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贵婉日记)第十二章 红色交通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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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里,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突然看见一个穿皮衣的男人拖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进来,惊骇不已,于夫人赶紧用手挡住孩子的眼睛。
 
  “你是谁?”
 
  “我是你姑妈的亲戚,你姑妈生病了,请你回去一趟。”
 
  于先生的脸上立即兴奋起来:“是、是你们来了。”
 
  “还有一条狗在哪儿?”资历群问。
 
  “他,他出去买酒了,马上就回来。”
 
  “去拿行李,马上走。”
 
  “可是,可是他们在外面还有人。”
 
  “汽车里的两个,已经回老家了。”资历群说,“咱别当着孩子说这些。快,拿行李。”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开始行动。
 
  资历群端着一把枪,大刺刺地坐在楼梯上,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外面,耳朵一跳一跳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名特务推门进来,眼睛瞪得很大。
 
  “你是谁?”
 
  坐在楼梯上的资历群,微笑着抬手一枪,特务扑倒在楼梯口。资历群身后的楼梯上,横躺着另一个男子的尸体。
 
  房间里显得阴气沉沉。
 
  资历群拨通了一个电话。
 
  街口电话亭里,贵婉在等电话。
 
  “喂。”贵婉说。
 
  “回家了。”资历群说完,挂了电话。他转身看看楼梯口的男子,男子还没有断气,奄奄一息。
 
  “饶命啊,饶命。”特务*着。
 
  于先生一家三口已经拿好行李了。
 
  “你们先出去,车在门口等。”
 
  于先生一家匆忙离去。
 
  资历群在那名痛苦不堪的特务面前蹲下,问:“哪国人?”
 
  “满洲……”
 
  资历群拉开保险。
 
  “不,不,中国,中国人。”
 
  “中国人是吧?”
 
  “是、是、是的。”
 
  “为什么给日本人做事?”
 
  “为了、为了一口饭吃。”
 
  资历群点点头,说:“下辈子记住了,人啊,不能有奶就是娘。”
 
  “别,别……”
 
  “我做事喜欢不留活口。”
 
  资历群抬手一枪,子弹穿过特务的胸膛,殷红的血浸透在楼梯口上,血迹渗透到地板上。
 
  “无活口。我就能活得久一点。安排事情,一定要瞻前顾后。”资历群回手一枪打掉了房间里挂的照片框。
 
  他划了根火柴,点燃几张照片。然后肆无忌惮地踩在血迹上,一步一步离开现场。
 
  贵婉和资历群开着一辆滨江省警务厅哈尔滨警察局牌照的汽车,带着于先生一家三口趁着茫茫夜色逃离了险境。
 
  晚上十点二十分,一声汽笛长鸣,一辆列车载着于先生一家前往德国柏林。他们将在柏林转车,前往莫斯科。
 
  资历群和贵婉一路潜行相随,通过长达数千里的边境线,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至此,“沙漏”资历群全面接管了上海交通线行动小组,而他的组员,“烟缸”贵婉、“茶杯”朱惠儿、“瓶子”露西,在资历群的领导下,路线渐成规模,接送重要人员达到22次,屡次获得上级表扬。
 
  每一次任务“交接”,都像是一次长途旅行。
 
  资历群和贵婉在工作中滋生出的爱情火苗终于点燃了“心”花。
 
  花开并蒂,连理成枝。
 
  回忆荡漾着一丝丝甜美,浪漫,永恒的“春天”意境。
 
  资历群的脚步终于停驻在厨房门口,夕阳的余晖用最后的力气,把资历群的影子投射到古老的墙壁上,狭长,神秘。在一对兄妹重逢的另一侧隐现的影子,像一片浮云一样飘动,冲淡了厨房里的欣喜和温暖,厨房瞬间变得像资历群手中的鸟笼。
 
  “大哥,大嫂,新婚快乐!”
 
