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一剑第九回 遍洒虚空无障碍 妙参禅理出重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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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呆了片刻,说道:“慧可,你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要不是这位施主今日来到本寺,我还不知道你是大有来历的呢。平日怠慢之处,请你包涵。”
 
  慧可道:“好说,好说。这些年来,多承你的关照,请恕我是无以为报了。”
 
  了凡说道:“慧可,以往的事不必多说了,但经过今日之事,我看得出来,方文显然对你十分看重,你又何必离开?”
 
  慧可淡淡说道:“来即是去,去即是来。我从来处来,就该从去处去,来也不是来,去也不是去,请你禀告方丈。”
 
  了凡苦笑道:“我不懂你打的偈语,不过你既然去意已决,我只好代你禀告了。”
 
  了凡走了出去,蓝玉京忍不住问道:“去找七星剑客是要冒很大的危险吗?”
 
  慧可说道:“我不知道,但按常理来说,我隐居少林寺二十多年,如今重出江湖,料想也没有几个人认得我了,或者会有一些艰难挫折,但太大的危险我想不会有的。”
 
  蓝玉京道:“那么在找到七星剑客之后,前辈还是可以重回少林寺啊。”
 
  慧可苦笑道:“我的行藏已经给人识破,连了凡都对我另眼相看了。我来少林寺不过是求个安静,经过今日之事,你想我还能够呆得下去吗?”
 
  蓝玉京甚感歉疚,说道:“都是晚辈不好,此来扰乱了前辈的清静。”
 
  慧可道:“不关你的事,一切都是讲个缘字。我尘缘末净,你不来,我恐怕也不能够在少林寺做一辈子的烧火和尚的。”
 
  两人闲话一会,还未见了凡回报。蓝玉京想起东方亮嘱托他的事情,他本来准备在慧可与他走出少林寺之后才说的,但既然闲着没事,就先对慧可说了。
 
  慧可一怔道:“你有个朋友也想见我?”
 
  蓝玉京道:“不错,只不过少林寺的规矩要考较他的武功,他输了给圆性大师,不能进来。”
 
  慧可道:“你的朋友姓甚名谁?”
 
  蓝玉京道:“他复姓东方,单名一个亮字。”
 
  慧可道:“哦,他复姓东方?”
 
  蓝玉京将那个戒指拿出来道:“这是他叫我拿给你当作信物,他说你见了这个戒指,就会知道他的来历。”
 
  慧可见了这个戒指,神情似乎显得有些异样,喟然叹道:“不错,天下只有两枚这样的戒指,它的主人当然不是西门便是东方。我曾经答应过这两个人,看见戒指,如见敌人,拿这个戒指来求我的,不管赴汤蹈火,我也非做不可。好,你说,他有什么事情求我?”
 
  蓝玉京道:“他没有说。”
 
  慧可道:“哦,他要亲口和我说?那么,他是在寺门外等我了?”
 
  蓝玉京道:“他好像已经走了。”
 
  慧可皱眉道:“走了?他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蓝玉京道:“他要我转禀前辈,他是去了断魂谷。”
 
  慧可道:“去了断魂谷?难道他是和断魂谷主韩翔有什么过节?唉,这可令我有点为难了。”
 
  蓝玉京不知道断魂谷韩翔是何等人物,而且,虽然他与东方亮已是以兄弟相称,但他对东方亮的底细也知道极为有限的,自是插不上话头了。
 
  慧可忽地苦笑道:“我是否能够走出少林寺的大门还未知道呢,且待出得了寺门再说吧。”
 
  就在此时,有个和尚走了进来。蓝玉京听得脚步声还以为是了凡回来,一看,却是从未见过面的中年和尚。
 
  这中年和尚也不理会有外人在旁,一进来便急忙问道:“师父,你当真要离开少林寺么?”
 
  慧可说道:“不错,你我师徒的缘份,恐怕要尽在今日了。我可以请求方丈给你找一个师父。你可做少林寺的正式弟子,不比现在这样,只是做一个烧火和尚的挂名弟子。”
 
  那和尚道:“我不稀罕做少林寺的弟子,也不想拜别人为师。师父,你可以带我走么?”
 
