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气撞铃『黑蝶』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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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业买的是当夜的机票,但是据说航路交通管制,居然整整延了一夜,愤怒的旅客拽着机场服务人员理论,有人趁机起哄拍桌子要赔偿,深夜的机场大厅显得分外嘈杂,在这样的人声喧闹之中,秦守业安静地待在航空公司给VIP客户准备的休息厅里,对着秦政口述自己的遗嘱。

他的思路很清晰,似乎“误杀”秦守成之后,再次回归那个思维缜密不动声色的秦家主事者角色,他一样样口述,从秦家主事权的转移,到盛家目前状态的漏洞及可利用的地方、财产的分配、秦苗母女的后续安置,事无巨细,冷静地像是处理别人的事情。

秦政好几次写不下去:“大伯,你想的太严重了,不就是一个盛夏吗,实在不行,咱们报警吧。”

秦守业说:“你为秦家的后路想一想,盛夏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她受了刺激对苗苗下狠手怎么办?报警之后,如果她不管不顾给秦家起了底怎么办?这一点上,咱们跟盛家是一样的,私底下怎么解决都行,就是不要闹到台面上,两败俱伤。”

秦政不解:“但是苗苗在她手上啊,而且岳峰已经逃走了,你根本就没法带人去换。”

秦守业笑起来:“秦政,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盛夏虽然打了电话给我,但是她根本没有要求去听岳峰的声音,也不索要任何证明岳峰还活着的物件,为什么?”

秦政让他问懵了:“为什么?”

“她不敢,她怕听到我跟她说,岳峰已经死了,所以她很快挂电话,她不给我机会说,哪怕是噩耗,她也要拖到见我的那一刻再听。”

“如果她内心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那她的终极目的就不是岳峰,也不是苗苗,而是我。总体来说,盛夏除非真的精神失常,否则她不会动苗苗,更何况苗苗面前,是有岳峰这个保护伞的,岳峰毕竟是真心爱过苗苗,她杀了苗苗,她跟岳峰也就全完了。所以我说,苗苗是可以全身而退的,真正危险的是我。”

秦政听的似懂非懂:“大伯,那咱们就索性告诉她,岳峰没事,已经跑了,不行吗?”

秦守业冷笑起来,笑着笑着身子趋前,伸手拍了拍秦政的肩膀:“秦政啊,你还是想法太简单了,想挑起秦家这副担子,还得多历练历练啊。”

“岳峰是盛夏的软肋,就像苗苗是我的软肋,我们手里互有筹码,就可以互相牵制,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她一旦知道岳峰不在我手里,她会怎么做?盛夏身边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唯一担心的就是岳峰,如果连岳峰都没事了,她会怎么做?”

说到最后,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秦政,看得秦政心头发毛,下意识重复了句:“怎么做?”

秦守业心头叹气,秦政还是木讷了点,要不是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他还真不想把主事的权移给秦政,这样的人遇到盛夏那样的狠茬,不是得溃败的屁滚尿流?

但也没办法,矬子里拔将军,只能拿这块顽石来琢玉,能教一点是一点了:“那她就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放着眼前的大好机会,可以整治她的家仇了,盛清屏的、叶连成的,她静下心来跟我算,我有几根骨头够她拆的?而且万一她要牵根斩蔓,办掉我之后,还要对付秦家呢?不是我瞧不起你,以盛夏现在的段数,秦家找不到可以跟她拼的,她是血泊里刀口上滚出来的,你们的历练还都太少了。”

秦政很有点自作聪明:“大伯,都说转危为机,咱换个角度想想,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啊,老太爷那边不是也还有人手吗,咱们跟老太爷通个气,老太爷那里动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说不定一下子就抓住她了,也是歪打正着了……”

他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前些日子没头苍蝇一样乱找,不就是因为不知道盛夏在哪吗,现在好了,自投罗网了,这不是好事么……“你跟苗苗有仇吗?”

突兀响起阴恻恻的一句,让秦政没来由打了个寒噤,他看着秦守业突然之间扭曲的脸,忽然就想明白了。

怪不得大伯对这事讳莫如深,留了其它人原地善后只带他一个人回来,怪不得这事大伯不愿让老太爷知道:老太爷眼中,十个苗苗也抵不上一个盛家的女儿,他只会不惜一切代价抓到盛夏,不可能管苗苗的死活。

这样一来,自己刚才“跟老太爷通个气”的提议就显得愚不可及了,秦政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大伯你,预备怎么办?”

看着秦政紧张至惶恐的面色,秦守业反而轻松起来,他把放在桌角的烟灰缸挪近,近乎悠闲地点着了一支烟,吸了两口之后,夹烟的手指在缸沿上点了点:“有什么怎么办的,老话不是说,人固有一死吗,反正事到如今,躲也躲不过了。我死不是不可以,只是留下她,对咱们秦家来说后患无穷,怎么说,我也一定要拉她一起——也算是两相打平回到起点,为你们清了场。”

秦政听的怔住:“但是大伯,势头现在是在盛夏那边,你……有把握吗?”

秦守业没吭声,两个人沉默地看他手里的那支烟越燃越短,谁都没有说话,直到VIP厅的服务小姐过来给秦守业添茶水。

秦守业把杯子推近,近乎玩味地看褐绿色的浓茶倾入玻璃杯,就在茶水行将斟满的那一刻,他说了句:“我心里……大致有数。”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晚起的风雨出奇的大,雨线被风刮的锃锃地刷刷刷打在玻璃窗上,大厅里没开灯,季棠棠拖了张椅子到正对着门的大厅中央,就坐在椅子上盯着门看,偶尔会点上一支烟,但抽的时候少,大都是烟身自己燃没了的,从苗苗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垂在椅子下面夹着烟的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隔了很久才会抬手把烟送到唇边吸一口,然后微微仰起头,很慢很慢地把烟圈吐向天花板的方向。

苗苗心里说不出的忌恨,她胆子不大,如果遇到的是普通入室抢劫的歹徒,怕是早已吓的说不出话来了,但是面对季棠棠的时候,总有那么一股子不愿在她面前低头的傲气在,就算前面挨了打也不学乖,看季棠棠的眼神总像带了刀子一样,母亲姚兰拿眼色示意了她好几次,她就是固执的不听,在她看来,这是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战争,输人不输阵,就是不能在你面前低头。

被秦守业让人送回家之后,她其实也有去想这事的前因后果,岳峰和季棠棠怎么会跟自己的父亲之间有这样严重的冲突呢,简直一片茫然,但凡事先入为主,对方总是错的:父亲这么好的人,有身份有地位,如果不是被你们逼急了,怎么会去跟你们这些小人物去起冲突?而且说一千道一万,你们是囫囵着的,父亲是断了腿的那个,有什么样的仇恨要把人家一条腿硬生生碾下来?还想怎么样?还不满意,还要追到家里来威胁她和妈妈!

一切都是季棠棠的错,在尕奈初见她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岳峰被她抢走了不是吗?以前自己和岳峰也有过短暂的分手,但最终不是都复合了吗,如果没有她的介入,岳峰就不会离开,也不会被她煽动着跟自己的父亲为难——岳峰跟自己的父亲能有什么仇呢?只可能是因为她。

母亲姚兰在边上吃力地挪了一下身子,眉头因为疼痛而微微皱起,抿着嘴巴不能发出声音,苗苗愣了一下,有点血冲上脑:母亲的腰椎一直不好,平时在沙发上坐久了都难受,哪里经得住这样被绑着坐在地上,尤其地还这么凉!

