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重力第 39 章
「我们学院的确紧缺教师。」
坐在彩虹对面的秃顶的中年人慢吞吞地翻著她的简历,他是中国煤炭师范学院的院长佘正良。彩虹的简历很长,足足有三十多页,附有发表的论文样章及硕士论文摘要。那人怀疑地看她一眼,继续说:「但我们需要的主要是熟悉采矿工程、测绘工程、自动化、矿井通风与安全、矿井运输与提升、煤炭深加工与利用之类课程的老师。如果你有地质勘查、工程测量、建筑工程之类的学历也可以考虑,或者你有财经方面的学位,熟悉工程造价也行。嗯……何老师,你好像没有这一类的资历。」
「我的专业是汉语言与文学,可以教很多文学类课程,比如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如果这些你们都不缺,大学语文、应用写作、马列原理这一类公共课也行。」
思考片刻,院长说:「我们学院正在扩招,建制上打算向综合性大学靠拢。中文系的师资力量不够,缺一些学术带头人。我们非常欢迎像您这样的人才!可是,看你是T市人,毕业分配到T大,既是任课老师又在职读博,前途很远大啊,为什么要跑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屈就呢?莫非……你在工作期间犯过什么……错误?」
这是合理推测,彩虹心平气和的解释著:「佘院长,我的简历上有推荐教授的联系方式,还有系主任的介绍信。如果怀疑,您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可是,我实在想不通何老师你为什么要放弃大城市的大好前途,一定要来我们这里?」
「我喜欢煤矿,对矿工有深厚的感情。」
「哦?你父亲是矿工?」
「不,不是。」
「你曾经在中碧生活过?」
「不,没有。」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不认识这个地方,不认识这里的人,也不熟悉这个专业,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彩虹想了想,怯怯地说:「我热爱祖国的煤矿事业不成吗?」
院长笑了,将简历还给她,「如果你想在这里教书,得跟我说实话。不然请恕我们不能录用。」
她没有接,抬起头,开始坦白,「好吧,贵院中文系的季篁老师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哦。」
「因为……一些误会我们分手了。」
院长看著她,目光有点儿慈爱,「所以你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追到这里来了?」
「嗯……这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仍然热爱祖国的煤矿事业。」
院长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理由,话题迅速转向操作层面,「我们学院虽小却是隶属煤炭部的国家正式教学单位,实行聘用制。你想来可以,要签合同,组织关系也要转过来。」
「我愿意签合同,也愿意转组织关系。」
「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
「……」她耸耸肩,表示不大清楚。
「这意味著在合同期内,你将放弃T市户口,变成中碧市居民。」
她双手一摊,「行,我没意见。」
「要知道,如果你想再调回去,那就难如登天了。」
「我明白。」
「那么,」他向她伸出手,「何老师,中碧煤炭师范学院欢迎你!我会安排人事科给你办理一切手续,你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彩虹说:「能给我安排一间宿舍吗?我的行李还在旅馆里。」
「你会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宿舍,小地方别的好处是没有,住房肯定要比大城市宽敞,何况是何老师这样的优秀人才,学校一定会重点保护的。」
第二天,办完相关手续,人事科的干事交给她两把钥匙,「这一把是你的办公室,这一把是你的宿舍。宿舍就在学院的后面。喏,绕过那个操场,穿过后面的桂花林,有一排三层高的红楼就是。你的房间是17栋一单元106号。」