  慧可道:“不可以。有缘相聚,缘尽则散。你见过天下有不散的筵席吗?”
 
  那和尚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蓝玉京。说道:“师父,听说你要和这位小施主一起去,是吗?小施主,我不知道你要找我的师父陪你到哪里去,但你可不可以帮我求求师父,许我同行,我叫做了缘,是少林寺的一个挑水和尚,这几年来,我和师父同住这间房间,当真可说得是朝夕不离的。”
 
  蓝玉京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因为让他同行的话,那就是要连累他也卷入江湖的漩涡了。
 
  了缘对师父依依不舍,令得旁观的蓝玉京都受了感动,蓝玉京的脑筋比较灵活,便道:“我是外人,对你们师徒的事情本来不该插嘴,但我却有点顾虑,不知好不好说出来?”
 
  慧可道:“我正想找个人商量,你说好了。”
 
  蓝玉京道:“前辈既然想得到留在寺中,今后的日子就恐怕不能安静过了,那么令徒留在寺中,恐怕也是难以避免招来烦恼吧?”
 
  慧可翟然一省,说道:“我幽居二十年,当真是有点老糊涂了,见事之明,还不如你。你说得不错,我既入佛门就不该做个自了汉。”
 
  说至此处,回过头来,对了缘道:“好,我可以替你求情,请了凡准你离开本寺,你和我不同,只须了凡和戒律院的管事僧人允许,大概也没人要搬出什么规矩来为难你了。”
 
  了缘喜道:“那么师父是肯携我同行了。”
 
  慧可道:“不是同行,亦非分手。”
 
  了缘道:“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懂。”
 
  慧可若有所思,忽道:“了缘,你替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了缘道:“师父,你只须吩咐就是。”慧可道:“我要你替一个人带个口信,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了缘道:“何人?何地?”
 
  慧可道:“托你转信的人名叫东方亮,那个地方是远在回疆的念青唐古拉山,山上有个圣女峰,圣女峰内有个百花谷,谷中有一家复姓西门的人家。”
 
  蓝玉京十分奇怪:“他还没有见着东方大哥,怎的就说大哥要托他送信?”
 
  了缘道:“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到那个地方。但我相信我会找到那家人家的。”
 
  慧可道:“我也相信你有这份毅力,嗯,让我想想,收信的人应该是谁?他的姨母?晤,还是他的表妹好些,对,你就替东方亮带个口信给他的表妹西门燕吧。”
 
  了缘道:“这口信怎样说?”
 
  慧可又似若有所思,没有立即回答。
 
  蓝玉京正自心想,莫非他是碍着我在一旁?只见慧可已经抬起头来,说道:“东方亮就是和这位施主一起来的那个少年,你出去看看,他走了没有?要是他已经走了,你立即回来,回来我再告诉你。”
 
  了缘道:“要是他还没有走呢?”
 
  慧可道:“那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由他自己告诉你了。”
 
  了缘自责道:“是,弟子真笨。”
 
  蓝玉京想起一事,了缘一走开,他就忍不住问道:“前辈知道东方亮有个表妹?”
 
  慧可说道:“东方亮和西门燕,我虽然都没见过,但他们的父亲,却曾经是我的好友,唉,这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说罢,连连咳嗽。
 
  蓝玉京待他咳嗽过后,说道:“东方亮的姨父是什么人?”
 
  慧可似乎有点诧异,盯着蓝玉京道:“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姨父是什么人?”
 
  蓝玉京道:“东方亮刚才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的姐姐是在他的表妹家里。但因当时贵寺方丈已在等着和我来见前辈,东方亮来不及和我细说是什么一回事了。”
 
  慧可道:“哦,原来你是因其女而问及其父。”
 
  蓝玉京心道:“这又有什么不对?”忽地想起:“咦,是好像有点不对,为什么东方大哥不说是在他姨父家里,却说是在他表妹家里?”
 
