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死亡通知单)第六章 两分钟的时差1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二点十五分。
省城刑警队会议室内。
已是深夜时分,可是屋内却是灯火通明,“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们正聚集于此。与前几次开会时那种紧张而急促的气氛迥然不同,此刻的会场显得分外沉寂——刚刚经历了一次羞辱性的失败,即便这些警界最顶尖的精英也难免陷入一种沮丧与茫然的情绪中。
警方的侦查人员分析了凶犯逃离现场的所有可能路径,然后以德业大厦为圆心展开了一场地毯式的搜查,可是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凶犯奔出警方控制的街区之后,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是就近藏匿,还是开车潜逃,或者乔装混入了人流?一切都无从探询。
这些倒没有出乎韩灏等人的预料。既然凶犯对这次行凶过程进行了如此苦心孤诣的谋划,那么逃离路线显然也是万无一失的。警方抓不到什么踪迹也属正常。真正令众人脊背发凉的则是另外一些情况。
专案组众人花了好几个小时的工夫反复观看了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他们研究了所有瘦小男子们下车的地点以及其冲入广场的时间和路线,结果是令人惊讶的。当瘦小男子们按照这些地点、时间及路线攻入警方布下的警戒圈后,警方所有的便衣力量就在瞬间被全部牵制,无一遗漏,而最后冲入圈子内部的几个男子全都出现在熊原的东北方,这样韩少虹便很自然地躲藏在熊原的背后,而凶犯此时恰又从西南方向进入广场,成功地将韩少虹诱骗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一切当然都不是巧合,而是出自于凶犯妙到巅毫的现场布置与指挥。警方所有的薄弱点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击中,点线相牵,金汤般的防线顷刻间溃如蚁穴。
被凶犯操控的男子们都具有相似的特点:身形瘦小,左手处缠着纱布。而警方此前对郑郝明遇害现场勘查曾得出凶犯“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受伤”的结论。显然,这个结论也是凶犯故意要给警方造成的错觉。真正刺死韩少虹的男子其实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甚至说,是在按照他的思路去执行。”面对这样的事实,一向自傲的韩灏也不得不说出了泄气的话语,然后他环顾四周,“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每个人都面色严峻,就连曾日华也紧皱眉头,毫无往日的调笑神色。
片刻的沉默之后,熊原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责道:“如果我紧跟着韩少虹,那凶犯也就不会得手了。”
“这不是你的责任。”韩灏立刻打断对方,“那么多可疑男子冲入了防线内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场的便衣都是我的队员,你也不可能分辨得那么清楚,这才让那个家伙钻了空子。这些都是我安排上的失误。”
尹剑佩服地看着韩灏,勇于承担责任,这确实是领导者必备的素质。自己作为副手,应该在一点一滴间找到值得学习的地方。
“这家伙的手段确实高明。不过——越高明越容易露出马脚。”说话的是曾日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故作深沉地挤着鼻子,抛出了这么一句听起来很矛盾的论断。
“怎么讲?请说得详细一点儿。”韩灏的目光中透出些不满。他很讨厌对方说半截话、故意卖关子的臭毛病。
曾日华却依然慢条斯理的,他舔舔嘴唇,再晃晃脑袋,这才继续说道:“现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凶犯是个厉害的角色。他精通刑事侦查学,熟知警方现场布控的手段,善于格斗,还能玩几下电脑。这样一个人会是突然冒出来的吗?不可能!一定有记录的,他应该受过正规的训练。我们可以去排查相关的人员。这个工作就交给我吧,嘿嘿,在我的电脑数据库里,有近二十年来所有受过军警训练的人员资料——现在就算是大海捞针,也要把他捞出来!”
“好的。”韩灏点点头,这也的确是个思路。
会议开始之后,罗飞便一直端坐不语,似乎有什么心事。此时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射向曾日华,冷冷地说道:“你的工作已经开始了吧?”
曾日华一愣:“嘿……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飞不兜圈子,直接问道:“你去我屋里干什么了?”
“去你屋里?”曾日华把罗飞的话软软地接了下来,反问,“我去过你屋里吗?”
