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拾捌 百世不迁
“打造城墙风光带，城墙城门城河三位一体实行全体保护，以城墙为轴整理与其相关联的山林水体资源，形成一道有一定宽度、连续不断的绿色项链，并采用多种方式进行开发和利用，带动周边地区的城市建设与经济发展。”郑得瑞环视着会议室内密密麻麻的人群，读着规划。
“建立一套立体的多层次的保护体系，将现存城墙分为七段重点保护，城墙遗迹即只剩城芯的残体、城墙遗址即地面上无遗存的段落也都采取不同保护办法，标明原城墙走向保证城墙的连贯性。更主要的，采用多种方式充分展示与利用城墙及其周围的风景资源，划分景区设置景点，改善城市景观发展旅游。”周翰飞听出郑副市长语气中的赞赏之意，嘴角不由浮上了笑意。那日简单的构想报到局里得到了大家一致支持，详细方案很快做出来报到市里，看样子一定会通过。
“很好嘛，市里支持这个方案！”果然郑副市长说：“三十四公里的明城墙与山水资源作为一个整体开发，这样在老城内形成一定宽度的环城绿色生态圈，改善环境之外发展旅游，对经济发展也很有帮助嘛！还要告诉同志们一个好消息，准备兴建城垣博物馆，集中展示研究南都城墙历史文化和多元价值的专题性博物馆！”郑得瑞望了望坐在末座的文物局李科长：“隶属你们文物局！李科长，以后再有城墙的考古发现，就可以放到专业博物馆了！”李科长遥遥笑了笑，厚厚的眼镜片后看不出是踌躇还是欣喜。
捷报连连、城墙风光带和博物馆都将落地，会议谈话越来越轻松，干部专家们踊跃发言。老城区改造大刀阔斧地在开展、现代化城市建设如火如荼，看着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八层以上的高楼超过六百幢，再不是新街口应天饭店孤零零一枝独秀真是振奋人心；现在地铁建设又提上了日程，那是北京首都和国际化都市纽约才有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快捷高速载客量大一举解决城市的交通问题，有了地铁这个公共交通载体、南都将形成科学合理的城市交通网络，往现代化大都市又迈进了一步。没什么好想的，建！沿途需让路的老建筑，拆！
自北往南，渐渐谈到了老城南长干里这块，气氛开始凝重。长干里是最古老的一块甚至有人称之为“南都的根”，上溯东吴南唐经宋元明清，和民国格局的变化不大，白石矶这次不相干，红石矶在地铁规划沿线要拆的很多，基本上一条街一条街的拆。规划局一把手张局长人到中年、略微有些发福倒显得笃厚沉毅，有一种居移体养移气的稳重，说话总喜欢带个啊字意示商量，说到这里语速渐缓：“比如礼贤街状元巷这些，啊，全拆才行。”说着望望坐在旁边的郑得瑞，副市长这次没有说话，眉尖微蹙大概在思考拆迁的难处。
“张局长！这个再考虑考虑吧？”文物局李科长声音有点小，在坐的都是建筑界领导或大佬，文物局其实是拉来应景的，虽然领导时不时问一句。“礼贤街上的秀才馆有八百多年历史，一大片老宅子；文皇楼更了不得，那是明成祖少时的燕王府遗存；还有状元巷里面的黄状元府与贡院遥相呼应，都是古代科举文化的遗迹，很珍贵啊！而且按照目前的设计要穿过城墙，墙又怎么弄？刚才才说的建博物馆，这边就要拆墙？”一屋子人没了声音。能坐这儿开规划会议的都是专家，这些谁不知道？早就盘算多少天了！还是要看上面的决定吧？所有人望向郑得瑞，周翰飞在一片寂静中发现他的两鬓不知何时已经斑白，星星点点地添了几分苍老，没几年呢，还是工作太操劳了吧？这么大个城市建设管理多不容易。
“文物局一番好意提醒值得肯定。”郑得瑞沉吟了半分钟开口：“李科长专业水平很高，对南都的文物感情很深！上次出了个南宋护城河遗迹被毁的事情，李科长一路反映一路申诉，是啊，南宋的文物，真是可惜啊！”
周翰飞一动不动。原来就是这个李科长？名叫李古的？据说四十岁不到，学历史出身工作后进修过两年考古。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见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厚厚的眼镜片一圈一圈。
“所以市里研究了，准备参照洛阳的管理经验立一个地下文物保护管理规定，人大那边已经开始着手了。中心思想是地下文物应该属于国家所有，任何单位和个人都有保护地下文物的权利和义务。希望以后再碰到类似事件大家都有法可依，不能再任由施工单位胡来。”周翰飞听到这里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施工单位，陈磊这是自己把事情都兜下了？
“这个事情给我们所有城市建设者们都敲响了一个警钟，南都是历史文化名城，地上地下城里城外到处是文物！但是改革开放了，我们的古城正处于历史大时代，全国各个城市都在大开发大建设，看看那个深圳光州珠海，了不得啊！长三角这边，上海苏州杭州，每个城市都是飞速发展日新月异！这次的地铁建设市委市政府极其重视，这是南都进军现代化城市的一大步、也是改善城市交通的最佳方案。那么地上地下的这些古迹、应该怎么办？”
众人议论起来。有的说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甘心落后；有的说观念要跟得上时代抓住发展的机遇；有的说上海也算了不好比但是绝不能比苏州杭州差；有的说南巡讲话的中心要点就是抓住有利时机发展壮大，发展才是硬道理……谈话成一边倒之势，要改革要发展要建设的雄心让每个发言者义正言辞，文物局李科长被这些谈话压得缩下去越缩越小，但是固执地并不放弃，不时轻声反对一句：这些都是文物，别的城市想还没有呢！文皇楼怎么不是古建筑、谁说的？贡院这些是千年文脉，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断了吧？文物保护也是城市发展的一部分，《总体规划》里国务院都批示了保护文物古迹和历史街区啊！孝陵在申请世界文化遗产，这些配套文物怎么能缺失！还有城墙、想拆就拆啊？违法的！城墙保护管理办法不知道吗？
李古科长果然人如其名、古板不知变通，在一堆人的围攻下虽然势单力薄可是眼镜片后的目光坚毅凛然，毫不退缩。周翰飞坐在对面望着不禁有些担心，知识分子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倔强如果被激发起来将是针锋相对的矛盾，何必呢？都是为了南都。张局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目光询问了一下郑得瑞后重重咳嗽一声，会场安静下来。张局长笑容可掬地打了两句哈哈再次对李古的观点表示了赞赏，侧头望向周翰飞笑道：“我们听听年青人的观点，啊，正好周局长生长在那里，比较了解，啊。”
周翰飞怔了怔没想到皮球传到自己脚下，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侃侃而谈。和少年时一样，目光环视着众人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内容清晰明确。似乎很久很久了、埋头在设计图纸和规划方案中没有讲话或演说，然而在这一刻学生干部的说服力鼓动力突然恢复，浑身上下满溢着自信诚恳。
“张局长说的对，我生在长干里长在长干里，就住在李科长刚才说的黄状元府、三十年。我对这一方土地有着难以比拟的深厚感情，那里的古都味儿最浓、那里的人最传统：憨厚、迟钝、大大咧咧，就是所谓‘南都大萝卜，’包括我的父母、包括我的小伙伴。”说到这里周翰飞停了一停，仿佛看见了黄有桑的马尾辫左右晃动、东晓亮双手翻飞抖嗡在空中嗡嗡鸣叫、陈磊追着黄有杨又打又闹……中华门、红石矶、回光寺、夫子庙、周处读书台、文皇楼，十几年里洒下多少欢声笑语！
