么又是你?老子身体还健全的时候,都不见你这样天天在我跟前尽孝。你到底要怎么样?”
 
  容嘉上冷笑着丢开帕子,抬起手,摊开那张借条,拿给容定坤看。
 
  “爹,你还记得借出过这笔钱吗?”
 
  容定坤有老花眼,眯着眼睛拉开一段距离,看了半晌,困惑的面色一点点僵住,未合拢的嘴细细地颤抖起来,两眼惊恐。
 
  仿佛那不是一张纸条,而是一只恶鬼,正从缝隙里从地狱中爬出来,浑身流淌着剧毒的脓液,亮出血腥的獠牙,一步步朝他走来。
 
  “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容定坤的嗓音凄厉得几乎有些变声。
 
  容嘉上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抖了抖纸条,沉声道:“您只管回答我。这笔帐是你当年放的吗?”
 
  “这是谁弄的?”容定坤答非所问,激动咆哮,“是谁?”
 
  容嘉上不答,收了纸条,镇定地问:“还有一个事要问您,您当初为什么执意要购买闻春里?”
 
  容定坤好似触电一般浑身猛地哆嗦,“闻春里……果真……闻春里出了什么事?”
 
  “确实出了点事。”容嘉上说,“爹,整个闻春里都翻修了,为什么独独留了一栋老楼没有动?”#####
 
  一四八
 
  “那老楼怎么了?”容定坤惊恐紧张地瞪着儿子,“你叫赵华安来见我!快!”
 
  “这半夜的,有什么事,我来处理就好,何必劳烦赵叔?”容嘉上不动声色,手指哗哗翻弄着纸条,“这秦水根不是爹早先的名字吗?他怎么不仅欠了我们家钱,还欠了人命?一千块放在二十多年前,可是一笔巨款了。爹也真是大方。”
 
  “这纸条到底怎么来的?”容定坤先按捺不住,拍着床板喝问。
 
  “你担心什么?”容嘉上问,“那楼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容定坤急得双目发红,哑声低吼道:“不准让任何人进那栋楼,知道吗?不准动那楼的一片瓦!那楼可是我们容家的命脉!楼动土之日,就是容家衰败开始之时。”
 
  容嘉上眉毛惊讶地挑起,嘴角意味深长的讥笑,道:“那恐怕已经迟了。”
 
  容定坤惊骇地看着儿子:“你说什么迟了?”
 
  容嘉上平静地说:“昨夜有人闯了那个老楼,敲开了墙,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尸首。尸首上,还有这张纸条。明天这个时候,大概全上海的报纸都会刊登我们容家出售的‘吉宅’里有死尸的新闻。爹,你说那老楼是我们容家的命脉。我年纪轻读书少,实是不知道命脉里应该埋着死人的。”
 
  容定坤浑身如通电一般颤栗起来,胳膊支撑不住身躯,跌回了被褥里。
 
  “不……”他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冷汗霎时遍布了整张脸,满眼都是绝望,“怎么会?我明明……”
 
  “纸条我已经截下来了。但是死尸的消息却是瞒不住。这事明天必然会见报。”容嘉上俯视着父亲,“爹,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比如,秦水根到底是谁?欠的人命又是怎么一回事?”
 
  容定坤死死咬着牙,脸颊抽搐着,别开了视线。
 
  “我不知道。”
 
  他知道!
 
  父子之间是有感应的。容嘉上不仅知道父亲知道一切真相,他甚至也能推测出一个大概的谜底。而这个谜底太过骇人,让容嘉上都一时不敢面对。
 
  他知道容家是繁荣是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如今这白骨再也埋不住,要逐一出土,曝光在阳光之下了。
 
  “爹。”容嘉上冷漠讥嘲,“如果我们家还有什么不方便见人的秘密,还请您老人家提前告诉我。不要等着外面都传得满城风雨了,我还蒙在鼓里。到时候就算我想给您收拾烂摊子,怕都无处可下手了。”
 
  容定坤拿被子紧紧裹着身子,缩在床脚,背过身不去理儿子。
 
  容嘉上怨忿地望了他一眼,踏着沉重的脚步而去。
 
  次日清晨,天色还是浑浊的灰蓝,一捆捆用粗重的黑体印着《闻春里惊现藏尸,吉宅摇身变凶宅》的报纸,字灯火通明的报社印厂里运了出来,分发到各个报童手中,再由报童运送到了满城每个角落。
 
  容太太自好梦中被异样的嘈杂声吵醒,起床撩起窗帘望出去,就见远远的铁门外,拥挤着一群手持照相机的记者。她惊讶地出门问管事。管事一脸尴尬地把报纸奉了上来。容太太看了报纸,气不打一处来。
 
  “赶紧把前后门都关牢了,这几天除了采买的人,其他的一律不准进出!”
 
  管事忙道:“大少爷昨夜已经吩咐下去了。”
 
  “大少爷呢?”容太太问。
 
  管事道:“大少爷凌晨出门处理这事,就没回来,应该是歇在公司里了。”
 
  容太太皱着眉仔细看着新闻上的字句,若有所思地打发走了管事,走进书房关了门,拨了个电话给赵华安。
 
  赵华安其实也一夜没合眼,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拿着报纸出神。他面容粗犷,高眉深目,人到中年后,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显得十分阴鸷。家人看他心情不好,全都退避三舍,不敢招惹。
 
  直到听到电话里容太太软绵绵的声音时,赵华安的神色才柔和了下来,耐心地说:“淑君,你不要担心。你要是觉得记者烦,就带着孩子们去城外别墅住一阵。反正已经年底了,过年前,这事肯定能平息的。”
 
  “我倒不怕记者。”容太太说,“我是看报纸上含沙射影,说这老房子特意没有翻新,就是为了藏尸,说我们容家早就知道这里有尸了。”
 
  “报纸为了哗众取宠,什么话都乱说。”赵华安说,“这是对手用来中伤我们容家的手段而已。”
 
  容太太忧心忡忡,“我看有报纸说这是什么秘术巫术,说咱们容家就是靠墙里封尸才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