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第四章 孔雀东南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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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孔雀东南飞
 
  我大声喊了起来:“非白救我,我在这里啊。”
 
  琴音激越起来,如惊雷划破长空,照亮阴森的黑夜。那琴音仿佛回应着我的呼救,完全压过了那笛声,满含哀伤的甜蜜,失而复得的狂喜,又似切切的安慰,密密的承诺,悄然驻进我的心窝。
 
  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原非白在附近。可是齐放明明说大哥的援军要等天明之际进城,难道是原非白偷偷进紫园来了吗?
 
  我正欲再喊,笛声却尖锐起来,似乎发怒了,抬我肩膀的小童一点我的哑穴,不声不响地继续走。
 
  我小腿的鲜血洒下,听着《长相守》越离越远,笛声越加乖张清越,却是口不能言,焦急万分。这两个活死人般的小童要带我去哪里呢?
 
  月轮清洒,我们的眼前忽然悄无声息地飘下一个撑着白伞的女子,她幽怨地站在那里,白衣,白裙,打着白伞,慢慢转过来。她额上一条白色抹额,头上簪着白花,一张俏脸却如花旦一样,敷着极白的粉,黛眉深勾,双目如桃花飞艳,那双唇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夜晚下,竟比那可怕的小童还要令人胆寒。
 
  她飞过我们身侧,白伞轻轻一转,那两个小童还没来得及出手,已四分五裂。
 
  我眼看要重重地摔在地上,她那乌黑的指甲一伸,轻轻托住了我,单手扶我起来,但她没有解开我四肢的穴道,却解开了我的哑穴,把我往腋下一夹,往前飞去。
 
  我疼得龇牙咧嘴一番,看着她妖媚的侧脸,竟然吓得开不了口呼救命,许久鼓起勇气,“请、请问您是谁。”
 
  她头上的白纱在夜空中长长地飞舞,划过长空,飘过清月,她微侧头,水漾的目光瞥向我,冷冽得我不敢再多言,她的娥眉忧愁地轻蹙,朱唇轻启,“未亡人。”
 
  她的声音很慢很轻,却在半空中引起悲伤的回响,此情此景让我感到《倩女幽魂》中的小倩也不过如此。我的汗毛前所未有地大张着,于是我就在那里哆嗦着闭了口。
 
  笛声传来,我们的周围又有小童的身影飘至,原非白的琴声也隐隐地传来,好像是在搜寻我,那未亡人在空中呜咽了几声,如鬼低泣,曼声唱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所唱的正是卓文君的《白头吟》,那声音明明清幽婉转,却如金刚利箭穿破夜空,瞬时那笛声不见了踪影,小童的身影在西林之中踯躅不前,非白的琴声戛然断裂,尾音变调着隐在夜空之中。
 
  我听得耳膜疼了起来,头晕晕的,喉间血腥漫出,恍惚间,那未亡人带我来到一座熟悉的宅院门前,她停住了吟唱,解了我的穴道,将我推入门内。
 
  我幽幽清醒过来,然后诧异地发现她竟然将我带入了西枫苑。
 
  西枫苑的宅子没有被焚毁,月光下的梅花森森立在那里,幽冷地看着我们。庭院中大雪积了很厚的一层,以往非白总要韦虎和素辉把雪扫得干干净净的。去年我还和素辉在雪地上堆了个雪人,谢三娘为哄我们高兴,在自己的箱子里给那个雪人找了件红衣服。谢三娘身材胖,那件红衣服就正合适大雪人,素辉那时还瞎起哄,说这件红衣服一定是三娘嫁给他爹的喜服,三娘抡着肥巴掌要打他,他躲到非白的轮椅后面,非白还是冷着脸,淡淡地训了素辉几句,可是他漂亮的凤目却盯着红梅雨中的雪人。我知道,他其实也喜欢这个雪人。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在那里痴痴地想着,未亡人把我拖进赏心阁,她附在我耳边,“告诉我进入暗宫的门口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冷冷道,退一步,离这个未亡人远一些。此人是敌非友尚不可知,不可轻信。
 
  不料她如鬼魅欺近,双手紧扼我的脖子提了起来,“你既然做原非烟的替身,带着一千子弟兵从暗庄里冲出来,怎会不知道如何进入暗宫?”
 
  “你也知道我是从暗庄里冲出来的,哪里知道什么暗宫?”我拼命地呼吸。
 
  未亡人的手收紧了一些,幽幽道:“暗宫的入口也就是暗庄的入口,须知如果你再不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那个弹《长相守》的人了。”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心中赌着气,恨恨道:“我见不到他是我的福气。”
 
  她猛地放下了我,艳红的双目杀气微消,迷茫地看了我一阵,轻轻地重复着我的话,“我见不到他是我的福气?可是我却还是要见他,”她毫无焦距地瞪着前方,“我为了找他在西域晃了多少年啊……这世上有些人你总要见,有些事你总要面对。”
 
  她忽地收了迷惑,诡异地笑了,另一只手却猛地一拧我受伤的小腿,我立时听到我小腿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伤口原本只是被那几个鬼童的银丝勒出血珠,如今却扯裂了大口子,血流如注,痛如钻心,离地的小腿肚子上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赏心阁的琉璃地板上。
 
  她终于重重摔下了我,我跌坐在我的血泊中,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大骂:“你这疯妇,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害我?”
 