“但是我自从上了大学一直住宿舍极少回家或者说不想回家，学习工作忙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实话实说，实在是长干里的条件太差了。房子都是老宅子，做文物看也许有其韵味，但住在里面就两回事了。逼仄的空间、毫无私密的拥挤，没有卫生间、没有煤气、没有热水、没有一切现代化生活的设施！外面下大雨屋子里面就下小雨、外面下小雨里面就下阵雨，冬天呼呼四处漏风、夏天热气腾腾象蒸笼，蚊虫老鼠横行、蚂蚁蟑螂肆虐！放眼所及，无数的违章建筑、每一处稍微具备条件的地方都成为搭建生存棚户的空间，没人在乎什么违章不违章……这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家家户户都这样！”
“还有淹水片区的，到夏天雨季的时候积水漫得家里巷子里到处都是，深的过膝盖过大腿甚至过腰至脖颈！注意，不是干净的水，是污水、臭水、漂浮着垃圾死耗子死猫尸体的脏水！大家不得不搬到高处的学校里呆一个多月待秋天水退了才回家，这一个多月生活工作多艰难？被污水浸泡过的家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周翰飞想起周家作坊所在的巷子，那一条阴沟，天晴的时候发绿天阴的时候发黑下雨的时候就肆意漫流。九一年水灾在作坊里避难的亲戚们到底没有躲得过去，无锡的家被洪水淹掉、临时的栖息地被阴沟水掩埋。至今亲戚们见面时还会回忆，一边讲一边叹，阿唷！那个地方亏得你爷娘呆得下去！臭得来！
“新中国了，新时代了，经济在飞速发展、社会在飞速转型、城市在急速扩张，别的城市马不停蹄别的区域高歌猛进，长干里的老百姓同样有权要求更好的生活。新区的开发很重要但是建设周期长投资大，老百姓就得一直等吗？经济条件有限不可能大家都跳出老城建设新的城市空间，现在是不得不依赖既有的设施和配套！老城南历史街区与棚户区工厂区商业区居民区混杂，在有限的空间里建设、就更要思虑周全，抓大放小！”
李古轻声哼了一句，文物不是“小”……然而在周翰飞的目光中居然说不下去，是啊，周翰飞描述的这些长干里居民、南都最基层的老百姓，连起码的生活都如此困窘无保障，谈什么文物、谈什么遗迹保护？李古移开了厚厚的眼镜和两道视线，禁不住无奈地叹气。
“经济条件摆在这里、客观环境摆在这里，怎么可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从实际出发现实客观地判断、无可奈何地择优选择是我们唯一而必须的出路。我百分百地确信，长干里的街坊们听到拆迁一定欢呼雀跃，这是对老百姓实实在在的生活改善。再想象一下，地铁建成后对这一块地方经济的拉动！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要‘大建’、就先要‘大拆’！”
会议室里静谧得出奇，窗棂被春风吹得嘎啦嘎啦摇动，似乎在为这一番酣畅淋漓的演说鼓掌。中间不仅有要建设要发展的雄心壮志、更有实事求是的依据和不得不割舍的理性，令在坐所有人豁然开朗心有戚戚，甚至也包括了李古。郑得瑞与张局长对望一眼都明显松了一口气，竞争上岗的年青人，不一般呐！
“至于这次的地铁工程要穿过城墙，我建议新增开城门以便两全，”周翰飞再接再励，骨干设计员毫不费力就想出了办法：“中间主门供地铁通行、设两个边门为快车道，再两个小门做慢车道。名字嘛，不妨就叫做长干门。”
“好，这个办法好。”张局长第一个叫好。大家知道他兼任城墙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对城墙保护下了功夫研究，传闻去年的城墙保护管理办法发布实施就不少是张局长的功劳。
然而李古犹豫着又突然问道：“周局长，状元府的住户你都熟悉吗？”
几十年老邻居，当然了。周翰飞笑了笑。
“你刚才的讲话我理解，我明白城市建设的重要性、明白现实条件的无奈。不过黄状元家还有后人住在老宅里，状元府拆迁的事，要征询黄家后人的意见吧？总要主人同意吧？”
周翰飞愣住了。自中山门前谈论林徽因梁思成开始的不安倏然迸裂，原来，是预想到今天。
“黄家是状元之后海外亲眷极多，是省里排在前面的统战对象啊”“听闻是曹书记亲自关心的呢”“曹峻德书记吗？那可了不起”“是啊，还是慎重点儿吧”其他人纷纷议论起来，对大名鼎鼎的曹峻德颇为敬畏。
曹书记曹青天这些年办了不少大案，成为家喻户晓的反腐英雄。他有一句名言“纪委不查案就没有权威”，与以教育为主防范为主的某些宽和政策针锋相对。因查处了一系列有影响的大案要案特别是苏南非法集资案被中央纪委记一等功，被誉为“党的忠诚卫士”，称赞他“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是一心一意，对反**斗争一身是胆，对待群众是一往情深，对待工作是一丝不苟，对自己的要求是一尘不染”。极高的评价。
“黄家的遗孀我不认识黄家的闺秀黄有桑我见过、电台大记者，我们聊过黄状元府和状元巷的历史，她对那一块如数家珍又是自豪又是深爱，现在是她与母亲住在府里，东厢房什么的。”李古不理会议室中的议论，盯着周翰飞说：“黄家母女不一定赞成吧？”
周翰飞不说话，会议室里怎么那么热？
郑得瑞皱紧了眉头，张局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古摸了摸额头又摘下眼睛擦了擦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纰漏。“李科长！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喽！”张局长笑着说，这个周局长的家事，不劳外人操心吧？
“家事？”李古高度近视的眼睛突兀地望着。
“黄记者和我们周局长早就领了结婚证，啊，今年局里分房正好是最后一批实物分房你说巧不巧，按级别能分个大套，城里最好的位置、玄武区尚书台边！你说她们赞不赞成？”张局长呵呵笑得象圣诞老人，“我们就别多管闲事了，啊。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李古似乎被这个意外的信息惊呆了，取下眼镜低头不停地擦拭口中喃喃嘀咕着什么听不大清，好像是“难怪”什么的。会议室里的议论也安静下来，望向周翰飞的目光都多了层意味，原来那是黄状元家的娇客！曹峻德书记亲自关心的黄家啊，难怪做了南都市最年青的副局长，有来头的！周翰飞敏感地察觉到这些目光的含义然而竟无法解释澄清，总不能站起来大声说我与曹峻德没有关系？而实际上十几年前高三的时候就已经与曹书记相识，中华门上明光厂里，是他的一次次谆谆教诲为自己的人生指引了方向，所以亦不是“没有关系”，甚至天禧寺下埋着的秘密一猜多少年。听说考古方案报上去了呢，很快就会勘探了吧？真令人期待。
大方向既已定下接下来的工作分工就容易了，张局长迅速把南都分为几块交到各个副局长手中、一边提醒别耽误原来手上的分管事项一边鼓励新工作迅速开展。负责交通市政规划的吴局长、负责选址用地和重大项目规划的蒋局长、负责城市雕塑和名城规划的万局长、负责审批的蔡局长都领到了自己的分管地盘，江北、河西、城中、城东都分出去了，只剩了老城南。张局长到最后才将视线落在周翰飞的身上，年青的副局长上任不久暂时只是负责规划编制研究中心，笑眯眯的话语以周局长最熟悉老城南、最年轻有为、业务最对口等语句开头，以改造旧城实现理想敢叫日月换新天为结语，不由分说地将长干里的规划设计和建设落在了他的肩上。郑得瑞在一旁颔首赞成。后来经市里任命，周翰飞成了长干里建设指挥部的项目指挥长，从此真正迈开了他建设古城的步伐。
