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大楼在疯魔之中偏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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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楼是无人与“无人称的”。小人偶们在宛如蚁穴蜂巢的公寓间俯仰穿梭,他们挣钱、吃饭、喝咖啡、偷情、嚼舌与从事着每栋大楼都正生机勃勃发生着的事。像是陈雪以多年功力洒出的一把豆子,吹口气化成台湾当前存有模式的各种概念性人物。然后,命案发生,塑料人偶般的美艳尸体横陈公寓床上,没有人是凶手,或者,所有人皆凶手。
 
   人活着人死了,吃喝拉撒生死疲劳,不过是铜板或骰子翻动的偶然与机遇,尸体有无与凶手生灭,路人甲乙丙丁,或许也都是同一回事,只是高速电脑运算下以光速奔流的散乱数字,一种大数据下的生与死。活人被肢解为各种数字,如轨道上蜂拥推挤的巨量弹珠,木然且无有表情。
 
   如果大数据曾是电脑进化前不可企及的统计学家的梦,如今海量数值的高速汇流则重构了一个全然冰冷的预测宇宙,不断涌现的动态数据实时地描述着“非人”的我们。然而陈雪的小说“反实现化”(contre-effectuer)地逆行了大数据的非人人生,在她一丝一线乱针刺绣而成的长篇里,减速与停格成为文学的“自慢”。如果大数据意图以讯息的搜罗“活人生吃”,陈雪则以文字减压与降速,将电脑芯片高速窜流的数字反向复活各种当代人生,快慢强弱的正反调校双重倍增了虚构的强度,而正是在文字的逆转法轮与低档爬升下,《摩天大楼》透过强虚构展现文学的当代性。
 
   别用古老的词汇解释陈雪,也别以为陈雪会沉溺在同一个地方,这便是《摩天大楼》对所有读者的考验与难题。
 
   《摩天大楼》是一只巨大的活物,森然矗立且不断将外部世界吞噬折入体内。书写对陈雪而言一直是迷宫与迷宫的物质化,而且愈唯物愈细节就愈虚构愈小说,于是有着一座座深重嵌陷恋人们的迷宫。一切曾发生在陈雪小说中的疯魔故事都势必在大楼某一被揿亮的框格中以另一形式重演,而且在重演中无数次地再次复活与死灭、疯癫与炸裂。或许有生命的是大楼,无生命的,是楼里的人。
 
   大楼中介林梦宇、咖啡店长钟美宝、大楼管理员谢保罗、钟点管家叶美丽……每个人都自成一颗封闭单子,大楼既是由世界退缩回返的最后据点,亦是再次反噬世界的起点。这些“大楼人”(homoaedificium)散落成陈雪小说中正常与病理的林奈分类表,一律生活在极值律法之中,以各种方式濒临精神崩溃。然而凶案并非一切崩溃的开始(崩溃在你未察觉时便已开始,且不曾停歇),相反地,《摩天大楼》的平静尾声(第四部)似乎是诸附魔者终于由永恒的疯魔中偏航、除魅与归返,开启与进入另一崭新小说维度的契机。
 
   这些陈雪式的人物,在小说中搔首弄姿咧嘴吐舌的一个个大楼人,其实就是我们。陈雪对于她小说人物的凌迟与残酷从不手软,但角色们仍个个魔性侵夺至死不悔。这并不意味陈雪单纯地以玩弄她的角色为乐,亦不太涉任何腥膻窥淫的B级趣味,究极而言,一切都只是为了对我们自身命运的爱。
 
   Amorfati(对命运之爱)!这便是陈雪小说的“虚构原力”,一切虚构与虚构可能的写作零度。“你应成为你所是的人,做只有你能做之事,无止境地成为你是的人,做你自己的主人与雕像。”尼采如是说。
 
   这是关于永恒回归的恐怖试炼,是不断将自身推挤到极限形式的生死决断。这就是著名的amorfati,是“粉身碎骨浑不怕”,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属于我;但另一方面,生命正是在此贴合其高级形式,是与一切陌异、他者与意外的肉身遭逢。把自己翻折到外部,成为他者,从一极限形式到另一极限形式以便自我转型,这便是洞彻威力意志的小说家姿态。
 