苗苗的胸口强烈的起伏着,姚兰看出了她的心思,紧张地连连朝她摇头。

家里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当时是她给季棠棠开的门,开门前她还通过猫眼看了看,觉得是个漂亮面善的小姑娘——没想到刚背身就被打晕了,醒的时候听到苗苗的琴声,姚兰到底是比苗苗多吃几十年饭,那时候脑子就转开了,她以为这是合伙的抢劫,寻思着花钱保命,但后来听到季棠棠给秦守业打电话,就知道事情没这么善了了,再加上苗苗被打——这是明显的寻仇了,所以她一直给苗苗示意:要老实、见机行事、要服软……但是让她头疼的是,在这件事上,苗苗就是不听她的。

这一次也是一样,明明让她别多事了,她却突然大力挣动身体,被绑起的腿一起抬起来拼命抵旁边的桌子,桌脚与地面之间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季棠棠回头看这边,苗苗毫不畏惧地抬头,示意有话跟她说。

季棠棠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过来了,伸手扯掉封在她嘴上的宽胶带,哧啦一下子,痛的苗苗眼泪都快出来了。

姚兰心疼的很,却又无计可施。

季棠棠很冷淡地问她:“什么事?”

苗苗咬牙:“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不让我睡觉也就算了,但是我妈妈她身体不好,你总能给她拿床被子垫一垫吧。”

季棠棠漠然地看姚兰,内心深处却突然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姚兰给她的感觉有点像母亲盛清屏,差不多的发型,鬓角有隐现的丝丝白发,都是为女儿耗去了青春的年纪。

她想起母亲在最后的信里给她留的话。

“小夏,妈妈爱你。”

这句话,当时读了,后来也回想过无数次,但奇怪的,没有任何一次的感情来的比现在还要汹涌,或许是在苗苗对自己母亲强力维护的对比之下,她对盛清屏忽然产生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巨大愧疚。

细论起来,她从小是跟父亲更亲些的,什么事都爱向秦守成告状,“爸爸,妈妈打手心”,“爸爸,妈妈不给买糖”,“爸爸,妈妈不让看电视”,长大了些,会跟盛清屏较劲了,有时候跳脚撂狠话:“以后只给我爸养老,把你送养老院去!”

临时让她想,她居然想不起来任何像苗苗这样维护母亲的情节,于是“小夏,妈妈爱你”这句话,足以让她在这个风大雨大的夜晚突然间泪盈于睫。

苗苗实在气不过她的无动于衷:“季棠棠,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我妈妈身体不好,你拿床被子给她垫一下不行吗,你没有妈妈吗?人家这么对你妈,你怎么想?”

季棠棠的情绪瞬间就凉下去了,她冷冷盯了苗苗一眼,说了句:“我没有。”

苗苗被她气的说不出话来,对着她的背影恨恨说了句:“怪不得这么没家教。”

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暗,季棠棠又回来了,她一手攥住苗苗的胳膊拖了就往外走,苗苗被她拖的一倒,视线都颠了,吓得大叫,姚兰也慌了,挣扎着想去拦,但到底是被绑着的,一动就拧不了,季棠棠把苗苗拖到隔壁的房间狠狠往地上一摔,看看也没什么趁手的工具打她,索性找到什么往她身上砸什么,书、本子、杯子、碟子、叉子、筷子,虽然都是点小东西,但是被她那样砸过去也疼的,而且苗苗不方便躲,闪了几下子就只有挨砸的份,心里又恨又是委屈,到最后也不管不顾了,尖叫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好了,你害的我还不够吗,我恨也恨死你了……”

季棠棠愣了一下,没有再继续砸东西过去,苗苗既然哭出来了,索性就不管不顾了:“岳峰离开了,我爸也残了,要是没你的话,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揪着我不放?我又没得罪过你。你把岳峰抢走了,我有说过什么吗?你们开车伤了我爸,我有不依不饶吗,你反而追到家里来,打我,威胁我爸,我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岳峰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人,你当着他的面只会装的那么好,你有种当着他的面打我啊,你敢吗,啊,你敢吗?”

哧啦一声响,苗苗还想说什么,胶带已经封上来了,这一次光堵住了嘴还不够,季棠棠把她脑袋抬起来,沿着脑后又封了两圈,有一圈盖到她鼻子,迫的苗苗险些透不过气来。

苗苗恨的不行,死盯着季棠棠看,季棠棠拍拍她的脸,不轻不重的:“哭谁不会,撒泼谁不会?有本事你就继续这么哭啊喊的,看看是不是任何事,叫你哭一哭,就如愿了。”

出门的时候,看到姚兰居然已经快爬过来了,她手脚被绑着,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这样一点点挪过来的,季棠棠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她身上跨过去了。

只是,抬腿跨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也挺恶毒的,害自己的是秦守业,她何苦跟这对母女过不去呢?

风雨都小一些了,季棠棠又坐回到正对着门的那把椅子里,打火机的气好像不多了,几次都点不起来,最后一次火焰亮起,电光火石之间,想起苗苗说的一句话,季棠棠忽然失神了。

——要是没你的话……

生平第一次,季棠棠开始考虑这样一个假设:自己爱的那些人,关心的那些人,会不会真的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自己,而生活的更好、更美满呢?

岳峰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了自己,不会有这一场无妄之灾,叶连成也一样,不会这么无辜被波及,还有母亲盛清屏,说不定也不会死,说不定当初根本就不用逃离八万大山。

这个世上,真的存在一出生就被诅咒,不断连累身边的人这种事吗?

季棠棠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蝴蝶效应》,主人公无望地挣扎了那么久,最后选择回到母体,把自己掐死在母亲的腹中。

若你没有存在过,她们,或者他们,都会更好些。

季棠棠的目光落在大厅阴暗角落里那一排暗簇簇的圆罐子上。

秦守业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的家门口会跟警察不期而遇。

一辆110的警车,两个警察,小区的保安,还有个送煤气罐的男人,祥林嫂一样对着警察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昨天接到电话让送的,我就开着小货车来送,近前了我心说不对啊,这片小区挺高档的,还有独栋的别墅,不像是用煤气罐儿的,我就又打电话问,对方说就是,送来就行,又打电话让保安放行,我就进去了,车子开进去,一个女孩儿开的门,问我车上几个,我还得送别的客户啊,有十几个,她让全抬下来,我说不行,你们哪用得着这么多煤气罐儿啊,她给我钱让我往下搬,我不答应,她就加价,我一时糊涂,想着总是卖出去了,多赚也是好的,我就搬了五六个下来……”

“回去想想我吓死了,这里也不像用煤气罐儿的啊,问了单位里的文书,说以前没往这里送过,问了其他送的工友,也说没有,我一宿没睡,心说别是有事啊……”

“所以就找你们了,没事是最好,那就是我自己瞎想,要是真有事,咱得先知道……五六个煤气罐儿啊,吓人啊这是……”

秦守业在一旁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朝自己的家里看,门窗紧闭,所有的窗帘都是拉上的,像是一座死气森森的城堡。

小区保安是认识这位平素里不苟言笑的“书记”的,忽然见到他瘸了一条腿拄着拐杖过来,惊骇地说不出话来,只把一个警察拉在边上耳语了几句,那个警察一边听一边朝秦守业看,末了过来跟他打招呼:“是秦书记是吧,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当然了,也可能只是一场误会……”

秦守业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苗苗。

他向警察示意稍等,然后往边上走了两步,接通了电话。

“你来了,岳峰呢?”