周翰飞自李古说到黄有桑就有些走神，是啊，要拆她的家，她的祖宅，她一百多年几代人居住生活、历经生老病死的状元府！诚然经过解放初期的私房改造法律上这个老宅子大部分已不是她家的，可那是“黄状元府”啊！而且她们母女放弃去美国的机会留下来一起守着，祖宅在她们心目中份量极重，传闻江文秀在黄报章面前说“我在、状元府就在”！
听到张局长叫自己，周翰飞强敛心神，思绪却如断了线的纸鸢胡乱飘飘荡荡。让自己负责长干里的规划管理和建设？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把那一片破旧败落的家园变成现代摩登的新世界、让邻居街坊父老乡亲们过上梦寐以求的便利生活。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条宽阔的马路、一排排整齐的高楼大厦、一座座宏伟的桥梁、还有立交桥、环岛、绿化带、地铁站……对啊，地铁！那就不仅是长干里的事、更是全南都的发展。那周翰飞迎着上司殷切的目光，说了一个字：“好。”
散了会周翰飞仍有些心神不属，破败的旧影像和辉煌的新图片在脑中交替盘旋，下了楼才发现不知怎么和李古并肩而行。特意走开也不合适只好随意找着话题，一出口发现是，李科长怎么认识的黄有桑？
“喏，就是一月份白鹭灯彩厂施工现场挖到南宋护城河的那个事，黄记者采访我想知道详细的过程，我告诉她了。”李古有着知识分子常见的木讷死板，说到这里却激动起来：“她问我文物的价值，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不可估量！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的、证明做过南宋都城的遗迹啊！八百七十多年！”
周翰飞心中一紧，“你在现场看到东西了？”
“看到了啊！我一接到消息就飞奔过去了，都没敢坐公交车，打的去的！我一看就知道是真迹！那些石头和开封北宋遗迹的石头一模一样！布局大气严谨、皇家风范！”李古说得象是被剜了肉一样疼：“怪我！我就该守在那里，晚上也看牢！都是信了那个陈磊的鬼话！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我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挖！”
“东晓亮当时不在？”
“咦你怎么和黄记者问的一样？东厂长说是送龙灯去山西了，后来我们去搬石头的时候还没回来呢。”
东晓亮如果在结果会不一样吗？周翰飞皱了皱眉，当然不会。他是厂长、更要保护工厂的利益，不可能任由文物局阻拦施工，尤其白鹭灯彩厂的这个更新改造他花了多少精力心血！不过因为人不在可以装作不知道，避开了黄有桑的锋芒。
“大局长！”笑嘻嘻的一声呼唤，无巧不成书地陈磊出现在大厅：“这么巧，我来办个批文，想着会不会碰到还真碰上了。”
“巧”？“碰”？李古瞬间变了脸色，狐疑地望着二人。陈磊连忙迎上李古。哎唷，李科长也在这里？开会啊？我这见一次就要陪一次不是，道歉！诚恳道歉！真不是故意的，我们那些建筑工人嘛、农民工啊、对李科长您的指示一定服从、百分百尊重！真的是误解了！都以为你说的是石头！我们特意费老大劲撬下来，还把上面的泥巴啊、脏土啊都清洗干净，摞得整整齐齐地给你们文物局研究的！
“工人不懂，你陈磊也不懂？我明明跟你讲的！”李古高度近视的眼睛瞪起来，居然相当威严。
哎呀，当时激动嘛！发现文物了居然！我也没仔细听，晚上加班的时候工人们都说肯定是要的石头！我就糊涂了！半夜三更的，我想也不能骚扰你对吧，何况我也没李科长家里电话啊！陈磊亲亲热热地拍着李古的肩膀：“下次注意、下次保证注意！”
李古重重哼了一声，到底人在规划局总不能在这里吵架，而且陈磊的这番说辞听了不是一遍两遍，每次见面都是嬉皮笑脸地打哈哈，鬼才相信他是理解错误！“不是故意的”，怎么可能？连夜加班挖！
但是能怎么样呢？地下文物管理条例刚开始在人大讨论，陈磊这么做你最多只能谴责、象黄记者骂他“南都的罪人”已经到顶了，可不能抓不能判不能审，他又一直笑嘻嘻地左抱歉对不住右保证下不为例的！李古摇摇头叹口气自顾自离去，连招呼也没打。两年后南都地下文物管理条例出台，规定建设单位遇上文物要主动上报进行考古发掘，文物界欢呼雀跃，李古再到文物现场的时候态度强硬，对施工单位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你们不要干违法的事”，江南一带的建筑公司开发商叫他为“李老虎”，传言不知真假。
陈磊望着李古的背影，象是向他扬声道歉又象是自言自语似地说：“对不住啊，真的是我‘一个人’的错，没搞懂啊！我以为是石头！”见自行车去得远了才笑嘻嘻地转过身，“大局长！你们开会的？我有个许可证在等蔡局长批，这会儿他结束了吧？我来请他快点儿。”
周翰飞正在思索刚才陈磊李古两人的对话、觉得陈磊这件事做得义气，责任都一个人扛了难怪东晓亮提都没提，随口问了一句什么许可证？陈磊四周望了望小声告诉周翰飞，这次自己弄了块地、造几栋楼！周翰飞吃了一惊，陈磊的公司更过两次名，自设计室到设计建筑公司又到建筑开发公司，注册资本不断提高，上次就问过他哪儿来的五百万，他只笑笑不说。原来真干脆自己做开发商了！再问下去更是哭笑不得，陈磊说是“亏得大嫂骂我！”原来黄有桑在节目中谴责石城公司和当事人陈磊，听众们当然不少人赞同，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觉得不就是个旧河道嘛、为这个不让人施工？损失多大啊！耽误正事啊！那个年代刚改革开放不久，老百姓几十年穷怕了，文物保护与建设发展比起来孰轻孰重？各执一词并无定论，就像当年林徽因和吴晗有关拆北京城门的争执冲突、都有自己的立场和道理。更有一些听众要装潢要盖房子的，反而赞赏陈磊：多负责多机智啊！碰到突发问题一力担当轻轻巧巧地化险为夷！这要是别的建筑公司百分之九十九听文物局的不敢动了，工程怎么办？文物局又不会补偿！
所以自那以后石城公司的生意竟然突飞猛进，大多是自规划选地设计布局到建房装潢的一条龙项目，短短几个月业务量翻了几番！陈磊忙得结婚都是草草，东晓玫直抱怨新郎官看不到人，抱怨完了索性自外办辞职、以老板娘的身份进石城公司做办公室主任接管了人事财务接待宣传等一切杂务。陈磊这样得以心无旁骛地做业务，一边做一边动起脑筋，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开发？资金嘛，自己有一点儿、银行贷一些、施工方材料方的货款拖一拖付慢一点、房子早点预售早点回款……和东晓玫算了算还真行！于是先弄了小块地试试，主城区的黄金地段，就在夫子庙不远的河边上，设计成高层、前后三栋，高楼大厦、好卖！福利分房取消有一大批人要买房、拆迁户又有一大人要买房，商品房肯定越来越火！
周翰飞听得直摇头。为了北京当年拆墙的对错黄有桑与何粲星一争多年、与自己也是说到这个话题就着恼、每次都是自己小心地绕过去图个和气；她要是知道她的谴责反而帮助陈磊升为了开发商、估计要愤怒了。然而现实社会就是这样啊！谁愿意好好的工程被迫停工、只因为一点儿什么文物？文物局也好媒体也好不都是因为工程事不关己嘛、要是他们自己建楼的时候碰上还不是会和大家一样？
现在状元府的拆迁，对于自己和黄有桑就是切身问题。怎么能说服黄家母女？
陈磊看出周翰飞有心事，笑嘻嘻地道：“今天开会是讨论老城改造？有为难的随时告诉兄弟，我石城公司帮你搞定！不管是拆是建还是装修！”周翰飞心中一动。陈磊已经笑着走远去找蔡局长拿他的第一份许可证，从此后可就是房地产开发商了！