  “你莫要怪我,亦不能怪我,”她幽幽道,“谁叫你被原家男人看上了,原家的男人都是魔,但凡是被魔看上的女人便是摊上了这世上最悲惨的命运,所以原家的男人要死,原家的女人更要死。”她的面上明明还是那样幽怨的神色,目光却闪烁着残忍的兴奋,对我邪佞地说道:“因为只有他们最宠爱的女人死了,原家的男人才会更痛苦。”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冷道,“我只是个小侍女,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原家的宠爱的女人。”
 
  “你若只是个小侍女,那小孽障怎么会拼着震断心脉的危险来挡我的魔音功呢?”
 
  小孽障?原非白?那她与原家,还有非白是敌非友了。我的命真苦,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啊!
 
  她站起来,美目缓缓扫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到谢夫人的画像神龛处,正是机关所在,她的目光对我一闪,扭转了画轴。
 
  谢夫人的画像收了上去,露出暗门,她诡异地一笑,拖着我的伤腿闪进暗门,我痛叫着进入了黑暗的世界。
 
  嗤的一声轻响,一团火光从一只乌色指甲的玉手中散发了开来,微微照亮了暗道里的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竟然有两条巨大的通道,她的美目又转向了我。
 
  我喘着气道:“我是跟随别人逃命,黑灯瞎火的,根本不知道是哪条。”
 
  她轻轻一笑,盈盈扭着腰肢,吟唱道:“梦里梦外俱是梦,路明路暗皆是路兮。”
 
  她一拂长长的水袖,拖着我走了右边那个通道。
 
  我暗暗叫苦,其实我隐约记得以前韦虎带着我和素辉走的是左边的通道进的暗庄。
 
  她咯咯娇笑了起来,“西枫苑历来都是原家暗宫的入口,能住在西枫苑的人,也就是暗宫未来的主人。二哥既然把西枫苑赏给你家主子,他当然知道这暗宫的秘密。”
 
  这个女人对此处如此熟悉?莫非她也是原家的人,既是原家人为何又对原家的男人恨之入骨呢?
 
  我的主子是非白,她口中的这个二哥既然把西枫苑赏给非白,莫非她口中的二哥是原青江?
 
  我冷冷道:“你说是未亡人,听你这口气,你莫非是原家未亡人?”
 
  她停住了疯笑,眼中一片神往,“以前,这里叫西泉苑,因是这里有治病的温泉。可是大哥嫌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改名叫西枫苑了。二哥总是偷偷带我一起溜进来找大哥玩,后来这个西枫苑归二哥了,那时的二哥还愿意同我分享一切秘密,于是我和明郎便搬进来陪他一起住。”
 
  她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扯出一大堆人事,听得我晕头转向,不由问道:“那你的大哥呢?”
 
  她转向我,一灯幽烛下,她涂满油彩的脸凑近我,勾画得过分鲜艳的双眸显得妖魅万分,看着我好像有点奇怪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她朱唇轻启道:“他……死了。”
 
  我打了一个寒噤,她却继续神经质地说道:“他太弱了,误入这个地宫,碰到了一个暗煞,就再也走不出来了,”她伸出一根纤长苍白的手指,指着我,“他就死在你现在坐的地方。”
 
  我骇然地单腿一蹦老高,踉跄地换了一个地方。
 
  “他太弱了,在原家可以为奴为仆,可以无情无义,可以狼心狗肺、卑鄙无耻,可以痴可以疯,但就是不可以弱,”她一脸鄙夷,仿佛说的不是她的亲哥哥,“在原家的弱者就意味着死亡,他连暗宫一个小小的暗煞也对付不了,怎么可能接替爹爹的大业和暗宫?暗宫的规矩,除了山庄主人可以来去自如,任何人不得擅闯暗宫。按理说,大哥是原家世子,原家的继承人,暗宫应该放他回到上面,可是那时的暗神太嚣张了,他认为大哥连家族也不能统领,更遑论是原家最厉害的暗宫了,于是他就由着那个暗煞将大哥活活打死了。”
 
  “何、何、何谓暗神,何谓暗煞?”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暗神是暗宫的管家,暗煞是暗宫的奴仆,无论是暗神还是暗煞都是暗宫的守宫人,而暗宫是原家的暗宫,原家的主人便也是他们的主人。若是一个主人不能收服这个管家,又如何掌管一个原家呢。
 
  “可是我的二哥不一样,他进入这西枫苑的第一晚,就带着我和明郎不动声色地闯入暗宫,把那个杀了大哥的暗煞杀了,还将那暗神的武功废了,将他扔进莫愁湖里,选了新的暗神。他让所有的暗煞和暗神都知道,原家的人仍然是这暗宫的主人,他们想造反,自立门户的时候还早得很。”她轻扬额头,说得无限骄傲。
 
  “那时的岁月是多么美好,二哥宠我,明郎爱我。我喜欢唱戏,爹爹大怒,把我锁起来不让我出去学习,可是明郎总是偷偷放我出去。有时爹爹发现了,明郎总为我求情,二哥也护着我,甘愿为我受廷杖之刑。我嫁给明郎那天,天气是极好的,太阳也好温暖,奶娘说那天是少见的吉日。我还记得那天外面好生热闹,二哥在外头招呼客人,洞房里是这样的安静,明郎掀开了我的红盖头,他一直痴痴地看着我,他对我说,青舞你是那样美丽,天上繁星在你面前也要羞得躲起来……”那烛火一明一暗,照着她笑颜如花,“恩从天上浓,缘向生前种,烛花红,只见弄盏传杯,传杯处,蓦自里话儿唧哝。匆匆,不容宛转,把人央入帐中,帐中欢如梦。绸缪处,两心同。”她愉悦地在那里吟唱着,疾舞如飞,水袖似霞光烂漫,眼神早已穿越到了生命最欢乐的岁月。
 
  我的耳膜又开始疼了起来,不由得捂着耳朵烦躁地说道:“那你为何不和你的明郎好好过日子,跑到这里来呢?”
 
