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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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小姐脸红如烧。其实她昨晚熬到三点过就忍不住打瞌睡,什么时候被扶去沙发上睡下的都不知道。冯世真一个人做了大部分的工作,却还大方地分了她功劳,她很是不好意思。
 
  “你们都辛苦了。”孟绪安柔声道,“让司机送李小姐回家。”
 
  李小姐含情脉脉地看了孟绪安好几眼,依依不舍地跟着听差走了。孟绪安却是不解风情,注意力全被那些翻译好的电报吸引了去,拿起来一张张仔细看。
 
  “容家年初有好几批货要走。”冯世真道,“那些堂主真是有恃无恐。我看这些运输动向,觉得他们运私货都比运公货要多。我还以为秦水根当家的时候,管理得很好,现在看来,他怕也拿这些功高震主的弟兄没辙。容家分裂早就已经成了定局。”
 
  “你觉得容嘉上会怎么办?”孟绪安又走去板子前,看着那张清晰的关系图。
 
  “他?”冯世真嘴角浮现温柔微笑,“他大概会甩手不管吧。”
 
  “他会不管?”孟绪安惊讶地回头望过来。
 
  “当然会。”冯世真笃定道,“在旁人看来,很不可思议是不不是?就算是缺德生意,可也是好大一笔进项,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但是嘉上会毅然丢开。他看不起这份产业。他要想要钱,会用自己的手去赚。”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孟绪安讥笑,“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会一搏。”
 
  “赌什么?”冯世真把玩着发梢,笑嘻嘻地问。
 
  孟绪安凝视着她在晨光中清雅娟秀的笑脸,亦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说:“你赢了,准你向我提一个请求。”
 
  “要是你赢了呢?”冯世真问。
 
  孟绪安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神愈发深邃,挑眉道:“你就要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冯世真好奇。
 
  “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孟绪安端起书桌上冯世真喝了一半的冷咖啡,毫不介意地抿了一口,笑得如一只老狐狸。
 
  之后一连三四天,市面上风平浪静。大帅们不打仗了,政府没有颁布新政令,连明星们都没有出什么新绯闻。冯世真呆在孟府里无所事事,闲得都把书房里的书重新整理了一遍。
 
  好在到了第五天,外出拍戏的肖宝丽回来了,直接杀到孟公馆,把正捧着书,穿得像个修道院里的老姑娘似的冯世真从大窗台上拽了起来,塞进自己的小汽车里,扬长而去。
 
  肖宝丽拖着冯世真,从新新公司逛到先施百货,又从大华百货转战永安百货。冯世真走得腿都抽筋了,穿着新款高跟皮鞋的肖宝丽依旧精神奕奕、健步如飞。两名保镖双手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和盒子,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路上,简直比移动的霓虹灯还醒目。
 
  “别抱怨!”肖宝丽教育冯世真,“你该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了。你可是跟着七爷混呢。要是让人知道七爷的女人打扮成你这样,还当他多抠门呢。”
 
  “我又不是七爷的女人呀。”冯世真试衣服试得一脸心如死灰的样子。
 
  “差不离啦!”肖宝丽打量着,“样式好,就是裙子长了一寸。”
 
  店员立刻道:“我们可以修改!”
 
  “这还长?”冯世真扯着裙子,“再短都到膝盖了,像什么样?”
 
  “我给你的时装杂志你没看吗?”肖宝丽气道,“现在巴黎和纽约的女人,都穿这么短。”
 
  “这里是上海……”冯世真嘀咕着,又被肖宝丽推进了更衣室里,换了一条跳舞裙子出来。
 
  这是一条祖母绿色的洋绸长裙,大V领口袒露着胸前和后背大片肌肤。冯世真皮肤雪白,穿这个颜色被衬得更加肤润如玉,纤细窈窕。
 
  “总有哪里还是不对劲。”肖宝丽皱着眉绕着冯世真转圈,“你身上有一个地方,总感觉还需要修理一下……啊!头发!”
 
  冯世真茫然地摸了摸盘起来的发髻。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梳这老姑婆似的头发!”肖宝丽气道,“走,先吃晚饭,然后我带你去做头发!”
 