有小伙伴帮忙总是好的吧？“不管是拆、是建、还是装修！”周翰飞笑了笑开始召集手下做方案。时不我待，长干里的改造势在必行，地铁必须建，状元巷和黄状元府、必须拆！
状元后人并不知道拆迁的风暴将至，黄有桑此时正坐在曹峻德的对面，身体前倾激动地汇报着黄家海外亲眷回南都探亲的事，计划是明年春季、在有杨冬天回来之后。“一百一十多人？”曹峻德吃了一惊。再看看名单，北美、南美、澳洲、中东、欧洲、港澳台、马来西亚菲律宾……来自全世界各地。
“二叔说，这还是尽力控制规模、每家限一人以内的，因为是第一次先来看看，后面可能形式上自由些不一定再组团。”两人说着都有些兴奋，这件事虽比不了荣氏家族访华的等级可是性质差相仿佛，看看这一百多人的职业，商人官僚医生学者律师经济师各行各业都有，展示介绍家乡本身已是对古都极好的宣传、在此基础上很有可能进一步达成一些国际合作，这次活动毫无疑问是一场对外交流盛事。南都这些年变化很大可看的地方很多，跨江大桥、应天饭店、逸仙陵、孝陵、夫子庙、上元河、中华门……都是很值得一看的地方，但是说到状元府，一老一少不禁发愁、对望一眼看出了对方的担心。十多年前黄报章来状元府时的窘境历历在目，那还是他一个人，现在一百一十多人、肯定站的地方都困难。曹峻德皱眉沉思，黄有桑不敢打扰可是心里打鼓，拥挤混乱肮脏破败的状元府、能怎么接待黄家后人？
“想想办法，腾出个几天吧。”曹峻德半天说：“动员住户们外出，政府这里补贴住宿费交通费。”黄有桑抬头望望他宽眼距又显出几分愕然，说起来简单、没那么容易吧？十几户人家有近一百人，上学的上班的退休的生病的、肯定各有各的困难，不知怎么闹腾呢。不过若是真能腾出来、再好好清扫整理，状元府就可以比较像样地出现在海外黄家团面前，妈妈二叔和一百多个海外黄家人一定高兴！
孙勇在一旁面露难色咳嗽了几声，黄有桑猜想是曹书记有事要办识趣地起身告辞，没想到曹峻德招招手“来，进来，黄记者一起看看，你们都是文化人正好讨论讨论。”
应声进来的申主任个子不高、同曹峻德一样清瘦，普通话中带着浓重的口音是地道的南都人，先是汇报机关搬迁到新办公大楼的工作争取近期结束，大家都很感谢曹书记对新办公地点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个黄有桑也听说了，曹书记细致到每个党派的人数、办公室大小和办公设备配置都交待仔细，诺大个搬迁竟然无人争无人吵、悄无声息地就都在新地址上班了。接着递上一份报告说“肯定不是明朝的，应该是清朝造的。明成祖住过也不可能。”黄有桑伸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在说文皇楼也叫成祖楼，就是明成祖朱棣就藩去北京之前的住处即燕王府登基后改名为永乐宫，大部分都片瓦无存，只有这幢朱楼留下来，方方正正的象个牌坊，重檐翘角地恢弘又雕梁画栋地精致，楼侧有一排巨大的香樟，在安邦路上傲然矗立。
黄有桑笑，当然不是明成祖真住过的！明成祖的庙号其实是后来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改的、说是“我太宗当皇祖初定之中又值建文所坏复兴起之便是再创一般，今同太祖百世不迁此乃报崇之正，然称号太宗未免无异于列圣，当以祖字别之，庶见其宜”，其实目的是为了大礼议之争中为自己亲生父母正名。朱棣原来的庙号是太宗、谥号呢则是纯仁至孝文皇帝，很有意思，一辈子马上征战、抗蒙古守边疆靖难夺天下、死都死在北征榆木川的永乐大帝、偏偏被谥为文皇帝！更没想到被改尊为“祖”！所以他本人也好、明世宗前面的仁宗宣宗英宗直到武宗7个朝代，都不会叫这个楼成祖楼，明显是后人托其名造的。当然很多人听名字想当然地认为是明成祖府邸，黄有桑停顿了一下想起了东晓亮，他就巴巴地跑来讨论过。“后来改为文皇楼应该是建造者想到了这个问题慌忙纠正，但是名字已经流传开，反而是欲盖弥彰了。”
曹峻德微笑颔首，状元之后就是状元之后，随口就把这一段文史讲得清清楚楚！申主任也赞黄记者博学，这个古建筑原来传说明成祖少时在此习文做了皇帝后常来此怀旧，实际考证是清朝时的好事者袁枚托其名造的、其实是清代建筑，不过也两百四五十年了。
两百四五十年……曹峻德沉吟着吩咐孙勇：“还是让他们考虑考虑有无优化方案，不要动不动拆古建筑嘛！”
文皇楼要拆？申主任大为惊异。曹峻德皱眉说前日偶然听说具体还不清楚，所以先了解了一下情况。“可这是曹书记您说过的南都宝贝！”黄有桑忍不住插口：“明成祖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非同一般，明太祖与其在南都的明初五十多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这一段历史留存下来意义重大啊！虽然这是个清朝假托其名造的，不过在民间流传已久、有它特殊的意义！” 申主任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明成祖一生极为传奇，在南都的少年中年尤其故事多，永乐宫文皇楼的故事讲起来几天几夜也讲不完。据说朱元璋一直喜欢这个儿子常派人送吃喝用物，朱棣心思缜密和朝中大臣俱都交好与太子朱标更是手足情厚兄弟几个常在这楼上共饮，还在这里迎娶了徐达之女即后来的徐皇后……虽然都是传说，老百姓讲起来都绘声绘色地，还有白局段子留下来哩！
孙勇笑着挥挥手上的信笺，黄有桑申主任对望一眼醒悟自己话多了，曹书记已经在考虑这个事情了，不要紧！不会拆的！黄有桑笑眯眯地起身告辞，急着回家把曹书记答应状元府腾出几天给黄家海外亲友团看的好消息告诉母亲。
后来的某个冬日，大雪纷飞中申主任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叫黄有桑，黄有桑带着采访小队匆匆赶到现场，只见申主任和文物局李古科长两人拦在文皇楼之前，一个比划着高度一个手指着雕梁画栋，口口声声“文物！保护文物！”不让拆。施工单位怒不可遏地正在向曹峻德告状，见到记者更是火上浇油、当场发狠要砸摄像机！怎么办？城市空间就这么大，是保护文化遗产？还是搞现代化基本建设？曹峻德电话里叹气：“迁建吧！按原样迁。”申主任别过头不忍再看，李古跨上自行车愤然离去，黄有桑眼睁睁地看着文皇楼“轰隆”一声倒塌。
再后来很多很多年后新世纪了，文皇楼移动到郊外迁建成功，连一排香樟树也按原样种好、虽然尚在重新扎根的阶段歪头耷脑地没什么精神，但好歹与旧貌差相仿佛而且算文物迁移、说起来还是两百五十多年的文物。黄有桑采访申主任恭喜他多年的辛苦总算有了结果，申主任一个劲地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曹书记既当指挥官又做排头兵。” 口音依旧是地道的南都话，渐渐变成遗憾：“不过李古为首、文物部门不承认这个是文物，说迁建就是新建，拆掉的那个是清朝的原物啊！”
“清朝的原物……”黄有桑心中一恸、望向楼前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车辆若无其事地在阳光下来来往往，有多少人知道这清朝的文皇楼曾在长干里矗立？清朝的状元府同样不复记忆，再惨痛的悲剧也都湮没在俗世红尘随时光一日日褪去。申主任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口，这几年与黄记者已经很熟悉，眼睁睁看她自初见时的笑靥如花引经据典的才女变成现在瘦骨伶仃忧郁沉默的工作狂，她比划着说“偏偏被谥为文皇帝”哈哈笑着的模样、再也没看到过。“黄记者，你别怪曹书记，他尽力了，” 申主任嗫嚅着说，“真尽力了。”
