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死亡通知单)第六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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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日晚上九点零七分,绿阳春餐厅。
 
  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女孩葱白般的十指间流淌出来,在水波上弥漫反射之后,又向着餐厅的各个角落浸润过去。那便像是一只无形却又轻柔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过食客们的心头,让人在享受味觉盛宴的同时又体会到一种通体舒泰的快感。
 
  一曲终了,余韵尚在悠扬,装扮整洁利落的服务生踮着小快步来到了演奏台上,将一大束鲜花送到了女孩的手中。
 
  “客人送给你的——没有留言,也没有留名。”服务生轻声说完之后,便想要往台下走去。可那个女孩却叫住了他。
 
  “等等。”女孩的声音也如同小提琴一般悦耳动听。
 
  服务生停下脚步看着女孩。女孩已经放下了小提琴,她把那束花捧在胸前,秀眉轻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花香飘散,女孩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出那是一束百合。她的右手在花朵间轻轻摩挲了片刻,然后从中摘出了一根单枝向服务生递过去。
 
  “请把这朵花回赠给那位慷慨的客人。”女孩柔声说道。
 
  服务生点点头,回了句:“明白。”然后他快步下了演奏台,往餐厅角落里走去。那里地势幽静,是整个大厅中最不起眼的地方。餐厅的经营者在这角落设置了几张别致的小餐桌,为可能光顾的情侣们开辟出一处典雅安静的空间。给女孩送花的那个客人此刻就独坐在其中一张情侣桌上。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看着服务生一步步地走近,脸上现出询问的神色。
 
  “先生,这枝百合是我们的小提琴手回赠给您的。请您收下,谢谢您的捧场。”服务生恭恭敬敬地把花朵奉上,言辞间也极尽礼仪。
 
  年轻人“呵”了一声,他将那枝花接在手中,然后冲服务生略略点了点头。服务生完成了任务,鞠躬离去。
 
  年轻人沉凝了片刻,似乎在细细品味手中百合所散发出来的幽幽清香。而此刻在台上,女孩已经开始下一曲的演奏。当音乐声飘扬过来的时候,年轻人抬起目光看向那个女孩,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在眼角间却渗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而女孩只是沉心于自己的演奏,当音乐将她包围的时候,她似乎便被绝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她的情感全都随着琴弦的振动而揉入了连绵的乐曲声中……
 
  她仍然穿着那身白衣翠裙的演出服,如莲花般淡雅秀丽。
 
  不过一个小时之后,当女孩出现在餐厅门口的时候,她的装束与气质却与演出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翠裙已经换去,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长裤;上身的白衣也从紧束的女式衬衫换成了宽大朴实的外套。除此之外,在她的左臂上还戴着一只黑箍,被白衣一衬显得异常扎眼。
 
  那是一只孝箍,戴着它意味着女孩不久前刚刚失去了一位亲人。
 
  女孩脸上的神情也印证着这一点——她紧锁的眉宇间充满了忧愁。
 
  此时夜色已深。绿阳春餐厅前虽然仍是灯红酒绿,但人气已经散去了很多。秋风略过,寒意袭人,女孩禁不住缩了缩纤弱的身体。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女孩身边,他显出一副欲走还留的犹豫样子,踌躇再三之后,终于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不用我送你吗?”
 
  “真的不用。”女孩声音轻柔但态度坚定,“今天会有人来接我的。谢谢你!”
 