  心念未已,便听得慧可说道:“东方亮的姨父早已去世了。他的表妹可能有点小姐脾气,喜怒无常,但本性是不坏的。你的姐姐在她那里,你可以放心。”
 
  蓝玉京更为奇怪,心想:你既然从没见过他的表妹,又怎的连她的脾气都知道这样清楚?当然他不敢怀疑慧可乃是“信口开河”,但却的确是百思莫得其解了。
 
  他哪里知道,西门燕的母亲曾经是慧可少年时的“梦里情人’,他曾为她患上单思病,而且也正是为了她才削发为僧的。他对西门夫人的了解,可说是当世无人能及,包括她的丈夫在内,西门燕是独生女儿,慧可虽没见过她,却把她想象得和她的母亲当年一样。
 
  慧可继续说道:“既然你的姐姐是在东方亮的表妹家中,你也托了缘带个口信去吧。”
 
  蓝玉京心中苦笑:“我自身的来历都未明了,却不知怎样和姐姐说才好。”当下说道:“我的姐姐既是住在东方亮的表妹家中,我自是放心得下。我也没有什么要特别告诉她的。不过我却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家,侍奉双亲之职,只能偏劳她了,请她不要为我担心。”
 
  过了一会,替慧可去禀告方丈的了凡还没回来,倒是他的挂名徒弟了缘先回来了。
 
  了缘的神色似乎有点异样,一进来就道:“东方亮已经走了,但另外有件事情,却是颇为古怪,这件事情,而且是和你老人家有关的。”
 
  慧可道:“什么事情?”
 
  了缘道:“他们在塔林下面的山沟发现一具尸体,看伤痕好像是自己失足跌下去的。”
 
  慧可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了缘道:“是个外地来的虬髯汉子。”
 
  慧可道:“跌死了一个异乡人与我何干?”
 
  了缘道:“他们说这个人是在今天早上,曾经来过本寺,想要求见你老人家的。”
 
  慧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难道他是因为我不肯见他,就自寻短见不成?”
 
  蓝玉京心里明白,这个虬髯汉子就是他在塔林碰上的那个人,这人是在和他交手的时候,着了东方亮的暗算,滚下山坡的。他心中颇为歉疚,但也不想自陈此事,以免枝节横生。
 
  了缘继续说道:“他们说和师父有关,不单是指这件事情。”
 
  慧可道:“还有何事?”
 
  了绿道:“他们在这个人的身上,发现一封信,是写给你老人家的,这封信他们已经交给弟子带回来了。”说罢,呈上那封信。
 
  慧可一看,皱起眉头,原来信封写的是他的俗家名字,而且字迹似乎颇为熟悉。
 
  蓝玉京不懂他何以皱眉,但想这封信的内容很可能涉及什么秘密,慧可将它拆阅,自己可是不便在旁,便道:“那位大和尚还未回来,待我出去看看,”慧可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说道:“也好。”
 
  僧舍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庭院,蓝玉京漫步其中,貌似悠闲,心里确是思潮起伏,许多疑团都无法解开。
 
  忽听的脚步声响,蓝玉京抬头一看,原来是了凡已经回来了。
 
  了凡道:“小施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慧可呢?”
 
  蓝玉京道:“他在房里和徒弟说话,我闷坐无聊,出来随便走走?”
 
  了凡面色沉重,说道:“慧可这次意欲出山,想必是应小施主之请吧?”
 
  蓝玉京道:“是又怎样?”
 
  了凡道:“小施主是因何事,贫僧不敢过问,但倘若不是非得慧可不可,最好还是让他留下。”
 
  蓝玉京莫名其妙,问道:“贵寺方丈不许他离开吗?”
 
  了凡道:“也不是不许……”欲说还休,似乎不愿对蓝玉京直说。
 
  慧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慧可俗缘末了,不关这位小施主的事,请赐示方丈法谕。”隔着院子和一排僧舍,却好似在他们耳边说话一般。
 
  了凡叹口气道:“意马心猿,勉强羁勒也是羁勒不住的,好吧,那也只好由你去吧。”他的话刚说完,慧可和了缘亦已出来了。
 
  了凡说道:“方丈说要给你送行,他和达摩院的首座长老、罗汉堂的主持都在大雄宝殿等候你了。”
 
  慧可苦笑道:“这可真是不敢当了。好,我这就去向他们辞行。”
 
  蓝玉京好生纳罕,心里想道:“方丈亲自送行,这可是极有面子的事啊,因何他的眉宇之间,却是似有隐忧?”
 