黄有桑眼圈红了，掩饰着侧过身去，假装看远处的夕阳。从来没怪过曹书记，知道他尽力了。谁不是尽力了呢？就连使坏的，也费尽了心机。
“建立一套立体的多层次的保护体系，将现存城墙分为七段重点保护，城墙遗迹即只剩城芯的残体、城墙遗址即地面上无遗存的段落也都采取不同保护办法，标明原城墙走向保证城墙的连贯性。更主要的，采用多种方式充分展示与利用城墙及其周围的风景资源，划分景区设置景点，改善城市景观发展旅游。”周翰飞听出郑副市长语气中的赞赏之意，嘴角不由浮上了笑意。那日简单的构想报到局里得到了大家一致支持，详细方案很快做出来报到市里，看样子一定会通过。
“很好嘛，市里支持这个方案！”果然郑副市长说：“三十四公里的明城墙与山水资源作为一个整体开发，这样在老城内形成一定宽度的环城绿色生态圈，改善环境之外发展旅游，对经济发展也很有帮助嘛！还要告诉同志们一个好消息，准备兴建城垣博物馆，集中展示研究南都城墙历史文化和多元价值的专题性博物馆！”郑得瑞望了望坐在末座的文物局李科长：“隶属你们文物局！李科长，以后再有城墙的考古发现，就可以放到专业博物馆了！”李科长遥遥笑了笑，厚厚的眼镜片后看不出是踌躇还是欣喜。
捷报连连、城墙风光带和博物馆都将落地，会议谈话越来越轻松，干部专家们踊跃发言。老城区改造大刀阔斧地在开展、现代化城市建设如火如荼，看着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八层以上的高楼超过六百幢，再不是新街口应天饭店孤零零一枝独秀真是振奋人心；现在地铁建设又提上了日程，那是北京首都和国际化都市纽约才有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快捷高速载客量大一举解决城市的交通问题，有了地铁这个公共交通载体、南都将形成科学合理的城市交通网络，往现代化大都市又迈进了一步。没什么好想的，建！沿途需让路的老建筑，拆！
自北往南，渐渐谈到了老城南长干里这块，气氛开始凝重。长干里是最古老的一块甚至有人称之为“南都的根”，上溯东吴南唐经宋元明清，和民国格局的变化不大，白石矶这次不相干，红石矶在地铁规划沿线要拆的很多，基本上一条街一条街的拆。规划局一把手张局长人到中年、略微有些发福倒显得笃厚沉毅，有一种居移体养移气的稳重，说话总喜欢带个啊字意示商量，说到这里语速渐缓：“比如礼贤街状元巷这些，啊，全拆才行。”说着望望坐在旁边的郑得瑞，副市长这次没有说话，眉尖微蹙大概在思考拆迁的难处。
“张局长！这个再考虑考虑吧？”文物局李科长声音有点小，在坐的都是建筑界领导或大佬，文物局其实是拉来应景的，虽然领导时不时问一句。“礼贤街上的秀才馆有八百多年历史，一大片老宅子；文皇楼更了不得，那是明成祖少时的燕王府遗存；还有状元巷里面的黄状元府与贡院遥相呼应，都是古代科举文化的遗迹，很珍贵啊！而且按照目前的设计要穿过城墙，墙又怎么弄？刚才才说的建博物馆，这边就要拆墙？”一屋子人没了声音。能坐这儿开规划会议的都是专家，这些谁不知道？早就盘算多少天了！还是要看上面的决定吧？所有人望向郑得瑞，周翰飞在一片寂静中发现他的两鬓不知何时已经斑白，星星点点地添了几分苍老，没几年呢，还是工作太操劳了吧？这么大个城市建设管理多不容易。
“文物局一番好意提醒值得肯定。”郑得瑞沉吟了半分钟开口：“李科长专业水平很高，对南都的文物感情很深！上次出了个南宋护城河遗迹被毁的事情，李科长一路反映一路申诉，是啊，南宋的文物，真是可惜啊！”
周翰飞一动不动。原来就是这个李科长？名叫李古的？据说四十岁不到，学历史出身工作后进修过两年考古。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见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厚厚的眼镜片一圈一圈。
“所以市里研究了，准备参照洛阳的管理经验立一个地下文物保护管理规定，人大那边已经开始着手了。中心思想是地下文物应该属于国家所有，任何单位和个人都有保护地下文物的权利和义务。希望以后再碰到类似事件大家都有法可依，不能再任由施工单位胡来。”周翰飞听到这里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施工单位，陈磊这是自己把事情都兜下了？
“这个事情给我们所有城市建设者们都敲响了一个警钟，南都是历史文化名城，地上地下城里城外到处是文物！但是改革开放了，我们的古城正处于历史大时代，全国各个城市都在大开发大建设，看看那个深圳光州珠海，了不得啊！长三角这边，上海苏州杭州，每个城市都是飞速发展日新月异！这次的地铁建设市委市政府极其重视，这是南都进军现代化城市的一大步、也是改善城市交通的最佳方案。那么地上地下的这些古迹、应该怎么办？”
众人议论起来。有的说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甘心落后；有的说观念要跟得上时代抓住发展的机遇；有的说上海也算了不好比但是绝不能比苏州杭州差；有的说南巡讲话的中心要点就是抓住有利时机发展壮大，发展才是硬道理……谈话成一边倒之势，要改革要发展要建设的雄心让每个发言者义正言辞，文物局李科长被这些谈话压得缩下去越缩越小，但是固执地并不放弃，不时轻声反对一句：这些都是文物，别的城市想还没有呢！文皇楼怎么不是古建筑、谁说的？贡院这些是千年文脉，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断了吧？文物保护也是城市发展的一部分，《总体规划》里国务院都批示了保护文物古迹和历史街区啊！孝陵在申请世界文化遗产，这些配套文物怎么能缺失！还有城墙、想拆就拆啊？违法的！城墙保护管理办法不知道吗？
李古科长果然人如其名、古板不知变通，在一堆人的围攻下虽然势单力薄可是眼镜片后的目光坚毅凛然，毫不退缩。周翰飞坐在对面望着不禁有些担心，知识分子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倔强如果被激发起来将是针锋相对的矛盾，何必呢？都是为了南都。张局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目光询问了一下郑得瑞后重重咳嗽一声，会场安静下来。张局长笑容可掬地打了两句哈哈再次对李古的观点表示了赞赏，侧头望向周翰飞笑道：“我们听听年青人的观点，啊，正好周局长生长在那里，比较了解，啊。”
周翰飞怔了怔没想到皮球传到自己脚下，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侃侃而谈。和少年时一样，目光环视着众人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内容清晰明确。似乎很久很久了、埋头在设计图纸和规划方案中没有讲话或演说，然而在这一刻学生干部的说服力鼓动力突然恢复，浑身上下满溢着自信诚恳。
“张局长说的对，我生在长干里长在长干里，就住在李科长刚才说的黄状元府、三十年。我对这一方土地有着难以比拟的深厚感情，那里的古都味儿最浓、那里的人最传统：憨厚、迟钝、大大咧咧，就是所谓‘南都大萝卜，’包括我的父母、包括我的小伙伴。”说到这里周翰飞停了一停，仿佛看见了黄有桑的马尾辫左右晃动、东晓亮双手翻飞抖嗡在空中嗡嗡鸣叫、陈磊追着黄有杨又打又闹……中华门、红石矶、回光寺、夫子庙、周处读书台、文皇楼，十几年里洒下多少欢声笑语！
