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贰叁 蓦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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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会碰到周翰飞,黄有桑倒是在意料之中。地铁本来是他多年奋斗的目标、真的实现了。虽然代价不可谓不大。

    不过也许对于他,并不算什么代价?是自己失去母亲失去家园失去了婚姻,甚至连弟弟都不再理睬自己。

    真是有风度,居然碰见他还能含笑寒暄。

    黄有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酒就是这点好,容易入口。

    也容易醉。

    再累再伤心,醺醺然的时候都会忘了。

    这是一家日式居酒屋,名字普通地叫做“小林”,门面极小仅有一人宽窄、胖子得侧身而入,门楣上飘着深藏蓝土布白字门帘,黄有桑的个头就得撩起帘子防止迎面甩到脸上。刘伯第一次领着大伙儿来的时候亲自站门下捧着帘子,一边高声吆喝“噫啦吓咦吗噻”日语欢迎光临,同事们嘻嘻哈哈笑着“请多关照!”然后二十几个人将屋子塞满,所有的桌子拼在一起好容易挤下了。还好另外有四个小小的日式包间、脱鞋跪式的那种,别的客人不至于无处可坐。

    最好吃的是一味海鲜汤,小茶壶似的汤罐,倒一盅喝下去鲜得舌头都掉下来,一罐汤一壶酒常常就混一晚上,在这间榻榻米的小屋里。开始的时候不好意思,点两样贵的刺身寿司放着、基本到走时也是一动不动,老板很贴心,自动改成半份,或者一碗蒸鸡蛋、同样小小的一盅。

    总带着第二天的新闻稿或者一本书,一边喝一边翻看,并不愿意自己的头脑空闲,那样太苦、太想他。

    还想妈妈,想弟弟。

    “我妈临走说什么了吗?”曾冷冷地问他。他送来两个大箱子,装着东厢房里的古书琴谱字画匾额,好容易进了宿舍的窄门。还有一张库房的收条,存有红木架子床三张花梨木圈椅四把琴桌琴凳茶几等等写得密密麻麻,原来拆迁前他特意把屋里的家具物什都先搬出去了。想讥讽老王老钱其它几家是否一样待遇话到口边又咽下,变成了询问妈妈的遗言。他有一刻失神两眼望着虚空张张口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并没多看自己一眼。是知道不可挽回吧?从医院抢救室开始自己就当他做仇人,打骂吵闹离婚发狠话“一辈子不原谅”,追悼会和葬礼上斥他是“凶手”赶他出去,在一切可能的场合对他对那场拆迁口诛笔伐……是不可挽回,永不。

    妈妈会说什么呢?骂他忘恩负义六亲不认?不会,妈妈的性格最是温婉谦和又极知识分子地清高含蓄,再难再苦也不会口出恶言。有杨的脾气就像妈妈,对周翰飞一肚子愤怒最后居然闷声不响,葬礼结束就提前回美国了,只是再不理睬姐姐和曾经的“姐夫”。

    有杨……钱包里是那张小时的全家福,原本放在案上的镜框里、周翰飞送来的箱子里镜框已经裂开,索性取出来放在了钱夹中。黑白的小照,姐弟俩拥着母亲站在中华门前,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鼓鼓囊囊的象两坨小沙包,笑得憨憨地没心没肺。“别动哦!笑一笑!一、二、三!”妈妈那时候还年青呢,三脚架上爸爸的老徕卡相机遮住了半边脸,按完了快门赶紧奔到姐弟俩中间,温婉的声音在冬日的晴空下回响。

    黄有桑凝视着发黄的照片啜着清酒,视线渐渐模糊。

    “欢迎光临!”门口的声音好不熟悉。黄有桑怔了怔,刘伯怎么来了?嘻嘻哈哈的一群人中“请多关照”居然是许怡。

    三个同窗之间算她最波澜不惊,自毕业后一直呆在省台做法制栏目,最早几年默默无闻,随着经济急速腾飞、各种法律法规渐渐与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百姓的法律意识不断增强提高,节目渐渐红火起来,现在“法规我知道”也是集团的看家栏目了。不过因许怡为人低调含蓄常在幕后,难得亮相就是当年两个同窗的“拆还是保”辩论赛上客串过一回主持,所以远不如黄有桑何天使那么家喻户晓。

    今天又聚餐?不会,聚餐一定会叫自己。是哪个业务单位的应酬吧?黄有桑不禁好奇,谁请得动刘伯、现在的“刘台”?被请吃饭也这么强势,反客为主带人来这种小馆子!听着外面一群人纷纷入座寒暄声说笑声越来越响,黄有桑恋恋不舍地收起照片有些烦躁地阖上钱包,犹豫半天还是起了身。自己已经吃完了而他们刚开始,这会儿不出去打招呼时间长了更不好出去,总不能闷在这里硬等他们结束?