  该死,她既称自己是未亡人,她的丈夫明郎定是死了,我这么说,岂不是要激怒她?
 
  果然水袖在空中无力地垂下来,她蓦地飘近我,冰冷的脸上了无笑意,“你告诉我,男人的诺言有几分可靠?”
 
  啊!
 
  我想起长安,想告诉她有些男人的诺言,一钱不值。
 
  我想起宋明磊、于飞燕、戴冰海,又想告诉她,真汉子血性一诺,便是一生一世。
 
  我不知如何开口,她却早已眼神一片怨艾,“男人的诺言都是一场空。”她的手指渐渐用力,掐进我的双肩,“我想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想不通,明郎如何能忘了那甜言蜜语,五年的恩爱夫妻,却一朝判若两人,将你忘个干干净净,转眼爱上了别的女人?”
 
  我喑叹一声,原来是一个因爱而疯的可怜女子,定是她的明郎移情别恋,伤了她的心。
 
  我的口气不由稍稍软了一点道:“你唱得这么好听,长得又美,那么年轻,你的路还很长,你还有个这么好的哥哥。更何况,你那负心的明郎已经去了,你应该忘记他,想办法让自己快活起来,好好活……”
 
  她的手间更加用力,眼中一片迷乱,“谁说明郎死了,谁说明郎是负心人?他只是迷路了,找不着回家的路了,所以我才出来找他的。”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明郎没有死,没有负心,只是迷路了。
 
  “明郎他被那个贱人迷惑住了,他被贱人给迷惑住了,我要杀了那贱人,救他、救他……我要把他救回来。”
 
  忽然她的眼神一片惊痛绝望,甩了水袖卷住我往前拖。这回这个女人带我去哪里?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带我去的绝对是我不应该去触及的可怕秘密。
 
  然而她的侧影却化作一种疯狂的执着,拼命地往前走。
 
  我大声惊叫:“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我根本不认识你,还有什么二哥和明郎,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抓我?”
 
  她不理我,只是扣着我的肩,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我一急之下,咬上她的皓腕,她却像毫无知觉,依然前行。
 
  我害怕地挣扎着,血流了一地,有我的,也有她的,逶迤成行。我渐渐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眩晕,最后软软地放弃了挣扎,只能恍惚地感知眼前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小腿的疼痛近乎麻木,她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咦?二哥果然改动了这里的机关?”她放下了我,不停地扭转着看似破旧的灯台,东敲西打,四处察看,“我记得以前这里便是暗宫的入口,为何现在没有了呢。”她又喃喃了几句。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我好冷,好想睡啊……
 
  我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碧莹病入膏肓,深冬的寒夜,她整夜整夜地咳,我又惊又怕,流着眼泪,连着好几宿眼也不敢合地照顾她。将近天明之际,她才昏昏欲睡,可是我得起来去周大娘那里领浣洗的衣服了,我站在溪水旁,睡意浓浓,那冰冷的水也冻不醒我的睡意。好冷啊,那年的冬天多冷啊,冷得很多老婆子洗着洗着就掉进水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也好想睡……周大娘,不要打木槿了,让木槿睡一会儿吧。
 
  可是周大娘不停地在那里骂,不停地踢着我的腿,我努力睁开眼睛,四周昏黄暗淡,身边一个白影在狠狠地踢我,原来是那个未亡人!
 
  我摇摇晃晃爬将起来,靠在墙上拼命喘着气,她才停了下来,冷冷看了看我,眉眼间却有些焦急,“二哥到底把门石放在哪里了,为什么连个暗煞也不见踪影?”她的眼中闪着杀气,怨毒地看着我。
 
  我抹去嘴角的血迹,冷冷道:“今天你将我伤成这样,我的兄弟姐妹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她忽地狂笑起来,“你以为有那亲生兄妹,感情就真的如此好?你死在这里,永世不得见天日,十年二十年之后你那好哥哥好妹妹的,可还会记得你吗?”
 
  “会的,我的哥哥是世上最有情义的哥哥,我的姐姐忠贞刚烈,我的妹妹疼我护我。”我傲然答道,看着她的媚眼,“你尽管杀了我,他们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她凝着我的眼,火光暗了下来,我更看不清眼前,她许是累了,也挨着我坐在墙边,一片久久的沉默后,只听得她低低地说道:“我的哥哥们虽然同我不是一个娘亲生的,可是小时候对我也是极好,有什么好东西一定同我分享。我同明郎成婚那天,二哥还不顾爹爹的反对,专门学着民间的风俗,背我坐到花轿里,他说,就算我嫁出原家了,我还是原家的女儿,他心里最爱的妹妹,只要我开口,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她柔柔地说着,“明郎是个武痴,又是独子,我成婚后,虽然对我也是百般爱护,可多半都在练功房里。二哥怕我寂寞,总是接我到府中玩,等明郎练完武功,让他到娘家来接我。爹爹却不乐意,说是兄妹感情再好,嫁出去的女儿,总是泼出去的水,没有道理总回娘家,同明家虽是世交,可早晚也是要说闲话的。二哥后来又娶了那个厉害的女人,便不能常接我回娘家,他便时常差人送来好些我爱吃爱玩的东西到明府。明郎还有一阵子吃味,说我的二哥倒比他这个夫君还要心疼我。”她笑出声来,那笑声极低,却极是愉悦,融化了她的冰冷,冲淡了她的鬼气,“我生下阳儿不久,有一日明郎兴冲冲地拿着一本秘笈来找我,他是那样高兴,抱着我转了好几圈,说他终于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秘笈。我翻开看了,果真是天下罕见的精妙神功,任何一个练武者只要翻开第一页,就无法挪开他的目光。我也被吸引住了,可是这种武功练的时候好生危险,我本不想同意,可是他却软磨硬泡,有时趁我睡着了,偷偷拿出来看。我怕他这么偷着练亦会走火入魔,便同意他,一起瞒着公公婆婆来练,我在外面为他护阵,他则入关修炼。明郎的资质比我高得多,于是我俩总是等他学会了,再来教我。
 