“今天你没有去现场,但你却进了我的屋子,而且还翻看了我的物品。”罗飞语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曾日华心中暗暗一惊。的确,因为受命对罗飞进行调查,而且罗飞又有录音资料的嫌疑,所以他趁着众人都外出,偷偷进入过罗飞的屋子。虽然他自忖行事隐秘,应该没有留下痕迹,但罗飞如此言之确凿,他也就不再抵赖,打起哈哈道:“和罗警官开个玩笑——想不到什么也瞒不过你。别生气嘛……嘿嘿,怎么罗警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看的吗?”
“开玩笑,好。”罗飞的眼神又是一翻,“龙州网监下午监测到,有人攻击了龙州的电信资料库,调出了我的手机号在最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我的同事追踪了这个攻击者,曾警官,请问你这也是在开玩笑吗?”
小伎俩被罗飞一一拆穿,曾日华脸皮再厚,此刻也不免尴尬无语。在座众人中,韩灏和尹剑心中有数,此刻都不作声,熊原则有些惊讶,剩下慕剑云思忖片刻后,出来打起了圆场:“也许都是些误会吧,回头你们私下沟通沟通。”
“不。”罗飞转向慕剑云,神情严肃,“这不是误会。你不也在调查我吗?既然如此,这就是案情,就应该在会议上说出来。”
慕剑云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把矛头又对向了自己,她禁不住脸上一烧,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开去。
到了这个局面,身为专案组长的韩灏不得不说话了。他轻咳一声:“罗警官,让他们对你进行察访,这是我布置的。因为你毕竟不是省城警方人员……你在案件发生时突然出现,又与十八年前的血案关系密切,我作为案件的负责人,有些工作不能回避。希望你配合理解。”
“嘿,因为我不是省城警方人员……”罗飞冷笑了一声,“还因为我第一次见面就挫了你刑警大队长的风光,因为我打了你派来盯梢的手下,是吗?”
罗飞似乎憋了很大的火,他顿了一顿后,愈发激烈地斥问道:“那你们现在查出了什么?!”
韩灏也有些毛了,他把冠冕的辞令抛到了一边,针锋相对起来:“好吧,既然你都说出来了,那我索性说得再深入一点儿。所谓‘身高一米六五,手部负伤’的错误信息是你最先提出的吧?那么短的时间内,你真的是从现场勘验出的结论吗?警方在德业广场的布控细节,除了现场的参战人员,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到达监控室,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便衣都找了出来,难道你就只是在卖弄你的刑侦知识吗?”
韩灏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他已是赤裸裸地怀疑罗飞与凶犯有所勾结。两人互相瞪视着,现场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韩队长,罗警官。请你们控制自己的情绪!”熊原沉沉地喝了一声,他体格雄壮,说话时也是中气十足。众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罗飞心中一凛,意识到有些失态,忙努力定下心神。这时他又听见曾日华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是啊,那家伙是怎么知道警方的布控细节呢?这还真是奇怪。”
这句话倒提醒了罗飞,他眼前猛然一亮,脱口道:“宾馆!”
罗飞的语气和神态显然预示了新的发现,众人连忙把目光聚了过来,就连韩灏也忘记了刚刚的不快,追问道:“什么?”
“要想摸清楚警方的布控细节,必须能够尽览到广场的全景。所以凶犯也监控过那个广场!”罗飞急促地说道,“他必须有一个制高点。要想找到一个隐秘的制高点,他会去哪里?”
罗飞没有把答案挑明,但每个人心中都已明了:德业大厦对面的宾馆房间!既然这是警方选择的最佳监控点,那它无疑也是凶犯可以选择的最佳监控点!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三点零九分。
专案组一行人来到了德业大厦对面的天峰宾馆。通过对前台人员的询问以及调阅相关的监控录像,众人很快便有所发现。
昨晚八点钟左右,一名男子入住了宾馆614房间。今天下午三点过后,此人离开房间外出后一直未回,但他也没有退房。从录像上看,此人的身形体貌与案发现场的凶犯十分相似。而他用来登记的身份信息亦被证实内容虚假。由于六楼恰好也属于观测广场最为有利的地区,这个神秘男子的嫌疑立刻上升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高度。
韩灏立刻向前台人员追问此人的相貌特征。当时值班的女孩描述,此人戴着墨镜,满脸的络腮胡子,很难分辨出实际年龄的大小。
“络腮胡子。”尹剑非常积极地把这条关键的信息写在了记录本上,可是罗飞和韩灏等人却显得无动于衷。
尹剑匆匆记完,请示道:“韩队,要不要通知一线的侦察员,让他们重点注意留络腮胡子的人?”
