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第四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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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餐厅结束营业的时候我总会长舒一口气,就像三千米长跑终于跑到了尽头,除了疲累之外,心头还会涌上来某种名叫轻松的情绪。这天却好得多,我想是因为林晋修这个晚上没有出现,跟我为难的缘故。
 
  下了班我和沈钦言一起离开餐厅,沿着长街走到一公里外的地铁站搭车。这几个星期来,我们下班后必一路同行,已经成了习惯。
 
  我们走过了整个九月和十月,直到延迟的凉意姗姗而来;抬头望去,宽阔道路依然是灯火璀璨,车辆人流依然不减少,花园里五颜六色的喇叭花正奋力怒放着最后一季,直到凋零。
 
  大抵是因为我和沈钦言走得太近,惹得餐厅的女同事们纷纷诧异,都问我用了什么秘籍让他融化了——我很诚恳地说不知道,她们压根不相信我。
 
  实则我和沈钦言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大学生活,通常是我说,他听。
 
  他性子沉稳,话少,说真的,起初我不知道该跟他谈什么,餐厅同事的八卦?我和他对此都敬谢不敏。
 
  喜欢的电影?他对电影的看法很老道,说的话我基本听不懂。
 
  喜欢看的图书?我们的爱好完全不一致,我除了本专业的书籍,看得最多就是古生物;他看社科文艺。
 
  交流生活中的那些不顺心的感受?算了,何必让我们都再难受一次。
 
  只能跟他说我在学校里遇到的种种状况,学业、老师、社团、活动等等,他极少发言,只安静听我说,我每次说到兴头上侧过头去,就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道旁的盏盏路灯光照亮了城市的夜空,他的脸反射着这个城市里的光芒,是那样青春洋溢的一张脸。我于是知道,他喜欢听我说大学里的逸闻趣事。
 
  我跟他认识这么久,对他也可谓了解,我几乎能从那张脸上看出那种隐蔽的向往,还有些难以言说的寂寥。我能明白他,错过了大学,总有一些遗憾。
 
  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话太多?”
 
  “没有,”他摇头。
 
  “你有想上的大学吗?”
 
  他静了一瞬后,回答,“电影学院或者戏剧学院。”
 
  我微微一怔,本来我俩走得就不快,现在几乎完全站住了,“为什么没上大学?”
 
  夜风拂面,带来隐约荡漾着的花香,他垂下脸看着我,年轻的肌肤上写满了不可言说的无可奈何。
 
  我知道自己戳到他的痛处了,然而我这个人总是向前看的。
 
  “没必要太难过的,你现在还很年轻,还可以再试一试。”
 
  沈钦言不语。
 
  “你先别给自己泄气了,学习这种事情,只要努力就没有不可能的,”我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帮他出主意,“你可以考虑我们学校的戏剧学院,据说相当不错。我不太知道考试流程……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我们学校,我介绍戏剧学院的学生给你认识,你可以问问他们入学考试的准备工作。”
 
  他仿佛不认识那样看着我。
 
  我说的不是虚言。静海大学的理工类学科相对较弱,社会学科,经济、法律、哲学、文学全国翘楚,戏剧学院也有相当的知名度。
 
  “虽然我对戏剧电影这类的不了解,但我觉得你对戏剧电影应该有一定的了解,考大学也不是难事,一年的时间,准备什么都来得及。”
 
  “但——”他震惊而且犹豫。
 
  “仅仅是入学考试的话,我可以帮你补习的,”我发挥古道热肠的热情,“我学习还不错,准确的说,应付考试的水平还不错。再说申请戏剧学院不需要全优。”
 
  他明显被我说得动心了,唇轻轻颤动着,就像蹲在洞口前的小兔子,谨慎地环顾四方。
 
  “为什么帮我?”他的视线停留我的脸上。
 
  “我到曼罗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帮助,我永远都记得,”我拍拍他的肩膀展现自己的豪迈气概,“你帮我,我不会问你原因。轮到我为你做一点事的时候,你却那么见外。”
 
  他不置可否,“帮我补习,这需要很多时间。”
 
  “我的时间我自己有数,沈钦言,”我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弯起了嘴角,“我总觉得你是个有目标的人,应该不会甘于在饭店当一辈子的服务生。虽然现在成功的路子很多,但读书依然不失为一个捷径。你觉得呢?”
 
  我们并肩走入地下通道,地铁呼啸驶来,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扩散。我站在车厢里,对他招招手,“就当我多事,考虑考虑吧。”
 
  地铁开动起来,而他矗立在站台上,留下一个瘦瘦高高的剪影。
 
  我不着急等着沈钦言的回答,也不会去问结果。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不是我游说了两句就能奏效;他需要完全考虑好且想好了所有的退路后,才能一鼓作气打起精神,朝着预定的目标努力。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就给了我答案,异常坚定的四个字:“我想试试。”
 
  我忍不住一笑,“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接下的我来安排就可以了。”
 
  他既然愿意,我当即联系了戏剧学院的学妹安露,跟她说明了来由。安露学的是编导,我大致知道她家境相当优渥,但她完全没有大小姐的娇蛮脾气,为人坦荡豪爽,我很愿意跟她结交。她现在除了上课外,正在MAX广播公司下的某著名新闻台实习——她平时非常忙碌,但一接到我的电话,立刻答应,约定了时间地点。
 
  她一看到沈钦言眼睛都直了,自我介绍后马上说:“学姐你从哪里拐来这么一个漂亮男生啊,你的桃花运就是好,啊啊,我嫉妒死了。”
 
