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三个故事 河豚毒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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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第二天清晨,林夏从宿醉中醒来,整个人还沉浸在昨晚的狂热气氛里。
 
  她很久没有这么玩过了,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国度是以举办派对的好坏为标准来分配权力,那沈醉绝对是它的皇帝!昨晚回家的一路上,林夏还能感觉到血管里有舞曲的节奏在跳动,一路吼着歌穿过小巷。
 
  林大小姐很喜欢唱歌,可无奈她有副跑调到送人离开千里之外的嗓子。大一第一天上课,林夏就让教声乐的老太太怀疑了人生。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在音乐学院教了三十几年书,退休之后还想发挥余热才到他们那所野鸡学院上课。结果在林夏一节课内第四十次跑调后,老太太垂泪轻抚着她的头感叹:“我以前觉得为人师表,只有不尽心的老师,没有教不出来的学生。遇到你,我才知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静静!”
 
  从那天起,学校里流传着林夏能把教授唱哭的传闻。可林大小姐何等人物,不会因为流言蜚语就停下迈向天后宝座的脚步,去卡拉OK唱歌的时候,麦霸之魂总是熊熊燃烧,于是又有“女胖虎”的诨名。
 
  被半夜虎啸吵醒的白起很生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夏身后。当时林小姐正在厨房里偷吃他留下来的食物。喝醉的人,吃多少仿佛都不觉得饱。
 
  白起的厨艺很不错,虽然不太常下厨,但偶尔也会做几个精致的小菜,独坐在二楼的露台上饮酒。林夏有时候看某宝看到半夜,饿得前胸贴后背才发现自己没有储备粮,于是蹑手蹑脚下楼偷吃白起放在冰箱里的存货。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像冰锥一般穿过林夏的后背,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夏从冰箱门后探出脑袋来,表情有点窘迫。白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冰箱旁,冷冷地看着林夏。他穿着一件贴身的黑丝绸睡衣,脚下是黑丝绸拖鞋,头上还挂着黑色眼罩,脸色苍白,活像是支从煤堆里刨出来的粉笔。
 
  后面的过程就是蓬莱间诊所经常上演的戏码了。首先林小姐嬉皮笑脸地撒娇耍赖,这种招数是林夏惯用的手法,这点继承了她老爹的血统。
 
  “无可救药……”白起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林夏也习惯了,反正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粗俗的胡同大妞。可是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还不知道谁几斤几两么?嫌我烂泥扶不上墙,你可以搬家啊!
 
  等她一口气扫光白起存货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了,这才洗漱去睡。
 
  林夏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太阳已冒出了头。胡同里哐啷哐啷,大概是收垃圾的卡车经过。
 
  见鬼!那瓶杜洛儿香妃还在外面呢!
 
  昨晚她从派对上带了瓶香槟回来,反正都是送的,不拿白不拿。最后找钥匙开门的时候落在了门外。听笑笑说,那瓶酒最少要两千块!两千块可以买两个山寨的包包了!万一要是被热心的环卫工当成垃圾收了,那岂不是平白无故地损失了!
 
  林夏踹开玩具熊,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拖鞋都顾不上穿了,赤着双脚跑下楼,大喊着冲进门厅里:“收垃圾的!别动我的包包!”
 
  她呼地推开那两扇雕着玫瑰枝蔓的老木门,清晨的阳光刺进双眼,视线有些模糊不清,感觉有个男人影影绰绰地坐在台阶下。
 
  林夏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晨光中的背影。
 
  男人背对着林夏,面朝着阳光中盛开的花圃,双臂张开支在身后的台阶上,半坐半躺,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石阶,而是一张摆在爱琴海白沙滩上的躺椅,令人惬意。
 
  “没找到包包,酒倒是有一瓶,不过已经喝光了……”他回过头,对林夏微笑着晃了晃空荡荡的酒瓶。
 
  英俊的脸上略有些宿醉后的疲倦,可那双眼睛是错不了的,走遍万水千山,仍旧清澈如许。
 
  京城四大公子之首——沈醉!
 
  林夏双手紧紧地托住下巴,生怕它一时失控掉下来!
 