  男子摇摇头,想不通会有谁来接女孩。女孩的父亲刚刚去世,而她似乎并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和朋友。
 
  男子是餐厅的大厨。因为总是和女孩同时上下班,所以这几天他就临时承担起接送对方的任务。可是今天女孩却突然提出不需要他送,他难免有些奇怪,同时也有一些担心。
 
  “你不用为我担心。”女孩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又说道,“就算接我的人不来,我也不会走丢的——有牛牛陪着我呢。”
 
  男子的目光垂下来,落在了女孩脚边一只拉布拉多犬上。这是女孩口中的“牛牛”,是父亲生前送给她的一只良种导盲犬。牛牛训练有素,既聪明又忠诚,确实是个令人放心的引导伙伴。
 
  “那好吧。”男子不再坚持了,他与女孩告别之后,一个人向着餐厅的停车场走去。开车经过门口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向着女孩站立的方向看了几眼。
 
  女孩仍是孤零零地站着,那个接她的人还没有来。
 
  男子微微摇了摇头。他已经发现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自己在怜悯之外似乎又对女孩有了些别的感情。可是,他并不想让这感情再培育下去。
 
  看着女孩空洞无神的双眼,男子在心中叹息一声“可惜了”。然后他踩下油门,汽车加速向院外的大路上驶去。
 
  女孩听出了男子的离去。她提了提手中的狗绳,牛牛立刻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带着女孩的脚步向前走起来。在遇到台阶的时候,牛牛就会把身体横在主人的小腿前面,发出特定的警示,等主人小心翼翼地踏上平地之后,它才又继续往前迈出轻快的脚步。
 
  一人一狗就这样相互配合着走出了餐厅的院落,此时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已非常稀少,女孩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长长拉开,多少显得有些孤独和无助。
 
  女孩的耳廓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听见身后传来了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她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便停下脚步等待着。
 
  随着轻轻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女孩身边。车内的年轻男子摇下车窗问道:“需要帮助吗?我可以送你。”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她向着年轻人话声发出的方向俯过身去,同时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年轻人一愣,他跟着抽了抽鼻子,随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转向车内。
 
  一枝百合花静卧在仪表盘上方,车内因此而飘逸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年轻人无声地苦笑着,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中。
 
  “好了,我就是在等你。”女孩脸上的神色严肃得很,她冷冷地问,“你在盯着我?”
 
  年轻人看起来并不想反驳。沉默片刻后,他建议道:“先上车吧——外面很冷。”
 
  女孩却往后退了一步,警觉地摇着头:“不,我不会上你的车。”
 
  “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看到女孩拒绝上车可又没有离开的意思,年轻人便提出了第二个建议,“就在附近的那个咖啡馆。”
 
  女孩知道那个咖啡馆,离绿阳春餐厅也就百米的距离。略一犹豫之后,她点头同意了。不过她随即又强调说:“我自己走过去。”
 
  “好吧。我先过去等你。”年轻人开着车离开了。很快他便到达了那个咖啡馆。按照习惯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然后叫过一个服务生吩咐道:“有个女孩正从绿阳春餐厅那边走过来,你去接一下她——她的眼睛看不见。”
 
  服务生应声而去,七八分钟后,他把女孩领到了桌边。
 
  “请坐。”年轻人淡淡地说完之后便没了下文。这样的会面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甚至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建议这次会面,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离不开那个餐厅一样。
 
  女孩摸索着坐在了年轻人对面。牛牛则伸长鼻子东嗅西嗅了一阵,然后半卧在主人身边,同时受到了主人紧张情绪的影响,它像保镖一样瞪大了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那个陌生人。
 
  “你为什么要盯着我?”女孩也不寒暄,直接抛出了一个硬邦邦的问题。
 
  “我没有盯着你。”年轻人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应答的话,“我在餐厅吃饭。走的时候看到了你,我只是想帮个忙而已。”
 
  年轻人虽然没有撒谎,但那并不是事实的全部。至少他在吃完饭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刻意在停车场等待了一会儿。这样他才会看到女孩一个人走上了街道,于是他把车开了上去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
 
  “不,你在盯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你别想骗我,虽然我是个瞎子——”女孩皱了皱眉头,显出不快的表情,“瞎子有时候反而能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是的……”年轻人自嘲似的“嘿嘿”一笑,“比如说,那枝百合。”
 