“不方便带他。”

对答过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秦守业清楚知道这个回答会对季棠棠造成怎么样的重击,他有扳回一局的轻松感:事情已经在朝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转化了,他要掌住局势,不能为了苗苗而失控。

果然,季棠棠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很不对劲了:“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换苗苗。”

季棠棠近乎神经质的笑起来,末了狠狠说了句:“你等着给她收尸吧。”

秦守业特别平静,他又往边上走了两步:“盛夏,大家都不是傻子,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的仇人是我,不是苗苗和她妈妈,你既然看得到我来,应该知道警察已经介入了——如果你现在杀了苗苗,警察不会放过你,你可能会坐牢或者死,但是我会安然无恙。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把苗苗和她妈妈放出来,换我进去,咱们面对面,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觉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秦守业笑笑:“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要怎么做,盛夏,最后的关口了,临门一脚,看你怎么选了。你可以选杀害无辜的人让我心痛,也可以选杀了我了结家仇,自己看着办吧。”

点到即止,他不再多讲,表面上笃定,内心终究还是有几分忐忑。

不过,今天的运气到底是很好,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他听到季棠棠说了句:“你进来。”

秦守业不让步:“你先放苗苗她们出来。”

季棠棠沉默了一下:“那一起吧,你走到台阶下面,我开门放人。”

秦守业吁了口气,拄着拐杖往门口走,警察看出有点不对劲了,对视了一眼之后试图上来阻止他,秦守业很不客气地挡开警察的手,对秦政说了句:“这里你解释一下。”

到底是书记,官威不小,那警察可能也是碍着他的职位不好硬拦,但是眼底的狐疑是显露无疑了。

到门口这段路,素日里走惯了的,这趟走,感觉分外不同,秦守业的心头升起巨大的苍凉:没准真的是走上绝路了,走一步,就少一步。

才刚走到台阶下面,门就自己开了,季棠棠就站在那里,距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脸色煞白煞白的,眼睛深深陷进去,反而显得脸部的轮廓分明了许多。

她身后是惊恐万状的苗苗和姚兰,两个人都被胶带捆住封着嘴,不能叫,苗苗的头发散乱着,脸上有淤痕,看见他就哭了,拼命摇着头,像是要他快走,季棠棠冷笑了一下,先把姚兰推了出去,姚兰咕咚一声就滚在台阶下头,身后远处响起那两个警察以及保安的惊呼声,秦守业镇定的又往上走了两步,快到门口时,季棠棠又把苗苗推了出来。

就在秦守业因为苗苗的行将摔倒而分神时,季棠棠突然一把就抽走了他的拐杖,反手狠狠一记砸在他背上,直接把他砸进屋里,然后一脚踢上了门。

秦守业站不稳,一头栽在地上,季棠棠的拐杖像雨点一样专往他头上和断腿上打,秦守业抱头乱躲,眼前金星乱冒,季棠棠停手的时候,头发都已经乱了,她用手背擦了下额头上的汗,问秦守业:“岳峰死了吗?”

几乎就在她问话的同时,门外响起了苗苗撕心裂肺地喊声:“她抓了我爸爸,她要杀我们,快救我爸爸,求你们了!”

看起来,外面的人已经放开苗苗和姚兰了,那么他们也一定知道,那些煤气罐子不是买来做饭的,硬闯是一定不敢,叫增援的话也决计不敢这么快,时间上,她是足够用了。

秦守业嘿嘿嘿的笑起来,他牙床破了一处,咧嘴一笑,血丝混在牙上,看着分外狰狞,他说:“你何必明知顾问呢?”

他一边说一边看屋里,目光在角落里那一排煤气罐子上停住了。

如果没记错,盛夏的家就毁于煤气爆炸吧?

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风水轮流转还是出来混始终是要还的?如果盛夏用别的法子杀他也就罢了,煤气罐子,让他有一种逃脱不了报应的不祥的宿命感。

季棠棠咬牙,颤抖着手又抬起了拐杖,秦守业撑着墙壁坐起来,说:“打,打死我,你连他埋在哪都不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揿了几下按键之后递给她:“自己看。”

季棠棠怔了一下,还是下意识伸手接了过来。

是手机拍的照片,黄褐色的土地,岳峰趴在地上,身上穿着那件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穿的衣服,头周围好大的一摊血,旁边有很多人的脚,穿皮鞋的、球鞋的,这都是秦家的人吧?

不止一张,好几张,季棠棠机械地翻到底,又翻回去,图片的冲击力远远大过噩耗的话语,季棠棠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了,眼泪一滴滴滴在手机屏幕上,脑子里轰轰的,只一句话翻来去倒来颠的重复:岳峰死了,真的死了。

秦守业从兜里掏出块手绢,抖开了擦擦嘴角的血,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还给你带了个念想。”

他又递了个皮夹子过来,季棠棠机械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皮夹子是空的,估计钱都已经被秦家人拿光了,放照片的透明塑料夹层后面,夹了一朵普普通通的小黄花。

即便当时傻傻的神智不清,季棠棠还是隐约记得这是她送给岳峰的,她看着秦守业不断的流泪,连愤怒都忘记了,问他:“你为什么杀岳峰?”

秦守业说:“我也不想的。”

“谁叫你给你爸爸打电话了呢?盛夏,做人怎么能幼稚成这样,你爸爸是谁啊,杀叶连成眼都不眨一下的,凭什么就对岳峰网开一面啊,这头撂了你电话那头就找我来了,我本来吧还想留岳峰一段时间,后来想想,这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你都逃出来了,万一把岳峰救出去,我不是什么都没得落了?夜长梦多,还是先杀了安心,到底也报了我这条腿的仇不是?”

“还有啊,岳峰死的时候可真可怜,求我别杀他,说自己不想死,我下手的时候还真不忍心,但是没办法,他要是不压断我一条腿,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谁叫他上错了船,站错了队呢?”

“哦,还有,打了他一枪他都没死,在地上痉挛啊痉挛,你见过人杀鸡吗,就是脖子上割一刀然后扔出去,鸡就扑棱着翅膀哆嗦啊哆嗦的,就跟杀鸡没两样,我又去补了两枪,补了两枪他才死……”

季棠棠狠狠一巴掌打了过来,她力气出奇的大,秦守业觉得自己的下巴颌骨都被她打的咯吱响,打完了之后,半边脸麻的居然没有疼痛感。

秦守业哈哈笑起来,他知道季棠棠受不了刺激,他就是要刺激地她发狂才好:“打我?打我有什么用,难道是我害死岳峰的,害死他的不是你吗?”

“你不跟他在一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岳峰是谁,他以前跟苗苗谈过恋爱的,差一点就做了我女婿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哪好意思对他下手啊,谁叫他沾了你呢?他要早知道跟你一起是这个下场,肠子都悔青了吧,也就是谈个恋爱,这世上还缺女人吗,犯不着为这个送命是吧?”

“还有叶连成,也真可怜,不认识你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挺帅一小伙儿,就剁成一块块的了,你知不知道警察没找全他尸骨的,有几块估计让狗叼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季棠棠头都要炸了,一双眼睛叫血充的已经分不清瞳仁眼白了,她抱着头踉踉跄跄连退了好几步,嘶哑着嗓子吼他:“不要说了,你闭嘴!”