  慧可道:“了缘也想到外面走走,请你允许。”
 
  了凡道:“了缘要走,那倒不用这样费事,待会儿我和他到戒律院说一声就是。”
 
  慧可道:“了缘,你把口信带到之后,可以暂时住在那家人家,我会到那里找你的。如果我能够走出本寺大门的话。”
 
  了缘喜道:“那敢情好。师父,你一定可以走出寺门的。”
 
  蓝玉京更加奇怪,心想方丈已经答应给他送行,他又怎会走不出寺门。
 
  不过,他心上的这个疑团,也用不着多久,就解开了。
 
  他跟着慧可走到大雄宝殿,只见方丈痛禅上人,达摩院首座本无大师大师,果然都已经在那里了。另外还有一个他未曾见过面的中年和尚,料想一定是了凡所说的罗汉堂主持。待到慧可给他引见,果然所料不差,罗汉堂的主持是“圆”字辈,法号圆真。
 
  痛惮上人道:“慧可,听说你要离开本寺?”
 
  慧可道:“是,请方丈慈悲。”
 
  佛门弟子说的“慈悲”是含有请对方“从轻发落”的意思在内的、蓝玉京听了,不觉又是一愕。
 
  本无大师道:“好,那我们现在就给你送行,只要你走出三道山门,海阔天空,任你飞翔。”
 
  慧河道:“弟子在少林寺所受的教诲决不敢忘!”
 
  本无大师道:“那是你的事情,但只要你今日能够走出少林寺,少林寺就再也不能管束你了。”
 
  蓝玉京大吃一惊,说道:“原来你们所说的‘送行’,乃是要和’他比武。”
 
  痛禅上人微笑道:“这不是比武,我门只是恐防他挟带了少林寺的绝技出去,所以要试他一试,这是本寺历代相传的规矩,也并非只是为他而设的。”
 
  蓝玉京心里想道:“不管是怎么一种说法,总之他是要凭着本事打出少林寺才行,那还不是比武是什么?”
 
  蓝玉京不懂,其买这种“送行”方式是和比武不同的。比武的主要目的是分出强弱,他们的“送行”却是要试慧可有没有偷学少林寺的绝技。如果慧可本来的武功有限,他目前所具的武功大部分是到了少林寺才练成的话,在少林寺的顶尖高手一试之下,他就必将被逼使出偷学的绝技不行,否则他就有丧命之虞了。
 
  本无大师道:“圆真,你来送慧可一程。”
 
  圆真道:“弟子遵命,慧可师兄,请上来吧。盼你能走出大雄宝殿。”原来大雄宝殿的大门就是第一道“山门”。圆真已经站在门口了。本无大师则已走开,方丈痛禅上人留下来和蓝玉京在旁观战。
 
  慧可合什道:“请师兄指教。”
 
  圆真道:“不必客气,若论辈份,你是应该在我之上的。但今日之事,我是执行祖师所定的规定,那是无法对你客气的。你必须尽展平生所学,否则唯有自误,”说罢,呼的一掌就劈出来。
 
  他这一掌是高高举起直劈下来。毫无花巧,但从空中疾劈而下,虎虎生风,震的蓝玉京的耳鼓都嗡嗡作响,确是具有开山劈石的气势!
 