    “啊哟!有桑你在这里!”许怡第一个看到,老远地迎上来拉住黄有桑的手,吃了没?一起坐吧!一桌子的人纷纷回头七嘴八舌地招呼,只有刘伯打横坐在首位抬头笑了一笑不吭声,笑得意味深长知道她不乐意碰到自己这帮人。

    很意外,竟然是钟山设计院的,贾振华为首、赵宁郑涛王勇韩羽,都是旧相识。如此黄有桑到不好谢绝众人的邀请,与周翰飞的糗事天下知闻,干嘛要显得心虚?即使后来听周翰飞说,其实那天早晨陈磊和王勇都晓得自己留宿在屋里,怕对方不知道拆穿就拼命演戏为两人遮掩,后来各自悄悄向周翰飞邀功让他哭笑不得;再后来同事变成了副局长,这个事就再也没人提了。黄有桑脸不红心不跳地坐下来,位置被摆在刘伯与赵宁中间,刘伯侧头又笑了笑抬手将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倒上日本酱油、抱歉似的,倒让黄有桑怔了怔。

    听下来不是多大事。贾振华诉苦,钟山设计院堂堂大设计院、几十年历史的老设计院,现在日子不好过啊!这么红火的建筑市场这么多房子在盖,可院里的业务这么冷清甚至萧条!论设计水平论资质名声,钟山设计院比哪家差?不服气啊!所以请刘台帮想想办法,宣传宣传,还有最近省里市里有几个奖在评选,帮造造舆论,争取捧几个奖回去。见刘伯不说话,贾振华连忙又是劝酒又是加菜又回头斥老板,“带快点儿!带快点儿!”“好了好了”女侍者一阵小跑,送上刺身海带醋拌生虾各式拿手小菜。日本料理有个好,重在食材本身的新鲜美味加工程序简单,很快就大大小小摆了一桌,装饰着绿草红花白萝卜好看得诱人食指大动。刘伯的胃不好新闻工作者的常见毛病、要了加热的烧酒,众人自然跟随赞同于是都喝烧酒。黄有桑不好说自己刚才已经饮了不少清酒,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夜晚在外独酌总有些怪吧?只好也捧起了烧酒。

    几巡酒下来气氛渐渐松弛,众人的话都多起来。自几个奖的评选聊到了石城公司和陈磊,不出意外地一片羡慕嫉妒恨。中国十大杰出设计师!他凭什么?肯定花钱买的!他那几下画图的本事还不是和我们院,呃,主要和赵工学的?王勇愤愤然地说,那几个所谓“经典”项目,石城花园石城商场啥的设计思路都是沿袭以前院里的老项目,毫无新意!

    “不能这么说。住宅小区百货商场都是常规项目,以住得舒适用得放心为基本原则,不能太别出心裁。”赵宁轻声道,“所谓大巧若拙,这几个项目的业界口碑还是不错的。”顿了顿又道:“而且因为自己设计自己建造自设计时就考虑到了施工队伍的实际能力和优势弱点,所以工程进展迅速而顺利、石城公司就是靠这几个项目发展起来的。”赵宁是上司而且是顶头上司,王勇不敢争辩可是面上神色显然是不服气,郑涛和韩羽凑在一起低声议论,依稀听到是讲陈磊过往的不光彩历史。

    黄有桑低头闷闷啜了一口,觉得有些头昏。那时候陈磊在院里也算勤勤恳恳的吧?与周翰飞为了那个明城墙保护规划的设计废寝忘食,后来是连署名都没有才愤然下海,并且走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在王府酒家聚餐的时候就公然宣称。在座的好几个那晚不是都在吗、王勇、韩羽?当时自己没有勇气也罢了何必今日嫉妒别人?黄有桑摇摇头自顾自喝酒,想起那晚发生的种种事情、那一句“我心匪石”、忍不住仰头猛灌了一杯。众人谈得正热闹没人在意,独刘伯顺手提壶替她又斟满了酒盅、也并没看她。

    “哎,没想到哇!”贾振华长叹一声。当年院中的无名小卒现在成了大老板!再这样下去,我们要去找陈磊讨饭了!