秦守业看着她笑:“还有你妈妈,那天晚上,我们一进去亮明身份她就傻了,你知不知道她给我们下跪,求我们放过你,也挺可怜的,头咚咚咚就往地上磕,磕出了血也不停,但是没办法,为了让你有怨气,她就得死,起火的时候她还没死,一直爬啊爬的,嘴里一直叫你的名字,小夏,小夏……”

季棠棠哭的都发不出声音了,她伸手就去掐秦守业的脖子,秦守业咳嗽着发出不连贯的笑,他的脸跟季棠棠的脸离着不足一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面目狰狞:“怪谁?这要怪谁?如果你早一点死,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如果当时在敦煌抓到你,我用得着动叶连成吗?我会断一条腿吗?我有必要对付岳峰吗?”

季棠棠一直在抖,身子抖,说话也抖,她简直不敢相信秦守业能无耻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不逃?我想活着也有错吗?你们都活着,凭什么让我去死?你害了这么多人,反而怪我活的太久了吗?”

秦守业冷笑:“难道我说错了,你这样的人天生克星,克的都是自己的爱人亲人,你看看你身边还剩下谁,你爸爸是一心要你死的,你妈妈死了,叶连成死了,岳峰也死了,你沾上谁谁就没好下场,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真是不如从来就没被生出来!”

——如果没有你……

——你看看你身边还剩下谁……——你站上谁谁就没好下场……——你真是不如从来就没被生出来!

季棠棠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掉,然后一根接着一根,蹭蹭蹭地断,她从来就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的不想再看到,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就想让他死,死的一块骨头一撮灰也不剩。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径直就过去拧煤气罐的转手,拧了一个又一个,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为妈妈的……

——这是为阿成的……

——这是为岳峰的……

——这是为自己的……

入室抢劫、试图杀人、足以致爆的煤气罐子以及政法委书记的身份,每一个组成元素都不容小觑,110两个出警的公安不敢自作主张,一个电话拨回局里,后头的增援半个小时以内都赶到了,紧急疏散周围住户的同时在屋子的各个较远方位安排人手,办案人员撤到相对安全距离,有两个人一直在向苗苗和姚兰问情况,这一头则紧张的部署方案:喇叭喊话、谈判专家、实在不行估计得来硬的,但是能不动枪子儿最好,屋里头有煤气罐子,据说不止一个,万一连环爆炸,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急躁、紧张、忐忑,向苗苗问话的那个警察松了松领口,无意间再一次看向秦守业的那栋房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强烈地预感到屋子周围的空气在发生迅速的密度改变,这变化几乎能用肉眼看到,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形。

没时间多想了,他大吼一声:“都趴下!”

他张开双臂,及时地把苗苗和姚兰推倒在地,巨大的爆炸声让他鼓膜急速收缩,眼前一阵接一阵的黑、白、白、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四面铺开的热浪从身体上方席卷而过,似乎连头发都燎焦了一片……分不清到底是响了几声,足足五分钟之后,地上趴着的人才撑着手,吐着嘴里的灰,三三两两地站起来。

那幢别墅已经不复存在了,屋顶掀飞了,只留下一个焦黑的大坑,临近住户的玻璃全碎,墙体有不同程度的裂缝,远处的树诡异地向着四围倾倒,浓黑的烟不断地上涌四散……身后响起苗苗撕心裂肺地哭喊声:“爸爸……”

那个警察浑身一震,下意识反应,及时抱住了向事发地点冲去的苗苗,大声劝阻她:“姑娘,冷静!可能还有危险,冷静……”

秦守业家外围最近的一条街都是上铺,早上11点之前,这里算是被大大小小的早餐摊点占据,不少人都在这喝碗粥、吃个包子、摊个煎饼什么的。

爆炸发生的时候,街上的食客不少,大家蜂拥到街口你推我搡地朝爆炸地点张望,各种各样的猜测不绝于耳。

——“是炸弹吗?这是炸弹吧?”

——“普通人哪能随便有炸弹,是煤气爆炸吧?”

——“看这烟,死人了没啊,得死不少人啊。”

——“那小区不便宜啊,有钱人吧……”

人群中,有个拿着煎饼的妇女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又挤了出来,大声叫:“囡囡,囡囡!”

她带着女儿出来买早点的,爆炸一起,只顾着看热闹,居然忘记把女儿带上了,看到一半想起最近很是猖狂的人贩子犯案,不觉头皮发麻,赶紧匆匆又找了出来。

幸好女儿还在,啃着一根油条,出神地抬头看远处扬起的黑烟。

那个妇女松了一口气,掏出纸巾把女儿满是油渍的嘴角擦了擦:“囡囡,跟妈妈回家了。”

囡囡不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向黑烟腾起的方向:“妈妈,你看像不像蝴蝶啊?”

那妇女愣了一下,这才发觉从囡囡的角度看过去,滚滚的黑烟是分成两股的,两面散开的形状,像极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

『黑蝶卷完』

番外①

出事之后,秦苗第一次见到岳峰,居然是在一个婚礼上。

这个市说小不小,近千万的人口,熙熙攘攘,像个巨大的保护层,隔着这么多形形色色的面孔,秦苗的心里有一种诡异的安全感,觉得自己被护在中央,永远也不会见到岳峰了。

突然间见到,委实恍惚了一下,恍惚了之后又觉得也不稀奇,不是说世界上任意两个人之间的联系,都不会超过六个人吗,那么在这个城市,在某个层面,拥有不那么要紧的交集,似乎也不奇怪。

秦苗是以郑太太的身份来参加婚礼的,小郑收到的请柬上写着,请贤伉俪务必光临,虽然不是直接点名请她,但她也是“伉俪”的组成部分,所以她打扮地稳稳妥妥的来了,穿黑色天鹅绒的旗袍,脖子上带着一串珍珠项链,珠子个个有玻璃球大,莹光润泽的,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小郑进来拿衣服,说了句:“呦,打扮的挺贵气的。”

贵气这两个字跟针似的,一下子戳进心里,秦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特别陌生,好像前一天,自己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女孩,现在就变成了个死气沉沉的妇人,旗袍、珍珠项链,她活生生把自己扮老了十岁。

小郑单位的司机来接,一路送到婚礼所在的水晶宫酒店,帮他们开车门的时候说了句:“科长,你们当时也在这办的酒是吧?”

小郑答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水晶宫金碧辉煌的外墙分外刺眼,她不喜欢参加别人的婚礼,主角注定不是她,坐在席位里矜持客气的喝酒敬酒,像个带了面具的傻子。

到的有点早,大厅排开的几十张圆桌坐的疏疏落落,秦苗这桌多是小郑的同事,几个男人腆着肚子倚着椅背,谈政策谈规定谈房子谈经济泡沫,女人们都打扮的精致,有一个女人长的普通,却带了块成色水头都相当好的翡翠,就是这块翡翠一下子让她失了神,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岳峰,岳峰送了她一块翡翠玉牌。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人家常说的老坑玻璃种,垫在报纸上,可以透过玉牌看到下头的铅字,岳峰说:“你结婚的时候就想给你买一块了,不管怎么样,了了我一个心愿。”

她记得自己当时拿起来,当着岳峰的面掂了掂,脸上挂着讥诮的笑,像是掂算是不是足斤足两,然后一把就扔出了窗外。

那是一间临河的咖啡馆,那块玉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在河中央打了个涟漪,很快沉了下去,她说了句:“谁他妈稀罕你的破玉!”

