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贰拾 仗义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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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都的春季秋季都极短,炎热似火炉的夏天刚过没多久寒风就自北面刮过来,一天比一天锋利、到十二月真象刀子一般。呼呼呼的凛冽风声中,清脆的声音高昂地响着,“反对拆黄状元府!反对拆状元巷!古都千年文脉、不容破坏!江南历史古迹、必须保护!”

    东晓欣站在车来车往的中华门城门下鼻子冻得通红,左手举着喇叭右手振臂挥舞、不时胡乱压一下被风吹起的白围巾。身旁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少男少女,两个与他一样举着喇叭此起彼伏地高喊,四五个捧着厚厚一摞传单在向行人派发,还有个女生抱着个本子看见接传单的人稍有驻足就赶紧扑上去,“签个名吧?保护文物,人人有责!”

    这些都是南师大的同学,在东晓欣的组织下加入了黄有桑的保护文物阵营,任务是在今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即法院调解期结束的最后期限前争取十万个市民签名、反对状元巷和黄状元府的拆迁。自七月到现在自学校家里到街头巷尾,大学生们愈战愈勇,自诩为新时代的五四青年。别说,稚气且煞有介事的面孔下围着白围巾,还真象。

    天色将晚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中华门在灯光斜映中益显巍峨,瓮城和马道围拥着、比任何一座城堡都要轩峻恢弘,南都人总叫它中华门城堡不是没来由的,就是东西卷门两个豁口光秃秃的墙砖裸露着呼啸的北风中有些面目狰狞。东晓欣见行人渐渐少了放下手中的喇叭伸头问道“下午签了多少?”

    “三百二十一。”负责收集签名的钱蕾有点沮丧,“今天太冷了,走路的人本来就少,好容易抓到一个要不懒得脱手套、要不口罩戴得眼睛都遮住了,大部分摇摇头走开,就签了这么点儿。”钱蕾本来比东晓欣小一岁,初中时跳了一级变成同年高考、恰巧都考在南师大,钱利亨一直中意东晓欣古董铺子生意现在好得很、常缺人手请他去帮忙,两个孩子兴趣脾性相投虽没正式恋爱总出双入对地常在一起。

    东晓欣安慰地拍了拍她,“已经不错了。还差两千五百多吧?我们还有一个多星期时间,二十四号前应该能完成!”另一个发传单的男生韩健笑着说才六点多,他想去旁边的中华门广场再试试,谁不累的一起?周日,早上七点就出门了,站了整整一天、怎么可能不累?但是年青啊,激情燃烧着热血,钱蕾第一个跳跃着不是兴奋是脚冷,举手参加,其他张华王薇薇都响应要去,最后索性大家一起原班人马一个不少,东晓欣模仿着阿q的经典台词“革命?同去!同去!”少男少女们笑成一团。

    中华门广场就在中华门旁边,是前年才搞的一块绿地,因就着城墙的走势形状有些象漏斗,并不大,但对于习惯了逼仄狭窄的老城南百姓已经是了不得的宽阔空间。虽然大冬天的极冷,饭后散步的、打拳舞剑练太极的、吟诗唱歌吊嗓子的、出乎意料地人多!大学生们惊喜万分来不及地冲韩健翘翘拇指、迅速分头杀入了人群:演说的演说、发传单的发传单、签名的签名。效果居然意外地好,也许饭后正好都闲着,也许来广场的人多少有些情怀,不一会儿功夫就签了两百多。东晓欣的身边围了一群人听他的演说,基本是黄有桑的原话。洋鬼子没拆、国民党没拆、日本鬼子没拆、“四人帮”也没拆的古建筑,现在改革开放了要拆?一百三十二年历史的黄状元府与江南贡院遥相呼应啊,今天拆了以后拿什么还给子孙后代?家里都有要高考的吧?怎么向这些莘莘学子交待?

    围观的群众被说得激动起来,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婆拉住东晓欣的手,关切地问真是日本鬼子没敢动的老宅子?东晓欣拼命点头,韩健认出这是大屠杀幸存者陈老太电视上出现过的,忙介绍给大家,一时更加群情激昂议论纷纷。陈老太含着泪说当年鬼子来的时候“跑反”,过河埋河、过沟埋沟,头发剃成光头、脸上涂得黑炭一样,挨了一刺刀躲在死人堆里装死才留了一条命。陈老太耳朵不好所以嗓门极大、总担心别人听不见,寒风中颤巍巍的声音象喇叭播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老太你在电视上讲过嘛!就前天嘛、大屠杀死难者纪念日那天!是有桑姐姐报道的啊!”  钱蕾突然抢着道,“陈老太你知道哇?现在要拆的黄状元府就是黄有桑记者的祖宅啊!她们家这一百多年里住过九代人!现在她母女两人就住个东厢房,还要拆!”