  “我们夫妻俩一心只练那神功,好不容易练过了第三重,明郎终于出关了,可是、可是……”她的声音猛然尖锐万分,眼神慌乱起来,像是看到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他出关了,武功大进,人却变得疯疯傻傻,人事不清,就连我,他最爱的青舞也不认识了。
 
  “一向对我和善的公公很是震怒,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他大声责骂我身为明家的妻子,却不守妇道,欺瞒公婆,由着明郎去练那种明家禁练的武功,分明是想败乱明家,便想由着此事要将我休了,幸亏小姑在一旁求情。我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了一地,公公才拂袖而去,婆婆冷着脸说此后我再不能见明郎,我只能回娘家求救。爹爹是老好人,知道我闯了祸,只得老泪纵横地带着我到明府赔罪。明家虽不曾因此事休了我,却是铁了心不让我见明郎。爹爹安慰我不用担心,主张将明郎送到我们原家的寒烟岛上,慢慢地散功。可是寒烟岛上奇寒无比,二哥心疼我产后身子一直不好,受不得风寒,便为我将明郎诓出寒烟岛,让我和明郎住进了偏僻的西枫苑,说是那里有治病的温泉,对我和明郎都好,也能让我俩早日散了那神功。”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到底是什么神功,会让你的明郎变得疯疯癫癫了呢?”
 
  她的眼神闪出异样的神采,四下看看,仿佛是确定没有人听到,这才凑近我,那桃红浓影的眼中分明有着极痛的绝望,可是口中却万般兴奋地对着我压低嗓子,一字一字地说道:“《无泪经》。”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僵在那里,《无泪经》,《无泪经》,是非珏练的《无泪经》!
 
  我正想发问,那未亡人却如中了邪似的转开头,紧紧盯着火光咯咯笑着,“当我翻开无泪经的第一页,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上面写着: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终须干。”她大笑道,“那下面的小字批注写着:练此功者,练时神智失常,五官昏聩,练成者天下无敌,然忘情负爱,性情大变,人间至悲不过如此,故欲练此功者慎入……这、这是多么可怕的武功啊,我好害怕。可是明郎就像着了魔一般,他说,只要不练到最后一层,就不会性情大变,叫我不用担心。他答应我只练一层,可是他忍不住一层层练了下去,我在旁边为他护阵,也着了魔似的,跟着他练了一层,的确武功大进。”
 
  那非珏练成了《无泪经》,是不是也会性情大变,也会走火入魔,完全不记得我了?我又惊又急,浑身冷汗直出,喉间血腥翻涌,又转念一想,非珏告诉过我,他已经练成了,那他明明还是记得我的,一定是这女子的明郎练功不得法走火入魔了。
 
  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想这女子既成了未亡人,肯定是与这《无泪经》脱不了干系了,便脱口而出,“这种武功有多可怕啊,你们何苦去练它?”
 
  “再可怕,也没有那个贱人可怕。”她粗鲁地打断了我,然而那声音却渐渐有了哭腔,含着无限的悔意和痛楚说道:“如果我没有回紫栖山庄有多好,我和明郎没有住进那西枫苑该多好?”她尖声说道,“那明郎就不会见到那个贱人了,也就不会被她迷住了心神。
 
  “我在西枫苑陪着明郎住了整整五年,天天忙着为明郎散功,可是明郎却不记得我,我无论怎么对他说我们俩的事,他就是不听,心智也变得如孩童一般,整天痴痴大笑地施轻功离开西枫苑。有时我也不敢告诉二哥,怕他们会将他绑起来弄伤了。然而有一阵,明郎忽然失踪了。我苦苦寻了他一个月,就在我绝望时,他出现了,他的神色是这样的疲惫憔悴,伤心欲绝,但神智却清醒,一身骇人的功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那里淡淡地唤了声青舞,我扑到他怀里,几乎哭晕过去了,心中无限感谢上苍,终于还了我一个完整无缺的明郎。可是明郎却如换了一个人,以前他是个标准的公子哥,总爱鲜衣怒马,同二哥两个人招摇过市,比街上姑娘们在他们两个谁的身上停留的目光更多些,可是如今他却终日沉默寡言,不爱装扮,武功也不大感兴趣了。
 
  “我和明郎回到了明家,这才知道,世道已全变了,明家早在三年之前同我娘家决裂了,明家归附了秦家,我那正直的爹爹被我公公和二哥的老丈人投了大理寺,活活被折磨死了。明家人自然不会给我好眼色,唯有明郎拼死相护。他虽对我敬爱有加,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同我亲近,闲时只是种花栽草,教阳儿武功,然后呆呆坐在中庭看着落日,我知道,他失踪的那段时间必是同那贱人在一起。”
 
  一定是有了第三者!唉,没想到后来演变成了一出家庭伦理悲剧,想起前世的遭遇,心中不免同情丛生,我不由问道:“那你何不想法把你的明郎从你那情敌身边抢回来呢?”
 