  “你不是第一次给我送花了。”
 
  年轻人默认,他无法也不想反驳这个问题。
 
  “这些天你每天都来,而且都等我走了以后你才走——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女孩又强调了一遍,“你在盯着我,你别想骗我。”
 
  年轻人轻叹了一声。也许真如女孩所说,双目失明反而给了她异于常人的第六感觉。他自以为他的行动可以瞒过任何人,谁知今天却会败在一个盲女的手下。
 
  “好吧。”他干脆坦然承认了,“我是在盯着你。不过我没有恶意,我只想看你安全地离开。因为……你最近失去了照顾。”
 
  “你……什么意思?”女孩被触到了心机的柔嫩处,她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年轻人咬了咬嘴唇,似乎某些事情让他感到痛苦,然后他沉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失去了父亲……”
 
  女孩“嘤”了一声,泪水立时从她失神的双眼中滑落下来。同时她又听见那年轻人继续说道:“我也是刚刚失去父亲,所以我能体会到你的感觉……突然间失去了照料,好像生命中某个重要的支撑消失了……”
 
  “什么?你的父亲也……”女孩惊讶地张着嘴,泪珠仍然挂在她的脸上,不过她的敌意明显散去了很多。
 
  “是的,我的父亲。”年轻人重复了一遍。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十多年的朝夕相处,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与父亲无异。
 
  女孩愣了片刻,她的泪水渐渐止住,然后她突然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给我送花?而且还盯着我?”
 
  “不。”年轻人却摇着头说,“我给你送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的音乐。”
 
  女孩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你懂音乐吗?”
 
  “不懂。但我能听懂你的曲子。尤其是你每天演奏的第一首,总是……总是让我想起那些失去的人……”
 
  “那是德国人德尔德拉的《纪念曲》,本来就是为缅怀那些逝去的人所作……”女孩幽幽地叹了一声,“你能听懂这首曲子,说明你倒没有骗我,你确实失去了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就像你说的,父亲……”
 
  女孩的声音越说越低,隐隐间与那陌生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哀楚。
 
  年轻人也沉默了,他的目光有些迷离,耳畔似乎又回响起那轻缓安静的乐曲声……同时那些人的容貌也在眼前闪现着,或模糊,或清晰,有些又相互交错重叠起来,变幻出怪异的形状,让他无从分辨。
 
  那些记忆让他的脑袋越来越涨,他终于忍不住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女孩的问话不再像刚才那样冷冰冰了。
 
  “没事。”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揉揉额头,似乎要摆脱当下的窘境,他便岔开话题说道,“你演奏的第三首曲子我也非常喜欢。”
 
  “第三首?”女孩用手轻轻地支起腮帮,“它会给你什么样的感觉?”
 
  “它能让我的心沉静下来。”
 
  “你是不是有很多心事?有些事情让你感到困惑,过去的,未来的……还有前方的路……”
 
  年轻人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女孩,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有如此准确的判断。
 
  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行为和思想,她微笑了一下,解释说:“那首曲子是法国人马斯奈的《沉思》,是一首著名的冥想曲。你有几分的心事,它便能和你激起几分的共鸣。”
 
  这是年轻人第一次见到女孩露出笑容,这使得她略显苍白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暖意。他忍不住由衷地赞美道:“你笑起来真漂亮。”
 
  女孩低下头,笑容虽然消失了,但她的神态显然是接受了对方的赞美。片刻后她用下论断的口吻说道:“你不是个坏人。”
 
  “为什么?”年轻人问道。这恐怕是任何一个男人在相同境地下都会问的问题。
 
  女孩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简单:“因为你真的听懂了我的音乐。”
 
  “那之前呢?我是说讨论音乐之前——我在你心中就是个危险的坏人吧?”
 
  “也并不完全是……”女孩想到自己刚开始的态度,不免有些歉意,“其实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想惹上麻烦。”
 
  “嗯……什么事?”
 