  太惊喜了吧!这不叫心想事成还能是什么呢?昨夜还对这个男人念念不忘,今儿一早就打包送到门口了!老天爷是有多眷顾我林夏啊,不仅给了本小姐惊人的美丽,而且还有惊人的桃花运。
 
  “你……”林夏连说话都开始跑调了。
 
  “我叫沈醉,昨晚我们见过。”沈醉的目光定格在林夏脸上,“林夏小姐对吧,昨晚你穿着一件金色的普拉达,五寸高的克里斯提·鲁布托红底鞋,我想请你跳舞,可是太多人了,我怎么也挤不到你身边。”
 
  轻柔的话语,含义莫名,可怎么听都像是情话,仿佛这一路行来找你的辛苦,那千山万水的蹉跎,都融在其中。
 
  “啊!”林夏活见鬼似的惊叫一声,撇下沈醉冲回了自己的房间,钻进洗手间,狠狠地摔上了门。
 
  什么时候来不可以?为什么赶在姐姐我刚起床的时候!林夏懊恼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没化妆没洗脸没梳头,还穿着那件老爹亲手设计的林家武馆练功T恤,明显是早起上厕所的节奏。
 
  林夏啊林夏,上天给你送来了白马王子,啊不,宝马王子,你得珍惜啊!这蓬头垢面的,把王子吓得从马上掉下来怎么办?
 
  好在林夏的手够快。
 
  林家六十四路金丝缠刀手里有一招“水中取月”,是老爹林建南的成名绝技,讲究的是极快、极准、极稳,一击于水面之上,水波未平之时月影已经到了手心里。老爹靠着这手绝活没少在麻将桌上偷摸换牌,后来也把这招安身立命的绝技传给了林夏,指望着林姑娘日后走投无路在赌桌上也能混口饭吃。但林夏另辟蹊径,把这门已入禅境的武功手法用在了化妆上,当真是让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的今天重现了光彩。无论是走路还是坐车,就算是坐在拖拉机上,只要给林夏七分钟时间,肯定也能画出一个完美的彩妆!
 
  林大小姐今天破了自己的纪录,五分三十秒上完妆梳好头,急匆匆冲到门口,却发现沈醉已经不见,门口只留下一只空荡荡的酒瓶。
 
  “别再演望夫石啦,他已经进去了。”阿离蹲在门边吃煎饼果子,冲着林夏坏笑。
 
  阿离是白起的助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林夏总怀疑白起在用童工。阿离手臂上满是刺青,嘴上还打着唇环,像个不良摇滚少年,其实私底下倒是很乖巧的,和林夏的关系也不错。
 
  “我还以为自己梦游呢!他去哪了?”林夏问。
 
  阿离打了个哈欠,指指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烟雨胡同十八号诊所的第一诊室,白起大夫的办公室。
 
  林夏有点蒙。沈公子难道是来找白起的?他们是朋友?不对,白起没朋友。那就是病人咯,来找白起的病人可能是人类也可能是妖物,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可手眼通天的沈公子也会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人会像昨夜那样狂歌痛饮好像全无心事?
 
  “哎!想什么呢?”阿离用煎饼晃晃林夏的眼神。
 
  林夏回过神来:“他之前有预约么?”
 
  “没有。管他预约不预约呢,这个不错哦,把握住!我相信你的,小夏姐!”阿离一笑就会有酒窝,像个坏坏的小孩子,“当什么明星啊,不如找这么个男人嫁了。”
 
  “找打!”林夏嘴上说着,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第一诊室移动,“我瞅瞅去。”
 
  此时此刻,沈醉正四下打量着这间诊室以及它的主人。
 
  与其说是诊室,不如说是一座古董书房,书架、书桌、扶手椅,全都像是西洋古董店里淘来的老物件。而坐在桌子对面那个叫白起的男人,穿着考究挺拔的三件套西装,脸色苍白,目光就像是冰镇过的解剖刀。
 
  “十八世纪的威尼斯手工家具,天竺纹、流转刀、拜占庭式立柱……真美啊,也只有那个时代的工匠还把家具看作艺术品,相比起来今天的家具只是拼凑起来的几何面而已。”沈醉啧啧赞叹,“白大夫,你这间诊室,说是公爵府也不为过啊。”
 
  “这里是诊所,不是美术馆。如果是来鉴赏古董家具的话,您走错门了,沈先生。”白起冷冷地说,“而且,类似的家具,我想你府上也绝不会少,回家鉴赏不是更好么?”
 
  “哦,我是在想,坐在这间诊室里的神秘大夫,跟刚才那位漂亮的小姐是什么关系呢?朋友?恋人?或者……宿命中无法拆分的朋友?”沈醉挑了挑眉。
 
  “房东、兼职护士。”白起淡淡地说。
 
  “太好了。”沈醉微笑,“既然林小姐不是您的女友,我就有机会试着追求咯?”
 
  “这是你和她的自由,不用问我,但是你还有这个精力么?”
 
