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第126章 易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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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国际”包租婆, 易飒对自己各地的包租账目都门儿清,她有个小本子, 租户的各项信息都记得清楚,还有一栏叫“评价”——人看人,几次下来,总有个大致定性、基础打分, 比如里头有些人的评价是“老实、实在”,有些人是“木讷,死干活”, 还有些人是“老赖”。

    苏卡就是个彻头彻尾老赖。

    长了张极憨厚的脸,却有颗贼油滑的心,她来过这村子三次了, 没收到过他的租,他的眼泪说来就来,总有大把理由:叔叔死了,手腕摔折了(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真缠着纱布), 被人抢劫了(还仰起脖子给她看颈上大片的擦痕)。

    易飒从侧面了解到, 他叔叔是死了,十多年前的事了, 手腕没折, 只是包了块纱布给她看的,至于脖子上的擦痕, 是去金边找小姐, 完事了不想给钱, 跟人厮打时摔倒所致。

    他妈的是不是当她蠢?她一个要死的人了,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在她面前搞这套!

    所以这一趟来,她把苏卡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村里人聚在一旁围观,苏卡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抹一把眼泪甩一把鼻涕嗷嗷哭。

    易飒懂的高棉语其实也有限,骂着骂着还是说中文顺口,反正大家也听不懂,她想到什么骂什么。

    ——就你等钱用,我不等钱用吗,我也穷啊。

    其实她不穷。

    ——人人都像你这样,赖着拖着不还钱,我将来靠什么养老?

    其实她觉得自己没将来,也没“老”可养,纯粹发泄出来解气。

    她是骂爽了,也骂懵了一圈人,村里人只隐约了解是苏卡欠债,面面相觑之后,三三两两离开,又陆陆续续来,手里都拿着东西,有蜡烛、肥皂、做衣服的布、包菜、肥皂,还有人家里实在窘迫,只拿得出来一把小葱。

    易飒知道这儿的习惯,属于举全村之力,帮苏卡还债,但凭什么集一村老实人之力,为一个油滑混混倒贴呢,再说了,她收一堆这东西回去干嘛呢。

    实在没办法,易飒只好吼了句:“不要了,都不要了。”

    顺势上去狠踹了两脚苏卡,苏卡知道这笔账就此黄了,被踹也开心,还跟她“thank you”。

    易飒挺丧气的,觉得自己是铩羽而归,又觉得时间宝贵,也不值得浪费在跟这种人置气上,于是转身往河边走——这一趟,她是开船来的,乌鬼正立在船舷上,气定神闲看这场闹剧。

    刚走了没两步,有三两老年村人拉着苏卡当翻译赶上,比比划划说了一通,苏卡的自我调节能力真不是盖的,居然已经面色如常,解释说大家挺感谢她的,想留她吃饭。

    吃什么吃啊,这么个穷村子,料想吃的也难以下咽,易飒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苏卡跟那两个人说了几句之后,继续坚持:“是喜事,有外来人会更热闹。”

    易飒随口问了句:“什么喜事?”

    “有人结婚呢。”

    “今天?”

    “就今晚。”

    鬼使神差般的,易飒同意了。

    半是因为好奇:今晚就结婚,她居然看不出任何喜庆的痕迹。

    半是因为……

    她挺喜欢看人结婚的,觉得喜庆、也福气,像看人穿华美的衣裳,虽然这衣裳并不在她身上闪亮,但只看看,就已经觉得挺开心了。

    ***

    晚间,气氛终于稍稍热闹,按理,柬埔寨的婚庆是要延续三天的,但因为村子穷,一切从简,所以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仪式。

    小孩儿们爱看热闹,一个个都挤在了最前面,易飒只远远站开了看。

    新郎二十来岁,个子不高,又黑又憨,背着席子、被褥,手拎盆罐,傻笑个不停——这里时兴男人“嫁”进女家,他也没什么家当,一收一裹,全在背上了。

    过了会,新娘在鼓噪声中被请出来,举行“拴线仪式”,有点像中国的拴红线,新郎新娘都双手合十,几个老人把两三根丝线一圈圈缠绕在两人手腕上。

    大概寓意着从此之后两个人就联接为一体了吧。

    仪式简陋,新郎不帅,新娘也不美,器物陈设也穷酸,但易飒就是打心眼里觉得,一切都太好了。

    喜宴时,新人过来敬酒,易飒才想起没给贺礼,赶紧翻出钱包,能抽的钞都给出去了,给完了又觉得自己傻:明明是来要债的,要到钱包空瘪,也是没谁了。

    苏卡端了个餐盘凑到她身边,一边拿手指撮饭吃一边跟她聊天:全村就他能勉强跟她沟通,不能让客人觉得受了冷落。

    聊的也应景。

    苏卡:“你结婚了吗?”