  她说话也从来不顾及别人,看到沈钦言微微涨红的脸,我忍俊不禁,“你多帮帮他的话,他明年成为你的后辈,到时候你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当然了,”安露笑,“学姐你都这么说了,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到底的。”
 
  沈钦言欠身,“谢谢你们。”
 
  安露还带着个同学院的男生乔子萌,是安露的好友,也是个清秀的大三男生,学的是表演,也是沈钦言想考的专业。
 
  这对学弟学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一言我一句的,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基本上沈钦言想知道的都说尽了,我也大概明白了戏剧学院的考试流程——先报名,再参加戏剧学院的面试、如果有作品最好提交相应的作品,最后参加全国性的入学考试,达到一定的分数就可以了。总之,没什么出奇的。
 
  乔子萌说:“我那时候就提交了一个自己写的剧本,和一段自己拍摄的MV。”
 
  “你是技术派吗。其实学表演的话,最重要的是长得好。听说过一个最有名的笑话没?”
 
  “什么?”
 
  “电影学院说,我们并不以貌取人。”
 
  我笑出声。
 
  “沈钦言的样子长得这么漂亮,我们学院里那些老头老太太肯定喜欢得很,以我阅人无数,我敢说咱们整个戏剧学院都没见过几个比他长得还出色的,”安露诡异地笑了一下,“也非常有明星气质,学姐你不觉得他跟顾持钧非常像?”
 
  我闻言一怔,转过头仔细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沈钦言。他不说话专心倾听时微微挑起的鬓角,和顾持钧的确有些微相似之处。只是一个青涩到一眼就可以看透,一个经过岁月的打磨而变得深邃。
 
  沈钦言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跟顾持钧相比,他抬起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脸,茫然中又带着不确定地,“是吗?”
 
  “当然啦,”安露上上下下打量他,“我这双眼睛,能看错吗。”
 
  我打趣她,“知道知道,你那双眼睛就跟探照灯一样,什么奸情都瞒不过你。”
 
  “不过,上大学也不是灵丹妙药,最重要的还是人际,”安露支着头笑,表情诡秘,“学姐,依我说,你真有心想帮沈钦言的话,不如去跟林学长说来得快。”
 
  她说的林学长是自然是林晋修,我一头雾水,“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啊,原来还是不知道,”安露抿住嘴角,笑得肩膀都在抖:“没……没什么,学姐你忘记这事吧。”
 
  沈钦言很疑惑又茫然地看着我。我摊手摇头。
 
  安露遮遮掩掩的态度让我好笑,不愿意说我也不能逼问。我只关心的是最终目的:沈钦言得到了所有考试的相关信息,并且乔子萌和安露还表示可以随时提供后续信息,这就足够了。
 
  仔细说来,我是因为林晋修的关系认识安露的。大约是两年前,那时林晋修即将出国,在某个高级的俱乐部办了个极奢侈的告别晚宴兼生日宴,非请帖勿入的那种。我现在还记得那请帖精致考究,足有半斤重。那场晚生日宴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奢侈程度让我体会到火星撞地球的震惊感,同时觉得十分疑惑:明明他请的都是大学里的同学,有必要炫富到这个程度么?
 
  这种看热闹的时候,林晋修自然不会放过我,我刚到了没一会儿就被他抓住了,他当着二三十位客人的面要我交出赠别礼物,现场拆开参观。我那时候和林晋修斗法若干年,已经知道他从不介意看我窘迫、无助的样子,因此我绝不会让他如意,以不变应万变,坦坦荡荡递给他我的礼物。
 
  我送的是一块晶莹剔透恍若水晶的琥珀化石,裹着一枚翠绿的四叶草。那是我十二岁时跟爸爸在野外考察时亲手挖掘出来的,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要把这件心爱的收藏送出去,我很肉痛,但随即想到林晋修即将出国再也不会跟我为难,心情大好,似乎也能割舍自己的心爱之物了。我跟他说:“这块琥珀有数百万年历史,而这片四叶草是地球上最古早的四叶草。四叶草代表了幸福,学长,希望你在国外一切都好。”
 
  我在心里把这话补充完:千万别再回来了。
 
  林晋修当时用一个长达一分钟的拥抱来感谢我,所以我没能看到他当时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呼出的暖气在我的耳廓旁萦绕不去,随后听到他戏谑调笑的声音,“居然舍得送我这么一份大礼,真是太让我感动了。不过,许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盼望我马上就出国然后再也不回来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愿的。”
 
  我就算再沉稳淡定,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也恨不得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或者一脚把他踢成天边的流星。
 
  那个拥抱实在太过暧昧,在现场的安露也看到了。以至于此后的两三年,她一直坚定地认为我和林晋修关系非同一般,不论我找林晋修帮什么忙他都会答应,虽然实际情况是我从未开口求过林晋修任何事,但这并不妨碍她绵绵无尽的猜想。
 
  但我也有口难辩。
 
  林晋修在国外的两年,每到各种节日都会给国内的朋友寄送礼物,这其中总有我的一份,谈不上多么贵重,但总是比别人的特别。比如上一个圣诞节,他给男性朋友都送了电子产品、给女性朋友是香水,唯独寄给我的确是一盆淡粉色的少女石竹。
 
  我当时在医院里照顾父亲,每日都心力交瘁;他的那些朋友把花带给我,我抱着石竹呆呆站在走廊里,花香且美,明明知道他的存心,依然觉得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