韩灏摇摇头,硬硬地回了两个字:“假的。”
假的?尹剑疑惑地盯着录像,那上面的图像比较模糊,怎么能断定女孩所说的络腮胡子是假的呢?
罗飞看出尹剑的心思,轻声解释道:“凶犯心思严密,不可能留着招摇的络腮胡子。这胡子和墨镜一样,都是他掩饰面部特征的工具而已。”
尹剑咧咧嘴,懊恼地将那页记录纸撕下来,揉成了一团。
而此时韩灏等人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录像内容的其他方面。
“这个人入住时提着一个旅行箱,离开的时候却是空着手。”韩灏指着录像画面分析道,“所以,不排除他还有要回来的可能。”
熊原立刻会意:“我这就带人在宾馆附近埋伏。”
“嗯,大堂里也要安排人,尹剑,你去协助熊队长。”韩灏吩咐完自己的助手,又对着其他人说道,“我们先去房间里看看。”
服务员拿上门卡,把众人带到了614房间外。门铃下亮着“请勿打扰”的红灯。据服务员说,此人自从入住后,就没让任何人进过这个房间。
疑点越来越多,韩灏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既兴奋又紧张。如果那个男子的确是凶犯的话,即使熊原等人不能成功伏击,此人留在房间里的那个箱子也一定能提供诸多的线索。
带着这样的期盼,韩灏令服务员打开了房门。房间里此刻一片幽暗,众人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踏入。他们心中突然都涌起了奇怪的感觉。
一种非常特殊的气息似乎正从黑洞洞的门厅后弥漫出来,那气息并不浓烈,却让人浑身发冷,并随之产生一系列与死亡和腐烂相关的恐怖联想。
那似乎不是一个舒适的宾馆房间,而是一座荒郊外阴冷的坟墓。
众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慕剑云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宾馆服务员则不满地嘀咕起来:“他在房间里放什么东西了?”
而这气味罗飞和韩灏却是再熟悉不过。作为刑警,他们常有在这样的气息中长时间工作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气息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停尸房里的气息,更准确地讲,它来自于一种最通用的防腐剂:福尔马林。
可是,在这样一个宾馆的房间内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的气息呢?带着这个疑问,韩灏率先步入房间内,并顺手插上了电卡。
灯光驱散了浓重的黑暗。房间里空无一人,房客留下的箱子摆在床上,箱盖大开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正是箱子里散发出来的。
众人心中都开始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快步走上去,箱子里一些奇怪的东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那是近十来只大肚的玻璃瓶子,正像医院里用来保存各种标本的那种。每个瓶子里都盛满了液体,同时浸着一些形状各异的东西。
慕剑云感到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她在几个男人后面落下半步,颤声问道:“那……那些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韩灏板着脸,神色显得格外阴沉。他戴上白纱手套,然后将其中一个大肚瓶子拿了起来,对着灯光端详着。
“这是头皮,我操,人的头皮!”曾日华看清浸在福尔马林里的东西,完全不顾警察形象地大呼小叫起来。
是的,那的确是一片头皮,一块粘连着少量头发的人类前额的头皮。因为瓶体的晃动,头皮在液体里柔柔地飘荡起来,像是刚刚被惊醒的怪异的软体动物。
慕剑云已无法再忍受下去,她两三步冲出了屋外,大口呼吸着走廊里的新鲜空气。
罗飞的目光在头皮上停留了片刻后,又盯住了瓶身处贴着的一张白纸,那白纸看起来就像是瓶子的标签,但上面却有不少字迹。
韩灏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些字迹,他把白纸转到正面,却见那上面赫然写着——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林刚
罪行:白家庙恶性强奸案
执行日期:三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标准的仿宋体,又是一张死亡通知单。
“白家庙恶性强奸案?”曾日华念着通知单上的内容,显得非常诧异。韩灏的眉头也锁成了一个疙瘩。罗飞看看二人,略有些茫然。
“这是省里至今未破的恶性案件之一。”曾日华对罗飞说道,“去年的案子了,公安内部网的协查通报还是我去发布的,案犯的特征是左前额有一道五厘米长的刀疤。”
似乎要配合曾日华的话语,瓶子里的头皮此刻舒展开来,一条长长的刀疤分外显眼。三人突然明白过来,那头皮正是特意为了保存这条刀疤而制作的人体标本。
罗飞“嘿”了一声,似笑似叹:“他不但帮你们破了案,还帮你们执行了。”
通知单上“林刚”二字上打了一条重重的红钩,了解司法公告的人都知道这条红钩意味着什么。
与罗飞旁观般的调侃心态不同,韩灏此刻的心情却是复杂至极。那红钩在他眼中似乎咧成了一张嘴,正在放肆地冲着自己嘲笑。
警方正在苦苦追捕的凶犯破了警方至今未破的案件,这难道不是天下最滑稽可笑的事情吗?
