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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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李白的这首《长干行》朗朗传诵一千多年,长干里因此名扬天下,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样浪漫传奇。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长干里,南都老城南的一块地方。

    南都是座古城,古城有一句古话:过年不看灯,等于没过年。2018戊戌狗年的正月十五按公历已经是三月,江南到了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初春时节,南都的老百姓们毫不在意季节的变化仍旧齐齐涌向城南,“阿去看灯啊”“灯阿好看啊”成为元宵节的问候语,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在这一天达到巅峰。

    算起来这已是第三十二届,三十二年中的每一个春节,甲天下的上元灯彩都如约照耀着天下文枢的夫子庙、潋滟着微波轻漾的上元河、辉煌着时光悠悠的南都古城;在今年、更是惊艳了全世界。自金鸡年腊月二十六点灯仪式开始,一声“上灯了”的呼唤、刹那间点亮了城里城外,风雅上元、拥抱世界、春秋来客、千年文韵、华灯映水、八方迎宾、感恩祈福、中华城墙……一个个或雅致或欢快或喜庆的灯展区缤纷亮相,交相辉映着美丽的古都。

    东晓亮快步跑上中华门城堡的高处眺望远方,随手举起袖子擦着额上的汗珠。满目光彩辉煌如盛夏白昼、火树银花绚烂相应,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和灯海交汇相融化为热浪翻滚的大洋,灯会吉祥物不时在四处出现,引起人群一次次欢呼雀跃。

    历史传承最悠久、技艺传承最有序、展现形式最江南、办展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参与人数最多、辐射带动最强、群众口碑最佳、媒体关注度最高、品牌影响最广……三十二年后,上元灯会拥有无可比拟的价值指数。

    韩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递过毛巾笑着说:“东老师放心吧,高处看效果更好!”参加过多少次大型灯展了,东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检查、走上爬下地左看右看,这都从腊月检查到正月了还每天细细查看,太小心了吧?而且东老师贵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没必要事必躬亲吧?那么多学生弟子在呢!但是怎么说都没用,他总要跑在第一线、自人前忙到人后,大冬天的常累得一头汗;师母今天特意打电话过来说他昨晚到家有些咳嗽、叮嘱要照顾好别让他再着凉,可谁劝得住呢?这会儿顶着寒风站在城门最高处看灯,一看又是半天!

    真的效果更好,近百米高的天下第一塔在前方璀璨绚烂,仰瞻高耸入云直欲浸月追星,倒影印在上元河中漾漾微明、将水波上的长干桥染成了名副其实的灯火卧虹。而十里河水化身为灯火的大川,清流一带波光摇荡,堤岸两边密布的桃李杏梨如琼枝玉树、水波中起伏的莲花荷花锦鲤、画舫上勾勒的翘角飞檐俱都五光十色栩栩如生,音韵流光中活了一般上下争辉。灯影随桨声漂荡流淌,与欢歌笑语融为一体,飞腾升扬在南都城的上空。

    而脚下的明城墙,则被灯火勾勒出晶亮鲜明的线条、在耀眼灯光中绵延无尽,势如游龙般飞腾横亘,依山傍水穿云入空,在灯与光、影与彩的衬映中焕发出六百五十二年蕴藉的磅礴气势。

    东晓亮移动着视线一点点望过去、神情凝重。今天正月十五是最重要的一天,可千万别出什么纰漏!每一年的灯会都这样,灯多人多担心多,别人过年休息吃喝玩乐,灯彩艺人过年则又忙又累又操心,东晓亮已经不记得何时在家吃过年夜饭、初一拜年初二回娘家初五送财神这些南都的老规矩更久未参与,东冬总抱怨一过年就看不到爸爸。

    “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游龙下喧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朗朗的诵诗声,清朗悦耳、响遏行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踏着璀璨的灯影与和煦的春风,红色唐装的领诵人手提莲花灯含笑缓步而来、舒徐从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群缓缓流动,自然而然围拢在四周。

    “东老师!你的灯!真好看!”韩云瞪大了双眼惊呼。东晓亮笑笑不语,静静远望。绯色的莲花灯,一朵朵花瓣由白变浅再慢慢变深、栩栩如生娇艳欲滴,恰如夏日初绽的菡萏在阳光哺育下正在点点盛开成怒放的莲花。