    “是黄记者的家啊?作孽哦!”陈老太咂嘴叹气。那么好个姑娘!又文静又诚恳又泰气!就想着怎么帮我们!我那几个姐妹、在鬼子那块遭过罪的大家知道她说的是慰安妇多亏了黄记者!领到了钱、领到了房子,有政府关心、妇联关心、还有黄记者的电话!家里人再不敢讲歪话了!大家闺秀、真正的大小姐、公侯小姐!金枝玉叶!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话颇有些词不达意,不过愤慨和痛惜明明白白写在皱皱巴巴的脸上,“怎么自己家都要被拆呢?作孽!”

    “什么作孽!又不是白拆!”忽然一个中年男子愤愤然地插口:“政府拆迁呐,多好的事!天下掉的大馅饼!能换个新楼房住、按面积算搞不好还能领几万块差价!人心不足!”

    东晓欣愣了愣,看看彷佛有些面熟,想起来是白石矶的街坊、姓昌、常年在师爷巷口摆个修车摊,自行车打气补车胎什么的,忙笑着说:“昌大叔,不能这么讲,黄记者又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文物遗迹啊!你想想,黄状元府是清代的建筑,一百三十二年了,多珍贵啊!这拆了多可惜!再也没有了!”

    “有什么可惜的!”老昌并没有被这声“昌大叔”平息怒火,反倒更加气愤:“你们生在福中不知福!白石矶没轮得上拆迁,我们想换换不了哩!我们家也是老房子,也有一百年了吧,跟你换阿行啊!”

    “黄家是状元府……”东晓欣涨红了脸争辩。

    “状元府不就是老房子嘛、状元那是哪个朝代的事了?解放都几十年嘞、状元么得用吧,了不得能住楼房啊,你们讲阿是?”说着看着人群问了几个,老范、老何、老朱之类,都是住在白石矶这次眼巴巴看着红石矶拆迁的,被他说得或委屈或激愤起来,有的说是啊你们红石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的说能换到楼房里哎有卫生间的那种、有的说我们白石矶啥时候拆迁就笑死了、总之都是觉得拆迁好、说着说着商量起要不干脆集合大家去区政府闹闹看争取拆迁?对啊对啊,凭什么红石矶拆白石矶不拆?难道有什么背景原因?闹闹说不定管用!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变成了“要争取拆迁”的集会。

    钱蕾韩健等不知所措地捧着签名本和传单挠头、不明白怎么中途变了方向,东晓欣目瞪口呆地望着,想起夏天拆迁的消息刚出来时红石矶也是这样闹哄哄的,街坊们议论猜测四处打听、相当一部分人连夜搭棚子造违章建筑争取多算面积;后来拆迁公告贴出来,所有人家又都忙着挑新房、盘算拿多大房子拿多少钱,这半年来状元巷完全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之后拆迁办的一家家谈、先签约的优惠等等,众人盘算迟疑中老张一家率先签约,真的多分了五个平方!“政府说话算话啊,吴主任亲自走过来跟我握手、表扬我做出好榜样”老张又是得意又是激动。“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邻居街坊们于是纷纷签约,每天都听到谁谁谁家又签了!补了三万块!等等。在那样的氛围中,黄有桑“反对拆迁”“保护文物”的倡议活动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苍白无力,客气的老邻居到黄家打个招呼不好意思,不客气的说黄家母女自私自利异想天开神经病的都有。秋天的时候开始搬家大潮又是老张第一个,满脸笑容满头汗水地又欢喜又感慨,后来邻居们陆陆续续都搬走,状元府已经没几户人家了。