  蓝玉京吃了一惊,心里想到:“刚才和东方大哥比武的那个圆性,只不过是罗汉堂的一个弟子,东方大哥都险些为他所败,这个圆真乃是十八罗汉中坐第一把交椅的,慧可大师恐怕是难以抵敌他了。”偷看站在他旁边的痛禅上人,只见痛禅上人也在点头微笑,似是嘉许圆真这一招。
 
  原来圆真这招乃是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之一的金刚杵化为掌法的,金刚杵是极为沉重的兵器,圆真双手空空,虚捏作势,以意使“杵”,他的金刚杵,旁人虽然看不见,但虚空劈下,却好像有了实质一般,无形之“杵”比有形之杵,更为厉害。
 
  在少林寺“十八罗汉”之中,排名第二的圆性杂学最广,别派的武功以他懂得最多。但对少林本门的武功,却是以圆真所学最博,七十二门绝技,也学过三十三门,虽然“学过”并不等于已经“练成”,但说得上是已有相当成就的也有七门之多,在少林寺是没有第二个可比上他了。其他未学过的他也都有“涉猎”,大致懂得其中秘奥,断不至于别人使了出来,他也不知。正是因此,本无大师才选他把守第一关,让他来“考”慧可有没有偷学了少林寺的绝技。
 
  只见慧可一拳打出,拳头平伸,毫无变化,姿势生硬,好像初学打拳的人一般,用的拳法竟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四平拳。四平拳普通之极,根本就说不上是属于哪一家哪一派的拳术,它是给初学功夫的人练来扎根基的,讲究的是四平八稳,故而名为“四平拳”。但这样一招平平无奇的四平拳竟然把圆真那招威猛无伦的“金刚杵”化解了。
 
  圆真一见他用四平拳,便知其意,心里想道:“他用这种最普通的拳法,想必是不愿意给我识破他的来历,但我苦学多年的少林绝技,若给他的四平拳比了下来,我也未免显得太无能了。”他身居十八罗汉之首,颇有好胜之心,当下一个“跨虎登山”的身法,双掌虎口相对,圈花扬起,使出了“神化少林”的“黄莺落架”。
 
  “神化少林”是少林十三种拳法中变化最为深奥的一种拳法,他左掌圈花一扬,掌力已是把慧可的身形罩住,右拳遂即划个孤形击出,这一拳若然打实,慧可的肋骨只怕非给他打断几根不可。
 
  蓝玉京看得手心里捏一把汗,几乎失声惊叫,好在他没有叫出来,已听得慧可干咳两声,双拳左右开弓,打了出去,这一招仍然是四平拳的拳法,名称就叫做“左右开弓”,圆真被他大开大阖的拳势逼住,许多复杂奥妙竟然使不出来。“神化少林”的强攻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解开了。
 
  痛禅方丈赞道:“要达到重、拙、大的境界可真不容易,慧可庶几近矣,唉,只可惜……”“可惜”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了。
 
  圆真赞道:“好功夫!”指法突然又变,只见他姘指如戟,脚步踉跄,好像醉汉似的,出指乱点乱戳,有如暴风骤雨。蓝玉京大为诧异,心道:“这可不像点穴手法啊,这是什么功夫呢?”原来圆真使的根本不是指法,是少林寺最高的几种绝技之一——达摩剑。
 
  圆真以指代剑,力透指尖,点刺戳削,嗤嗤有声。蓝玉京躲在一角,凝神观战,他眼中看不见宝剑,但却感觉得到,这大雄宝殿之内“剑气”纵横!
 
  慧可连连咳嗽,似是抵挡不住,退出一丈开外,突然间只见在他身前涌起一片“黑云”,却原来是他脱下了身上的黑色袈裟,盘旋飞舞,当作盾牌,要知他们的武功乃是在伯仲之间,圆真使出了少林绝技的“达摩神剑”,他已是不能再用寻常的招式来化解了。
 
  裟袈挥舞,荡起劲风,蓝玉京躲在一角,呼吸亦是有点为之不舒,忽听得方丈病禅口宣佛号,缓缓说道:“凡有执著,皆落下乘。但探本源,何须求胜!”
 
  圆真本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起了争胜之念,这才缠斗不休的,此时听了方丈的偈语,这才不由得心头一凛,想道:“是啊,再比下去,我也不会得到结果的,但没有结果,却是有了答案,那也应该适可而止了。”原来他变了几种少林寺的绝技,都试不出慧可的武功来历,但却已知道慧可的武学实是胜他一筹。
 
  两人似乎是抱着同样心思,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慧可那件残旧的袈裟上出现了疏疏落落的七八个小孔,慧可卷起袈裟,说道:“师兄剑术通神,佩服,佩服!”那些小孔是被圆真的指力洞穿的,和剑尖刺穿的小孔并无二致。
 
  圆真说道:“拳法也好,掌法也好,剑法也好,有‘法’即落下乘,怎如你挥洒自如,举手投足,自成章法。慧可师兄,你用上了本寺的人门拳法,那已经是给了我的面子了,恕不远送,请!”
 