   21世纪的台湾文学由三座雄伟的小说建筑启动:骆以军的《西夏旅馆》(2008)、颜忠贤的《宝岛大旅社》(2013)与陈雪的《摩天大楼》(2015)。仿佛描摹台湾当前存有模式的三个差异维度,平行宇宙的三支确然歧出系列,文学活体的三个珍贵采样。大楼(或旅馆,或旅社……)仍不断地倍增,如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花园,也如莱布尼茨无穷拨开细分仍是“遍地长满植物的花园和水中游鱼攒动的池塘”。
 
   进入大楼是为了重新撞开文学的多重入口。
 
   杨凯麟,巴黎第八大学哲学场域与转型研究所博士,研究文学、艺术与当代法国思想,曾获台湾《中央日报》海外小说奖。现为台北艺术大学艺术跨域研究所教授。著有《祖父的六抽小柜:与台湾老东西相处的真实感动》,译著有《德勒兹论福柯》、《消失的美学》、《福柯考》(合译)等。
 
  摩天大楼,第五维度的文学建筑
 
   潘怡帆
 
   在重重叠合又展开的故事翻搅里,陈雪的摩天大楼被逐步折入第五维度。
 
   文字的幽微调焦掩映在庞杂的叙述之中,话语既如浸泡在大楼底层可以转手抛弃的垃圾八卦,又犹如囤积症般被拾掇齐整地抬升故事楼层。无法破解的杀人疑云,是笼罩在小说顶层的移动核心,以话中有话所创造的欲言又止,切断通往理解可能的境外通道。小说揭露了城市孤岛的现貌,所有犯罪动线、证据征兆,甚至凶手(继父在缀补完进驻大厦的可能性之后,才被并列为该案的嫌疑人之一)都只能往楼层更内部寻找,然而,任何真相都无法穿透“愈是探究,便愈是细节丛生”的故事谜雾。因为逐一剖白内心风景的情节并不指向谜底的厘清,而是话语此起彼落的哗哗作响,越是挣扎着竞相表态,越是细针缚织着意指的无止境携家带眷。摩天大楼最终矗立成当代社会中境内域外的海市蜃楼,永恒映射着非关它的,未曾出生的,鬼影幢幢的非真在场。
 
   乍看《摩天大楼》,它确实符合日本侦探小说里的组成要素。在亮起的每格房间内,填塞了分歧的生命姿态,而犯罪便在开关门的明暗转瞬间透泄异色。成套的疑阵故布使读者习以为常地等待“真相只有一个”的神探钥匙,那是在推理小说中,唯一被赋予真相之眼,能辨真别假的神之使者。然而,为赎出真理而不可或缺的关键却在这部新书里被抹除了。侦探的专业,是在众声喧哗里逮住谎言的调频,并还原事实。而拿掉以侦探校准真相的绝对坐标,同时是取消测谎的可能,这致使陈雪小说里的人物自白瞬间沦为遮掩犯罪的帮凶。因为所有的实话并未供出真凶,而是使犯罪事件无法消解的持续存在,更精确地说,陈雪破格地以百分百诚实策动了一宗无从破解的谋杀,也斩断了言说与真理之间的联系。因为当“说实话”不再为将会水落石出的真相背书,却指向犯罪时,真相不再可能被越说越明,而所有追求真相的言说都将成为犯罪的再制造,换言之,话语成为此部作品中唯一,也是最恐怖的犯罪。
 
   透过诉说历史的写作,三维空间在时间的第四维度中存在,因而1975年完工的南非“庞特塔”与1990年开工的委内瑞拉“戴维塔”能够共同出现在2015年的台北摩天大楼里。然而,陈雪挑战的非仅止于四次元的写作,而是企图透过不再可能说实话的语言构造,去搭建一栋迫使第五维度返回可见的大厦。第五维度的空间是由无数个四维向度所组成的多重时间共在,换言之,一个五维空间的物体,总是横跨在无穷多的时间上,这使它能跳跃在不同的四维时间中骤逝与闪现,因而,在一致的时间里,它都只能被观测到像是局部在场般的“整体缺席”。而陈雪所构造的正是如此由无数种精致切面黏着而成的全角未明的合成楼。
 