  一桌子的佳肴,让资历群感到家庭的温馨和内心的平静。
 
  他微笑着看着妻子和兄弟,这两个他疼爱的人,同时,他也知道,他是他们心目中所敬爱的人。
 
  人,得一知己足矣。
 
  推杯换盏,三人微醺。
 
  “小资,你在巴黎从事什么工作?”贵婉问。
 
  “从事艺术工作。”资历平答。
 
  “艺术加工。”贵婉故意强调一句。
 
  “我从不加工艺术。艺术加工可是技术活。”资历平说,“嫂嫂,你要愿意出笔大价钱,我能把全欧洲最值钱的画,‘加工’给你。”
 
  “是吗?”
 
  “你可以挂你们家墙上。”
 
  “挂个赝品。”
 
  “艺术品。”
 
  “你的信用额度不够。”
 
  “你也是。”资历平说,“一毁无余。”
 
  “你指信用?”贵婉问。
 
  “你的淑女形象。”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淑女。”
 
  “嗯,这点随我。人贵有自知之明。”资历平大声笑起来。
 
  资历群吃着饭,聆听着。
 
  “妹妹——”
 
  “我是你嫂嫂。”
 
  “嫂嫂。”
 
  “叔叔,有什么高论?”
 
  “你真的在走私吗?”
 
  贵婉的手停在盘中餐上。
 
  资历群的眼底明澈地了解资历平话中的含意,这个孩子不是省油的灯,他聪明、能干、富有急智。
 
  他并不想让资历平跨进自己的“事业”。
 
  他望着资历平“呵呵”笑着,笑容可掬。
 
  资历平紧张起来,他很怕看到资历群这种具有标志性的笑容,只有他明白,这是资历群动怒的前兆。毕竟是二十年的兄弟,资历平心底打了个寒噤,一下就正襟危坐了。
 
  贵婉微笑着,说:“小资,你很怕你大哥吗?”
 
  “对。”资历平不否认。
 
  “他人很和蔼啊。”
 
  “我怕他,是因为大哥太了解我了。”
 
  资历平的话是“反话”,他自认他了解资历群远胜于资历群了解自己。对于贵婉而言,资历平认为她一点也不了解资历群。她甚至连他隐忍、发怒的前兆都看不出来。
 
  是因为资历群在贵婉面前并不真实吗?资历平想。
 
  “我真羡慕你们,我跟你正相反。”贵婉说。
 
  “你不怕你大哥?”资历平看着资历群的表情问贵婉。
 
  “怕啊。”贵婉说,“我的怕,是因为我大哥一点也不了解我。”
 
  “一点也不了解吗?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资历平说。
 
  “不,他一点点都不了解我。”
 
  “为什么呢?”
 
  “各有事业吧。”贵婉说。
 
  “小资,”资历群冷不防射一箭,“你近来的所作所为,算不算重操旧业?”
 
  资历平心虚胆怯,依旧笑着说:“我好奇而已。”
 
  “把自己的好奇心束之高阁,才是明智之举。”资历群不紧不慢地说,“诸葛不善用兵,却名垂宇宙。公瑾用兵如神,民间只流传他妒贤嫉能。有时候,看到的,听到的,都不是真相。”
 
  资历平低头称“是”。
 
  “该你问的,不该你问的,你要心中有数。”资历群说,“人啊,脑子里一旦形成某个执念,就想千方百计去证明它。”他的声音质朴、草率。
 
  资历平不敢多言。
 
  贵婉给资历平盛了一碗饭,叫他多吃一点。一家人和和气气在巴黎吃了第一次“团圆”饭。
 
  资历群和贵婉在欧洲度过了三周的蜜月旅行,返航回国。没过多久,贵婉以华东妇女联合会随行翻译的身份到巴黎大学参加中国政治文化的学术交流,资历平欣然应邀前往。
 
  在巴黎大学的演讲大厅里,资历平听到了一种强而有力的声音,一种来自于内心澎湃的革命激情。
 
  贵婉一身简洁朴素的女式小西装,精干爽利,轻盈灵动地站在众人瞩目的讲台上,用流利的法语在演讲。
 
  “……在一个时局动荡,随时随地都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的徘徊年代,经过长久的孕育,最终一个伟大的思想诞生了。那么这个思想,或者说是革命理想的先行者们,他们身上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还世人难以理解的一往无前的英勇气概!”
 