一路找过去,她发现那是一幢老式的大楼,带著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俄的做派,灰瓦红墙、方方正正。初冬天气,南方的住宅极少用暖气,这个盛产煤炭的小城不少住户仍习惯于用煤炉取暖。彩虹找到自己的房间,用钥匙打开门,顿时看见客厅的当中有一个老式的煤炉,长长的烟筒一直通到窗外。她惊讶地发现那是个宽敞的两室一厅。客厅大的可以跳舞,两个卧室面积也不小,厨房、饭厅、卫生间、阳台一应俱会,地上铺著深红色的木质地板。听干事说第一任屋主下海经商去了,房间退了出来。他家比较有钱,所以装修得挺不错。虽然走的时候能搬的搬能拆的拆,地板、瓷砖、马桶都是一级品。第二任屋主是位女教师,只住了不到一年就出国了。她是长春人,特别受不了南方的湿冷,便装了这个取暖用的煤炉。彩虹看了看老式的煤炉,又看了看厨房里时髦的地砖,觉得风格挺不搭。正打算找人搬走,打开窗,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冷得她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又觉得煤炉的存在很有必要。何况她又怕点煤气,以后煮个汤煮个面什么的,就在煤炉上解决吧,说不定还可以烤红薯呢。
在大城市生活了二十几年,彩虹虽也有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但她从没有离开过父母单独生活。习惯父母照料的同时也得忍受他们的唠叨,私生活上有诸多约束。如今一人独享偌大的居室,不亚于到了人间仙境。彩虹喜出望外,放下行李便兴奋地跑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张大床、一个席梦思、一组沙发、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以及锅碗瓢盆洗漱用品。商场派车将所有的家具送到她的住处,派工人组装,并按要求摆在她想要的位置上。当晚,她又去超市买了两桶油漆,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所有的房间刷成淡紫色,又将所有的窗子装上浅蓝色的窗帘。最后,她累得躺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心里却十分高兴——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第二天,彩虹第一次去自己的办公室,刚用钥匙打开门,一只细长的手臂不知从哪里伸出来,忽然将她挡在门框上。
不必回头,她熟悉他身体的气息。
「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人问道,语气不佳,有点儿气急败坏。
她反射一般地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工作……这是我的办公室。」
「你的办公室?」他重复了一遍,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对的,」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我是这个学院的正式老师,有合同为证。」
看得出他很惊讶,半天没说话,过了几秒,问道,「你签了几年合同?」
「十年。」
「十年?你脑子进水了?」
「我……」她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关心祖国的煤炭事业。」
「你的学业怎么办?」
「……什么学业?」
「学术……和事业。」
「不要紧,」她说,「我的脑子在哪里,事业就会在哪里开花结果。」
「是吗?」他冷冷地审视著她,「为什么?」
「季篁……我不会回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好多事,」她忽然哽咽,「……可怕的事,都跟我有关系。」
他定定地看著她,迟疑了一下,说,「中碧不是个浪漫的地方,我劝你……还是回家。」
「季篁——」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的声音很冷淡,「镜子已经破了,与其为了修复它而刺伤自己,不如痛快地放弃。」
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大门匡当一声,将她的耳膜重重地震了一下。
中午,彩虹遇到佘院长,忍不住问他:「院长,为什么我的办公室和季老师的办公室会是挨著的?」
「小姑娘,一听见『煤炭』两个字,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院长饶有兴味地看著她,反问。
「能源、污染、僵硬、无趣、化石、黑暗、死亡、瓦斯爆炸……」
「哟,就没一点积极的东西啊?」
「没有。」
「你错了,」院长说,「它也可以意味著燃烧、炽热、激情、永恒……浪漫。」
彩虹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心里说,院长啊您帮人也不能这样露骨啊!