  这番说话倒并不完全是客气的说话,它另外还含有一个意思,说明慧可并没有偷学少林派的绝技,而这也正就是他要试探的目的,不过,他得到的“答案”,只是在招式方面,至于在内功方面,慧可有没有得到少林派的内功心法,他却是试不出来了。
 
  痛禅举起右手,虚空一招,慧可手上的袈裟突然飞起,落入他的手中,这是少林寺绝技之一的“擒龙手”功夫,蓝玉京固然看得目瞪口呆,圆真更加惊叹,心道:“我对本门绝技,真是犯了贪多嚼不烂的毛病,只要其中任何一种,练得方文这样精纯,那已是终生受用不尽。唉,但要练得这样精纯,却不知何时方才能够?”
 
  痛禅接过袈裟,朗声说道:“脱下袈裟,还依本来面目,慧可,你可以走了。”
 
  慧可道:“多谢方丈点化,多谢圆真师兄送行。”说罢,走出大雄宝殿。
 
  痛禅和圆真并没跟他离开,蓝玉京走出去与他同行,说道:“恭喜前辈,闯过了第一关了。只不知前面还有什么人送行?”
 
  这个谜底马上就揭开了。
 
  从大雄宝殿朝着五乳蜂的方向前行,走没多远,就是少林寺名胜之一的昆卢阁,内有著名的五百罗汉壁画,据传是唐代名画家吴道子所画,过了昆卢阁,有一幢山门,山门下面有一块光滑如镜的石壁,这块石壁更加有名,据说达摩祖师当年在此山上面壁九年,他所对的石壁,就是这一块石壁,因此名为“面壁石”。达摩面壁九年,石壁印下他的影子,迄今一千多年,仍然清澈可见。
 
  蓝玉京和慧可一路同行,听慧可说“达摩面壁”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正自加快脚步,想去看那壁上留影,忽然看见那石壁下面,放着两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坐着一个老僧,蓝玉京好奇心起,想道:“这个老和尚不在禅房坐禅,却跑到这个地方来坐,显然是在效法达摩祖师的所为了,但若不是大有身份的高僧,恐怕也不敢在此地面壁。”蓝玉京正自发觉背影似曾相识,那老僧已是在蒲团上转过身来,不是面壁,而是面向他们了。
 
  不是别人,竟然是达摩院的首座长老本无大师。
 
  本无大师道:“我奉方丈之命送你一程,我在这里已经虚位以待了,你要下山,先得坐一坐这个蒲团。”
 
  慧可悚然道:“弟子不敢!”
 
  本无大师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在佛门多年,怎的还是执著人相,我相?达摩祖师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你懂吗?”要知佛法讲的是众生平等,四大皆空,慧可不可敢与达摩院的首座比肩,那已是存了尊卑之念,落入下乘了。
 
  慧可道:“多谢首座指点迷津。”
 
  本无大师道:“坐禅是佛门弟子的基本功课,你虽然不在本寺,也还是佛门弟子,所以在你临走之前,我要考一考你的坐禅功夫,只要你坐得稳这个蒲团,不管世路怎样崎岖,你也可以走得稳了。”
 
  慧可如有所悟,合什说道:“蒲团不是祖师带未,蒲团无处不在。若不坐穿蒲团,焉能得大自在?”念罢佛偈,便即坐上蒲团。
 
  本无大师拿着一串念珠,这串念珠共有一百零八颗.用细绳贯串,拉直了有六尺多长。本无大师将它屈曲,弄成了一个椭圆形,分为上下两半,叫慧可握着另外一端,说道:“你会念什么经?”慧可道:“弟子不会念经。”本无大师道:“好,那你心中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就拨一颗念珠,我也是如此,待你的这串念珠移到上面,我的这串念珠移到下面,这个功课就算做完了。”
 
  两人都是在蒲团上盘膝而坐,面对着面,低眉阖目,只是手指在动。不久,慧可将一颗念珠拨到绳圈的上面,本无将一颗念珠拨到绳圈的下面,快慢都是一样。
 
  蓝玉京站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心道:“难道他们当真只是比试念经、坐禅?”心念末已,忽见慧可握着那端,珠串如受震荡,绳圈也在微微颤抖。本无大师握着的那端,珠串和绳圈,都是纹丝不动,蓝玉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在比试内功?”
 