“但是我自从上了大学一直住宿舍极少回家或者说不想回家，学习工作忙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实话实说，实在是长干里的条件太差了。房子都是老宅子，做文物看也许有其韵味，但住在里面就两回事了。逼仄的空间、毫无私密的拥挤，没有卫生间、没有煤气、没有热水、没有一切现代化生活的设施！外面下大雨屋子里面就下小雨、外面下小雨里面就下阵雨，冬天呼呼四处漏风、夏天热气腾腾象蒸笼，蚊虫老鼠横行、蚂蚁蟑螂肆虐！放眼所及，无数的违章建筑、每一处稍微具备条件的地方都成为搭建生存棚户的空间，没人在乎什么违章不违章……这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家家户户都这样！”
“还有淹水片区的，到夏天雨季的时候积水漫得家里巷子里到处都是，深的过膝盖过大腿甚至过腰至脖颈！注意，不是干净的水，是污水、臭水、漂浮着垃圾死耗子死猫尸体的脏水！大家不得不搬到高处的学校里呆一个多月待秋天水退了才回家，这一个多月生活工作多艰难？被污水浸泡过的家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周翰飞想起周家作坊所在的巷子，那一条阴沟，天晴的时候发绿天阴的时候发黑下雨的时候就肆意漫流。九一年水灾在作坊里避难的亲戚们到底没有躲得过去，无锡的家被洪水淹掉、临时的栖息地被阴沟水掩埋。至今亲戚们见面时还会回忆，一边讲一边叹，阿唷！那个地方亏得你爷娘呆得下去！臭得来！
“新中国了，新时代了，经济在飞速发展、社会在飞速转型、城市在急速扩张，别的城市马不停蹄别的区域高歌猛进，长干里的老百姓同样有权要求更好的生活。新区的开发很重要但是建设周期长投资大，老百姓就得一直等吗？经济条件有限不可能大家都跳出老城建设新的城市空间，现在是不得不依赖既有的设施和配套！老城南历史街区与棚户区工厂区商业区居民区混杂，在有限的空间里建设、就更要思虑周全，抓大放小！”
李古轻声哼了一句，文物不是“小”……然而在周翰飞的目光中居然说不下去，是啊，周翰飞描述的这些长干里居民、南都最基层的老百姓，连起码的生活都如此困窘无保障，谈什么文物、谈什么遗迹保护？李古移开了厚厚的眼镜和两道视线，禁不住无奈地叹气。
“经济条件摆在这里、客观环境摆在这里，怎么可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从实际出发现实客观地判断、无可奈何地择优选择是我们唯一而必须的出路。我百分百地确信，长干里的街坊们听到拆迁一定欢呼雀跃，这是对老百姓实实在在的生活改善。再想象一下，地铁建成后对这一块地方经济的拉动！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要‘大建’、就先要‘大拆’！”
会议室里静谧得出奇，窗棂被春风吹得嘎啦嘎啦摇动，似乎在为这一番酣畅淋漓的演说鼓掌。中间不仅有要建设要发展的雄心壮志、更有实事求是的依据和不得不割舍的理性，令在坐所有人豁然开朗心有戚戚，甚至也包括了李古。郑得瑞与张局长对望一眼都明显松了一口气，竞争上岗的年青人，不一般呐！
“至于这次的地铁工程要穿过城墙，我建议新增开城门以便两全，”周翰飞再接再励，骨干设计员毫不费力就想出了办法：“中间主门供地铁通行、设两个边门为快车道，再两个小门做慢车道。名字嘛，不妨就叫做长干门。”
“好，这个办法好。”张局长第一个叫好。大家知道他兼任城墙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对城墙保护下了功夫研究，传闻去年的城墙保护管理办法发布实施就不少是张局长的功劳。
然而李古犹豫着又突然问道：“周局长，状元府的住户你都熟悉吗？”
几十年老邻居，当然了。周翰飞笑了笑。
“你刚才的讲话我理解，我明白城市建设的重要性、明白现实条件的无奈。不过黄状元家还有后人住在老宅里，状元府拆迁的事，要征询黄家后人的意见吧？总要主人同意吧？”
周翰飞愣住了。自中山门前谈论林徽因梁思成开始的不安倏然迸裂，原来，是预想到今天。
“黄家是状元之后海外亲眷极多，是省里排在前面的统战对象啊”“听闻是曹书记亲自关心的呢”“曹峻德书记吗？那可了不起”“是啊，还是慎重点儿吧”其他人纷纷议论起来，对大名鼎鼎的曹峻德颇为敬畏。
曹书记曹青天这些年办了不少大案，成为家喻户晓的反腐英雄。他有一句名言“纪委不查案就没有权威”，与以教育为主防范为主的某些宽和政策针锋相对。因查处了一系列有影响的大案要案特别是苏南非法集资案被中央纪委记一等功，被誉为“党的忠诚卫士”，称赞他“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是一心一意，对反**斗争一身是胆，对待群众是一往情深，对待工作是一丝不苟，对自己的要求是一尘不染”。极高的评价。
“黄家的遗孀我不认识黄家的闺秀黄有桑我见过、电台大记者，我们聊过黄状元府和状元巷的历史，她对那一块如数家珍又是自豪又是深爱，现在是她与母亲住在府里，东厢房什么的。”李古不理会议室中的议论，盯着周翰飞说：“黄家母女不一定赞成吧？”
周翰飞不说话，会议室里怎么那么热？
郑得瑞皱紧了眉头，张局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古摸了摸额头又摘下眼睛擦了擦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纰漏。“李科长！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喽！”张局长笑着说，这个周局长的家事，不劳外人操心吧？
“家事？”李古高度近视的眼睛突兀地望着。
“黄记者和我们周局长早就领了结婚证，啊，今年局里分房正好是最后一批实物分房你说巧不巧，按级别能分个大套，城里最好的位置、玄武区尚书台边！你说她们赞不赞成？”张局长呵呵笑得象圣诞老人，“我们就别多管闲事了，啊。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李古似乎被这个意外的信息惊呆了，取下眼镜低头不停地擦拭口中喃喃嘀咕着什么听不大清，好像是“难怪”什么的。会议室里的议论也安静下来，望向周翰飞的目光都多了层意味，原来那是黄状元家的娇客！曹峻德书记亲自关心的黄家啊，难怪做了南都市最年青的副局长，有来头的！周翰飞敏感地察觉到这些目光的含义然而竟无法解释澄清，总不能站起来大声说我与曹峻德没有关系？而实际上十几年前高三的时候就已经与曹书记相识，中华门上明光厂里，是他的一次次谆谆教诲为自己的人生指引了方向，所以亦不是“没有关系”，甚至天禧寺下埋着的秘密一猜多少年。听说考古方案报上去了呢，很快就会勘探了吧？真令人期待。
大方向既已定下接下来的工作分工就容易了，张局长迅速把南都分为几块交到各个副局长手中、一边提醒别耽误原来手上的分管事项一边鼓励新工作迅速开展。负责交通市政规划的吴局长、负责选址用地和重大项目规划的蒋局长、负责城市雕塑和名城规划的万局长、负责审批的蔡局长都领到了自己的分管地盘，江北、河西、城中、城东都分出去了，只剩了老城南。张局长到最后才将视线落在周翰飞的身上，年青的副局长上任不久暂时只是负责规划编制研究中心，笑眯眯的话语以周局长最熟悉老城南、最年轻有为、业务最对口等语句开头，以改造旧城实现理想敢叫日月换新天为结语，不由分说地将长干里的规划设计和建设落在了他的肩上。郑得瑞在一旁颔首赞成。后来经市里任命，周翰飞成了长干里建设指挥部的项目指挥长，从此真正迈开了他建设古城的步伐。
