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心记:问王何所思第一章 失之交臂 一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大明永乐二十年,长乐港。
  烟波浩渺,海天共一色。
  两行鸥鹭于长空飞掠,声声翱鸣。
  天尽处孤帆一点远远迎风,渐渐地,百舸连成一片浩瀚的流荧,冲破碧海滔浪荡荡而来。
  “来了、来了,三保太监的官船回来了。”长乐港都指挥守军的瞭望塔上,值守的兵丁兴奋地传报。
  “快,到码头上去,传报纪大人。”
  随着守军上下一遍又一遍的高声通传,消息以烈风之速从瞭望塔传遍了整个长乐港码头。
  男女老少商贩渔夫皆停下了活计,手搭凉篷瞭望苍茫的大海。
  随着官船抵达码头,三保太监领着随船来访的暹罗、苏门答刺和阿丹等国使节走下甲板,
  人们越发的兴奋,欢声雷动。
  人群之外,一位白衣少年迎风翘首而立。
  在他的身后,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垂手躬身。
  “小主人果然是料事如神,说官船今日归航,当真就是今日归航啦。”
  他说话的声调比常人显得尖细了些,虽然乔装了件平民的衣裳,却仍是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他那与众不同的身份。
  白衣少年遥望海天处帆影攒动,微微颔首。
  “归航就好。十亩公公,我们走。”
  十亩公公有些诧异道:“这、这就回去?小主人,咱大老远的从京城赶到长乐港来,就看一眼三保归航?都指挥纪詹大人就在这码头上迎候三保太监,要不,咱过去打声招呼再走?”
  “不必了。既然三保太监如期归航,便破了朝中某些大臣的谗言。回去禀告皇爷爷即是,无需再烦扰地方。”
  “小主人说的是。”十亩公公轻手细心为少年紧了紧披风,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掌来为少年开道。
  少年转身准备离开,却突然停了下来,此时欢腾的人群正惊声叫着纷纷退后。
  十亩公公吃了一惊,急忙跨上一步挡身于白衣少年面前,摆出了一副护主的架势,虽然模样儿有一些滑稽,但那一掌一式都透着一股极致的功力。
  却原来是一只庞然大物被一个满面胡须的西洋小矮人牵着,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甲板。
  “三保兄这次又带回个什么稀奇宝贝?”长乐港都指挥使纪詹大人先也是被那庞然大物吓了一大跳,继而迎了上去。
  “我也实不知它是什么东西,是葛剌国国王非要让我带回来送给圣上的,说是当个玩物养养。这不远万里的带回来,一路上还真是怕它死掉,费了我不少脑筋和功夫呢。”
  三保太监郑和是年五十开外,虽然长年于海上漂泊,经过风熏日晒而显得面色黝黑,但精神矍铄,容光焕发。
  这是他的第六次返航,却依然似第一次出海返航时那般的激动,握着纪詹大人的双手,笑得与此刻海上红日一般明亮。
  “我看着它这模样,鹿身、牛尾、独角,倒是有几分象麒麟,想必是祥瑞之物。”纪大人亦呵呵笑得爽朗。
  纪詹大人已调任安庆卫都指挥,明日就要动身赴任,真怕迎不到三保太监归航呢。
  特别是近来总有一些大臣在皇上面前奏请停止出使西洋,还奏报三保太监领着大明朝三百官船数万军士以及无数奇珍异宝投奔了葛剌国。
  见到官船归航,纪詹多时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三保太监的身后,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藏身于他宽大的衣袖后面,似有些胆怯,只露出一双净水般的眸子张望。
  少监王景弘笑着伸出手牵住了她:“谨言,咱到家了。”
  三保太监笑道:“她叫张谨言,是个孤女。我于泉州港回教先贤墓行香之时,偶见此孤女眉目与清悠侄女有几分相似,便收她为义女带在身边,随我风里来雨里去的。今将她带回,就当给清悠侄女儿添个伴吧。”
  “哎呀呀,初看倒是有几分小女模样。”纪詹大人叫唤女儿:“清悠来,清悠,哪里去了……”
  四下里并无女儿纪清悠的身影。
  而此时鞭炮震耳,鼓乐齐鸣,长乐港的民众围着庞然大物欢声震天。
  “麒麟,是麒麟。”
  “就是祥瑞。”
  “祥瑞”二字轻易地将人们对于陌生与庞大的不明物件的恐惧感驱散,围着“祥瑞”欢呼雀跃。
  “鹿身、牛尾、独角……”白衣少年凝望着那只祥瑞,若有所思,“这个东西,真是传说中的麒麟吗?”