  “我没有办法,我根本没有办法同她斗,”她无限恐惧,看着我怨毒地说道,“因为她已经死了,我如何同一个死人斗?她永远鲜活美丽地活在明郎的心中,而我却日渐枯槁,根本没有时间了。我们回明家才一年,风水轮流转,这一年先帝又扶原家上台,下旨抄了秦家,一并彻查明家的谋逆之罪,而带头抄家的就是我最亲爱的二哥。”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描绘精致的明眸中滚落,“我那二哥啊,口口声声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仅仅一年不见,我求他放过明家,放过明郎和阳儿,他却冷冷地拒绝了我,还说秦相爷害死父亲,背后有公公在支持。他怨我嫁到明家,连明家帮着秦家害死了父亲也不知道,不配做原家的女儿,不配做他的妹妹。可是明郎同我和二哥一起长大,二哥应该比我更了解明郎啊。而且这几年里,明郎根本就在闭关练武,我一直在为他守阵,明郎出阵的时候根本就痴痴呆呆,他连我都不记得,如何还会同公公一起残害原家呢?
 
  “明郎对我大不如以前,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又怨又气,悔不该让他练那种武功,可是二哥还要怨我姓原却胳膊肘往外拐只知道帮夫家,他要明家万劫不复,要杀光明家所有的人来为父报仇,我在中庭跪着求了他一夜,他却不为所动。
 
  “上天为何如此待我,我的公公为何害死了我的爹爹,我最崇拜的二哥为何要灭我公公的全家?连我唯一的孩儿都不放过?二哥还算念及兄妹之谊,用个女死囚,偷偷将我从刑场上换了回来,可是……”她在那里泣不成声,哭花了那张涂满油彩的脸,红黑斑驳,看上去更像个可怕的恶鬼,可是那眼中深重的绝望痛苦,分明是一个伤透了心的母亲,让人也觉得丝丝心酸,她看着自己的泪水混着油彩滴满双手,“可是我那可怜的阳儿啊,他死的那一年才七岁啊。我真的不明白,这个世道是怎么了?我不明白我的二哥,他小时候是那样疼我,对我百依百顺,他明明说过会答应我任何愿望的,可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不肯放过?就算阳儿身上有明家人的血,可他也流着一半原家人的血,阳儿是他的亲侄儿啊。他也曾抱过他、亲过他,还亲手给他戴上原家的长命金锁。我真的不懂啊,他怎可转眼就要他身首异处,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在那里放声痛哭,直哭得声声断肠,杜鹃泣血,我原本对她恨之入骨,现在却不由得对她满腔悲怜,那恨不由自主地消了不少。
 
  我叹了一口气,尽量柔声问道:“那你的明郎呢,也被下狱斩首了吗?”
 
  她猛然抬起头,抓住我的前襟,“我的明郎号称秦中神剑,岂是如此容易被逮到的。”然后又大力甩开我,悲伤呜咽道:“可是明郎没有死,又去了哪里呢?我冒死天南地北一路搜寻,他所有的朋友那里我都去过了,却不想追到了这里。”她又自嘲地笑着,眼神一片凄苦,“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她忽而口气一转,同前面的幽怨判若两人,“不,明郎一定是去暗宫修习《无笑经》,好回来为明家报仇雪恨,对,一定是这样的。”她的眼中闪烁着残酷的笑意,“对,一定是这样的,他一定是要杀光所有的原家人,好为我明家三百六十一口复仇。那我们就从你开始吧!”她的眼神一变,杀机陡现。
 
  “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来没见过你的情敌,”对她那柔化的感觉瞬间消失,我恨恨道,“那你又为何要来害我?”
 
  她鄙夷地看着我,“至于你同我的关系可太大了,”她妩媚地笑道,“那个贱人正是我二哥的一个宠妾,我的儿子死了,可是那个贱人却还有一个儿子。君不闻,秦中踏雪,天下称颂,而他有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的心上人,那个人就是你,花氏木槿。”
 
  我怔在那里,口不能言,脑中一切都乱了。
 
  疯了,疯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疯狂地旋转,这个疯女人心中的贱人竟然是原非白的母亲,谢梅香?
 
  她要利用我来引非白出现?
 
  她欢乐地转了个身,她嘲笑着拉近我,姣美诡异的脸紧贴着我的,潋滟的目光扫过我在地上洒下的斑斑血渍,眼中有挡不住的疯狂笑意,“你说说,你可会活到你那孽障找到你?”
 
  我捂着伤口,心中痛恨这个女人的怪僻残酷,冷冷道:“你自然会让我活着,因为你要用我的血迹,引他过来,好替你打开那劳什子暗宫之门。不过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现在原家军正在攻西安城,他自然是忙着攻城退兵,绝不会来这鬼地方,而且我也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什么暗宫。”
 
  她在那里盈盈轻舞,水袖甩得如雪花飘飞,得意一唱:“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你说这世间有多奇妙,原家的男人明明便是这天下最阴狠毒辣的男人,却偏偏又多情得紧,”她收下水袖,莲步轻移,坐到我的身边,“快看,他已经循着你的血迹和惨叫过来了。”
 
  她猛地掰过我的脸,看向身后花岗石砌成的通道在微弱的烛火下忽明忽暗,前方有长长的人影显现,慢慢地自转角处挪出一个人来。
 
  来人一身白衣似雪,乌髻插着一支东陵白玉簪,身背一具古琴,手持乌黑钢鞭,胸襟血迹斑斑如红梅吐艳,面色冷峻,形容苍白却难掩其风骨如月驻中天,鹤立鸡群,正是原家第三子原非白。
 
  我呆在当场,只能与他的凤目深深绞视,再也看不到其他,他、他、他真的来了!
 