   《摩天大楼》在众人自白的内部讲究着枝微末节的雕琢,因而,同一桩案件却制造了无穷多个凶手。谢保罗的罪恶感一步步地逼显出“或许是我杀了美宝”的风景;而遭遇丈夫背叛的李茉莉则忍辱负重,伺机调度着杀人与嫁祸的棋局;被迫在面包与爱情间作抉择的林大森,陷入狗急跳墙的处境,不得不一不做、二不休;而林梦宇的偷窥怪癖,李东林对犯罪手法与湮灭证据的熟稔,颜俊对相同血缘的姐姐的畸恋,继父的失控暴力与吸毒前科等,多层与繁复的细节蓄积着愈渐强烈的各种暗示,它们透过不同时地的诱发,纷纷长出各自的逻辑,以便扑吞同一桩犯罪。
 
   另一方面,这样的一花一世界也使得谋杀案的全貌无法真正被认识,即便是最具备典型杀人犯特征的继父(恋童、家暴、性侵、父权等形象),也在李东林的犯罪描述中被释放,即便是离案件遥远的李锦福,都可能因为命案过后所获致的迟来幸福而涌现杀人动机(以便获取重生的机会)。所有的嫌疑犯都在换渡时间轴的同时,漂白成另一种叙述里的无辜者,这使得故事的发展一再变调,或更确实地说,变调恐怕才是此作品中的唯一调号。换言之,这部小说并非在描述某个大事件下的逐一细节,而是各种琐碎“补丁似的不断增生”,因而在大厦盖完以前,谁也说不清它的模样。
 
   然而,大厦难以修筑完毕,这不仅因为作者以楼层与栋数的跳动与隐逸(第四部改以月份代替大楼楼层分布)一再切碎大楼的全景,更因为她使得被断开之处并非无存在的消逝,而是化身为联结着户与户之间的缺席在场。故事中林梦宇以“楼主”的角色捍卫大楼幽灵般的全貌,他有钥匙可以通往所有房间,他不断植入秘密事件(空屋性爱、制造非信道的信道等),使“空”的空间成为“并非没有”的秘密在场。秘密是表面上不存在的存在,如同凶案发生时摔落的监视录像与房间内被关闭的针孔摄影,“没有拍到”并非什么也没发生的全黑,而是为了凸显“有事”的蓄意调黑,因此,“没有”不再只是没有,而总是“有什么”的必须被说。换言之,刻意被以碎形表达的大楼侧像,不仅是为了勾勒在城市高速运转下而造成的人即孤岛,更是以整座大楼的概念去强化其中无衔接的衔接,那便是使《摩天大楼》栖身入第五维度的缘由,一种以写作炼制想象的跨时空移动。
 
   《摩天大楼》作为“全貌的缺席”迫使读者生产关于全貌的想象(重造)运动。读者只能根据作者给出的有限碎片去拼制大楼的模样,并在空缺的窟窿处自行安插、弥补不足的情节,因此大楼总是随着阅读方式的不同而被不断重筑与拆毁。大楼一再逸形于不同的读者时空中,在多重的时空轴线上呈现非均一的楼层堆叠,然而,任何建造工法下落成的大楼都恒差异于此作品中的大楼。因为谁也无法肯定在《摩天大楼》无光的阴暗处,究竟滋生了多少异质的事件,并且也同样无法否定它的全貌的缺席并不阻止而是助长大楼的生殖。因为所有的读者(评论者)都被迫在各自的时间轴里,以不同的织法想象着相同的故事。然而,所有的说法却必然一再跌回陈雪埋下的故事黑洞,空缺的恒在成为必须完成大楼的提醒,因此,“说”不再能完成故事,而指向必须说更多的“说不完”故事。正是在这里,我们发现自己逐步蜕变成同栋大楼里的一门住户,以无法停止的诉说谋略着另一桩罪行,那是使谋杀不能结案的犯罪,也是使故事无法结清的大楼建造。
 
   在陈雪的新作中,我们都被迫成为她言说里的翳影,成为使意义从写作表面脱壳而出的伪义制造者,并因此有幸在这鬼影幢幢的谜样建筑里,窥见前往第五维度的文学入口。
 
   潘怡帆,法国巴黎第十大学哲学博士。研究当代法国哲学暨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