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心记:问王何所思第二章 失之交臂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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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之后。
  这一年的寒春来得迟,去得也迟,直至端阳才渐渐地开了些许暖意,却换做了绵绵丝雨淅沥不休,倒使得繁华的京城平白里添了许多清寒。
  南城兵马指挥魏亨的府邸中,天尚未大亮就开始忙碌。
  魏夫人亲自坐镇中堂打点一应事宜,魏府忙而不乱,一众仆佣井然有序。
  “这些是敬奉皇后娘娘的礼品,这一些是敬奉贵妃娘娘的礼品,还有这些是淑妃、娴妃的。千万记清了,别搞混。”
  “夫人放心吧,小的都做着标记呢,错不了。”
  魏夫人望着准备好的礼品,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送礼可是大有名堂,不能太过于铺张,又不可太显寒酸。
  尤其是敬奉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的礼品,二者不能同等,又不能让贵妃娘娘觉得在皇后面前输了脸面,这可让魏夫人费了不少的心思。
  “夫人呐,每年端阳皇后宫中惯例犒赏在京大臣的亲眷,为夫官微职轻,夫人杂于显贵之中也就应个景便罢,无需如此辛劳大费周章。”
  “老爷,话虽如此,可今年又与往年不同,贵妃娘娘下了谕旨,一定要带蘼儿一起进宫去,也不知……”
  魏夫人精明干练的脸庞上现出了些许焦虑。
  自先皇永乐大帝起始,每逢端阳节皇后都会赐诏在京各大官员的亲眷进宫饮茶赏粽,这已是惯例,新皇登基之后也没有改变。
  也正如魏老爷所言,他这小小的兵马指挥只不过是个正六品,在皇亲贵胄多如牛毛的京城之中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夫人能够进宫饮茶已经是莫大的恩惠,在满堂的贵妇之中,大概连露个脸的机会都没有。
  而贵妃娘娘在端阳前日特意让身边最贴心的七茶公公到魏府来传口谕,命魏夫人携女一同进宫,却是着实的意外。
  “怕只怕非同小可。”魏老爷暗暗叹了一声。
  其实,贵妃娘娘的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就是为儿子选妃。
  这位贵妃娘娘郭氏乃大明开国元勋郭英之后,身世显赫,且是深得龙心眷顾,自嫁入当年的太子府十多年来圣宠不衰,而且连添三位龙子,即皇八子滕王朱瞻垲、皇九子梁王朱瞻垍,皇十子卫王朱瞻埏。
  郭贵妃今日要为哪一位皇子指婚?
  皇十子卫王年纪尚幼,那么,不是皇八子滕王就是皇九子梁王了。
  “阿弥陀佛,千万千万不要八……”
  魏夫人刚一开口就被魏老爷“嘘”地一声噤住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八子朱瞻垲是个病秧子,吹吹风就咳上两月,一年到头就窝在王府里足不出户。
  京城中传言滕王所住的屋子连窗户都是钉死的,就怕这位身娇体弱的王爷一不小心吹了风见了寒。
  若是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主儿,只怕是到不了白头,岂不是害苦女儿一生?即便是贵为王妃,又何来幸福可言?
  滕王比梁王年长两岁而尚未婚配,因此今日为滕王选妃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而且,依滕王的身体状况,极有可能是嫁进滕王府“冲喜”,给滕王吊命的。
  如此这般,那命运可就更加令人堪忧了。
  “我兄弟在就好了,多少给拿个主意,偏偏他出使高丽,要下个月才回京。”魏夫人说这话时,悄悄抬眼瞄了魏老爷一眼。
  果然魏老爷一听夫人提她兄弟,便是满脸的不悦,他一向不喜人提起那位小舅子司礼监太监黄俨。
  “休提你那位兄弟,老夫不与那小人往来多时,即便他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老夫也自是不屑。”
  魏老爷乃行伍出身,生性耿直,最瞧不上黄俨多方结交八面玲珑的作派,因此二人多有嫌隙。
  魏夫人生气道:“好好好,不提我兄弟。你有能耐,倒是拿个主意呀。”
  魏老爷垂了头,想了半晌,说道:“不如就推说女儿身染病恙,不便进宫,如何?”
  “不妥不妥,昨日七茶公公来宣旨时,见着咱家蘼儿还是活蹦乱跳的,临到头时却说染病,不通。搞不好还会被问个欺君之罪,招来杀身之祸。”
  老爷夫人商量了半晌,一筹莫展。
  “若果真如此,唯听天命了。”
  “唉……”
  魏老爷与夫人膝下只此一女,视若珍宝,但面对皇家圣意,也只有听天由命。
  “哎,若是夫人应允了阿冷亲事,早早将蘼儿聘了出去,也不至于如今这般烦恼。”
  提起这事儿,魏老爷懊恼不已。
  阿冷大名冷千山,是魏老爷属下部将,生得英武俊俏,少年时便跟随魏老爷左右,也常到魏府来走动,对魏小姐十分疼惜怜爱。
  魏老爷也有意要将女儿嫁于阿冷,每每与夫人提及,却总是被夫人回绝。
  “阿冷好是好,只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为人又太耿直不会拐弯儿,若是蘼儿嫁过去,将来你我都故去了,你叫蘼儿依谁靠谁哪?再说了,他一介武夫,又怎能配得上我貌若天仙冰雪聪慧的蘼儿?”