后来她后悔了,总是不自觉地就去到那条河边,那条河太宽太深了,掉进去的小物件像是被黑洞给吸掉,再也找不到。如果是条小溪,她一定会甩掉鞋子脱掉袜子下水去找的——好美的一块玉,让人禁不住想起两人没有相爱成仇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会和岳峰一辈子。

为什么扔掉那块玉,她也说不清,她心里头掺杂着很多恨和不甘愿,她不愿意去回想岳峰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和眼神,那个时候,岳峰的眼神,一点温度都没有了,他把那块玉推过来,像是推给一个陌生人,说:“不管怎么样,了了我一个心愿了。”

她不愿意让他了这个心愿,心底里,她很怕他这个心愿一了,自己也像一抹轻烟一样,在他心里了的剩不下一丝痕迹,所以她恶狠狠的把玉给扔了,在他最后对她的印象里,留下一个激烈而又决绝的形象。

没想到,寡淡的缘分,又让两个人再次相遇了。

已经是酒到中途了,宴席上很吵很吵,小郑喝的有些高,红着脸跟右首边的人划拳,这个时候,秦苗听到身后有服务员在解释:“我们有瓶装的橙汁,真没鲜榨的。”

秦苗皱了一下眉头,觉得提出要求的人实在是矫情的可以,你当婚礼的配酒和饮料是咖啡馆里的单点吗?还带鲜榨的橙汁?

有人说了句:“她不爱喝瓶装的,酒店这么大,你帮忙上一杯,钱算我的,多一点也没关系。”

秦苗如遭雷噬。

岳峰啊,岳峰。

有一瞬间,她觉得灵魂都离了窍,很久才终于又附体,又从茫然的云端回到吵闹的婚宴酒席,秦苗慢慢回头,在隔了一张桌子的不远处看到岳峰。

他还是原来的模样,玩世不恭的表情,慵懒的漫不经心地笑,有人和他碰杯,他举起来了一饮而尽,然后杯底在手指间帅气地打了个个,叫好声中,又有人给满上。

这样的岳峰,何其远,又何其近,秦苗的眼睛慢慢模糊,泪雾却又在一瞬间褪了下去,她看到服务员上来,将鲜榨的橙汁端给岳峰身边坐着的女孩,那女孩没接住,手滑了一下,岳峰迅速伸手过来扶住,两个人的手触在一起,女人的手纤细柔弱,而男人的宽厚有力,那女孩微笑了一下,岳峰柔声说了句什么,帮她把果汁放到桌上。

秦苗的眼神慢慢变得刻毒,她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扶着桌子站起来,目光像一把刀子,她朝着岳峰走,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是小郑。

他也看到岳峰了,神色间很有几分无奈,压低声音说了句:“算了,都过去了,别惹事。”

秦苗挣开他,一脸的冷笑,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死的可不是你爸爸!”

小郑看了她一眼,忽然烦躁:“随你随你,没完没了了还!”

这种深仇大恨,他管不了,也懒得掺和,女人就是感情用事,公安都不追究,你在这撒泼打闹,顶个屁用?

秦苗走到那张桌子前就不动了,两手攥着最近的那张椅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岳峰,她站的笔挺,背僵直,居高临下,像是下一刻就要宣判,桌子上的热闹气氛更快就散了,陆续有人发觉到不对劲,劝酒声渐渐小了,有人在打量她,有人被她盯的如坐针毡,岳峰是最后看到她的,那时他在帮那个女孩儿剥着什么吃的,直到那女孩儿有些不安的推了他一下,他才抬起头来。

四目终于相投,再次的对视,隔了近两百个日日夜夜,岳峰没有说话,秦苗笑了笑,又去看那女孩,苍白,很瘦,干瘪,不认识,她说了句近乎刻毒的话:“又换了一个啊?也不怎么样嘛。”

那女孩没吭声,低着头啜吸面前的橙汁,岳峰用湿毛巾把手擦干净,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温柔宽慰,秦苗咬牙,问岳峰:“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跟你说。”

她说完了掉头就走,高跟鞋敲打着地面,蹬蹬蹬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气势,岳峰犹豫了一下,对女孩说了句:“等我一下。”

出了大厅,进了酒店的走廊,秦苗不停步,一直走到长长的回廊尽头,光很暗,墙上挂着梵高的画,诡异变形的人物,大块的油彩,两边是曲线玲珑的精致落地长条花瓶,每个花瓶里都伸展出妖娆的虬枝,枝头缀着点点梅花的苞。

苗苗就在这里站着,地上有底光,她的眼睑下方、鼻子下方还有下巴上都是暗影,眼神冷峻,全身紧绷,像是时刻就要投入战斗,以前的苗苗不是这样的,她由内到外,改变的太多,以至于岳峰有一种错觉:他认识的苗苗早就离开了,眼前站着的,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对视半晌,岳峰问她:“你想说什么?”

秦苗受不了他这种漠然的口气,血一下子涌上了脑子,颤抖着问他:“岳峰,你真的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岳峰定定看了她很久,问她:“我愧疚什么?”

秦苗忽然就崩溃了,尖叫:“她炸死了我爸爸!”

岳峰冷笑:“所以呢?我应该为这个向你谢罪?”

秦苗的嘴唇都在颤抖,眼泪慢慢流下来:“岳峰,你说的多轻巧啊,给人家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还无动于衷是吗?”

岳峰的眼睛都冒火了,他拳头攥了攥,忽然掉头就走,秦苗在后头歇斯底里地大叫:“岳峰我想告诉你,她死的真好!我恨她没死的再早一点!”

岳峰不动了。

幽暗的廊光中,他的身子像石像一样僵,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秦苗觉得特别畅快,她知道自己是在往岳峰心上捅刀子,但是她控制不了,出事之后,岳峰对她的那种疏离显而易见,秦苗接受不了,她明明才是受到伤害应该被同情的那一个,可是岳峰非但不安慰她,反而愈发的待她如路人,如果不再见到,或许还能在幻想里保留两人还有情分的假象,一旦见到了,岳峰的冷漠像锥子一样锥地她浑身都出血,她瞬间就崩溃了,她没办法,知道自己再也引不起他的注意了,除非往他最痛的地方踩,踩到他恨她入骨,秦苗以前听过一个词儿叫相爱相杀,她觉得挺可笑的,但现在谁也没有她对这个词的体会来的透彻,她觉得自己就是爱他爱的绝望想杀了他了,当然她不能真动刀子,法律不允许,杀了他她也得偿命的,到底相爱过那么久,她了解他的,知道什么会让他痛。

岳峰说:“苗苗,你就整天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是吗?你有没有百分之十的心,哪怕就百分之一吧,你站在棠棠的角度想一想,她是炸死了你爸爸,但她也把自己给炸死了,她恨你爸爸恨到要同归于尽,你就从来不去想是不是你爸爸对不起人家吗?”

秦苗惨然一笑:“岳峰,我爸爸都被你们害死了,你还要在他死之后泼他脏水吗?你为什么那么信季棠棠,你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吗?她在你面前装出一副那么乖巧的模样,在背后她是怎么对我的?她对付我的时候,打我的时候,你见过她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吗?”

岳峰笑了笑:“看来棠棠打你是打的轻了,到底也没把你给打清醒。”

秦苗气的嘴唇发抖,半晌才从齿缝里一句话:“我当初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岳峰特别玩味的笑,他双手抱在胸前,往身后的墙上一靠:“后悔了是吗?我也后悔,你知道我特后悔什么吗?”

“我特别后悔,当初开车为什么没把秦守业给压死,我要是早知道棠棠最终毁在他手里,我拼着自己死也不会让你爸爸有活路!”