韩灏的手腕迸起了青筋,他将瓶子放回旅行箱,又拿起了另外一个。这个瓶子里浸着的却是一块胸腹处的人皮,皮上一片青灰色的蝙蝠文身分外醒目。
瓶子外当然也贴着白纸——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赵二东
罪行:东榆树抢劫杀人案
执行日期:五月十一日
执行人:Eumenides
同样的死亡通知单,同样用红钩作为已经执行的标志。
韩灏当然知道东榆树抢劫杀人案,他也知道这个蝙蝠文身——那正是赵二东的独特标志。为了寻找具有这样文身的人,他曾经带着队员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如今这个文身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却不知该是悲,是怒,还是喜。
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中,那些盛满了福尔马林的瓶子被一个个拿起,又一个个放下。瓶子里形态各异的手指、耳朵、鼻子等器官带着警方苦苦追寻过的身体特征依次展现在三人面前。与之对应的死亡通知单也都打上了红钩——直到最后一个瓶子被韩灏拿起。
这瓶子里泡着的是半截舌头,瓶子外的白纸上写着——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彭广福
罪行:双鹿山公园袭警案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执行人:Eumenides
看着这张唯一尚未打红钩的死亡通知单,韩灏似乎被触到了心底的要害,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扭动起来。
曾日华亦是一愣,他转身似乎想对韩灏说些什么,但是对方的表情却让他把话头又咽了回去。
罗飞注意到了两人的异常,他瞟了一眼曾日华,目光中带着询问的意味。后者则摇了摇头,似乎不便多言。
这张纸上却没有红钩,这意味着这名叫作“彭广福”的犯人尚未被执行“死刑”。
如果这样的话,瓶子里的半截舌头又代表着什么呢?
韩灏慢慢地把瓶子放回箱中,他的动作极其凝重,使得这阴暗的房间里气氛愈发压抑。竭力控制住动荡的心绪之后,他拿起手机给尹剑打了电话:“把外面埋伏的人都撤掉吧,他不会回来了。”
罗飞在心中暗暗苦笑了一下,是的,那家伙早已算好了警方会找到这里,他不仅不会回来,而且在这个房间里,除了他刻意要展示的东西之外,不会再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
事情的后续发展也印证了罗飞的猜测。警方的勘验人员把宾馆房间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可除了床上的那只箱子之外,再无任何收获,哪怕是一枚指纹,甚至是一根细小的头发。
不过那只箱子却给警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这种震动甚至超过了案情本身。
箱子里一共有十三只瓶子。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张死亡通知单,十二张已经执行完毕,还有一张的执行日期则是一天之后的十月二十五日。
十三张通知单牵涉到十三起恶性刑事案件,这些案件都是省厅挂牌督办而又一直未能破获的。按照通知单上的描述,其中的十二名犯罪嫌疑人已经被Eumenides执行了死刑,能够反映他们特征的身体部件被剥取下来,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以作佐证。
这十三个瓶子摆在警方面前,只能有一个解释——Eumenides侵入了警方的电子系统,根据相关资料找到了这些罪犯,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执行了刑罚。
他是在帮助警方,还是在嘲笑警方,或者,在用另一种方式挑战警方?警方正在全力追踪的嫌犯以一己之力连破十多起困扰警方多年的案件,这根本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充满了既可笑又可叹的戏剧情节。而在这情节中,Eumenides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可怕的力量和可恨的猖狂与嚣张。
罗飞等人曾怀疑过那些通知单的真实性——相关的人体标本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说明问题,但是箱子里的另外一件东西却让他们的怀疑无立锥之地。