  肖宝丽带冯世真去的那家理发店在霞飞路上,名气极大,专门为阔太太和女明星做头发,上门还要预约。肖宝丽拿出大明星派头,让店长亲自出马,给冯世真做头发。
 
  “小姐的头发真好呢。”店长摸着冯世真浓密厚实、手滑细软的长发,有些爱不释手,“这头发,您养了很久了吧。”
 
  “有五六年了。”冯世真道。
 
  店长道:“这么好的头发,都舍不得剪呢。”
 
  “头发剪了还能长出来的,有什么舍不得?”肖宝丽道,“给她烫个嘉宝的发型,她轮廓清晰,鼻梁高,做出来肯定好看!”
 
  店长从镜子里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冯世真。
 
  冯世真不舍地摸了摸长发,道:“她说的是。总会长出来的。剪了吧。”
 
  咔嚓声中,一缕缕黑发落下,逶迤在地上。冯世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种奇妙的轻松的感觉油然而生。
 
  “咦?”坐在一边看报纸的肖宝丽惊呼,“容嘉上将家族企业旗下的运输公司和烟草种植公司都转让给了赵华安了!他疯了?”
 
  冯世真伸手抢过报纸,读着新闻。这是今日的副版头条:“主少臣壮,容氏分崩离析在即”
 
  “是不是下面的老臣欺负他年轻没威信呀?”肖宝丽思索着,“也是,他才二十岁,还很嫩呢,压不住那些老人也是正常的。其实容家光是靠着进出口和房地产两处,就足够吃香喝辣了,也确实没必要再去做那些个又缺德又冒险的生意。世真,你觉得呢?”
 
  “我觉得?”冯世真满足地把报纸还了回去,“我觉得很开心呀。有人欠我一个请求了。”
 
  “谁?”肖宝丽好奇。
 
  “七爷。”冯世真挤眼,“我和他打了一个赌。”
 
  肖宝丽噗哧笑:“这下好玩了。等你找他兑现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旁边看他的脸色!”
 
  “冯小姐,好了。”店长最后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女子耳边的卷发,解开了围巾。
 
  冯世真站了起来。等身高的镜子里,女郎穿着牙白丝绸衬衫和驼色毛呢长裙,身段匀称有致、修长窈窕。妩媚又不失利落的短发卷着考究精致的弧度,一团团发丝烘托着她清秀分明的面庞轮廓。女郎身形笔直,优雅得像一株亭亭玉树。
 
  “这下就对了!”肖宝丽由衷一叹,“总算像个女人了!”
 
  冯世真望着镜子里自己全新的形象,也满意地一笑,矜持高傲、落落大方。#####
 
  一五五
 
  容嘉上将运输和种植园的生意转手给赵华安,不啻于将大半江山拱手让人。这是换在任何一家都是值得开祠堂逐出族谱的败家行径。只是容定坤被残腿困在床上,容家全是容嘉上一个人说了算,谁都奈何不了他。
 
  而这么大一笔产业要转让,在容家公司内部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赵华安有心保密,可他身边总有一两个探子。他和容嘉上做交易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其他几位早就虎视眈眈的堂主耳中。几位叔伯立刻来找容嘉上,想以更优惠的价格接手。赵华安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自然使出百般手段笼络容嘉上,生怕他改变了主意。
 
  一群元老们趁机彼此暗中争夺,互相使绊子。更有狠心的,还打算干脆将容嘉上做掉,取而代之。
 
  不过短短三四天时间,发生的各种意外比一年内发生的还多。容嘉上去茶楼和人谈生意,下楼走到街边,就有一辆黑车不打灯直直朝他撞过来。他听觉敏锐察觉不对,即使闪躲开了。开车的司机却是在车撞上墙柱的时候折断脖子死了,自然没法拷问。
 
  赵华安对容嘉上倒是无微不至,还派出了自己的私人的保镖团队去保护他。这一群保镖据说都是从云南那边调过来的,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且身经百战。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洗不掉的血腥气,冰冷肃然的眼里沉淀着阴冷杀气。
 
  容嘉上何尝不知道赵华安这是想乘机安插他的忍受来监视自己,可既然说了要合作,一口拒绝也不大好。
 
  容嘉上在站成一排的穿着统一灰褂子的保镖面前走了一圈,停在了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人面前。
 
  “你叫什么?”
 