  她的话具有巨大的推动力。
 
  她的美成为巴黎大学一道景致与风华。
 
  璀璨的灯光下,资历平的眼角发酸,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这个妹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她是一个非凡的“贵婉”!
 
  一个伟大思想的先行者。
 
  半年后,资历平接到养父生病的消息,急急忙忙赶回上海,孝子问病,衣不解带。让养母和姨娘都十分宽慰,觉得资历平真是浪子回头了。
 
  资历群、贵婉、资历平三人在巴黎画的一个圆圈起点,终于在上海汇集成了一个圆。
 
  上海,东方巴黎,十里洋场上充盈着灯红酒绿,昏暗暧昧的味道,也有明亮璀璨、暖热朦胧的喜悦。
 
  资历平是喜爱上海的。上海的风,上海的月,上海的光芒。他不大愿意过按部就班的生活,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资家三兄弟都喜欢独来独往,并不受家庭的束缚。这可能跟资老爷是个洋买办有关,比较提倡新生活,新文化。
 
  资历群的住处是一年几换,神龙见首不见尾;资历安据说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常住在宿舍里,很少跟家里联系;资历平倒成了个乖孩子,时常陪着养父逛街,买股票,做经纪。不过,他也喜欢独处,在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子住。
 
  他当时租下那间房子的理由很简单,这间房子的对面就是繁星报馆,他上班的地方。
 
  有一次他从报社办公室的窗口往对面看,就看见这房子的墙上贴着一张极美的月份牌广告,四格玻璃窗敞着,十分明朗。广告上流溢出明艳华美的花露水,纸上的美人秋波横陈,一股甜俗香美的味道弥散在画页外,让人痴恋地仰望。
 
  资历平喜欢这种甜滋滋的风格,他对生活的爱总是充满了激情,当他进入一种静止状态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个极温柔、极驯服、极幼稚的小孩。
 
  他在繁星报馆写写女明星,拍拍花花草草,满足对工作的热忱之外,满足着爱美的私心。
 
  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贵婉”。他以贵婉之名在杂志报刊上扬名立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心理作祟。以至于贵婉嘲笑他抢妹妹的“名气”。他开玩笑说,只要不毁了嫂嫂的“名声”就好。只这一句话,被资历群知道了,叫过去,训了一整天。训得他没精打采。
 
  傍晚,天上有一弯冷月,星星点点,也不十分明亮。资历平吃了酒,有点犯晕,走在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
 
  朦胧中,看见一盏小橘灯在自己眼前摇摇晃晃。灯光柔和,橙黄的灯在他手背上盈盈婉转的一闪一闪,资历平爱极了这温润的,空气里充满了水果香气的感觉。瞬间,他所有的精力都眷注在小橘灯上,温情脉脉。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房东太太的女儿妞妞。
 
  妞妞甜美地笑着,露着缺牙的小下巴。
 
  资历平也笑了。
 
  他抱起她开心旋转,小橘灯在夜空下飞舞,妞妞银铃般的笑声飘散在公寓楼下。
 
  也是在那天夜里,资历平发现了贵婉的身影,她从房东太太的小阁楼出来,戴着一顶很大的暗红色呢帽,帽檐边沿插着一朵新鲜水嫩的浅紫色茶花,她行动很敏捷,脚步很轻。如果不是资历平抱着妞妞站在露台上欣赏月色,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无巧不成书。
 