  “昨天有个客人,他喝多了酒……然后对我说了一些无礼的话,这个事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当时我还很担心,所以我一直等到你安全离开餐厅后,我才离去。今天我盯着你,也是害怕那个人还会回来找事。”年轻人显出一些着急的语调,而他的话语随即便被女孩打断了:“那个人死了。”
 
  年轻人伪装出一声惊呼:“什么?”
 
  “就是昨天晚上他走了以后出的事。看起来是车祸,可是他有一些朋友却认为不那么简单。今天下午那些人找到了我,他们怀疑是由于和我争执引起的祸端。可我身边不可能有人会做那样的事情……不过今天你又出现了,我就想得多了一些……”女孩斟酌着,把话说得尽量委婉,“我也不是怀疑你,只是……只是想见到你,能当面问一下。”
 
  年轻人的心头微微一紧,但没有在神情上表现出来。他知道阿胜的那些朋友会是谁。昨晚的事情他已经做得非常小心,就是怕惹来警察或是阿华之流给女孩带来麻烦,没想到麻烦还是上了门。这个阿华……看来还不能太小看他了。
 
  “你不用想那么多,问心无愧就行。”年轻人宽慰女孩道,“像他那样的人,平时不知道惹了多少事,就算真有人害他,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
 
  “也是,确实是我太多心了。”女孩已经完全打消了先前的疑虑,自嘲着说,“可能也是跟我的性格有关吧,遗传。”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某些伤心的事情,忽然沉默下来。片刻后,她才沉着声音说道:“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是个警察。”
 
  年轻人半晌没有回应。女孩抬起头,徒劳地睁大双眼:“你怎么了?”
 
  “很晚了,你该回家了……”年轻人控制住起伏的心潮,用尽量自然的语气说道。
 
  女孩品出了对方告别的意味,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言,对方毕竟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是很晚了……”女孩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你还会送我吗?”
 
  “当然。”年轻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对女孩有着难以言明的责任感。
 
  “谢谢你。”女孩再次露出笑容,然后她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郑佳。”
 
  晚九点三十六分,省城刑警大队招待所内。
 
  罗飞正站在窗口向屋外眺望。这是一个临街的高层房间,所以他的视野可以放得很开。繁华的省城街道在夜色中闪烁着各种眩目的光彩,给罗飞带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在大学时期,罗飞曾在省城待了四年。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也最快乐的四年。青春、友谊、爱情、理想……他几乎拥有当时能够拥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可是在这四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切全都被击碎了。
 
  然后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带着一颗被伤痛碾得粉碎的心灵。十八年之后当他再次回来,这城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宽敞的街道,高耸的楼群,缤纷的霓虹、穿梭不息的车流……这些豪华摩登的场景都是龙州那个二线城市无法企及的。
 
  几天的连绵秋雨后,天气终于开始好转。经过雨水的洗刷,晴空下的都市夜景显得愈发璀璨迷人。罗飞身处这样的环境中,繁华夜色触手可及般展现在他的眼前,可他心中却难有兴奋的感觉。
 
  虽然隔着窗户,仍有丝丝冷风穿过缝隙钻入了屋内,这让罗飞颇感寒意。极目远眺,城市中的万家灯火与天边的繁星渐渐融为一体,那灯火后该是数不清的温馨家庭。在那些屋子里,寒冷便不会如此轻易地侵袭过来吧?
 
  即便是亡命天涯的韩灏也仍能在下午享受到短暂的亲情。亲眼见证到那一幕,罗飞心中荡起无限的感慨。不知在这个城市中,还有多少孤独者像自己一样无家可归。
 
  至少有一个人是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他此刻又会藏身在这城市中的哪一个角落?
 
  他们互相躲藏又互相打量着,忍受孤独的同时却享受着争斗的刺激。在某些方面,他们是如此的相像,可他们又如同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从铸造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永无重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