    这会儿要是白石矶闹事要争取拆迁,这个签名活动不是适得其反变成了笑话?东晓欣只觉得额头冒汗,顺手捞起白围巾擦了擦。

    陈老太忽然挥着手臂说:“昌老四,你讲什么怪话!你那破房子阿能比状元府?讲笑话嘛!老范你哩,你想搬哪儿去、你丈母娘阿同意啊?生意在这块哩!何老大你去闹事,儿子工作不要啦?区里照顾你安排他顶职的、你去闹、去闹!”嗓门真大,众人给训得一愣一愣,晚上北风越来越猛、陈老太的满头银发在风中泼泼飒飒更增威势:“我讲啊,政府有数的!哪个拆哪个留,该摊上的都能摊上!不要乱比!”昌老四第一个退缩,哪个要比、讲讲不行么、回家回家!咕哝着离开广场,老范老何老朱之类也都一哄而散、口中说着回去商量、这大事想想好之类的。陈老太蹒跚着转身也往西边而去,兀自愤愤不平:“大家闺秀!真正大小姐!作孽!”

    “晓欣!怎么不回拷机?”拐角忽然跑出来东晓玫,气喘吁吁地满脸惊慌,“找死你了!”

    东晓欣拍拍脑袋在书包里翻了半天,寻呼机上一堆留言。东晓玫狠狠拍了下弟弟。臭小子!玩疯了!说好了六点前到家的!就等你一个!电话不能打一下啊?急死人了!一边急急忙忙在手机里说话:“找到了,这就回来!是啊,玩疯了!”

    钱蕾看着笑,东晓欣红着脸解释:“你知道,我姐她本来不是这样的……”

    “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了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张华戏谑地轻声念起贾宝玉的著名呆话,简直说到了东晓欣的心里:东晓玫原本是个很诗情画意的文艺女青年,出口成章三句不离诗文,现在好,只会说“死”啊“疯”啊,象市井老妇女。

    “你什么时候变成鱼眼睛啊?”当姐姐的手再次拍过来,东晓欣条件反射地问了一句。东晓玫怔了怔,到底也是文艺青年出身红楼梦熟读过的,旋即反应过来立刻又是一记:“臭小子!看把你个小蹄子伶俐的!”一转身看见弟弟几个同学站在一旁而且钱蕾也在,连忙满脸堆上笑容和蔼可亲地问怎么在这里玩啊、广场上有什么玩的啊、要不去家里坐坐吧?

    大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解释,征集签名呢,十万个就快了,钱蕾还趁机飞速地请东晓玫也签了一个,韩健塞了两张传单在她的lv皮包口拍手嬉笑道“我发完了!”东晓欣看看天色已浓黑、队伍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便草草解散、和同学们说好明天下午上完了课到新街口闹市区继续。东晓玫皱着眉头签名、扫了几眼传单、拉着弟弟往回走,一边问到底怎么回事,要十万个签名做什么。

    “做什么?有桑姐说了,和曹书记的政协议案一起交到政协大会上讨论啊!”

    “什么?”东晓玫停住了脚步。

    黄有桑自那日大雨中从维多利亚湾跑出来后就开始四处奔走,规划局建设局区里市里到处抛头露面,可无论诚挚恳求还是愤怒理论都是被两手一摊“市委决定没办法”。后来母亲提醒也许可以问问曹书记,虽然他在政协是个和城建没关系的职位,但他一直关心我们黄家又是省里的说不定管用呢?果然母亲所料不错,曹书记听了一愣“清朝的状元府啊,能不能不拆”立刻电话打到市委领导处,黄有桑那时候心脏狂跳、期待的目光几乎能灼穿电话线,可是曹书记“嗯”“哦”“这样”“再看看呢”半天,放下电话皱眉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一号地铁线上不得不拆,黄有桑当时就红了眼圈一颗心沉了下去,听到曹书记后面一句“文皇楼也是”更沉到了底。曹书记与孙勇调查文皇楼、写建议报告,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小楷字如在眼前,居然并没有让文皇楼逃脱厄运?而无论是历史久远性、知名度、还是反对程度,状元府都比不上文皇楼,状元府的家家户户都在欢呼拆迁呢!

    一老一少都是极认真固执的性格,接着一起去看地铁图纸去看模拟现场方案,胡子拉碴骤然憔悴的周翰飞作为项目指挥长一路陪同说明解释。但凡有一丝可能性、也争取不拆!可是没有啊!曹书记你看,长干里这一带都是岩石地质,尤其红石矶地地下全是红色岩石硬度强度都高得惊人,而测量的厚度在这里,完全不可能从下面走。整摞整沓的资料、密密麻麻的图稿图纸、贴满两面墙的红箭头蓝箭头……中心论点只有一个:状元巷也好文皇楼也好都是地铁的必经之路、怎么绕也绕不过,除非地铁到安邦路就戛然而止!这和北京地铁6号线绕开故宫的情况不同,没那么宽阔的地方腾挪!