    易飒:“没。”

    苏卡一副很关心的样子:“你也应该结婚了,我们这里,女孩子过十五岁就能结婚了。”

    内心里,他觉得易飒嫁不出去了:他从来没见过比她脾气更差的女人,仿佛天生的黑脸,双方建立债务关系以来,苏卡从没见易飒对他笑过,除了冷笑。

    果然,易飒又冷笑了,那表情应该是在说:关你屁事。

    苏卡并不知情识趣:“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你介绍?就你那蛇鼠一窝的朋友圈子,能给我介绍什么样的?

    易飒想呛他两句,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居然真的在认真回答:“高一点的,白的。”

    苏卡脸色一沉,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易飒莫名其妙,半天才反应过来,苏卡大概以为她在故意揶揄他:柬埔寨是热带国家,男女身材普遍中等,这村子又是渔村,村里人日日近水劳作,肤色大多黝黑。

    她要“高的、白的”,像是存心挑衅。

    易飒悻悻的。

    难道怪她吗?她也只是说了真话而已。

    ***

    晚上,易飒被请进高脚楼留宿。

    房间也简陋,只一张床而已,床头上方恰好钉了铁钉,倒省了她不少事——她从水鬼袋里掏出一截结好的、有松紧绳圈的挂绳绕上去,又回头吩咐乌鬼:“你警醒一点,我让你进屋睡觉,不是让你享福的,是让你做事的,懂吗?”

    乌鬼脖子伸得老长,两只小灯泡一样的眼睛凛凛的,有那么一瞬间,易飒几乎都要以为它听懂了——然而过了会,它又转头看别处了。

    易飒叹了口气,有灵性的动物还是难找,她不喜欢猫猫狗狗的,听说鸡不错,智商好像比人类幼童还要高,但她常在水上混,带只鸡,都不够淹死的。

    只好跟乌鬼互相凑合、互做临终关怀了。

    她吹熄蜡烛,慢慢躺下去,先在颈后垫了块毛巾,又将手腕套进绳圈里:这一套都是为了预防,预防伤口会莫名其妙流血,也预防自己会失去神智、半夜从床上坐起来,像易萧那样拿刀子自伤什么的——绳圈越拉越紧,会阻碍她行动,乌鬼好歹是个活物,听到动静过来一推一拱,都有助于她尽快清醒过来。

    一个人过活,没人相帮,总得想方设法,自己为自己创造便利,开始也觉得麻烦,但不做不知道人的适应性有多强,习惯了就好了。

    她在黑暗中躺了会,婚礼的喜庆气氛好像还没散,还在溽热的空气中发酵。

    易飒转头看床边。

    一年多了,这个习惯总改不过来,总会在没有光的夜里、临睡前,想起宗杭。

    自两人真正有交集以来,他总是跟着她住一间房:有多余的床就睡床,没床就窝沙发,再不济在她床边打地铺。

    而且他是多话的,熄灯后,总会拽着她说两句,她多半时间没好气,他像使劲要冒头的小地鼠,她就像捶下去的橡皮锤子,定要捶得他不做声了,安静的睡眠才真正开始。

    但现在,每一天都安静,她有时寂寞,就拽着乌鬼说话,巴拉巴拉讲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还不如不讲。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恰照在那一片床侧。

    床前明月光。

    易飒笑了笑,转身侧向里:这一年不好不坏,不惊也不喜,她并不像那些生命时日进入倒数的人一样,要紧攥最后的激情做不一样的事、看不一样的风景、放不一样的光——她还是那么过,沿着大河,该收租收租,有感兴趣的新业务就继续投,好像自己还有大把辰光,一切都不曾变过。

    ……

    睡得迷迷糊糊间,电话忽然响了。

    易飒惺忪着睡眼掀开手机看,丁玉蝶打的,视频电话邀约。

    易飒揿了接受,说了句:“你先等会啊。”

    她打着呵欠解开绳套,两手搓了搓面颊醒神,这才起身点上蜡烛,坐到地下,又把手机屏幕摆正角度。

    乌鬼挺警醒的,毛都奓起来了,表现不错。

    屏幕上,丁玉蝶目光呆滞,穿厚厚风雪衣,两颊冻得通红,眉毛和边沿的头发上都是雪。

    反观自己,穿松垮吊带,后背燥热得生汗,屏幕两头,两个世界。

    易飒说:“你又在三江源呢。”

    丁玉蝶声音都耷拉下来了:“嗯。”

    “这次有结果吗?”