  原非白收回了目光,缓缓地双膝跪倒,平静无波地向那未亡人深施一礼,“小侄原非白见过姑母大人。”
 
  她果然是原家的人,她的水袖从后面环住我,她的螓首状似亲密地凑近我失血苍白的脸,在我耳边轻轻笑道:“看,他来了。虽然他的身上流着一半卑贱的血,可他毕竟还是原家的男人,只要你还在他心里,便会对你绝不放手,百般宠爱。可是一旦嫌弃你,却任你漂流,不管你的死活。”
 
  她的声音虽轻,却仍然足以让跪在那里的非白一字不漏地听到对他母亲的那一番污辱,非白的身躯微微一震,却一言不发。
 
  “不要叫我姑母!我可不要那贱人生的孩子做我的侄儿,我也不是原家人。”原青舞鄙夷地对着非白笑了,盯着非白的俊颜道,“真没想到你的腿好了,现在竟然能过来亲自救你的心上人了。”她轻蔑地看了几眼非白,“你长得好像那个贱人啊,难怪二哥这么喜欢你!”
 
  非白的脸色煞白,却依旧平静地说道:“姑母多年未回家中,人事早已全非,现在又值窦贼窃国,南诏屠戮,黎明之际,将有大战。即便躲在这暗宫,也难保平安,还请姑母大人随同小侄去见父侯,父侯对您也很是想念。”
 
  原青舞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大笑声中,地道之中石屑纷纷落下,我的胸中一片难受,吐出一口鲜血,而非白的面色更白。
 
  “你的父侯要见我做什么呢?”原青舞猛地甩开了我。
 
  我昏昏沉沉地趴卧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喘着气吐着血沫。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凤目却紧紧盯着我。
 
  我仰起头想站起来,却感到背后忽然有人狠狠踩着我的背,于是我只能再次脸颊贴着地面,“他是后悔当年放我一条生路了吧。”原青舞的声音从上自下传来。
 
  “他杀了我的阳儿,逼走了明郎,害得我明家上下三百六十一口全部腰斩于市,我的公公和叔公们都被凌迟处死,却不知他还有这好心?”
 
  “姑母大人的苦,小侄能明白。可是姑母的身上流着的亦是原家人的血,若对原家有恨,尽可对父侯报仇,若对小侄有怨,也可向小侄发难。只是您脚下的这个女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妾,刚才小侄也听到了姑母些许旧事,明原两家,本是世代相好,七年前的恩怨,已是血流成河,如今何苦再滥杀无辜呢。”
 
  我看不见非白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无限冰冷,“小侄就在此处,姑母要杀要剐尽管吩咐,只请姑母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吧。”
 
  “哼,要你这条贱命又如何?我要你打开暗宫!”
 
  “恕非白不能答应。这暗宫乃是原氏祖上重地,若非原家当家人之命,暗宫万不能开启。如今又值多事之秋,姑母既是在原家长大,又和父侯感情甚好,当知这暗宫之人世代受命,守护紫陵宫,无论上面的原家如何兴衰荣辱,无论改朝换代,只要没有原家主人的鱼符,每逢战乱,便自动闭宫,他们断不会让入宫之人来去自如,姑母贸然前往,必有去无回,还请姑母三思。”
 
  “谁说要回来了?”她嘻嘻一笑,我暗自心惊,“我要去见明郎,我已经受够了没有明郎的鬼日子,”她明眸一转,“你既然住在这西枫苑,便是未来的暗宫之主,身上定有进入的鱼符,无非是没有拿出来罢了,安敢欺瞒于我?”
 
  她一提我的后领,将我抓起来面对非白,好像是抓着一只猫似的。
 
  非白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看了看我,又看向她,她手中紧扼我的脖子,我低吟一声,原青舞冷冷道:“她身上顽疾缠身,冬寒浸身,加之连日苦斗,耗尽血气,本是大限将至,你若再迟半个时辰,恐是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她既为你家老二做了替身,也算是有恩于你们原家。说什么小婢妾,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口中的这个小婢妾是你的宠妾,她这条腿再晚些,恐也是救不成了。怎么?为了她打开一扇暗门,也不愿意?你当真要同你父亲一样无情无义?”
 
  “父侯若真是无情无义,当初就不会用一个女囚将姑母从刑场上换了回来,还任由姑母出言不逊,污辱原家。”
 
  “住口,贱种。”原青舞尖声叫道。
 
  向非白一挥长袖,长鞭一甩卷向我,将我拉向他的怀中,可是那原青舞柔韧的腰肢一扭,抓住了我的伤腿,拼命向后扯。一时间我好像拔河赛中的绳子,被两端同时使劲拉着,钻心的痛从腿上传来,我再也忍不住惨呼了起来。非白满面惊痛,终是不忍地放开了我,转眼我又在原青舞的脚下。
 
  我蜷着身子,抱紧我的伤腿,心中愤恨如滔天的海水。为何我要遭遇这样的痛苦,原以为落在段月容手中,应是最可怕的了,可如今却是小巫见大巫。
 
  非白的脸阴沉无比,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我的思绪疯狂地走着极端,想起他赏的两个耳光,想起他害我一身顽疾,想起他同锦绣联手骗我,像货物一样转让我、禁锢我、利用我,想起他无情地阻止我同非珏的来往,对,一切都是他,如今一切的恶果还不是为了那原家和眼前的这个天使般的美少年。
 