  夫人斜斜地瞥了一眼身边同为“一介武夫”的魏老爷,冷冷地回了一句。
  即便是如今这般骑虎难下之境,魏夫人也断然不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小部将。
  只因魏老爷耿直,不肯依着自家兄弟的权势升迁,到如今还只是个正六品,若是女儿再嫁阿冷这般的,怎有出头之日?
  还有多半原因,也是她的兄弟总在她面前说蘼儿命中带贵,将来必当配个王侯将相,因此魏夫人存了心思定要为女儿寻门好姻缘。
  “夫人哪,将女儿嫁一介武夫你心不甘情不愿,而今有个天赐良机可选为王妃,你这又愁煞了怀,真是做人难哪。”
  夫人怔怔地望着摆了一堂的敬奉礼,深叹了叹。
  “爹爹,娘亲,孩儿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出门啦。”
  魏府小姐单名一个“蘼”字,年方豆蔻,明眸皓腕、肤如凝霜,亦如此时魏府后园里正清泠泠绽放着的荼蘼,满府生辉。
  而令魏老爷颇为欣慰的并不是女儿的天生丽质,而是她的聪慧机巧。
  军中时有疑难之事令魏老爷犯难,往往经女儿三言两语便豁然开朗。
  又因她自小跟随娘亲理家,待人处物皆是有板有眼,倒是比同龄的女子更显持重几分。
  满京城来求亲的贵公子早已将魏府门槛踏破了,只因夫人挑剔,女儿清奇,才迟迟未有婚配。
  “难道真是命犯孤星?”魏老爷心中暗自嘀咕。
  当年魏老爷领着身怀六甲的夫人进京赴任,途中寄居一方寺院,不想夫人就在当夜腹痛产下女儿。
  彼时寺院里的接引之花荼蘼正当盛开,于是方丈赐名为“蘼”,并断言她命犯孤星,除非寻到另一颗孤星方能解困。
  魏夫人望了望魏老爷,没有言语,心中也犯着狐疑。
  “爹爹娘亲无需焦虑。既是贵妃娘娘为王爷选妃,断不可能只宣孩儿一人入宫,定是京中佳丽云集备选。以爹爹的官职,大约轮不到孩儿觐见时人家就已经选好王妃啦。再则,若是非要孩儿觐见,大不了到时候孩儿扮得拙些笨些,料那贵妃娘娘也看不上孩儿的。”
  魏蘼一身素净青裳,只于胸前斜斜缀一朵粉蝶,好似初夏一枝欲放未放的荼蘼花蕾。
  施施然朝着爹爹笑了笑,拉着娘亲出门,眼中机灵闪现。
  “放心吧娘亲,孩儿要嫁就该嫁个最好的。若此生遇不得那命定之人,孩儿宁愿束发守灯,相伴爹爹娘亲一辈子。”
  “你这孩子说什么疯话呢?女大不中留,到了时候,该嫁就得嫁。”魏夫人笑着轻轻打了女儿一下。
  魏蘼娇羞一笑,又一点轻愁笼眉。
  殊不知,这“最好的”早已在她的心中忧郁成了一朵雨中的孤蕾。
  阿冷年年端阳来领她去城外看龙舟,每每看了回来,将红丝灯笼一抛,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而去年的红丝灯笼在人群中挤得断了丝线,灯笼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于烟柳迷朦处,走来一位白衣的少年,只见他躬身拾起灯笼,缓缓递在她的面前,又很快被一群奔跑着观龙舟的人冲散开去。
  她痴痴然抱着断了线的灯笼,在少年身后道了声:“多谢公子。”
  白衣公子回身微微一笑,并未言语,而那双乌亮的眸子似一天里的星光,照得她满面绯红,阿冷唤了她好几声才返回神来。
  “是他……”她呢喃着,急切间却已寻不到少年公子的身影。
  那一只灯笼,至今仍挂在她闺房的卧塌边,轻易不许丫环海棠碰它。
  她日夜地祈盼,唯愿或许天公见怜,赐她再见一回最好的一川白雪。
  “唉,你究竟是谁?而今又在何方?”心中暗暗一叹,暂把一腔春愁藏起。
  冷千山正提着粽子抱着礼品走到魏府门前,魏蘼冲着他轻展笑靥,也不和他说话,低了头自个儿上了轿。
  “冷大哥又来领小姐去城外看龙舟了?可惜今年小姐不能够跟你去的啦。”魏府丫环海棠嘻嘻笑着来接粽子。
  “夫人小姐这是要上哪?”
  “贵妃娘娘懿旨,诏令小姐入宫,指不定是待选王妃去呢。这下可好,咱府里要出王妃啦。”
  海棠满面春风来答他,想着将来可以侍候王妃就觉得心中十分畅快,却未曾想过,不论主家是王妃还是小姐,她都只是一个侍女而已。
  冷千山心中一刺,呆呆望着魏夫人与魏小姐两顶青花小轿轻轻摇晃着,远远地笼没在烟雨之中,却忘记了此时细雨已打湿了他的发冠。
  “君身似雪一川白,天下无人着银裳。”
  青轿晃晃悠悠,魏蘼的心亦悠悠荡荡,眼前只剩得一江烟雨,和那一位白裳缥缈的少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