  叼着烟斗的赵华安神色不禁一动。
 
  那年轻人目视前方,用带着点云南方言的话硬邦邦道:“回大少爷的话,小的叫阿文。”
 
  “阿文……姓什么?”容嘉上问。
 
  “没有姓。”阿文说,“小的是孤儿,被赵老板捡到,在营地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赵华安敲着烟斗笑道:“嘉上要是看上了他,就让跟着你吧。横竖他没爹没娘的,与其回云南种大烟,还不如跟着大少爷沾点斯文气,学点新东西。这孩子枪法极好,百发百中。你们俩没事还可以多切磋。”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阿文,眉毛轻挑了一瞬。这阿文和他年纪相近,身高一致,模样俊秀端正,要不是一脸冰冷戾气,额角又有一条长刀疤,倒是个女孩儿们会很喜欢的长相。
 
  容嘉上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不禁问:“我以前见过你吗?”
 
  阿文说:“小的是三天前才到上海,第一次来,不记得见过大少爷。”
 
  陈秘书呵呵笑道:“大少爷,您还没看出来?这阿文同您有些像呢!”
 
  容嘉上再一看,发觉果真旁观者清。这阿文大概常年跑货,脸膛晒成麦色,而容嘉上养尊处优,皮肤白皙。除此之外,两人容貌竟然有三四分像!
 
  容嘉上朝赵华安看去,笑着问:“赵叔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人物?”
 
  赵华安呵呵笑道:“这真是巧了。我也都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阿文了。上次在腾冲见他,他还是个拉着公鸭嗓的小孩子呢。”
 
  “七年零四个月,赵老板。”阿文一丝不苟道。
 
  “你这小子记性倒是好。”赵华安讪笑,“大少爷,这样更好。让他给你做个替身,防着那些老东西背后算计你。”
 
  容嘉上冷眼看着,慢悠悠道:“换身衣服,戴个帽子,倒也能有几分以假乱真。也好,你就跟了我吧。”
 
  “还不快谢大少爷。”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笑容里又多了几分隐晦难言的狡黠,“我看就让他也姓容吧,彻底做了容家的人。”
 
  容嘉上无不可,让手下把阿文带下去,教点规矩。容嘉上约了人在俱乐部谈生意,眼看时间不早,匆匆而去。
 
  出门之际,他低声对陈秘书道:“去查一查,越详尽越好。”
 
  陈秘书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
 
  容嘉上到了俱乐部里,同人谈完了生意,又开了个包厢组了局赌牌,还叫了个当红交际花作陪。
 
  容嘉上受过冯世真的训练后,别的本事不提,至少算牌的本事是突飞猛进的。只要他愿意,可以横扫牌桌,打杀四方,赢得盆满钵满。只是因为是生意场上的应酬,他牌技再高,也都要左右谦让,适当地弃牌认输。几局打下来,憋屈得很,心里很是不爽。
 
  正寻思着找个借口先回家之际,俱乐部的经理敲门进来,笑容可掬道:“容公子,有位桥本先生说是您的朋友,知道你在这里玩,让我们送一瓶酒上来。”
 
  酒是陈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最适合赌牌的时候喝。几位商客都十分高兴,忙命开酒。容嘉上借着去打招呼道谢的机会,终于从牌桌上脱身。
 
  桥本正三却是在俱乐部后院里听京剧。因算着容嘉上肯定要来,还让店家泡了一壶毛峰。容嘉上到的时候,茶正好,倒进青瓷茶杯里,一股清幽茶香溢满了这间古香古色的包间。
 
  包间里烧着火盆,暖意融融,洞开的窗外,夜色被庭院里的灯妆点得五光十色。对面的戏台上,锣鼓齐鸣,花团锦簇,一个白衣小生正在阵阵喝彩声中不停翻着跟斗。
 
  容嘉上对戏曲并不了解,也无兴趣,只扫了一眼便坐下,和桥本正三彼此问好寒暄。
 
  桥本前阵子回了一趟日本,除了安葬儿子外又还谈了几单生意,看样子已经从痛失爱子之中逐渐走了出来。
 
  然而长子虽然死得太早,但毕竟久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桥本苦恼的是,仅剩下的这个次子,实在是一块敷不上墙的烂泥。
 
  桥本二少最大的毛病,是蠢。因蠢而怯懦胆小,因蠢而贪利,因蠢而容易被人利用左右。桥本正三每日教导着二儿子,都越发怀念体弱但是聪慧的长子,越发对他这一房的将来感到绝望。一屋子妇孺,将来没有个当家男人支撑,何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