秦苗气的浑身发抖,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抱起身边细脚伶仃的落地花瓶,狠狠朝岳峰掷了过去,到底是女人,力气太小,花瓶没近前就落地了,清脆的响声,细瓷碎了一地,铺陈在暗色的地毯上,反白的颜色了无生气,像是昭示着两人关系的无可挽回。

也不知道为什么,伴随着摔碎的声音,秦苗浑身的力气忽然就全泄了,她顺着身后的墙滑坐在地上,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在问自己:一定要这样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扶她,秦苗心里一喜,抬头一看,心头又为之一沉。

是丈夫小郑,他估计喝的差不多,怕两人闹起来,所以出来找找看,秦守业死后,秦苗和岳峰势成水火,就算两人同处一室,他压根也不担心什么旧情复燃,但就怕打起来闹起来失手伤人惹麻烦,幸亏来的及时,看起来是苗苗动的手,小郑扶着瘫软的苗苗起来,离开之前,向岳峰笑了笑,眼神分明是在说:不好意思啊,包涵包涵。

女人不懂事,他不能不面面俱到,秦家出变故,岳峰既然没被追究,就说明公安认为他没关系,你秦苗不能凭什么直觉揪着他不放,岳峰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追究,万一哪天翻脸对付你呢,还不是你没理?

小郑有点后悔,怪不得老一辈说娶妻要娶贤,他娶一个老要跟在后头擦屁股的老婆,真烦也烦的短命了。

岳峰没有动,就那么直直的站着,直到两个人都走的远了,他才走到墙边的沙发上慢慢坐下来,和苗苗的这场不期而遇以及口舌之争,真正是杀人八千自损一万,巨大的疲惫裹挟而来,那些费了很大力气压在心底深处的痛苦毒蛇一样丝丝吐信。

岳峰的头深深埋在膝间,眼眶渐渐温热,过了很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女人的鞋子,赤脚穿淡青色的软羊皮平底鞋,脚很瘦,青筋暴起,穿在鞋子里,居然有空空荡荡的感觉。

岳峰低声叫了句:“思思。”

尤思在他面前跪下来,伸手抱住他,她的胳膊已经瘦的很厉害了,环着他的手臂像是一节节枯瘦的骨头,岳峰很不忍心,他抬起头想安慰她,但是话到嘴边,却成了:“我真的很想棠棠。”

尤思点点头,轻声说:“我也想她。”

岳峰伸手擦了擦眼睛,努力把这些突如其来的伤感给压下去,深吸一口气之后,向着尤思笑了笑,说:“棠棠只帮过你一次,你记了她那么久。”

尤思说:“人要有良心,要知恩图报,如果那个时候棠棠不救我,我就死在敦煌了,跟她非亲非故的,都绝望了,她拉着我找活路,我到死都感谢她。”

岳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顿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头晕吗?看东西还眼花吗?”

尤思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远处隐隐传来婚宴的吵闹声,岳峰忽然对这种喧嚣无比反感:“不舒服的话咱们先回去吧。”

他站起来,拉着尤思想走,尤思却没有动,岳峰奇怪地回头看她,尤思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呆呆看墙上的画,那是梵高《星空》的仿制品,涂抹的光怪陆离。

岳峰叫她:“思思?”

“我昨天梦到她了。”

岳峰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尤思的声音轻的像飘:“其实不止昨天,好几天了,连着好几天都梦到她了,岳峰,我可能要死了,也许她是来带我走的。”

岳峰脸色一沉:“你胡说什么!明天还请了医生来给你打针,我说了,好好吃药,好好休养,未必会有什么事的。”

尤思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了。

临睡前,岳峰过来看着尤思吃了药,白色的小药丸,药瓶子的标签上吹的神乎其神的,尤思和着水吞了药,说:“其实没什么用的,我跟你都知道,如果有用,当初棠棠的太婆婆就不会死了。”

岳峰没说话,他调暗床头的灯,扶着尤思躺下来,尤思这一阵子愈发消瘦,躺在宽大的床上,那么的没有存在感,拉上被子之前,她问了岳峰一句:“你怕我死了,再也没人跟你谈起棠棠了是吗?”

岳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了句:“别胡扯,不会死的。”

他又待了一阵子才起身离开,要走时,忍不住问她:“思思,你是梦到棠棠了吗?她在干什么?”

没有回答,尤思的鼻息轻浅,这一阵子,她总是入睡的很快,似乎身体疲惫到极致,需要长久的睡眠才能维持干瘦的肌体里那一点点活气。

岳峰叹了口气,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

尤思又做梦了,这几天,她都在做着同一个梦。

漆黑的看不到星星的夜里,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走,四围很静,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似乎是在草场,又像是茫茫的旷野,长长的草拂过她的脚背,风突然大起来,送来很远的地方此起彼伏的狼嗷,远处有一点点晕黄色的光,她一直朝着亮光走,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藏式的帐篷,门口悬着一盏马灯,老式的提马灯。

厚厚的门帘子,底下透出一线微光,她知道里面是谁,伸手就把帘子揭开。

季棠棠就坐在帐篷的地垫中央,她低着头,身前地上放着好几盏老旧的酥油灯,她慢慢的一盏一盏去点,火苗摇曳着多起来,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到季棠棠奇怪地穿着藏式的衣裳,长发结成了无数细细的发辫,尾梢上系着红珊瑚、绿松石,还有蜜蜡。

尤思颤抖着叫了句:“棠棠?”

季棠棠缓缓地朝她看过来。

番外②

再过两个月,尤思的身体越来越差,每天晚上痛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开始还能咬着牙忍,忍过去了床单上一层水汗,后来痛的受不了,整个身体都在抽,只能拽着身底下的床单往嘴里咬,早上起来,偷偷把床单调个向,窟窿藏到另一头,或者叠好的被子挪到中间压住,假装着从来没有这回事。

到了后来,再也装不了,因为痛的无法忍受,往往都是在睡梦时,身体像被掼死在砧板上的鱼一样猛的一抽,钻心的疼痛从蝴蝶斑向四面八方延伸,极度的痛苦中,尤思常常会有恍惚的幻觉:她觉得背后的那块蝴蝶斑,像是一口黑色的深不见底的油井,每逢发作的时候,就有无数密密麻麻张着钳子的食人蚁井喷一样涌出来,争先恐后撕她的肉,吸她的血,她痛的撕心裂肺的大叫,从床上滚到地上,拿头去撞任何能撞到的东西,然后总有一个瞬间,忽然一头撞到岳峰的怀里。

每次熬过去,她都不觉得自己还活着,她觉得自己能平静的看到那群蚂蚁黑压压有秩序的褪去,慢慢露出一副白森森被啃噬的干干净净的骨架。

岳峰摸摸她的头,说:“思思,好好休息。”

尤思从来不回答,她木然的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那盏细伶伶虬枝的吊灯,岳峰的别墅装修的很好,每件物品的选择都精致质感,看得出是女人手笔,她问起过,岳峰说是洁瑜一手操办的。

有一次,吩咐她好好休息之后,岳峰起身想走,尤思口渴,她伸手拉岳峰的衣服,想让他帮忙倒杯水,拉的时候,方向不对,袖子扯开,她看到岳峰的手臂上一道道的血道子,都是被她给抓的。

尤思愣住了,岳峰起身给她倒水,水来了,她捧着杯子不喝,岳峰以为是水烫,拿过来帮她吹,尤思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岳峰,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岳峰笑了笑,把杯子递回给她:“你不是真爱上我了,你觉得而已,其实你是感激我。”

尤思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她给岳峰道歉:“对不起啊岳峰,我不该说那种话的,棠棠知道了,会打我的。”

岳峰说:“棠棠不会的。”