    周翰飞曾来东厢房赔罪,第一次江文秀开门迎娇客恳切相谈请他设法保全黄家祖宅;然而周翰飞油盐不进任丈母娘恳求也好发怒也好,打躬作揖就是请她理解请她配合,“南都城的建设要紧”“邻居街坊们的居住条件改善”云云,江文秀愤而逐客再没有让准女婿进门。黄有桑望着未婚夫不遗余力地解释拆状元府的必要性,同样忍不住愤怒:地铁只到安邦路为什么不可以?盼望地铁盼望到宁可拿家去换的、除了你周翰飞又有几个?这个地铁规划本来就过于激进!

    曹峻德并没有轻易下结论,找了不少专家来商量研究,地质类规划设计类的都有钟山设计院贾振华亲自来的,然而无人能推翻这个论点。黄有杨打电话来问详情,好几次、说了很长时间,要了资料和设计图在地球另一端苦苦研究,同样也没想出别的办法,只好恳求曹书记再给些时间。当年大考小考永远提前交卷、才思敏捷的高考状元,生平第一次遭遇做题时间不够,偏偏是在自家祖宅遭遇拆迁的问题上!然而眼睁睁拆迁协商签约期过去、法院调解期一天天也要过去,曹峻德无奈地和黄有桑商量,怎么办呢,你看,文皇楼我保不住、状元府也保不住,城市要发展啊!黄有桑不吭声,将一封信放在了他的面前。是二叔黄报章的亲笔信,黄家在全球三百九十一个后人都以状元府祖宅为根、拆了会严重伤害三百九十一位海外侨胞的感情、牵涉到的海外社团组织就更多,长长的名单广布世界各地。最后大大地写着黄有杨,作为美国著名建筑师12月25号到南都,要求到建设指挥部现场看设计并要求三天时间研究是否有更好的两全的替代方案。黄有桑问母亲这么做好吗,你说呢?江文秀淡淡回答,眼圈却红了。天之骄子才华横溢的小儿子,这是最后的孤注一掷,为了祖宅恳求三天时间!

    曹峻德读着信眉头越皱越紧,各有各的道理啊:市里要建地铁是城建大事不能放弃、黄家要保全祖宅也绝不肯妥协,状元府比文皇楼还要难办!黄报章儒雅温厚的面容,黄有杨明朗飞扬的笑脸在眼前浮现,这孩子,这恐怕是他生平唯一一次要求三天时间吧?这三天里,他将如何冥思苦想穷心竭力?曹峻德想了想让孙勇起草个政协议案,把地铁和古迹哪个更重要、状元府到底要不要拆的问题放到会上大家讨论,看民意如何吧。民意?黄有桑心中一动便发起了征集市民签名反对拆迁的活动,听说曹书记已经答应了把签名和议案一起放在会上讨论。

    十万个签名份量不轻呐,东晓欣得意洋洋,政协肯定因此倾向不拆状元府,市里说不定就改建设方案啦!而且姐你知道,黄有杨25号到家,曹书记同意了他去项目模拟现场看并给他三天时间研究,纽约地铁四通八达应该有更先进的技术!有桑姐也说黄有杨从小就点子多、一定能想出我们这里专家们想不到的办法,曹书记还答应需要的话组织专家讨论。所以啊,等我们最后两千个签名齐了、就改写南都地铁历史了啊!

    “那么笃定!”东晓玫拍了下弟弟,姐弟俩笑闹着回到家里。一进门东晓欣吓了一跳,堂屋里全家人整整齐齐地围坐着,连王静都在,还有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斜坐在横头。东晓玫轻声道“拆迁办的张干事”,东晓欣想起来爸爸妈妈要求六点钟之前到家,原来是开会?