  不错,他们是在比试内功,原来本无大师正是因为圆真无法识破慧可所学的内功心法,所以才由他亲自出马的。
 
  蓝玉京只看出表面的差别,慧可却是身受其苦了。本无用上了“隔物传功”,慧可只觉对方的内力似波浪般从珠串传来,几乎令他掌握不牢,渐渐他的真气运行也受了干扰,呼吸为之不舒。
 
  慧可暗暗叫苦,“达摩院的首座果然是非同小可,嗯,他苦苦相逼,看来他是不肯让我离开少林寺了。”
 
  此时正是少林寺的僧人做午课的时候,钟声一声声传来,看本无大师,只见他好像已是入了禅定的境界,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慧可忽地心中顿悟:“佛家不打班语,本无大师说要考我坐禅,我却怎能只是想到内功的比试上面,方丈刚刚说过,有胜负之念,即是有了执著,我必须先去执著!”上乘的内功心法本来就是和禅理相通。他消除了患得患失的杂念,心无尘垢,灵台重返空明,内功的威力也就自然而然的发挥了。
 
  说也奇怪,刚才他用尽心力去抵御本无大师的“隔物传功”。尚且抵御不住,如今他把胜负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想它,反而感觉不到那股压力了,珠串虽然仍在轻轻颤动,但在他的感觉却是有如春风吹起湖面的涟漪,那起伏的节拍也和他心灵相通。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忘记了自己正在和本无大师比试内功了。
 
  春风吹起湖面的涟漪,不仅只是一种感觉,而且变成了他眼前幻相了。他好像回到三十年前,在西子湖边,追踪他意中人的足迹。
 
  咦,那是什么声音?是她在低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跳杨花过谢桥”,还是他自己在低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唉,都不是,是牟沧浪吹萧踏月而来,他脱下自己的戒指给她戴上。啊,不对,怎的牟沧浪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了,是他的好友西门牧。
 
  要达到心中毫无杂念的“禅定”境界是很难的。慧可忘记了现实的世界,却神游于太虚之间,只是“太虚”也并非空无一物,因为他还不能如太上之忘情。于是“心魔”也就乘虚而入了。
 
  眼前幻相纷呈,他是局内者迷,旁观的蓝玉京见他似喜似忧,忽嗔忽怒,却是不禁为之骇异莫名了。
 
  本无大帅心里想道:“他的内功倒是止宗内功,只可惜定力还是稍欠。不过,我只是要试他有没有偷学本寺的内功心法,如今已经试出来了,那又何必还比下去,累他走火入魔?”原来慧可所学的内功心法是和少林寺的内功心法有相通之处,但也止于“相通”而已,论到博大精深,他的所学则是和少林寺的武学相差不止一筹了。
 
  本无拨下最后一颗念珠,慧可眼前出现的幻相却是他的意中人把牟沧浪所送的戒指掷在地上,铿然有声,他一下子就从幻境中醒了过来,刚好听得蓝玉京在叫:“慧可大师,你为何不拨念珠?”
 
  他拨了最后一颗念珠,只见本无大师把手一扬,那串念珠飞了起来,一百零八颗念珠顿时都变得粉碎,从空中洒下。
 
  本无大师朗声说道:“遍洒虚空,无障无碍。坐得蒲团,出得山门。慧可,你去吧!”两人同时下了蒲团。
 
  慧可合什道:“谢大师慈悲。”
 
  本无大师道:“这是你的造化,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了。”
 
  蓝玉京跟着慧可走出第二道山门,说道:“恭喜大师又过了一关。”
 
  慧可苦笑道:“前面还有一关呢。”
 
  蓝玉京道:“少林寺中武功最高的莫过于达摩院首座,这一关都已过了,还怕什么?”
 