周翰飞自李古说到黄有桑就有些走神，是啊，要拆她的家，她的祖宅，她一百多年几代人居住生活、历经生老病死的状元府！诚然经过解放初期的私房改造法律上这个老宅子大部分已不是她家的，可那是“黄状元府”啊！而且她们母女放弃去美国的机会留下来一起守着，祖宅在她们心目中份量极重，传闻江文秀在黄报章面前说“我在、状元府就在”！
听到张局长叫自己，周翰飞强敛心神，思绪却如断了线的纸鸢胡乱飘飘荡荡。让自己负责长干里的规划管理和建设？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把那一片破旧败落的家园变成现代摩登的新世界、让邻居街坊父老乡亲们过上梦寐以求的便利生活。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条宽阔的马路、一排排整齐的高楼大厦、一座座宏伟的桥梁、还有立交桥、环岛、绿化带、地铁站……对啊，地铁！那就不仅是长干里的事、更是全南都的发展。那周翰飞迎着上司殷切的目光，说了一个字：“好。”
散了会周翰飞仍有些心神不属，破败的旧影像和辉煌的新图片在脑中交替盘旋，下了楼才发现不知怎么和李古并肩而行。特意走开也不合适只好随意找着话题，一出口发现是，李科长怎么认识的黄有桑？
“喏，就是一月份白鹭灯彩厂施工现场挖到南宋护城河的那个事，黄记者采访我想知道详细的过程，我告诉她了。”李古有着知识分子常见的木讷死板，说到这里却激动起来：“她问我文物的价值，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不可估量！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的、证明做过南宋都城的遗迹啊！八百七十多年！”
周翰飞心中一紧，“你在现场看到东西了？”
“看到了啊！我一接到消息就飞奔过去了，都没敢坐公交车，打的去的！我一看就知道是真迹！那些石头和开封北宋遗迹的石头一模一样！布局大气严谨、皇家风范！”李古说得象是被剜了肉一样疼：“怪我！我就该守在那里，晚上也看牢！都是信了那个陈磊的鬼话！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我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挖！”
“东晓亮当时不在？”
“咦你怎么和黄记者问的一样？东厂长说是送龙灯去山西了，后来我们去搬石头的时候还没回来呢。”
东晓亮如果在结果会不一样吗？周翰飞皱了皱眉，当然不会。他是厂长、更要保护工厂的利益，不可能任由文物局阻拦施工，尤其白鹭灯彩厂的这个更新改造他花了多少精力心血！不过因为人不在可以装作不知道，避开了黄有桑的锋芒。
“大局长！”笑嘻嘻的一声呼唤，无巧不成书地陈磊出现在大厅：“这么巧，我来办个批文，想着会不会碰到还真碰上了。”
“巧”？“碰”？李古瞬间变了脸色，狐疑地望着二人。陈磊连忙迎上李古。哎唷，李科长也在这里？开会啊？我这见一次就要陪一次不是，道歉！诚恳道歉！真不是故意的，我们那些建筑工人嘛、农民工啊、对李科长您的指示一定服从、百分百尊重！真的是误解了！都以为你说的是石头！我们特意费老大劲撬下来，还把上面的泥巴啊、脏土啊都清洗干净，摞得整整齐齐地给你们文物局研究的！
“工人不懂，你陈磊也不懂？我明明跟你讲的！”李古高度近视的眼睛瞪起来，居然相当威严。
哎呀，当时激动嘛！发现文物了居然！我也没仔细听，晚上加班的时候工人们都说肯定是要的石头！我就糊涂了！半夜三更的，我想也不能骚扰你对吧，何况我也没李科长家里电话啊！陈磊亲亲热热地拍着李古的肩膀：“下次注意、下次保证注意！”
李古重重哼了一声，到底人在规划局总不能在这里吵架，而且陈磊的这番说辞听了不是一遍两遍，每次见面都是嬉皮笑脸地打哈哈，鬼才相信他是理解错误！“不是故意的”，怎么可能？连夜加班挖！
但是能怎么样呢？地下文物管理条例刚开始在人大讨论，陈磊这么做你最多只能谴责、象黄记者骂他“南都的罪人”已经到顶了，可不能抓不能判不能审，他又一直笑嘻嘻地左抱歉对不住右保证下不为例的！李古摇摇头叹口气自顾自离去，连招呼也没打。两年后南都地下文物管理条例出台，规定建设单位遇上文物要主动上报进行考古发掘，文物界欢呼雀跃，李古再到文物现场的时候态度强硬，对施工单位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你们不要干违法的事”，江南一带的建筑公司开发商叫他为“李老虎”，传言不知真假。
陈磊望着李古的背影，象是向他扬声道歉又象是自言自语似地说：“对不住啊，真的是我‘一个人’的错，没搞懂啊！我以为是石头！”见自行车去得远了才笑嘻嘻地转过身，“大局长！你们开会的？我有个许可证在等蔡局长批，这会儿他结束了吧？我来请他快点儿。”
周翰飞正在思索刚才陈磊李古两人的对话、觉得陈磊这件事做得义气，责任都一个人扛了难怪东晓亮提都没提，随口问了一句什么许可证？陈磊四周望了望小声告诉周翰飞，这次自己弄了块地、造几栋楼！周翰飞吃了一惊，陈磊的公司更过两次名，自设计室到设计建筑公司又到建筑开发公司，注册资本不断提高，上次就问过他哪儿来的五百万，他只笑笑不说。原来真干脆自己做开发商了！再问下去更是哭笑不得，陈磊说是“亏得大嫂骂我！”原来黄有桑在节目中谴责石城公司和当事人陈磊，听众们当然不少人赞同，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觉得不就是个旧河道嘛、为这个不让人施工？损失多大啊！耽误正事啊！那个年代刚改革开放不久，老百姓几十年穷怕了，文物保护与建设发展比起来孰轻孰重？各执一词并无定论，就像当年林徽因和吴晗有关拆北京城门的争执冲突、都有自己的立场和道理。更有一些听众要装潢要盖房子的，反而赞赏陈磊：多负责多机智啊！碰到突发问题一力担当轻轻巧巧地化险为夷！这要是别的建筑公司百分之九十九听文物局的不敢动了，工程怎么办？文物局又不会补偿！
所以自那以后石城公司的生意竟然突飞猛进，大多是自规划选地设计布局到建房装潢的一条龙项目，短短几个月业务量翻了几番！陈磊忙得结婚都是草草，东晓玫直抱怨新郎官看不到人，抱怨完了索性自外办辞职、以老板娘的身份进石城公司做办公室主任接管了人事财务接待宣传等一切杂务。陈磊这样得以心无旁骛地做业务，一边做一边动起脑筋，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开发？资金嘛，自己有一点儿、银行贷一些、施工方材料方的货款拖一拖付慢一点、房子早点预售早点回款……和东晓玫算了算还真行！于是先弄了小块地试试，主城区的黄金地段，就在夫子庙不远的河边上，设计成高层、前后三栋，高楼大厦、好卖！福利分房取消有一大批人要买房、拆迁户又有一大人要买房，商品房肯定越来越火！
周翰飞听得直摇头。为了北京当年拆墙的对错黄有桑与何粲星一争多年、与自己也是说到这个话题就着恼、每次都是自己小心地绕过去图个和气；她要是知道她的谴责反而帮助陈磊升为了开发商、估计要愤怒了。然而现实社会就是这样啊！谁愿意好好的工程被迫停工、只因为一点儿什么文物？文物局也好媒体也好不都是因为工程事不关己嘛、要是他们自己建楼的时候碰上还不是会和大家一样？
现在状元府的拆迁，对于自己和黄有桑就是切身问题。怎么能说服黄家母女？
陈磊看出周翰飞有心事，笑嘻嘻地道：“今天开会是讨论老城改造？有为难的随时告诉兄弟，我石城公司帮你搞定！不管是拆是建还是装修！”周翰飞心中一动。陈磊已经笑着走远去找蔡局长拿他的第一份许可证，从此后可就是房地产开发商了！
有小伙伴帮忙总是好的吧？“不管是拆、是建、还是装修！”周翰飞笑了笑开始召集手下做方案。时不我待，长干里的改造势在必行，地铁必须建，状元巷和黄状元府、必须拆！