那是一块电脑上的移动硬盘。硬盘中最主要的内容便是一段剪辑过的视频。专案组所有成员共同观看了视频中的录像资料。
录像的现场地点是个封闭、幽暗、破败的环境,因镜头给得狭小,无法对场所给出非常确切的判断。一个矮壮男子跪在镜头中间,他的手脚被捆住,神色惶恐,左前额处的伤疤隐约可辨。
片刻后另一名男子的画外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非常怪异,显然是经过了某些特殊的处理。毫无疑问,说话者不希望被警方知道他真实的声音。
录像中的矮壮男子颤巍巍地答道:“林……刚。”
镜头外的男子又问:“去年八月三号,白家庙村的强奸案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刚怯然低下头:“那……那就是我做的。”
镜头外的男子怪异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感情:“那个被你强奸的女人,她有什么特征?”
林刚则答道:“在她右边的乳房上,有一颗痣……大小和筷子头差不多。”
“很好。”镜头中身影闪动,画外人似乎走到了林刚的身后,把捆缚后者的绳索解开了。
林刚揉着酸痛的手腕,神色有些茫然,他的目光转动,由此可以判断神秘男子又绕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林刚突然变得神情大骇。
一只手进入了镜头,两指中夹着刀片,寒光森森。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比刀光更冷的是男子的嗓音,“你起来吧。”
“不……”林刚绝望地摇着头,一个大男人居然带出了哭腔。
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起来。”
林刚打着哆嗦,不但没有起来,身体反而缩成了一团。
男子似乎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刀光从镜头中划了出去。林刚发出恐怖而又奇怪的“呜呜”声,他抬起手想要去捂住什么,然而这动作只做了一半,他便僵硬地倒在了地上,虽然画面昏暗,但还是能看到有大量的血液从他的脖颈处涌了出来。
……
显然,这段录像展示的正是第一个瓶子上死亡通知单的执行过程,而林刚对受害女子的描述则坐实了他的确便是作案人——因为那属于极其隐私的细节,即便是办案的刑警也未必知道,更无法凭空想出。
行刑的男子显然很清楚这些关键点。在后面的视频中,其他十一名案犯被“行刑”的过程也都被录了下来。男子事先总是有一些简短的提问,但每个问题指向的都是案件中最隐秘的细节,足以证明那些案犯的身份。
确认身份之后,男子就会解开案犯的绳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他在每一幕戏中的最后一句台词,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抓住“这次机会”。
他们甚至没有一丝要抓住“机会”的欲望。当他们的手脚恢复自由之后,他们毫无例外地缩成一团,像吓破了胆的麻雀一样等来致命的一击。
这是十二个穷凶极恶的案犯,强奸、抢劫、杀人……恶行累累,然而在那个神秘的男子面前,他们却卑弱得连求生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专案组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个声音所带来的极具压迫感的恐怖力量。
当然,这些还不是录像内容的全部,视频的最后一段也许才是Eumenides真正想要展示给警方的最重要的东西:
仍然是相似的环境,一个壮年男子跪在地上,镜头对着他的脸,相貌清晰可辨。
画外男子的声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彭广福。”跪着的人回答道。
“去年十月二十五日晚上,发生在‘日鑫烟酒店’的持枪抢劫案和你有什么关系?”
彭广福:“那是我和同伴周铭一块做的。”
画外人:“你们一共抢了两万四千元的现金,在你们逃离了日鑫烟酒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彭广福:“我们遇见了夜查的警察。”
画外人:“几个?”
彭广福:“两个。”
画外人:“然后呢?”
彭广福:“警察追我们,我们跑到了双鹿山公园里,那里有很多假山,我们躲在里面。”
画外人:“警察找到你们没有?”
彭广福:“找到了。”
画外人:“然后?”