    陈玉芬笑着招手将小儿子搂在身边,让大女儿坐在东卫国一旁。张干事见人齐了咳嗽一声开始说话。状元巷的拆迁安置协议已经签得差不多了,绝大多数居民都欢天喜地地置换了新房,可选的有珍珠巷文举园颜府花园等几个小区的多层高层或小高层。按照拆迁补偿的规定,东家的面积折算下来,珍珠巷的高层可得一百二十八平米的大套、或者六十平米的小套两套;如果文举园的多层就只有一百平米的大套,再按面积折算补偿金三万一千元等等。

    “要是我们不同意拆迁呢?”不等张干事说完,东晓亮抢先问道。

    “对啊对啊!”东晓欣连忙附和:“我们不想搬。”

    张干事为难地望望兄弟二人又望向东卫国。老东同志你看,这个我们已经谈了很久、你家我这是第九次上门了。大道理我都讲过了,建设南都美好家园,老东同志你是明光厂的劳动模范、半年前还作为厂里职工代表护送紫荆花去香港的对吧?多高的荣誉啊!陈护士长更是第一医院的护士标兵,你们两口子不说起带头作用、至少不拖政府后腿、不和人民政府对着干,对吧?

    东卫国连连点头。香港回归、明光厂承担了铸造紫荆花雕塑的任务,发车那晚工会的同志们翻出了锣鼓家伙咚锵咚呛地敲打,许多职工聚集在门口送行,特意自医务室奔出来的吴医生说,这朵紫荆花凝结着明光厂职工对香港多少祝愿啊。东卫国素来木讷不会说话,真觉得这句话说到了自己心底,也许因为生长在红旗下,比起年青人如陈磊东晓玫对花花世界的向往、更欣慰香港回归祖国。“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么样?1997快些到吧让我去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堪体育场……”女儿老是哼那个歌、唱得什么嘛!对香港多少祝愿啊,讲得才真好。结果东晓玫听得哈哈大笑说爸你怎么老古董似地还红心万丈呢!吓得东卫国以后都不和孩子们多说什么担心再被笑话。

    “小道理,你这个房子,不想换换吗?”张干事察言观色发现了东卫国的赞同,立刻跟进:“刚才讲的这些新小区你看看这些照片,阿干净、阿洋气!”

    桌上一堆照片都是新式的高层住宅,高楼大厦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明亮的玻璃窗干净得透明。陈玉芬捡起照片贪婪地凝视。东晓欣抢过她手中的照片扔在桌上瞪了母亲一眼不满地叫了声“妈!”东卫国咳嗽一声说张干事你别急,这个事太大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孩子们都大了,今天特意把他们叫在一起就是商量这个事。

    商量了快半年了!张干事不满地抱怨说你们已经是钉子户,再不决定就是老大难钉子户!到时候被依法拆了不要怪人!

    “张干事你乱讲什么!”东晓玫挺直身打断他,“最后期限不是还没到吗?还有一个多星期呢!”动作之迅捷语气之强悍吓了大家一跳,张干事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讪讪告辞:“那你们家先商量吧。最好明天一早通知我”。

    东晓欣敬畏地望着姐姐自己也不知道是欣赏还是嫌弃。“鱼眼睛”原来这样有威力!或者出嫁是个蜕变,父母保护的茧克在这一刻裂开,从此要自己面对外面的世界甚至要反过来保护家人,比如象张干事这样说话难听的时候勇敢地斥责反对?东晓玫察觉到弟弟的目光,立刻换了神情重又柔和亲切,笑着说自己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家里的这个房子没想过有份儿,陈磊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一切听父母的。不过状元府的条件这么“艰苦”东晓玫特意加重语气,爸爸妈妈辛苦了半辈子还是换个舒适的地方吧?毕竟年岁不饶人一年比一年难,再往后换煤气罐上厕所洗澡都是问题啊。就是晓欣,大小伙子了也方便一点。一番话说得陈玉芬连连点头。怎么不是呢?桌上照片里的新房子多吸引人啊!通煤气管道!可以在家里洗澡!听张干事说以后还有地铁,四通八达!

    “姐你别拿我做幌子!”东晓欣却不乐意:“我住这里挺好的!我不搬!有桑姐姐说了这些都是文物!一百几十年的状元府,拆了哪儿找去?”

    “臭小子!不识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东晓玫气道:“爸爸妈妈不该过得好一点啊?一辈子守着这个破房子啊?”

    怎么破房子了?你不也住了二十几年?才有钱几天就嫌弃家里了?子不嫌母丑狗还不嫌家贫呢!东晓欣寸步不让,姐弟俩争执起来,东卫国最疼小儿子帮着晓欣让晓玫声音小点儿;陈玉芬放不下新房子不时留恋地看一眼新房照片;王静劝劝这个拉拉那个急得一头汗。东晓亮摆了摆手,别吵了!