  慧可道:“刚才是首座长老有意让我的。少林寺中最难学的也并不就是武功。”
 
  蓝玉京心道:“那是什么?”但见慧可默默前行,他也不便多问了。
 
  过了昆卢阁是千佛殿,殿中有历代巧手僧匠雕塑的一千多尊佛像,姿态各个不同。蓝玉京在武当山就听人说过,不过他却是无暇入殿礼拜了。
 
  他们走在一条青砖铺的路上,最令得蓝玉京触目惊心的是,留在青砖路上那一排排的坑窝。这些坑窝是寺内和尚过去练腿上功夫时,踩砖地留下的痕迹。
 
  蓝玉京刚才还在安慰慧可,此时却是不禁自己也有点担心,暗自想道:“把守第一关是十八罗汉之首的圆真和尚,把守第二关的是达摩院的首座长老本无大师。把守第三关的却又不知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行行重行行,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是走到了最外面的一重山门。
 
  站在山门下面的,赫然竟是少林寺的方丈痛禅上人。
 
  痛禅上人劈头就问:“慧可,我不是来给你送行的,你懂吗?”
 
  慧可道:“弟子懂得。”
 
  蓝玉京大惑不解,心里想道:“他自己说过是有三个人给慧可送行的,又说要慧可走出三道山门才能离开少林寺,那么他自己站在这山门之下,却为何又说不是送行?”
 
  心念未已,只听得痛禅上人缓缓说道:“慧可,你来了本寺二十多年了,我还没问过你,你从何处来?”
 
  慧可道:“从来处来。”
 
  痛禅上人道:“如今你要往何处去?”
 
  慧可适:“往去处去。”
 
  痛禅上人道:“来时何所见?”
 
  慧可道:“见山是山,见寺是寺。”
 
  痛禅上人道:“后来呢?”
 
  慧可道:“见山不是山,见寺不是寺。”
 
  痛禅上人道:“现在呢?”
 
  慧可道:“见山仍是山,见寺仍是寺。”
 
  痛禅上人道:“此山可是原来的山?此寺可是原来的寺?”
 
  慧可道:“说是就是,说非就非。”
 
  痛祥上人道:“既是无为有处有还无,那你又怎能离开?”
 
  慧可道:“来不是来,去不是去,身在江湖中,心在少林寺。”
 
  那意思是说,他初来的时候,未闻“大道”(佛家哲理),来的只是躯壳,所以说来不是来。如今已经受了佛法熏陶,纵然还俗,也可说得是佛门弟子了,所以说去不是去。
 
  蓝玉京不懂禅机,但亦已稍稍可以领悟,既然来不是来,去不是去,那么痛禅上人当然也可说得不是来给送行的了。
 
  痛禅上人道:“答得好,但我听得了凡代你禀告,你自言尘缘未断。
 
  慧可道:“是,弟子确是尘缘未断,罪孽难消。”
 
  痛禅上人道:“本来无一物,尘世即是西天,又有什么罪孽不罪孽的,好,我再问你,何谓尘缘?”
 
  慧可不觉额角沁出汗珠,说道:“请方丈教诲。”
 
  痛禅上人道:“我念一段《华严经》给你听:“尘是心缘,心为尘因。因缘和合,幻相方生。”“尘不自缘,必待于心,心不自心。亦待于缘。”(注:这段经文的解释,请参着任继愈著的《汉唐中国哲学思想论集》中的“华严宗哲学思想略论”,这里不赘述了。)
 
  痛禅上人念罢经文,作一偈道:“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但依此法修行,西方便在目前!咄,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
 
  慧可道:“方丈教诲、弟子谨记。”
 
  痛禅上人道:“好,那你可向去处去了。”
 
  蓝玉京没想到这一关竟是这样“容易”就过了,他随着慧可走出山门,心中还是一片茫然。正是:
 
  山非山兮寺非寺,情关闯过闯禅关。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