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第九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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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宁可被他误会,也别告诉他我还有个妈。他一直以为我和他一样,都没有母亲。
 
  我想起很久前一件事情。
 
  那时我和林晋修刚刚开始针锋相对,我怀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笑傲江湖,结果一下课就撞了鬼,被他的随从们堵在教学楼旁的小巷子里。
 
  我有种古怪的硬脾气,不愿意把自己遇到的大麻烦事告诉校长和爸爸,第一他们太忙,第二就算说了也未必管用。
 
  我记得那是游泳池事件后的第二周,我被人泼了半桶水,冰冷的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漫过脖子,浸湿了羊毛衫,贴着皮肤往下流,整个背心都湿透了。
 
  这群人还不善罢甘休,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从小就没有妈,围在一起取笑我,言语之恶毒我至今想来都能气得发抖。
 
  有一个高我一级男生骂得骂得最凶,得意之时指着我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妈妈宁可死了都不要你和你那个古董爹”,我刚一变色,忽然看到他没了声音,眼神惊恐,仿佛我忽然变成了一条霸王龙。我冷得瑟瑟发抖,而他的手指居然比我抖得还厉害。
 
  我不觉得自己能把他吓成这样。回过头,果然看到了“罪魁祸首”林晋修。他没看我,盯着那群找茬的男生,脸色铁青,怒气凝结在眼眸和每一个踏步的动作,气势仿佛泰山压顶。
 
  茫然地回头,在场所有人一瞬间脸色全变了,瞬间噤声,战战兢兢。比一百个老师一百个小时严加管教的效果都好。
 
  虽然我现在也不明白,当时十八岁的林晋修是在哪里的修炼的这种逼人于无形且泰山压顶的气势,明明大家都穿着完全一致的蓝白色的校服来着。但不论如何,我无形之中得到了拯救。
 
  林晋修绕过我,走到还指着我鼻子的男生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像一座大山挡在了我的面前;那个男生一声不吭,低下头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真的很狠,比他欺负我的时候用的力气还大。
 
  那时候的我才十五六岁,多多少少怀了些罗曼蒂克的心思。心里某个角落怀着一点幻想:难道林晋修是来救我?很快,幻想就破裂了。
 
  那群人很快散得干干净净,林晋修领着我去了社团办公室,扔给我一条毛巾,又问了我一句我做梦都没想到的话:你没有妈妈?
 
  我沉默地点头。太冷太冷了,浑身麻木不堪,不想跟他斗嘴斗气。心里感觉很复杂,虽然他帮了我一次,但追根溯源,我被欺负是因他而起,一笔难算的烂帐。
 
  我东想西想,却听到他的声音:什么时候?
 
  我不解其意,愣了好一会才想起他还在继续刚刚的话题,于是回答,我从来没妈,我爸说她生下我就走了。
 
  他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没分辨错的话,我想我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叫同情的情绪。他不是那种会流露出多余同情的人,而且我们也没熟悉到那个程度。除非他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但他没再说什么,挥手让我走。
 
  走到门口他轻描淡写道:跟我认个错,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从小父亲就教育我,违背原则、违背良心的事情绝对不要做。哪怕我被欺负得比现在更厉害也不可能跟他认错。因为我根本没错。
 
  我一记冷笑,摔门就走。
 
  在他眼底,我肯定不识好歹;所以消停了没两天,对我的欺负又卷土重来。
 
  后来跟林晋修争斗的过程中,我逐渐知道,林晋修八九岁时,他的母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过世了,而我被他撞见惨状的那天,恰好是他母亲的忌日。
 
  ——换言之,也就是今天。
 
  “能让你请假的事情,应该是大事儿了。”
 
  林晋修低声笑了笑。语气带着点往日的笑意和调子,说明他的心情正在变好。我收回飘忽在过去的思绪,也放松下来。
 
  他今天情绪异常,只可能和他过世的母亲有关。
 
  “跟人约会去了。”我这么回答他。
 
  “约会?”
 
  “曼罗的一位同事。”
 
  “哦,那个谁——”他因为想不起名字而顿了顿,“沈什么的?”
 