    长子发话,一家人安静下来。东晓欣瞪着姐姐做个鬼脸,东晓玫赶上来要打被王静死活拉住。

    “晓玫说的有道理,爸爸妈妈辛苦半辈子是该住的舒服点儿。”东晓亮不紧不慢地开口,东晓欣大吃一惊“哥!”刚才做鬼脸是因为知道哥哥在自己这边,怎么变卦了?“不过晓欣也没错。江老师和有桑为这事来我们家谈过两次黄状元府留存的重要意义,爸爸妈妈都答应考虑考虑的,对吧?”东晓亮环顾着家里人继续道,“所以我和小静商量了,爸爸妈妈和晓欣你们搬到我们聚宝家园新房去住,我和小静住这边。”

    不行,那怎么行!陈玉芬第一个反对,“你们新婚房子我们怎么能住!不行,绝对不行。”

    “我们商量好了,婚礼来不及改了,我们两个先住一天二十七号早上就搬回来。爸爸妈妈还有晓欣你们收拾下东西,搬家公司的车一大早到你们就般过去。”东晓亮说得很坚决。王静低着头不吭声,东卫国皱眉不语,陈玉芬为难地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是想住新房子、不过、住儿子媳妇的结婚新房?东晓玫显然大出意料,除了“什么商量好了?小静还不是都听你的”  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了!你是怕他们来硬的!东晓欣突然叫道:“二十四号是最后调解日,你怕他们不讲理法院判决一下来就动蛮对吧?怕有桑姐姐和江老师对付不了对吧?哥我支持你!我不搬!我们起帮有桑姐!”

    “你这孩子”陈玉芬说了句开头瞥见王静硬生生又咽了回去。东晓亮对黄有桑一直好得过头黄家的事比自家事还要上心,讲什么当年捉老鼠时就下过决心一定帮黄家母女,可以认为他是尊师重道为了江老师,但心底有没有一点因为黄有桑呢?自小就耳鬓厮磨的,那年高考前补习、之后扎灯、承包工厂……不过,这话不能当着儿媳妇面说。

    “哥!晓欣!”东晓玫劝道:“这次的老城改造是市里决定,主要又在地铁线上,改变不了的!我们家已经错过了优先选房优惠补贴的机会,你看看老张家,房子比我们家小呢也换了个大套,因为是第一个签的!小魏家拿一个小套领了十几万块钱,多好啊,存银行吃利息也够生活了!你们这样徒劳无功,白白浪费了时间最后还没好果子!刚才张干事讲的,这是和政府对着干呢!外面贴的传单你们都看到了,‘丢掉幻想  认清现实务实谈判合法搬迁’,据讲这写的还是客气的呢!人家黄家是状元之后要守状元府,我们姓东的普普通通工人家庭图什么呀?”

    “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实际这么庸俗?”东晓欣不满地反驳。姐弟俩又争了起来。东晓亮不管二人,看看腕表抬手开了电视。

    时间刚好,屏幕上两个大记者正在针锋相对地辩论,是黄有桑和何粲星。黄有桑到集团报到几个月了,在刘伯的主导下迅速成为省台新闻部的大姐大;不过何粲星素有“南都天使”之名在全市全省都有相当数量的听众和支持者,也自不弱。就象此时,黄有桑白衬衣马尾辫知性文雅,何粲星合身套装精致短发得体干练,两个南大新闻专业的同门高材生引经据典唇枪舌剑,看得东晓欣屏气凝神连东晓玫都若有所思。据说这场“拆还是保”的辩论收视率出乎意料地高,自省市领导至普通百姓都被吸引,坊间纷纷议论着是状元之后更有才、还是广东天使更能干?渐渐地转为争论是要地铁要城市现代化、还是要古迹要历史的根文化的魂?主持人许怡与台上几位南大校友嘉宾回忆起十几年前阶梯教室里两位才女对北京拆城的辩论,本来是想活跃气氛缓和甲方乙方剑拔弩张的紧张,没想到嘉宾们谈着谈着说今天的拆状元府与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拆城是否类似而雷同?为什么四十年过去了中国依旧在讨论拆还是保?裁判席上亲自出马的刘伯觉悟高反应快,含笑将主题引导为单个文物建筑的去留、辩论回归到两位名记者的个人较量,又当机立断自一场加到三场以便分散压力。今天这是第二次,最后一场计划在十二月二十八号集团卫视上星播出的那天实况直播,两人将在调解期结束后政协议案表决前一决胜负,正好也是黄有杨三天期限的最后时间。

    “只要黄有桑还在努力,我就不会放弃。”东晓亮似自言自语似回答家人的问题。东卫国看了看电视屏幕中的黄有桑起身道:“就按晓亮说的办!我明天一早回张干事我们家不签。”径自回房去了。陈玉芬急忙追上去,隐约是“这样阿行啊?不好吧?法院会强制执行的,张干事讲!”