但是过了一会之后,他仔细想了想,忽然又冒了句:“真没准,我吃不准她。”

说完了,两个人都笑,笑着笑着,尤思觉得很心酸,她慢慢躺回去,贴着枕面闭上眼睛,说:“我累了,睡会。”

再过半个月,岳峰停了为尤思请的私人医生,反正过去的时日业已证明,所谓的营养素针剂,对尤思的情况缓和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再说了,尤思的情况如此诡异,岳峰也怕引起医疗看护的怀疑——万一他们以为发现了什么罕见的危险性案例而惊动有关机构大动干戈,也实在麻烦。

岳峰知道尤思已经时日不多,犹豫再三之后,他给石嘉信打了电话。

石嘉信在接到电话之后的第二天中午赶到了岳峰家里。

石嘉信到之前,岳峰脑子里已经无数次转过要狠揍他一次的念头,他也真的下定决心这么做,但攥紧的拳头,在看见石嘉信的那一刻,愕然松开。

不到三十岁的石嘉信,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痛苦愧疚怯懦而又躲躲闪闪的眼神,讷然的讨好的笑,佝偻的背,鬓角的白发,眼角深深的纹络,一夜白头这种事,小说里电视里如何渲染,都不如眼前所见来的震撼。

岳峰沉默了很久,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进来坐吧。”

石嘉信局促地说了声谢谢,拎着行李吃力的进屋,岳峰在他身后关门,关上门的时候,心头忽然升起巨大的空落和苍凉,他恍惚的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家族对抗和爱恨情仇当中,没有谁真的赢,所有人都是输家。

不管是盛锦如、秦守业、秦守成,还是盛泽惠、石嘉信、尤思、棠棠,包括他岳峰自己,都是输家。

石嘉信不敢上楼,也不敢见尤思,他就在楼下待着,畏畏缩缩地坐在沙发边上,只坐那么丁点地方,像是生怕占用任何空间而招致冷眼。

岳峰家里,定点有阿姨买了菜过来烧饭,尽管岳峰吩咐了为尤思做的尽量清淡,她还是吃的越来越少,石嘉信每天看着一小盘子一小碗端上楼,又那么原封不动地一小盘子一小碗端下来,急得嘴上都灼了火泡,有天中午,阿姨又在炒田园小炒,他看着热油滚白气的锅,忽然冒出一句:“思思喜欢吃糖炒栗子。”

说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跑了几条街,终于赶在午饭端上楼之前买了一纸兜回来,小心地蹲在茶几边上剥了几个,里头仁上的衣都拿手指肚细细搓了,摆在小碗米饭的边缘处,让阿姨端上去了。

岳峰招呼他吃饭,他敷衍着应着,筷子拿在手上,从头至尾没见夹过菜,隔一会就朝楼上看看,过一会阿姨下来,说思思今天胃口挺好的,吃了小半碗,夸说栗子好像以前大学里吃的味道,石嘉信兴奋的脸都红了,一连低头扒了好几口饭。

一切情景,岳峰尽收眼底,看的难受,又觉得好笑,下午尤思睡了,他自己去到别墅里头的花园木椅子上坐下给毛哥打电话,懒懒的,开口就是他妈的:“他妈的这一对在眼前晃,看的老子鼻子都酸了,这比唱戏还绕啊,你说这两人造孽不造孽啊,图什么!”

毛哥在那头嘿嘿笑,听筒里,忽然响起一个男孩子尖细的声音:“爸,爸,给五块钱,我买羊肉串!”

岳峰听的失笑,过了会,毛哥估计是给完钱了,岳峰故意嘲他:“你这现成爹当的,挺志得意满的啊。”

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毛哥一脸笑的憨厚模样,毛哥话里话外,总似乎带点敲打他的意思:“那是,人挪死,树挪活,峰子,人得往前走,人生是有转机的,说不定转个弯,你会发现你更想要的,以前那些惦着的,想想也就那么回事了,你看我离开尕奈的时候,还挺动情的掉眼泪来着,结果怎么着!”

岳峰没吭声。

在古城的时候,毛哥就跟他谈过想离开尕奈的念头,果然没多久,那边的青旅就被他盘出去了——离开尕奈之后,毛哥去了古城,租了个旧式的二层灰瓦小楼,二层是客栈,一层是书吧和咖啡厅,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初期惨淡,生意出奇的开张大吉持续上升,果然旅游胜地,客流量非尕奈能比,爆满是常有的事,加上毛哥为人爽气,回头客、朋友介绍朋友,客人一天比一天多。

人运气好的时候真是难挡,老话说的福无双至在毛哥身上居然不灵——没两个月,毛哥和隔壁开甜品奶茶店的女人热络上了,没事给帮个忙,修个电灯泡搬个煤气罐什么的,女人也姓毛,丈夫早年出车祸死了,带了个七岁的儿子,日子过的挺辛苦的,毛哥肯搭把手,女人挺感激的,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做了顿好菜请毛哥过来吃,说的也直接:“哥,你要不嫌弃,咱俩一块过吧。”

知道毛哥有了女伴之后,岳峰还抽空去了趟古城,给女人的小孩包了两千块钱,算是见面礼,单独聊天喝酒的时候从毛哥嘴里知道“交往始末”,死也不信:“不是吧,都没个过程啊,你忽悠老子呢?”

毛哥眼一瞪:“咋了?老子又不帅,你当天天有天仙为老子寻死觅活啊?什么叫过程啊?都想你那样,折腾个你死我活才算爱过是吗?你那纯属折腾,过日子像你那样,这世界都没希望了。”

岳峰告饶:“行行行,说不过你,你个老黄瓜,多年不开花,恭喜你,今儿顶戴黄花了。”

毛哥没多想,话脱口就出来了:“是,你帅气,我是老黄瓜没错,好歹开花了,你个帅气小黄瓜,怎么着,女朋友个个如花似玉的,一个也没留住。”

说完了后悔的直想扇自己耳光,岳峰半天都没说完,末了抬头朝他笑笑,敬了杯酒:“祝幸福美满啊。”

电话那头,毛哥听岳峰不吭声,喂喂了好几次,岳峰才回过神来,嗯了声:“听着呢。”

毛哥叹了口气:“你别多想啊,这事,咱仁至义尽了,你说石嘉信跟尤思谈恋爱,跟你有什么关系对吧,你这后头活雷锋当的,党都要给你发勋章,别想了啊,爱咋咋地。”

“神棍呢?”

“关在后院,着书立说。”说到神棍,毛哥那槽啊,吐都吐不完。

“尼玛你知道他上次跟我说什么吗,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很刻苦,找不到饭吃,冬天里喝粥啊,冻结块了,就拿刀子把粥划成一块块的吃。他说为了让他的着作跟曹雪芹似的流芳百世,要向人学习,尼玛那天晚上喝稀饭,非让我帮他盛一盆冻冰箱里冻上。”

“还有,整天吹嘘自己才高八斗的,现在正儿八经着书立说了,跟尼玛便秘似的,一天写不了几个字,跟我说不行,要头悬梁锥刺股,现在哪个房子有梁给他悬啊,他倒好,搞个绳子拴顶上吊灯上,另一头系着自己脖子,那天忘了什么事,急着叫他出来搭把手,嗷的一声就往外冲,尼玛把我那吊灯扯下来半拉,老子气的,拿个锥子追了他半条街。”

岳峰失笑,顿了顿说他:“让神棍好好写,二十几年,素材都一麻袋了,浓缩一下,还怕出不了书吗。”