状元后人并不知道拆迁的风暴将至，黄有桑此时正坐在曹峻德的对面，身体前倾激动地汇报着黄家海外亲眷回南都探亲的事，计划是明年春季、在有杨冬天回来之后。“一百一十多人？”曹峻德吃了一惊。再看看名单，北美、南美、澳洲、中东、欧洲、港澳台、马来西亚菲律宾……来自全世界各地。
“二叔说，这还是尽力控制规模、每家限一人以内的，因为是第一次先来看看，后面可能形式上自由些不一定再组团。”两人说着都有些兴奋，这件事虽比不了荣氏家族访华的等级可是性质差相仿佛，看看这一百多人的职业，商人官僚医生学者律师经济师各行各业都有，展示介绍家乡本身已是对古都极好的宣传、在此基础上很有可能进一步达成一些国际合作，这次活动毫无疑问是一场对外交流盛事。南都这些年变化很大可看的地方很多，跨江大桥、应天饭店、逸仙陵、孝陵、夫子庙、上元河、中华门……都是很值得一看的地方，但是说到状元府，一老一少不禁发愁、对望一眼看出了对方的担心。十多年前黄报章来状元府时的窘境历历在目，那还是他一个人，现在一百一十多人、肯定站的地方都困难。曹峻德皱眉沉思，黄有桑不敢打扰可是心里打鼓，拥挤混乱肮脏破败的状元府、能怎么接待黄家后人？
“想想办法，腾出个几天吧。”曹峻德半天说：“动员住户们外出，政府这里补贴住宿费交通费。”黄有桑抬头望望他宽眼距又显出几分愕然，说起来简单、没那么容易吧？十几户人家有近一百人，上学的上班的退休的生病的、肯定各有各的困难，不知怎么闹腾呢。不过若是真能腾出来、再好好清扫整理，状元府就可以比较像样地出现在海外黄家团面前，妈妈二叔和一百多个海外黄家人一定高兴！
孙勇在一旁面露难色咳嗽了几声，黄有桑猜想是曹书记有事要办识趣地起身告辞，没想到曹峻德招招手“来，进来，黄记者一起看看，你们都是文化人正好讨论讨论。”
应声进来的申主任个子不高、同曹峻德一样清瘦，普通话中带着浓重的口音是地道的南都人，先是汇报机关搬迁到新办公大楼的工作争取近期结束，大家都很感谢曹书记对新办公地点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个黄有桑也听说了，曹书记细致到每个党派的人数、办公室大小和办公设备配置都交待仔细，诺大个搬迁竟然无人争无人吵、悄无声息地就都在新地址上班了。接着递上一份报告说“肯定不是明朝的，应该是清朝造的。明成祖住过也不可能。”黄有桑伸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在说文皇楼也叫成祖楼，就是明成祖朱棣就藩去北京之前的住处即燕王府登基后改名为永乐宫，大部分都片瓦无存，只有这幢朱楼留下来，方方正正的象个牌坊，重檐翘角地恢弘又雕梁画栋地精致，楼侧有一排巨大的香樟，在安邦路上傲然矗立。
黄有桑笑，当然不是明成祖真住过的！明成祖的庙号其实是后来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改的、说是“我太宗当皇祖初定之中又值建文所坏复兴起之便是再创一般，今同太祖百世不迁此乃报崇之正，然称号太宗未免无异于列圣，当以祖字别之，庶见其宜”，其实目的是为了大礼议之争中为自己亲生父母正名。朱棣原来的庙号是太宗、谥号呢则是纯仁至孝文皇帝，很有意思，一辈子马上征战、抗蒙古守边疆靖难夺天下、死都死在北征榆木川的永乐大帝、偏偏被谥为文皇帝！更没想到被改尊为“祖”！所以他本人也好、明世宗前面的仁宗宣宗英宗直到武宗7个朝代，都不会叫这个楼成祖楼，明显是后人托其名造的。当然很多人听名字想当然地认为是明成祖府邸，黄有桑停顿了一下想起了东晓亮，他就巴巴地跑来讨论过。“后来改为文皇楼应该是建造者想到了这个问题慌忙纠正，但是名字已经流传开，反而是欲盖弥彰了。”
曹峻德微笑颔首，状元之后就是状元之后，随口就把这一段文史讲得清清楚楚！申主任也赞黄记者博学，这个古建筑原来传说明成祖少时在此习文做了皇帝后常来此怀旧，实际考证是清朝时的好事者袁枚托其名造的、其实是清代建筑，不过也两百四五十年了。
两百四五十年……曹峻德沉吟着吩咐孙勇：“还是让他们考虑考虑有无优化方案，不要动不动拆古建筑嘛！”
文皇楼要拆？申主任大为惊异。曹峻德皱眉说前日偶然听说具体还不清楚，所以先了解了一下情况。“可这是曹书记您说过的南都宝贝！”黄有桑忍不住插口：“明成祖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非同一般，明太祖与其在南都的明初五十多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这一段历史留存下来意义重大啊！虽然这是个清朝假托其名造的，不过在民间流传已久、有它特殊的意义！” 申主任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明成祖一生极为传奇，在南都的少年中年尤其故事多，永乐宫文皇楼的故事讲起来几天几夜也讲不完。据说朱元璋一直喜欢这个儿子常派人送吃喝用物，朱棣心思缜密和朝中大臣俱都交好与太子朱标更是手足情厚兄弟几个常在这楼上共饮，还在这里迎娶了徐达之女即后来的徐皇后……虽然都是传说，老百姓讲起来都绘声绘色地，还有白局段子留下来哩！
孙勇笑着挥挥手上的信笺，黄有桑申主任对望一眼醒悟自己话多了，曹书记已经在考虑这个事情了，不要紧！不会拆的！黄有桑笑眯眯地起身告辞，急着回家把曹书记答应状元府腾出几天给黄家海外亲友团看的好消息告诉母亲。
后来的某个冬日，大雪纷飞中申主任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叫黄有桑，黄有桑带着采访小队匆匆赶到现场，只见申主任和文物局李古科长两人拦在文皇楼之前，一个比划着高度一个手指着雕梁画栋，口口声声“文物！保护文物！”不让拆。施工单位怒不可遏地正在向曹峻德告状，见到记者更是火上浇油、当场发狠要砸摄像机！怎么办？城市空间就这么大，是保护文化遗产？还是搞现代化基本建设？曹峻德电话里叹气：“迁建吧！按原样迁。”申主任别过头不忍再看，李古跨上自行车愤然离去，黄有桑眼睁睁地看着文皇楼“轰隆”一声倒塌。
再后来很多很多年后新世纪了，文皇楼移动到郊外迁建成功，连一排香樟树也按原样种好、虽然尚在重新扎根的阶段歪头耷脑地没什么精神，但好歹与旧貌差相仿佛而且算文物迁移、说起来还是两百五十多年的文物。黄有桑采访申主任恭喜他多年的辛苦总算有了结果，申主任一个劲地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曹书记既当指挥官又做排头兵。” 口音依旧是地道的南都话，渐渐变成遗憾：“不过李古为首、文物部门不承认这个是文物，说迁建就是新建，拆掉的那个是清朝的原物啊！”
“清朝的原物……”黄有桑心中一恸、望向楼前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车辆若无其事地在阳光下来来往往，有多少人知道这清朝的文皇楼曾在长干里矗立？清朝的状元府同样不复记忆，再惨痛的悲剧也都湮没在俗世红尘随时光一日日褪去。申主任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口，这几年与黄记者已经很熟悉，眼睁睁看她自初见时的笑靥如花引经据典的才女变成现在瘦骨伶仃忧郁沉默的工作狂，她比划着说“偏偏被谥为文皇帝”哈哈笑着的模样、再也没看到过。“黄记者，你别怪曹书记，他尽力了，” 申主任嗫嚅着说，“真尽力了。”
黄有桑眼圈红了，掩饰着侧过身去，假装看远处的夕阳。从来没怪过曹书记，知道他尽力了。谁不是尽力了呢？就连使坏的，也费尽了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