    东晓玫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往父母方向追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哥哥弟弟,取起桌上的lv拎包说还有事先走了,笑容颇为勉强。东晓亮点点头说:“晓玫,我知道石城公司这次接了不少老城改造的工程,你提醒陈磊可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媒体都盯着呢!”

    “出格的事?上次那护城河文物还不是为了你们灯彩厂?”东晓玫一听火了:“什么媒体盯着,不就是所谓‘有桑保护文物’的活动吗?你们两个,”指了指晓欣,“都吃了黄有桑的**药了!人家两口子之间的事,你们瞎掺乎什么!”说着蹬蹬蹬大步走了,门甩得“咣当”一声。东晓亮皱了皱眉,瞥眼见王静轻轻摆好饭菜说是爸妈和她吃过了,就弟兄两人坐了面对面,东晓欣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挑肉吃,一盘萝卜烧肉很快变成萝卜烧萝卜。东晓亮爱怜地拍拍弟弟:“慢慢吃别噎着。我出去抽根烟”。

    院子里黑洞洞的,大部分邻居都签了协议搬走了,走得兴高采烈。东晓玫有一点是对的,状元巷的条件太差了、周边的环境也又脏又乱,能有机会换到新房子新小区实在是老住户们梦寐以求的天上馅饼。如今除了黄家和东家、还有钱利亨家因为临时搭建的棚子想按住房算面积张干事说他狮子大开口、老王家因为是租赁房三方协议谈不拢,就还有周家。

    东晓亮知道师父那个暴脾气,在江文秀上门告知周翰飞的所作所为时暴跳如雷,当即要“打断他的腿”;后来当然没打断,也许是身为项目指挥长的周翰飞讲得更有说服力、也许是邻居们的欢欣实在感人、也许是多年与儿子的斗争让他精疲力尽:老子的话有什么用?祖宗的话都么得用!东晓亮知道师父一直遗憾甚至伤心周家祖传的手艺没传下去,他常常两眼望天无声自语、那都是在向周氏祖宗认罪呢!可有什么办法、东晓亮无法重新投胎变成周家人,周翰飞周局长百分之一千不会回头扎灯,他拿定主意的时候其实谁也改变不了、这次的拆迁也一样。周万福最后是不签、不搬、但也不参加黄有桑东晓欣的反拆活动,在两难的境地中苦苦坚持着中立。

    但坚持有用吗?这个拆迁恐怕势在必行,不管黄家人如何艰难抗争不管周家东家如何仗义相守。

    好在黄有杨就要回来了,十二月二十五号。三家人都盼着那个阳光一样明亮开朗的男孩,只有他能化解目前的僵局。三天时间呢,当年的高考状元一定能想出办法。

    东晓亮缓缓踱到石狮子斜对面的城墙边,蹲下身子,搬开了墙根往上第四块砖,把口袋里一副旧手套轻轻放了进去。明光厂的工作棉手套,又大又厚,十多年了,王静收拾东西说要扔,怎么能扔?东晓亮凝视着洞中的粗帆布,慢慢阖上了墙砖。

    “后来呢?”韩云伸头望了望,城外的游人已开始减少城内的还是拥挤,今晚的灯会毫无悬念地人气爆棚。两名辅警跑进来交了三个钱包和一个手机,李惠连忙收拾登记一边招呼广播里播几遍,游客有丢东西的请到失物招领处来认领。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是东晓玫在打电话。“十万签名……政协议案……黄有杨……”东晓亮皱眉再听时,声音已经越走越远消失在黑暗中。一阵寒风吹过,头顶簌簌落下两片枯叶,东晓亮遥望着亭亭如盖的桂花树,树后不远处东厢房昏黄的灯光,心中一阵阵不安如枯叶盘旋飞舞。

    是什么回忆让师父如此难受?韩云不敢再问悄悄重又泡了壶好茶。茶香袅袅,东晓亮的眉头却并没有似平常舒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