  “小主人,依咱家看,就别管它是不是麒麟了,还是早点起程回京吧。”
  码头越是欢腾,十亩公公就越是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说话的声调也越发的尖细起来。
  “唔。”白衣少年回望熙攘的码头,除了贩卖鱼虾的鱼贩之外,还有各式各样小玩意儿摊子。
  “我答应垲兄带礼物给他。”
  一个捏面糖人的小摊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那巧手天工的面糖人上为人身下为鱼体,惟妙惟肖之精仑,丝丝相扣之细致,是他从未曾见过的,因此好奇心顿起。
  “这便是‘博物志’所载落泪成珠的南海鲛人么?相传太祖十三年有洞庭士子遇鲛女噙珠而还,莫非真有其人其事?”
  十亩公公一边警觉地扫望四周,一边应和着:“哎呀呀,小主人,麒麟都可得见,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不得见?鲛人当然也有的啦。”
  “这位小公子真是博才识广,此物正是深海鲛人,本地渔人偶有见过,我的祖父便是依人描述而制成面糖人,又传于我。在长乐港只我一家,再无第二个人能够制得出这样的面糖鲛人。”
  少年饶有兴致地将手伸向面糖鲛人的时候,另一只小手也正伸出来,堪堪握在了他的手上。
  侧脸看时,却是一个身着淡绿色轻丝裙的小女孩,清亮的眸子似乌木般的闪耀,正定定地望着他。
  随即那只小手迅速了收了回去,朝他躬身拜了一拜,稚嫩又极是细柔的声音说道:“小女子明日就要与父亲一道离开长乐港回京了,敢请公子可否割爱将这只鲛人让与小女子?”
  十亩公公见了甚是不喜,又不便与小女孩计较,便对制糖人说道:“我家小主人就要了这一只,相烦你再制一只给小姑娘吧?咱还要赶路呐。”
  那制糖人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制这面糖鲛人工序极是繁琐,须得凝心静气方制得传神,甚是耗心费神。而今我年纪大了,眼神不济,更是十分费力。因此我每日所制只限一只。别的糖人倒是有的,但鲛人却只能等明日再来了。”
  少年十分谦和地朝着绿衣女孩回了一礼,将那只面糖鲛人递到了她的面前:“无妨,君子有成人之美……”
  制糖人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依咱渔家的风俗,哪位姑娘收了别人的鲛人,便要成他家的人。姑娘可想好了?”
  绿衣女孩想了想,回道:“诗有云:绸缪束薪,三星在天。若君子果真当得如此粲者,小女子得遇良人,又有何不可?容当禀明了父母大人,方为计较。”
  女孩儿眉清目秀、聪慧机巧,既解了眼前尴尬,又落落大方不失礼仪。
  少年正色:“君子有其德,不乘人之危,不强人所难,不以其美觊其报。鲛人,就送与你吧。姑娘请。”
  “若姑娘有意,便不算非君子。我卖了几十年鲛人,好歹有生之年成就一桩美事,真是快哉。”制糖人来了兴致,非要撮合这一桩美事不可。
  十亩公公十分不悦,小主人何等尊贵之身,岂是随随便便与陌生女子结缘的?若是被贵妃娘娘知晓,他纵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那制糖人偏偏不识相,十亩公公正要出言呵斥,忽地,他的双眉一陡。
  因为,他敏感的神经已经觉察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正由四面八方在向他的小主人逼近,来去匆匆的脚步间却又无法辩认危险的源头。
  只在一霎那间,他藏于腰间的青锋毫不犹豫地出鞘,堪堪抵住了一把朝着小主人当胸而来的利刃,双方都被震出了好几步。
  刀剑之声却被码头上的鞭炮声淹没,人们依然欢腾喧闹,丝毫没有觉察一场阴谋与刺杀正在进行中。
  “小主人,快到纪大人那里去。”
  十亩公公正与一名刺客缠斗之际,只见另一名刺客由他的身后欺身而来,剑锋直指他的后背。
  少年人小力弱,却是十分机灵,一个箭步上前一脚勾去,那刺客没有防备,扑地摔了个嘴啃地。
  那一刻间绿衣女孩原本欢欢喜喜地躬身行礼拜谢,正要从少年的手中接过面糖鲛人,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愣神的一刹那,只见一缕寒光朝着少年迎面而来。
  “公子小心。”
  绿衣女孩未及多虑,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与少年一起滚在了地上,躲过了致命的一剑,却被粗糙的土地蹭破了衣袖,手臂也被刮出了丝丝血痕,疼得她凝眉抿嘴,止不住的泪珠儿一颗一颗落在少年的面颊上。
  人群开始四处奔散。
  “走。”十亩公公一改娇柔的身段,击退了一名刺客后,急旋身一把拽起少年,跃出了人群之外,飞身上马疾驰。
  尘土飞扬之中,两骑齐奔,白衣少年握缰的手上,仍紧紧擎着那只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面糖鲛人。
  一路青山绿水,而满山的林木在他的面前都化做那绿衣丝裙在他的眼眸里飘飞,似有一个童稚的悠柔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吟唱。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似有若无的歌声常在他的梦中回荡,那只面糖鲛人在他的书房里早已经变得又黑又硬。
  一碰,碎片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