    有几人知道,这一盏灯有六十二道工序?有几人知道,为了这六十二道工序的薪火传承三十年中发生了多少事?东晓亮不自觉地搓了搓双手,粗糙宽厚遍布老茧,有一次去美国使馆办签证要采集指纹被诧异“这个人没有指纹!”结果来了一堆洋人惊讶地研究,好容易一根根手指抓过去勉强采了一个、嘀咕着办了签证,就是因为这六十二道工序。

    城墙下的游人自好奇观望渐渐踊跃参与,一首首经久传颂的诗句不断响起。“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开始是孩子们跟着朗诵,之后大人们老人们、许多游人跟着念起来,一句一句由生涩害羞至熟练热烈,在璀璨的灯影中渐渐如置身舞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东晓亮不懂诗,遥望着人群有些走神。念诗写诗猜灯谜写春联、这些她才拿手呢,所以前有东晓玫东晓欣后有东冬都崇拜她得不行。颂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每个诵诗人都自然而然变成了演员,在灯光中喜悦欢乐地表演;而人群后壮美的城墙此刻仿佛舞台后的幕布,印衬着喜气洋洋的古城。“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韩云李惠那些学生们也随人群朗诵起来,会背的时候满脸得意、不会时哈哈大笑地滥竽充数。

    城垣环绕的古都啊,这一刻在灿烂的灯火照耀下、在朗朗的颂诗声中,跨越了悠悠时光、模糊了古今流年,定格在永恒的诗情画意。

    忽然东晓亮的视线停顿在颂诗的人海中,血液瞬间似凝固、浑身僵硬得一动不能动。巍峨的城墙下,一个瘦削高挑的少女笑靥如花,清澈明亮的双眼在璀璨灯影中光彩流转。东晓亮揉了揉眼睛使劲揉了揉,没错,是她!那远较常人宽广的额头,那即使在嚎啕大哭时依旧清扬的眉宇,那因眼距稍远而常显愕然的双眸,不会错!满头浓密的乌发束成马尾在脑后摇晃,轻盈欢快,一如三十多年前。

    东晓亮一把扔下毛巾、大步飞奔跑了出去,甩下身后一连串的叫声“东老师!”  “东老师怎么了?”  “东老师出什么事了?”韩云李惠几个学生追了上来。中华门城堡的楼梯很陡很险,东晓亮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急忙扶了扶墙又疾步往外赶。

    她在那里!中华门前的花灯下!

    奔到城门前,东晓亮愣住了。游人如山如海,很多仍在颂诗,警察们手挽手组成人墙维持着道路秩序,行走的人群如冬日的河水缓缓流淌,严丝合缝地、密不可分地。东晓亮踮起脚远远眺望,再也看不见那一张笑颜和马尾辫,满眼的都是人都是灯。

    她明明在那里!城门前的花灯下!东晓亮踮起脚、引颈四处张望,渴盼的目光甚至有些张惶。

    “东老师!是灯有问题吗?”韩云担心地扶住在老师在他耳边大声问了两遍。东晓亮呆呆转过身茫然瞪视着韩云。当然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三十多年了!东晓亮唇角渐渐浮上一丝苦笑,笑自己异想天开、笑自己老眼昏花。

    然而那么象,自容貌到神情,是幻觉吗?

    否则天下又哪里再有一个黄有桑?

    岁月流逝,马尾辫的身影随时光流淌成了记忆,象剪纸般寥寥几下曲折出一个轮廓,但是清晰明了毫不含糊,东晓亮确信没有看错也绝不会混淆。

    但是怎么可能呢?

    她的马尾辫在那一晚剪掉,后来漫长孤寂的时光中再未能陪伴主人。

    “不。不是灯有问题。”  东晓亮摇摇头神智渐渐清醒。韩云看出老师的落寞,小心翼翼地扶他走几步进了瓮城内的指挥部是灯会总指挥部在中华门的一个点、就设在藏兵洞旁,泡了杯雨花茶给东晓亮捧在手中,暖洋洋的茶香袅袅升起、缭绕屋中。

    东老师久经大场面向来处变不惊,刚才怎么会紧张失措?有什么故事吗?可以讲一讲吗?

    讲故事?几十年的悲欢离合,怎么讲得清楚?

    又从哪里讲起呢?东晓亮望着电子屏幕上涌动的人群、下意识地继续用目光搜索,然而熟悉的马尾辫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那时候我还没出生,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