可是,在学院食堂吃了一顿饭后,彩虹就彻底浪漫不起来了。不知是过敏,水土不服还是食物中毒,她一到家就上吐下泻,不得不自个儿挣扎著去职工医院打了几个小时的点滴。回到家躺了一天,吐是止住了,又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四十度,烧得全身脱力,彩虹一咬牙,吞了两片银翘,用一床大棉被捂著睡了一夜,心想再不退烧,只得又去医院看病了。第二天,高烧莫名其妙地退了,低烧和腹泻又持续了一日。系里准了她一周的假,她逼著自己吃东西,积攒力气,就这么胡乱折腾,一周过去了,再次去学校时,她只觉身轻如燕,出门前照了一下镜子,下巴尖的可以挖地了。
回到系里,彩虹问主任:「陈老师,是谁帮我代的课?我得去谢谢他。」
「是季老师。」
「呃——」她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他自己的课也多,忙得够戗。不过没关系,互相代课很正常,大家都有请假的时候。何况你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你教的课他全能教。」
「嗯——那也不尽然。」彩虹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她怎么可以随便被替代呢,「如果您碰到季老师,请替我谢谢他。」
「他就在办公室,你自己去谢吧。」
「……好的。」
在季篁的门外站了半天,她没勇气敲门,终于只是将「谢谢」两个字写在纸条上,隔著门缝塞了进去。
于是,她再也不敢去学院食堂吃饭了,而是听从系里老师的建议去了马路对面的高中食堂。据说那食堂是承包制,承包商为了保住饭碗请了几位很不错的师傅。大锅菜十分可口。彩虹吃了几回,果然不错,只可惜不能在十二点钟去吃,那时正值学生下课,队排得老长。偏偏彩虹这学期的课都安排在十点到十二点……
她忍无可忍地决定自己开火做饭。
学院出门往左有一个很大的超市,彩虹觉得这是训练自己独立生活的最好时机。埋头走进商店,推了一辆购物车,她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生的、熟的、半成品的、各种汤料、辣酱、零食一股脑地塞进车里。结账出来,装了满满四个袋子。
定居中碧的最大好处就是彩虹再也不用跑月票了。这对跑了近十年月票的她来说简直是个惊喜。以往住在家里,醒来头一件难事就是挤公共汽车,老远看见车来,就要跟著跑过去,仿佛接力赛一般,双腿保持紧张,因为不知道车门会停在哪里。好不容易上了车,有经验的人会在拼命往里挤的同时,又不能随著人流挤到车子的中央,而是停留在车门附近。不然的话下车又是一趟挤。且不说偶尔还会遇到些中年颓男在你的身后搞点小动作。而小城市根本没有这个。入住中碧头一天,彩虹去银行办点事,小城的公汽上只有三个人。没有出租车,满街跑著白色的小面的,价格非常便宜。
虽然不必坐车,彩虹觉得买辆自行车还是很有必要。学院占地很大,是中碧的重点教学单位,志在将校园打造成园林化多功能校区。中文系所在的两座新式教学楼相当先进,教室、会议室、办公室、休息室、茶水室乃至小礼堂等硬件设置都超过了T大。教师的待遇——假如将住房计算在内——也不比彩虹以前所在的大学低多少。后来才知道,这些都得益于六年前一位煤老板的捐赠,听说金额过亿。
拎著沉重的塑料袋,穿过下次的校区,彩虹气喘吁吁地来到宿舍楼下,正要掏钥匙打开防盗铁门。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后面走过来,粗声粗气说:「我帮你拿吧。」他有很重的鼻音,说的虽是普通话,却带著点本地口音,彩虹回过头,发现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眉清目秀,穿著一套很久却洗的很干净的深蓝色条纹运动衫。她笑了笑说:「谢谢。」
她住在三楼,小男生一直帮她把东西拎到家门口,彩虹说:「同学,进来坐一下,喝口水?」
男孩闷头闷脑地说:「不了。」
「别客气呀,看你一头汗,喝杯橙汁吧!还有,这两包鱼片你拿著,上学的时候吃。」
「我……我不吃零食。」
「拿著嘛!」彩虹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塞给他一瓶果汁,「喝了水再走,不然我生气了。」
男孩腼腆地接过来,静悄悄地喝了一口。
「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这一栋吗?」彩虹问。
「我叫季箫。」
彩虹正在喝汽水,差点呛住,「季箫?你是……季篁的弟弟?」
男孩点头,「对,你怎么知道?」
彩虹一把锁住门,「那啥,今天你一定要在我这儿吃饭!你帮我拎那么重的东西,这么大一个忙,我一定要好好谢你。我和你哥是同事,他不会反对的。你要看电视吗?我这儿有影碟,你爱看啥?功夫片?科幻片?动作片?」
男孩被她的热情吓著了,赶脚站起来。「不不不,我还要做功课,我得走了。」