  我不觉得林晋修会关心我的私事到这个份上,大概是餐厅的谁跟他提过我和沈钦言最近走得近,但这事儿从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是这么回事。”
 
  我头也不抬的回答,手上的动作一点没慢。清理到了茶几附近,林晋修干脆把双腿搭在茶几上,我跪在地毯上,清理着玻璃渣,一点点用软抹布吸干毯子上的水渍。抬起头,看到旁边的他胸腔低低震动,进屋后我第一次听到他笑出了声。
 
  “我不知道你对那种小男生也有兴趣。”
 
  “他是比我小了一岁多,但年龄不是问题,”我随口说,“我可从来没否认自己是颜控。”
 
  “标准太低了。”林晋修不咸不淡开口。
 
  “标准又不是活物,适合自己就好。”我瞥他一眼,回答。
 
  “看来你的审美水平下降得厉害,”他低低笑起来,身子前倾,伸出根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给我倒杯水。”
 
  我直起身子,摘了塑料手套,去厨房倒了杯水拿出来。
 
  他颇满意地接过杯子,饶有兴趣,“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跟林晋修谈谈别人的话题总是保险的,我也乐得找件事儿说。
 
  “一般情况下,我帮他补课。我建议他考我们学校的戏剧学院,现在还在准备入学考试。”
 
  “那今天的约会也是这样?”
 
  “这倒不是,他和一些朋友组了一个小剧团,自己筹备了一个舞台剧,我去看他们演戏了。”
 
  林晋修“噢”了一声,示意我说下去。
 
  “很有活力的剧团,”我说,“排演的是乔伊斯的《死者》,大家都非常有热情,虽然只有我一个观众但还是很认真的表演。尤其是沈钦言,我没想到他真的有天赋——”
 
  我的声音嘎然而止。右侧的手臂无声无息地逼近,手指“唰”地擒住我的下巴,强行带着我抬起头。我险些咬到舌头,因为打扫的缘故,我半跪在沙发和茶几之间,能动的余地极少,愤怒又大惑不解地看着沙发上优哉游哉的林公子。枉我从进门开始,一直顺着他的脾气。
 
  “你听安露说了什么?”林晋修微微俯下身子,盯着我的眼睛,“有求于我的话就直说。我不希望你跟我拐弯抹角。”
 
  我完全茫然,“啊?”
 
  林晋修一怔,随即笑起来,“也是,是我一时多心。你确实从来没求过我什么。”
 
  求他?我在心里冷笑,除非脑子被驴踢了。他的手指擒着我的下巴,我不乐意这样被他控制,皱着眉头拧了拧身子。只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林晋修这边,我不但没能从他手指中挣脱,整个左脸颊都落在他的手心。
 
  这一幕像足了三四年前的某一幕,我清晰地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许真,”林晋修的指尖插入我鬓角的头发,拇指摩挲着我的下唇,缓缓开口,“要是你每个时候都这么听话就好了。”
 
  我面无表情放下手里的打扫工具,用手肘挡开他停在我脸颊上的右手。我们都很清楚,要是我每个时候都这么听话,此时站在这个屋子的就绝对不是我了。
 
  于是他笑着撒手,感慨道:“还是不要改变吧。你的傲气算是我平生仅见了。”
 
  忙得腰酸背痛,总算在十一点之前把屋子打扫完毕,又费力的把两个的大垃圾袋扔到了走廊墙角。回屋的时候撞见两位上楼的师兄,他们对我笑得暧昧。
 
  回了屋把工具都归位,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林晋修一直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长腿上搁着一台笔电,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准备走人。
 
  他叫住我,“新年前,曼罗你可以不用去了。”
 
  我一愣,“为什么?我做得不好?”我自认为没有严重的过错,做事也算认真,绝没有因为自己有“后台”而趾高气昂。
 
  林晋修嘴角带出一抹轻笑,“女仆装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了。”
 
  我说不出话,手有点抖。这工作是他给的,自然随时可以收回去。无能为力的感觉占领了身体,连话都不想说了。
 
  他慢慢支起下巴,“你其实不喜欢服务生的工作。”
 
  他没说错,我的确不喜欢服务生的工作,但还是觉得舍不得。这份工作薪水不错,客人也很慷慨,小费十分可观,以前我也不是锱铢必较的人,但我需要自己养活自己,这份工作能给我一点安全感。而且,在这里我认识了沈钦言,这是最大的收获。
 
  “你当服务生大材小用了,过来帮我。我新接手了一家公司,需要人手做商业策划,你假期可以来实习,”林晋修言简意赅道来,“我知道你缺钱,所以,待遇肯定比曼罗好得多,”他直视我,“这是邀请。”
 
  我瞪着他,大脑里发空,只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在脑子里翻了两个跟斗,大吼“这算怎么回事啊”。林晋修身边从来也不缺干活的人,跟着他的随从实在太多,确实犯不着来找我。垂下头看着鞋尖,感觉他的视线依然停在我身上,像针一样扎着我。
 
  但我知道他没开玩笑,这的确是个邀请。
 
  “林学长,谢谢你的邀请。但是,容我考虑一下。”
 
  我垂着头,不敢看他,慢慢退到了门口,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三年前的事情——”
 
  瞬间冻结在原地,五脏六腑好像被人从胸口扯了出来又塞了回去。我想不通他现在提起这事是为了什么,但矗立一分钟后,我依然没听到下文。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