    “没有。”

    两人都沉默了会。

    一年前,送走宗杭之后,易飒和丁玉蝶,联同再派过来的五六十号三姓的人,在三江源一带整整盘桓了一个月,但是再也没找到漂移地窟,更遑论什么“地开门”了。

    易飒的心先淡了,把自己的情况只告诉了丁玉蝶一个人:“盘岭叔的事,我愿意尽力,你要是找着了,给我捎个话,我没死没瘫的话,一定马上过来——但我不陪着一直在这找了,我想回去过点舒服的、不操心的日子。”

    丁玉蝶其实也没有一直在那待着,但他去的次数明显频繁,加上这一趟,是第八次了,每次都逗留十多天,称得上尽心尽力。

    ……

    丁玉蝶过了会才开口:“一点迹象都没有,以前盘岭叔留下来的那张轨迹图,已经完全作废了,循着这轨迹找,什么都找不到。”

    “我又加派了人手,想看看它是不是换了轨迹,到现在都没结果。”

    他又沉默了。

    其实做的远不止这些。

    ——姜家没水鬼了,易云巧在老爷庙一带置了产,还定期下水查看,但一切风平浪静。

    ——丁玉蝶寄希望于三姓的祖牌,又用丁祖牌试过一次壶口再锁金汤,结果祖牌抵上额头,人像坠入鸿蒙初开时的一片混沌,什么都没发生,除了被激流冲得五脏六腑差点移位。

    易飒安慰他:“这还不跟大海捞针似的,我早跟你说了,上一次我们下去,一定对它造成了损伤。它的时间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休养生息,也许是一个月两个月,它可能是十年二十年——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在哪了。”

    “所以你得调整心态,静观其变,用不着那么频繁地往那跑,很多事情,不可能一朝一夕出结果。”

    丁玉蝶很消沉:“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太急于知道盘岭叔的结果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不上不下的……我每天都要想一遍这几个可能性。”

    他对着屏幕掰手指:“一,盘岭叔成功了;二,他没成功,还在跟祖牌对抗,跟个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三,他失败了,已经被祖牌收伏了。哎,我跟你说,我前两天看了本小说,叫《七根凶简》,里头的情形跟盘岭叔挺像的,五个人,跟七道凶戾之气对抗,最后用身体,把凶戾之气封在了体内,也是不知道能对抗多久……”

    易飒说:“那是小说啊,乱编的。”

    丁玉蝶蔫蔫的:“我也知道……对了,我们大爷也知道这事了,你听说了吧?”

    大爷就是丁海金,这么大的事,他又心脏搭着桥,怕刺激他,一直没说——但折了那么多人,尤其是去了丁盘岭和丁长盛两个有分量的,实在瞒不住,上个月才由姜太月出面,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讲了。

    易飒嗯了一声:“云巧姑姑跟我说的,还说他把黑皮册子要去了,天天翻来覆去看。”

    丁玉蝶烦躁:“可不是嘛,这么大年纪了,心脏又不好,还非掺和进来,我现在可怕电话响了,就怕接起来是要给他奔丧……呸呸呸。”

    说到末了自己也知道不吉利,赶紧往地上啐口水。

    啐完了,终于人性复苏,想起来要关心她了:“飒飒,你怎么样啊?哎,你后头,那是乌鬼吧?”

    易飒转头看了眼乌鬼:“是啊,我跟它相依为命,都在努力为对方送终,就看是我先埋它,还是它先送走我,你说说,我这花容月貌,整天跟一只这么丑的乌鬼待在一起……”

    说到这儿,忽然怒从心头起,怎么看乌鬼怎么不顺眼,吼它:“滚滚滚,出去出去!”

    边说边爬起来,也不管丁玉蝶在那头看着,打开门连推带搡,还用脚拨,乌鬼一脸的“我干嘛了呀”、“我招谁惹谁了啊”——被她往外搡。

    丁玉蝶看不下去了,一直在那头嚷嚷:“你心里不舒服,跟它较劲干嘛啊?”

    “哎,你这破烂脾气,谁受得了你!这辈子,我见过的,真是……真只有宗杭能跟你相处了。”

    听到宗杭的名字,易飒动作一滞,连拨推乌鬼的最后一脚都温柔了不少。

    她关上门,倚着门边站了会,又坐回床边,垂首半晌,忽然问他:“丁玉蝶,我的决定是对的,是吧?”

    丁玉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应该是对的吧,毕竟几十年,总得让人走进新生活吧。他虽然这一时半会的还想不开,老向我打听你,但我觉得只要假以时日……”

    易飒只听自己想听的:“他打听我了?怎么打听的?”

    丁玉蝶哼一声:“还不就是装模作样,旁敲侧击,我什么智商,能看不出来吗?还有你,非把他拉黑了,转头又朝我问个不停。”

    他鼻子里往外喷气,天冷,还真喷出了白雾效果:瞧瞧,虚伪的异性恋。

    易飒总有歪理:“拉黑他怎么了?断绝关系,就要有点仪式感。”

    丁玉蝶斜了她一眼:“不过我跟你说啊,我刚看他发的朋友圈,宗杭现在……好像人在柬埔寨啊。”

    易飒心里一激,身子都坐直了:“真的?你发给我看看。”

    丁玉蝶翻了她一个白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居然下线了。

    易飒气了,心里猫爪挠似的,正想拨回去吼他,消息来了。

    是张朋友圈截图,易飒赶紧点开。

    截图上有地点定位,还真是在暹粒,热闹的夜晚,老市场区,宗杭坐在一辆突突车酒吧里,举了张十美刀自拍。

    配文是:曾经挨打的地方和曾经的身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