毛哥叹口气:“得了,慢慢写吧,我告诉你啊,有这个奔头,他还能消停点,不像前一阵子跑的半年六个月不见人的,再说了,他每天晚上搁店里讲鬼故事,都讲出名气来了,顺带也带了不少生意。那天路上还有人给我打招呼呢,说我店里每晚都有鬼故事沙龙。”

岳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前头的花坛发呆,他是没心思打理的,之前都是洁瑜帮他,这一阵子洁瑜怀孕,花坛里的花也就这么渐渐枯了谢下来,岳峰觉得,每一个人都在欣欣向荣地往前走,新的生活,新的内容,只有他,像这一坛子枯萎的花似的,停滞着,也晦暗着。

他沉默很久,说了句:“挺好的,下次聊啊。”

挂了电话,才想起原先打过去是想跟他说说尤思的事情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这么绕开了,不过想想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最关心的也是自己的生活,你这里缺胳膊断腿,没有他那里管道漏水来的严重。

生平第一次,岳峰觉得寂寞,他找不到人说话,尤思病重、石嘉信无心无力、洁瑜怀孕、毛哥有自己的生活、跟神棍鸡同鸭讲、黑皮整天忙着赚钱生意、九哥那边因为自己的不配合,待他也冷淡了,有一次他居然想去找蒋蓉聊聊,只是聊聊,一进夜总会,发现蒋蓉也今非昔比了,她不随便接客了,她成了一干女孩子的大姐大,她跟了九条,打理内外,俨然半个女主人了。

还有,她把名字又改回去了,又改成棠棠了。

欢场女子,有着最坚韧的适应性和现实的眼睛,你不要我,可以,我目光炯炯,随时找到利益最大化的金主,她看着岳峰,口吻也像是大嫂跟小弟说话:“呦,峰子来啦,找你九哥啊,他忙着呢,要么我找个盘正条顺的先帮你松松骨头?”

半年多以前那个怯生生的,给他买领带夹做新年礼物的蒋蓉,好像也随着名字的更改,而消失在落寞的过去了。

岳峰想念季棠棠,寂寞的时候,他想说很多话,但如果棠棠在,他就不说了,哪怕她就坐在身边,一句话也不说,也能帮他把寂寞赶走。

退一步,他常常想,如果当初从来没有把她送去八万大山呢?哪怕她现在傻傻的都好,蹲在地上拔几棵草,回头咯咯冲他笑,他也会觉得温暖。当时光头问他“一辈子跟一阵子是不一样的,你能这么管她一阵子,一辈子呢”,他不敢答,任何事物都在变化,喜马拉雅,世界最高峰,多么永恒的存在,当年还是海底冒出来的,但是现在他可以回答了,他想说,一辈子也行,人在就好,照顾她我愿意的。

迟了这么久,终于有答案,机会已经没有了,人的愿望,总是被现实逼的一寸寸卑微,越来越卑微,但老天的残忍之处在于,他让你连卑微的机会都没有。

刚跟苗苗谈恋爱的时候,小小的分离都让他难受,有一次看到一句话,不由分说放到QQ签名上,那句话他现在都能背出来。

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很凉很凉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颗化成热泪。

当时苗苗看到了,笑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厚着脸皮说到底也是博媳妇儿一笑了,但是现在他真正懂了,那种喝下去冰凉彻骨的感觉,那种慢慢的,一个又一个夜里,拿体温把凉水暖出温度的感觉,那种即便痛苦,也没有后悔的感觉。

如果不曾有过极致的幸福,又何来刻骨的痛苦?

尤思的大限来的很快,跟盛泽惠一样,她全身发黑,皮包着骨头,捏上去松松干干的,像一幅骨架子,唯一的欣慰是,她不再痛了。

有的时候,痛是一种还存活着的提示,当不再痛的时候,才是生命真正放弃你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尤思的命,已经以小时分钟计了。

岳峰为石嘉信做了唯一、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尝试。

“思思,石嘉信来了,你要见见他吗?”

尤思躺在床上,像一截烧干的黑木头,她的脸上血管爆起,皮肤撑到发胀油亮,透过这一层皮,可以看到黑色的血缓缓流动,居然像泥石流,迟滞、浑浊、还带着凝固的泥块。

生命力以一分一秒的速度从她周身流逝出去,让人怀疑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听到“石嘉信”这个名字,她蓦地就睁开了眼睛,以至于岳峰都被她愤怒和怨恨的眼神给吓住了,她哆嗦着,居然撑着枯枝一样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把枕头向岳峰砸了过去:“滚!让他滚!”

岳峰后悔去刺激她,他费了很大努力才让尤思安静下来,重新躺下来的尤思消耗了最后的精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血管里的血慢慢没了动的迹象,岳峰坐到床边,轻轻握住尤思的手,问她:“思思,有什么想说的,想交代的,告诉我,我一定做到。”

尤思微笑,尽管这笑容在如此狰狞的脸上显得扭曲而古怪,她没有力气了,嘴唇翕动着,以至于岳峰不得不把耳朵凑到她唇边。

“我对不起……我……爸爸妈妈,不要……告诉他们,妈妈会……难过,就让他们以为我不听话……跑了……”

岳峰的眼睛一阵酸涩,人这一辈子,呱呱落地,经历种种关系、友谊、爱情,到最后一刻,还是回归血浓于水的亲情。

似乎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对母亲金梅凤一直以来的强烈恨意突然就消失了,人这辈子,时间这么短,爱都来不及,何必拿大把的时间去恨、去伤害、去不原谅?

岳峰点头:“好,还有吗?”

似乎没有了,她不再说话了,鼻息像游丝,有好长一段时间探也探不到,岳峰心里一凉,慢慢坐直身子,几乎是在坐直的同一刹那,尤思的手突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异常清晰,森冷的恨意萦绕其间:“岳峰,答应我,我死了之后,用布蒙住我的脸,我活着不想见他,死了也不想见,不要让他为我上香,不许他在我坟前磕头,答应我,不要让我死了也不得安宁!”

最后一刻,她的力气大的吓人,枯柴一样的手攥着他的手腕,似乎下一刻就能刺透皮肉,岳峰犹豫着是不是答应,末了心中长叹,正想答一声是,忽然发现不对劲。

她已经死了,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岳峰怔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他轻轻掰开尤思的手,帮着她把身体放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白布,取下另一个枕头的白色枕套,慢慢覆住她的脸。

他走到门边,打开半掩的门,石嘉信就蹲在门口,他知道岳峰给他做尝试,也知道岳峰把门半敞着让他听里头的动静,他一直在等,或许尤思也知道他在等,才会说出最后的话。

显然,他听到了。

石嘉信的嘴唇翕动着,眼底渐渐笼上恐怖的神色,像是惧怕某个噩耗的必然到来,岳峰不忍心,但还是说了。

“已经走了。”

这句话说出来,岳峰的眼睛也渐渐模糊,有一瞬间,他几乎不知道在哪里,耳边传来先是压抑着的哭泣,接着就是肆无忌惮撕心裂肺的痛哭。

岳峰回头,看屋里床上那具已经没有了生命力的身体。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尤思跟棠棠很像,都是爱憎分明敢说敢做的女孩子,现在才知道,她们有本质的不同。

棠棠的性格里,到底是多了几分隐忍和现实理智,为了他,她不管多么恨秦守成,她可以再次叫他爸爸,跪下来给他磕头,对他说:“爸爸,帮我保住岳峰。”

尤思不同,她怀揣着那么决绝的恨意和玉石俱焚不管不顾的共入地狱的疯狂,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铁骨铮铮的永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