  “看来传闻没有错。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看穿我的底细,不愧是那位追逐着蓬莱的大人。”沈醉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心事落定,又像是个捉迷藏被抓到的孩子。
 
  他缓缓解开衬衫纽扣,扒开衣领,露出结实的胸膛。阳光透过拼花玻璃窗照进诊室,如同一柄血红的利刃射穿了沈醉的胸口。
 
  他胸前的皮肤几近透明,隐约可见一颗被血脉包裹的心脏正在肋骨之间缓缓地跳动,阳光竟然能够照穿与心脏相连的血脉,其中涌动着暗青色的鲜血。
 
  妖物的血液和人类有着很大的不同,往往呈蓝色、暗青甚至黑色,因此他们往往苍白如雪。那些以魅惑人类为乐的女妖在呈现出真实本相的时候,就像一幅美人图挂在你面前,几秒钟内经历了数百年的时光,诸般美好的颜色褪去,只剩漆黑的墨线,惨白地笑着。
 
  沈醉是个妖物,林夏看得没错。但以她那天生的妖瞳,却没法像白起这样看出沈醉处在“化虚”的边缘。
 
  化虚是妖物精气耗尽前的预兆,他们的皮肤和骨骼都会渐渐地透明起来,仿佛柔软的冰晶,当化虚的情形蔓延到全身的时候,妖物就会彻底消失。这种不被天道允许的生物是不堕轮回的,这意味着对它们而言,没有“来世”这种东西。
 
  “我恐怕你没得救了。”白起点燃一支修长的纸烟,缓缓吐出一口薄雾,“你的灵体并没有任何问题,可精气却即将耗尽。说白了,作为妖物你并没有病,你是老死的。医生的工作是治病,老死不是一种病。”
 
  “作为妖物我觉得自己还蛮年轻的……”沈醉倒不吃惊,而是挠挠头,好像有点苦恼。
 
  “如果一直潜藏气息不动欲念,吸聚天地间的灵气化为自身精气,你的寿限至少还能长上几百年。但纵情酒色的人衰老得总会快一些,妖物也一样。你把每一天都当作末日来过,岂止是寿命会短,没准还会有天劫找上门来。”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说我太浪了。”沈醉笑着说,“可是面对这么大个花花世界,每天清修苦练岂不浪费?我跟您不一样,我不想找什么蓬莱,天道那东西又太过巨大,我们在它面前就像是瀚海里的一粒尘沙,多活几百年最终还不是化为乌有?不如及时行乐。”
 
  “你来是为了跟我讲道么?”白起皱眉,“我是医生,不是牧师。”
 
  “我也不是牧师,我是个厨师。”沈醉说,“跟你一样也是用刀混饭吃,只不过你用手术刀,我用切菜刀。可我最近握不紧那把菜刀了……你知道的,我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而一个顶尖的名厨,当他面对食材的时候必须精气神十足,整个人处在完美的状态下。换句话说,我已经不是那个厨神沈醉了,现在的我,充其量也就能做几道能凑合吃的菜。”
 
  “所以你退出了世界厨师联合会的比赛?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呢?”
 
  沈醉目光一沉,如飓风来临前蓝黑色的海面:“我还得做一桌好菜。七天,七天之后我需要重新握紧那把刀,您能做到么?”
 
  “你想拿回你的参赛资格?”
 
  “这您就别管了。”沈醉笑笑。
 
  “激活你的灵体,让你进入某种兴奋的状态,七天内重回巅峰,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会进一步缩短你的寿命。”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有生当醉饮,借月照华庭。别让我在完工的一刻灰飞烟灭就好。”
 
  “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吧?”
 
  “当然,事情结束我会把我最珍贵的东西交给您,您一定不会失望。”沈醉耸耸肩,“我也活不了太久了,那东西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说说怎么让我恢复实力吧。说实话,这些天来我都很困扰,一个连刀都握不稳的厨子,真该去死了。”
 
  白起收起面前的病例,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卷束起来的皮革。他解开翡翠挂扣,抖手将那张蓝灰色的皮革展开,一片紫色光芒流溢出来,如同深夜灯光下绽放的紫罗兰。
 
  那其实是一副针囊,收纳着七枚造型各异的银针,最粗的竟然有半只小指粗细,最细的却比发丝还要纤弱。七枚银针的顶端各镶着一粒紫色晶石,光芒吞吐不定。
 
  “贯髓针,不错!不错!连包裹的皮子都是世间已经不复存在的鲛皮!大人果然是世间最懂蓬莱之术的人!”沈醉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些银针,轻声赞叹,“湮灭天元、崩毁圣道的蓬莱之术,幸会!幸会!”
 
  “你是个识货的人,知道得也太多了。这件事结束之后,也许我不该让你活下去。”白起的眸中映出那七颗紫色晶石,璀璨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