  即使我再怎么愤怒,即使我再怎么痛恨原非白,只要稍微明智点,应当明白即便不开口求他救我,但也应理所当然地保持理智的沉默,然而我的汗如雨下,极度的痛苦中,我狂性大发,哈哈大笑道:“你这恶妇,上一代的恩怨,为何要扯到我的头上?有种,你就去杀了原青江啊,凭什么到这里来折磨我,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他的心上人,我既然可以做原非烟的替身,当然也能做他心上人的替身。你根本就抓错人了,他绝不会为你打开那个狗屁暗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虐待狂、变态神经病。”我猛然向她撞去。
 
  原青舞翩然一闪,我颓然倒地,血流得更多,却再也无力爬起来,只能使劲地喘着粗气,耳边只听非白厉声一喝:“木槿,你别再说了,”然而那声大喝到了最后却是颤抖不已,“你、你莫要乱动。”
 
  原青舞却在我上方叹了一口气,满含悲怜地说道:“多么痴情的女子,多么忠贞的婢妾,原非白,看她是多么爱你啊,为了你情愿死在这里了,而你却是如此的铁石心肠。”说罢,阴恻恻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感到非白的视线绞在我的身上,他一向没有波动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不稳,“姑母……小侄的身边只有进入的鱼符,”非白掏出一片鱼形的紫玉符,递上前来,“请姑母将她还给我,我也好给姑母带路。”
 
  原青舞的长袖一挥,非白手中的紫玉鱼符已落在她的手中,她急切地抚摸着那巧夺天工的紫鱼玉符,细细看着,然后绽出一丝笑容,“不错,的确是进入暗宫的鱼符,哥哥果然将暗宫托付给你了。”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从地上抛了起来,然后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
 
  “木槿?”非白的声音传来,颤抖着,他冰凉的手拂在我的脸上。
 
  我勉力睁开眼睛,他的凤目潋滟,却无法掩饰他的眼神如此惊慌哀伤,甚至有丝绝望的恐惧。他为什么要难受,为什么会难受呢,他心心念念的难道不是锦绣吗?是了,他这么难受定是因为答应锦绣要照顾我吧!要么就是遗憾这么好用的马吃了他这么多草,还没怎么跑就要挂了吧!
 
  其实不用那疯女人说,我都知道现在的我很可能要翘辫子,我的血好像自来水似的不停地流,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血,都快把这里的地道给漆成红色的了。我在心中悲哀地自嘲着,他为何要将那鱼符拿出来换一个将死的我呢,这样不是很赔本吗?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怎么尽做这赔本生意呢?
 
  我无力再问,只是虚弱地喘着气,定定地看着他,而他向我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强自镇定地说道:“木槿,你……要撑住,韩先生马上也会进西安城,我们一定会救你的……木槿,你一定要撑住,你一定会没事的。”然后他对我低低道:“我要为你立即接骨,不然这腿就要耽误了……”
 
  原青舞在那里残忍地掩嘴笑道:“对啊,得快一些,不然可就同踏雪公子一样是个残废了。”
 
  非白并不理她的冷言冷语,“你……莫要怕,不过得忍一下痛……”
 
  他的话音未落,嘎答一声,他早已出手如电,将我的骨正了。我嘶声惨呼,泪水哗哗地落下。他紧咬牙关,疾点我止血的穴道,掏出一方雪白的汗巾为我简单包扎。
 
  原青舞打了一个哈欠,看着我和非白,快乐地笑道:“踏雪公子,我已还了你的心上人,你也做了你该做的,还是快快带路吧,不然你俩都死在这里,也救不了她。”
 
  非白的眼中从未有过的冷意和杀气转瞬即逝,“请姑母随我来。”
 
  他抱起我,我的血将他的白袍尽数染红,他慢慢在前走着,原青舞在后面举着火把笑嘻嘻地跟着。
 
  我很想提醒她不要再笑了,须知她本来描绘精致的脸早已被泪水晕花了,奇丑无比,如今加上那诡异的笑容,偏执疯狂的眼神,真如恶鬼一般恐怖。
 
  非白东折西转,来到一片看似破败残缺的破墙前,他对准一块看似平凡无奇的石头,轻轻一按,一片极其光滑的墙面露了出来,非白扶我坐在另一堵墙上,轻轻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我看着他取下古琴,对原青舞说道:“小侄要用琴音催动暗宫的大门,请姑母看到墙上有双鲤隐显时,便将鱼符放入鱼纹壁内。”
 
  原青舞状似开心地使劲鼓掌,眼睛有些散乱,她忽而轻轻欺近我们,乌黑蔻指轻拂非白的无瑕容颜,“乖,快快奏来……阳儿,你看,娘亲来看你和爹爹了,娘还带着伯父家的非白弟弟来弹琴给你听了。你以前不是最爱听他弹的曲子了吗?你一定要保佑娘亲,找到你和爹爹好团聚啊,乖孩子,”复又凶神恶煞地对非白吼道:“快弹啊,你难道没看到,阳儿都快哭了吗?”
 