彭广福:“我们开枪,警察也开枪了。”
画外人:“两个警察一死一伤,你的同伴周铭也死了,是吗?”
彭广福惶然点头。
画外人沉默片刻,又问:“你知道那两个警察叫什么名字吗?”
彭广福:“我后来……看报纸知道的。”
画外人:“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彭广福:“死了的那个叫邹绪,受伤的那个叫……韩灏。”
罗飞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投入于录像中的场景,可是“韩灏”这个名字突然从彭广福的嘴里蹦出来,他的思维也难免被打断了。他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不远处的专案组长,而后者钢齿紧咬,额头竟有汗珠渗出,情绪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看看其他人,从尹剑到曾日华,诸人或悲愤,或尴尬,或同情,竟没有一个神情正常的。联想到在宾馆刚刚找到瓶子时的情形,罗飞猛然醒悟,原来韩灏就是那起袭警案的当事人!而这样的案件肯定早已传遍省城警界,专案组其他人心中有数但不便提及,唯有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这些思绪都是转瞬间的事情,录像中接下来的情节很快又把罗飞的注意力抓了回去。
“很好。”当画外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的提问结束了。然后他依旧是那句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彭广福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个镜头外的人。
神秘人的手进入了画面内,不过出乎众人的意料,这次手指里夹着的不是寒冷的刀片,而是一个纽扣状的金属圆片。
那只手把金属圆片放在了彭广福的上衣口袋里,同时那怪异的声音解释道:“这是一个定位信号发射器,我会把接收装置交给警方。”
彭广福瞪大眼睛,即便是这样一个罪犯,此刻听到“警方”两个字,目光中竟也充满了期盼。
看来即使落到警方手中,也比面对那个“恶魔”要好得多。
“对我来说,这是一场游戏。当游戏开始的时候,我就会把发射器打开,这样警方就会知道游戏的地点了。不过我只允许警方最多四个人来参与,如果他们能够遵守规则,并且赢了这场游戏,你就可以活着离开这里。”神秘人似乎正缓步绕行于彭广福的周围,而他的这番话更像是说给此时屏幕前的众人听。而专案组众人也都在蹙眉凝神,细细分析着对方话语中的寓意及后续事态的发展可能。
韩灏拿起桌上的一个电子仪器,那也是警方在箱子里发现的东西,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这个仪器的用途。他们此前也尝试打开过仪器的开关,但只是看到空空的显示屏而已。也许只有等对方打开发射器之后,这个仪器才能发挥它的作用。
“还有一个问题。”此刻神秘人脚步在彭广福的面前停下,阴森森地说道,“你也在参与这个游戏,可我不希望你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秘密……所以,我们要想个办法才行。”
彭广福的脸上出现了骇人的神色,与此同时,在他的视线方向上,那只手再次出现在屏幕中,手指间的刀片闪烁着寒光。
“不,不要……”彭广福绝望地哀求着,“我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说!”
可他无力改变任何事情。画外人的另一只手也进入了镜头,他捏开了彭广福的下颌,后者被迫张大了嘴,哀求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夹着刀片的手指探进了彭广福的嘴里,彭广福拼命挣扎着,可对方的手却如同铁钳一样,夹得他无法挪动分毫。随着一声从喉管深处憋出来的惨呼,鲜血顺着神秘人的手指漫到了他的口腔之外。
虽然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屏幕前的众人仍然感到头皮隐隐发麻。曾日华更是夸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像是要确认自己的舌头是否仍在口中。
录像中,神秘人松开了彭广福,后者痛苦地蜷着身子,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干涩叫声。神秘人则用刀片挑着那半截血淋淋的舌头,像是刻意展示一般伸到了镜头前面。
“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虽然说到了“机会”两个字,但他那冷冷的声音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希望,反而充满了如冬夜一般彻骨的死亡气息。
在这样血腥的特写镜头中,这段视频终于走到了终点。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稍稍摆脱了那种压抑的气氛。然后大家都看向了韩灏,后者既是专案组的组长,又是与彭广福有直接关联的涉案人,显然有必要表明一下自己此刻的态度。
而韩灏的情绪正在从一种思索的状态中恢复平静。“我们是