「什么功课啊,晚点做没事,你成绩肯定很好,对不?」
「……还行。」
「你坐会儿,我马上做菜去,咱们吃火锅怎么样?我买了羊肉片,绝对新鲜,这有鱼丸、青菜、豆腐……」
「不了不了,您太客气了。」季箫退到门边,只差夺路而逃。
彩虹叹了一口气,打开门,「好吧,下次我再请你。你住哪儿?我送送你。」
季箫指了指对面,「我就住在对门,是你邻居。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敲门。我哥没课的时候一般都在家。」
彩虹低下头,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的鞋子,「好哦。」
对门住著三个大男生,可是季篁一家真是出奇的安静。仿佛对噪音过敏似的,进出家门都是静悄悄的,上下楼的脚步也很轻。住得这样近,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住了十几天,彩虹硬是一次也没见到季篁,倒是在放学时间经常见到季箫和季箴。
虽说是双胞胎,两兄弟长得真不一样。季箴个头不高,四肢细长脑门偏大面色白皙,听季篁以前说,大约是出生时受了季箫的挤压,先天不足幼时多病,在三兄弟中性情最为敏感柔弱。而季篁和两个弟弟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副长相。一句话,这三个人若是走在外头,没人相信会是一母所生。
转眼到了寒假前的最后一周,从两周前开始,彩虹就发现自己用光了带来的所有积蓄。她本从家里走得急,只带了一些现金和一张银行卡。后来关烨把她在T大最后一月的工资寄过来,算是救了急,可她逛商场看中了两个漂亮的书架,正在大降价,手一松买了回来,银行的钱转眼就光了。她以为学校跟大学一样是月中发薪,仔细一问是月尾。就这么一天两餐地吃了一周的方便面,吃得脸都绿了,发薪前的最后一周正值期末,考试、改卷连夜加班,她饿得有气无力,眼看著撑不住了。正巧,那天在办公室门前碰到了季篁。
她一咬牙,叫住了他「季篁。」
他正用钥匙开门,手停住了。
「什么事?」
她瞪著眼,支吾了半天,低声说:「借点钱给我。」
他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密码是1712。」
「谢了。」她垂下头,见他埋头要进门,抢著又说,「还有……你妈妈的事我听说了,真的很对不起。我……跟我妈吵翻了,来这里找你……是想替我妈赔罪。」
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就为这个?」他说,「你就为这个辞职了?」
她点点头,「那天……我是指我生日那天,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当时还不能确定。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是个弃婴。我爸妈在我出生后第七天收养了我,他们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没什么可选择的……」
「我明白,不怪你。」他叹了一口气,「听我说彩虹,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姑娘,何必在这里自找苦吃呢?这地方不属于你,还是快点想个办法调回去吧。」
「不,不回去。」她斩钉截铁,「你呢?临走时书记让我带话给你,任何时候你想回来他们都热烈欢迎……」
「不,」他打断了她,「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总以为我的幸福在别处,所以从小到大拼命努力,只为了离开家去更大更好的地方,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现在,哪座城市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家人平安。至于我,守著一条冷板凳专专心心地做学问就可以了。」
「季篁,我可以在这里陪你。」
「不不不,你应当回去。这里的一切对你来说完全陌生,你不会习惯的。」
「我会的,难道只有你可以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吗,其他人都单细胞动物?我也可以!」她大声说,「我可以习惯!」
他沉默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看著她。
「那你就慢慢习惯吧,」他耸了耸肩,转身走进办公室,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啊?」她一下子傻掉了,「是谁?」
「你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