  我打了一个寒噤,而非白的眼中异常的冷静,面无表情地说道:“好!”便着手续上断弦,专注地轻拨几下,然后一挥纤手,一支《长相守》响彻在这幽暗的地宫之中。
 
  原以为这曲子定是古怪刺耳,没想到这首《长相守》非白弹得比任何时候都深情哀伤。非白双眼紧闭,运之功力,辅以深情,不久那古老的石墙回应着非白的琴声,渐渐地发出轻响,然后那光滑的墙面忽然落下水幕,墙上隐现两条鱼形,一条红色,一条紫色,竟然在墙上的水幕上嬉戏悠游,那双鲤似情深意切,缠绵缱绻,无论一条游到哪里,另一条定会如影随形。
 
  如不是亲眼所见,我断断不敢相信这幻象如此真实。
 
  原青舞双目痴迷,口中喃喃道:“不错,这正是原家先祖命人设计的守宫双鲤,以前二哥总是弹琴让双鲤显现哄我开心呢,后来他却只弹给那个贱人听了,”她忽地厉声喝道:“莫要再浪费时间,快将那条紫鲤鱼赶过来。”
 
  非白琴音一变,我看着那水墙,眼前渐渐出现一幅画面,清风白云,芳草连天,清澈的池塘里,五颜六色的莲花静谧地绽放,两条鲤鱼一红一紫在碧绿的荷叶下悠游,非白站在莲花池边,微笑着往池里面投了些什么食物,池中紫鲤欢快地跳出水面,张嘴欲叼那食物,却猛地蹿出一个白衣鬼脸的女子,将那条跃在半空的紫鲤抓在手中,她哈哈狂笑。
 
  狂笑声中,非白的琴音戛然中止,我眼前的双鲤戏水图骤然破碎,原青舞正跃到空中将紫鱼玉符嵌进紫鲤的身形处,然后猛地向后退去,非白的曲子一转,那水幕墙嘎嘎巨响中双鲤消失,古墙向后移去,唯有水幕犹在,如天然屏障,隔断了暗宫内外的世界,水幕上取而代之的是两行竖写的大字,“暗宫重地,擅入必死。”
 
  原青舞双唇微颤,一卷水袖,接了落下来的那枚紫鱼玉符,飘然来到非白的身后,阴阴道:“你去带路。”
 
  非白冷冷地重新背上古琴,复又抱起了我,穿过水幕。
 
  我这才发现,连那水幕也是幻象,根本没有打湿身体。
 
  原青舞的右手指甲扣在非白的双肩上,像秋风中的树叶,不停地抖着,纵使非白穿着厚厚的白貂毛褂子,转眼也掐出血来。非白不动声色,来到一片宽阔处,淡淡道:“姑母,我们已入暗宫了。”
 
  “带我去……带我去明郎以前练功的暗室,后来那里封了,快去,你一定知道的,就是以前你父亲练功的地方。”
 
  非白冷冷道:“小侄最好请姑母想清楚了,那里早在五年前就塌方过一次,暗宫中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堵住,若是姑母在里面没发现姑父,却出不来,那该当如何?”
 
  “你莫要废话。快去。”
 
  非白抱着我走到一处黑不隆咚的地方,又按动了一个机关,打开门口腥臭的铁栏杆,进入一间石室。借着幽火一看,我打了一哆嗦,这哪里是什么练功房啊,里面全是刑具,到处是乌黑的血渍和几具人骨,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血腥腐臭的味道。
 
  “姑母请仔细找找,姑父和阳儿可在里面。”原非白冷冷道。
 
  原青舞环视四周,浑身颤抖得愈加厉害,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我有些奇怪,不是她要进来的吗,为何要如此害怕地出去了呢?
 
  我看向非白,却见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眼中竟然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有些骇然,那笑意竟同原青舞一样有些冰冷残酷。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黑漆漆的两根木头,跪在我跟前,将我的伤腿固定住,他抬起头,“好歹血止住了,你且忍一下痛,我帮你定骨,疼吗?”
 
  我对他摇摇头,他对我微微一笑,这笑意却又同刚才的眼神完全不同,充满着暖意和一丝信心,“莫怕,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出去的。”
 
  我又愣愣地点头,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可他却又笑了,眼神忽地变得深邃起来,在我没有意识以前,他忽然俯下俊颜,在我唇上轻轻一吻。
 
  我惊得不行了,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此情此境下,这位仁兄还有如此闲情雅致。
 
  “孽障,你们在做什么?”室外的原青舞尖声大叫起来,我本能地捂住双耳。
 
  非白却慢慢直起身子,走出室外,淡淡道:“请姑母恕罪,她被吓坏了,小侄只是安慰下她罢了。”
 
  “你们不准亲热,”原青舞的眼神充满嫉妒,大吼着,“明郎,你不准碰别的女人。”
 
  “姑母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莫非是想起以前姑父是在这里如何受罪的。”非白看着原青舞冷冷道,“小侄还记得是姑母将姑父引到这里来,然后亲自将姑父锁起来散功。”
 
  “你胡说,你胡说。”原青舞的眼神已乱,恐怖地看着原非白,“我这是为了明郎好。”
 
  “那姑母为何要毒打姑父呢?”非白又冷冷道,“非白还记得一连几天姑父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一直在那里哭泣,向姑母不停地求饶,然而您却不愿停手。”
 
  “谁叫他不记得我了,我打他是为了要他记得我,”原青舞汗如雨下,“可他就是记不起来我是谁了,他什么人的名字都唤不出,却单单记得你的母亲……为什么?”
 
  我心中暗惊那原青舞的铁石心肠,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样虐待你心爱的人呢?”
 
  “谁叫他不记得我了,他不再爱我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原青舞终于掩面而泣,“他在那里一直叫着梅香、梅香……我没有办法。”
 
  她忽而停止了抽泣,脸上有丝了悟,恨声道:“小贱种,你原来是想废我心智。”她的水袖一甩,拉近非白,媚笑道:“可惜还早得很。”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真找不到了吗?”她看着那乌黑的血渍从那可怕的牢笼一直延伸到外面,拉着我们循着那血渍走去。
 
  非白边走边说:“姑母这是要去哪里?”
 
  原青舞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非白越来越白的脸色,笑道:“我终于知道明郎去哪里了。”她看着非白怀中的我,手轻抚我的脸颊,“明郎既不在这里,必是去那贱人的墓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