‘四一八专案组’,‘双鹿山袭警案’并不属于我们的职责。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保护彭广福的安全。”他非常明确地说道,然后他略沉吟了一会儿,目光扫过众人,“我会满足对方的要求,派出四个人去闯一闯他的龙潭虎穴。”
罗飞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明白韩灏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专案组有六个人,显然有人要被排除在外,他更加明白,自己将是被淘汰者中首当其冲的第一人选。
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时零五分。
罗飞出现在刑警大队招待所的餐厅内,他点了一份小炒,又叫了一瓶啤酒,慢悠悠地吃喝起来。
距离下一份死亡通知单的执行时间(十月二十五日)已经不到十三个小时,此刻正是专案组紧张备战的关头,而罗飞却在享受着无奈的清闲——因为他已经被韩灏排除在了这次行动的名单之外。
既然如此,罗飞索性美美地睡了一觉,把自己的精神调节到了最佳的状态。有了充足的时间,有了相对放松的心情,他反而可以更加清晰地去思考某些事情了。
韩少虹遇害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昨天的录像中,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这个让他既恨且怕却又充满了期待的对手正在一点一点地从迷雾中走出,似乎存在着奇妙的感应,罗飞觉得自己的热血也随着对方慢慢欺近的脚步而沸腾起来。
他相信对方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就像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一块磁铁的正负两极,如此相似,如此吸引,但又具有完全对立的属性。
在他们的眼中,对方的形象也许都是极难描述的。至少罗飞很难理清自己对那个人的感觉。想到录像上那十多个遭受到惩罚的恶魔,罗飞甚至要会心地笑起来;可十八年前的惨剧呢?至今都像是裹在他心头的铁丝网,每想一次便勒紧一分。
那曾经有过的强烈的爱和恨,十八年的漫长时光仍然无法冲淡。他们正处在这种感情的两头,一封简单的匿名信便足以将两个人从不同的时空又拉回到一起。
罗飞有一种即将直面对方的预感,到那时候,冰与火的碰撞,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他无法想象。
正因为无法想象,所以才更加期待。
罗飞的思绪过于投入,以至于慕剑云走到他身边了,他都没有察觉。
“罗警官,很悠闲啊?”慕剑云不得不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她放下快餐盘,坐在了罗飞的对面。
“那我得谢谢你们。”罗飞的口气不太友好,“是你们让我这么清闲的。”
慕剑云笑了笑,像是要取悦对方:“你该说不着我吧?我自己也被排除在行动组之外呢。”
罗飞“嘿”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有着更加重要的任务。”
慕剑云一愣,知道罗飞还对此前被怀疑和调查之事心存芥蒂。她只能无辜地瞪大眼睛说道:“我今天可没有跟着你,我也是碰巧来吃饭,这才遇见你的。”
罗飞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啤酒,神色却仍然不见缓和。
慕剑云沉默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和曾日华确实都调查过你,但这只是我们的任务——你也知道的,我们都是警察。我可以很坦然地告诉你,我和曾日华都不认为你会是那个凶手。”
罗飞还是没有说话,不过这次他抬起眼睛和慕剑云有了目光的交流。双方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罗飞感觉到了对方的坦诚,而慕剑云也读懂了罗飞的疑虑。
“你听听这个吧。”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慕剑云索性坦诚到底,她把曾日华交给她的MP3掏了出来,然后调到相关段落,按下了播放键。
罗飞把耳机戴上,然后他一下子怔住了,脸上出现惊讶且又恍若隔世般的复杂表情。
MP3中播放的正是十八年前相关案件的物证——曾经在省城警校广播台播放过的那段男生日记录音。
罗飞的思绪显然被这段录音带得很远,当音频终了之后,他又呆了很长时间才将耳机摘了下来。此时他的鼻眼之间已隐隐有些发酸,于是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把那股情绪压了回去。
“这是我的声音。那件事……也确实是我做的。”罗飞黯然看着慕剑云,缓缓地说道。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坚信这一点,因为你眼中的那种悲伤和仇恨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但你一定和这些事情有关,你到底隐藏了什么?”慕剑云尽量保持着柔和的语调,她知道自己正在触及对方心底最柔弱的隐秘,必须让对方完全放松下来才有成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