  这是命运给的一个折中答案。
 
  贵婉去房东太太家里打麻将,竟成了隔三岔五的一件功课。
 
  资历平不防备“撞上”了一次。
 
  他去给妞妞送画笔,正赶上房东秦太太和贵婉等人在切牌。他脚一踏进门,就收不回去了。贵婉盯着牌看,竟似没注意他。
 
  “贵先生,过来了。”秦太太在招呼资历平,资历平红着脸应了一声。妞妞从里屋里跑出来,要资历平抱抱。
 
  贵婉朝资历平的方向看过去。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来:“咦,你怎么在这里?”
 
  她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着彼此认识,反让资历平愕然。
 
  “你们认识啊?这是隔壁‘繁星报馆’的娱记贵婉先生。”秦太太说,“我来介绍一下啊,这是工部局学校的老师资历平。”
 
  贵婉微笑颔首。
 
  资历平哭笑不得。
 
  “我们是亲戚。”贵婉说。
 
  “是吗?”秦太太笑了,“真是太巧了。”
 
  资历平、贵婉互望一眼。
 
  贵婉说:“秦太太,你也不要一口一个贵先生叫他,他是我弟弟,你以后叫他小资就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秦太太似乎看出点端倪,说,“怎么贵婉先生又姓了资?”
 
  “这就是他的故事了。”贵婉笑着说。
 
  “贵婉是我笔名,我的确是姓资。”资历平说,“资历平老师是我堂姐。”
 
  “喔唷,难怪,难怪,堂姐弟长得蛮相像的。”秦太太跟女儿说,“以后要叫小资哥哥。”
 
  “小资哥哥,抱抱。”妞妞喊。
 
  资历平注意地看看另外两个打牌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模样清隽,好像是个大学生。女的大约五十多岁了,但是姿态娴雅。
 
  妞妞闹着要出去玩,资历平就自告奋勇地抱着妞妞去看星星了。
 
  等资历平前脚一走,门一关。四个打麻将的人就恢复到秘密会议中来。
 
  “送27号去莫斯科。”贵婉对明诚说。
 
  阿诚是贵婉在巴黎发展的下线,代号“青瓷”。
 
  “最近路上不好走。”阿诚说。
 
  “想法子从柏林过去。”贵婉说。
 
  “明白。”
 
  “最近风声紧,我们少见面。”秦太太说。
 
  秦太太,真名朱惠儿,报务员兼做机关,代号“茶杯”。还有一个是译电员露西,代号“瓶子”。
 
  贵婉取出一个火柴盒,递给朱惠儿。
 
  “最新拿到的日军军力部署情报,尽快发给延安。”贵婉说,“资料加密,即刻生效。”朱惠儿点头。
 
  “你弟弟——是自己人吗?”朱惠儿问。
 
  “不是。”贵婉答,又补充一句,“现在不是,将来有可能是。”
 
  一条红色交通线,无论天上、地下,信息、密码、人员、运输等等,交织穿梭在茫茫世界中。
 
  三鑫百货公司人来人往,一张电影明星陈萱玉做的牙膏广告摆在商场的门口招揽生意。资历平在三鑫百货的楼上买了套洋装,刚下楼就看见贵婉匆匆进来。
 
  资历平走上前打招呼。
 
  “别往后看。”贵婉说,“跟我走。”
 
  资历平很听话,顺着贵婉走路的方向不着痕迹地贴上去,他的余光有意无意向侧面扫视。贵婉发现了,再低声说了一句:“千万别回头。”
 
  “为什么?”
 
  “有枪手。”
 
  “为什么?”
 
  “我被跟踪了。”
 
  “为什么?”
 
  “抓到就没命了。”
 
  资历平一下刹住“脚”:“真的假的?”
 
  “你怕死吗?”
 
  “不怕!”资历平说,“可是,为什么啊?”
 
  “为四万万同胞。”
 
  “砰”的一声,枪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