    许怡是个直性子,大概听到这里实在不耐烦了忍不住道:“贾总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到今天这个局面呢?”

    “为什么?”贾振华愣了愣。“体制问题嘛!我们国营单位全靠硬碰硬的,他个体户行事自由毫无约束毫无底线,该送的送该花的花出钱出力上下通吃,当然行事方便名利双收!”

    “你讲话可要负责任,送啊花啊这些不好乱说的!有凭据吗?”许怡的职业本能对这些违法乱纪的话题极敏感:“而且什么叫出钱出力?出力指什么?”

    “我敢说当然就是有根有据。”贾振华也是喝多了,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儿简直象吵架一样。“不信你去查查石城公司!一查一个准!请客送礼不算在内!存款房子的都有!我们怎么可能比得过嘛!我堂堂总工,请客吃饭还不能超标呢!”

    黄有桑一口酒噎在嗓子里差点呛着,连咳了几声只好起身去洗手间,身后贾振华的嗓门还是毫无顾忌。“那些脏活累活名声不好的活,陈磊跑在前头出力嘛,不都是为人顶缸!我们也想啊,可是我们不能违法乱纪更要注意影响不能让媒体批评不能挨骂,我们能怎么办?”

    “贾总羡慕陈磊挨我们骂?”刘伯终于开口,带着嘲弄:“我们许大记者黄大记者都在,这个容易啊!”黄有桑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水龙头水声哗哗,黄有桑清清嗓子又簌簌口,外面的答话消失了。一抬头镜子里多了个人影,是赵宁,有些迟疑地等在身后。黄有桑连忙往边上让了一让:“我好了,赵工。”

    赵宁并没有上前洗手,犹豫着轻声道:“黄记者以前住在状元巷的对吧?最好关心一下那里的新项目。”说着快步闪进了坐厕间“哐当”拴上了门。黄有桑怔了怔不好上前追问,出了卫生间正好经过前台便将自己小包间的帐结了不想待会儿与钟山的人争抢,人说了“不能超标”呢。居酒屋老板姓林是个日本归来的华侨,在店里总穿着日式甚平趿着木屐,平日默不作声地在台后做寿司、再熟悉的老客也不主动攀谈,黄有桑总觉得他是个有来历、书上形容叫“栽过跟头”的?这时见黄有桑结账,小林理解地冲她笑笑、有意无意地望了眼仍在高谈阔论的贾振华。

    黄有桑回到座上,话题仍然围绕着钟山与石城的竞争,连郑涛向来话不多的也诉苦石城公司设计师的待遇好多了,“出门有公司车、至少可以打的、哪象我们公司,贴几张出租车票问这问那、经常给打回头!”

    刘伯皱了皱眉,堂堂省级电视台的老总一般人轻易见也见不到,时间宝贵、就听这些鸡毛蒜皮的抱怨?许怡笑道:“贾总工,你们员工真不拿我们刘台当外人嘛!不过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设计院之间的竞争我们媒体没法干涉啊!您和我们刘台是老朋友,能帮忙的大家一定帮,不过能力有限、帮不上的您也别见怪哈!”

    “许记者客气了。我们今天冒昧打扰、当然不是为了解决与石城公司的攀比。”一直沉默的赵宁忽然开口,依旧轻声细语地。“我们院的设计水准不敢说全国最高但肯定是排得上号的,应对市场竞争绰绰有余。问题出在哪里?多年不变的大锅饭机制造成设计师普遍积极性不高是一方面,这是钟山内部问题,相信院里能够逐步改善。”

    赵宁顿了顿,环顾着已被吸引的众人,最后视线落在刘伯这里,语调益加诚恳。“但是更大的一个问题,是现在所谓‘市场经济’的导向。市场经济到底是什么,就是要大家唯利是图、为了一己之利无视大局无视百姓所需吗?我们院的业务原则一向是高标准要求自己、宁缺毋滥,设计理念则要求在严格遵守法律法规的基础上、以人为本。为建筑实体提供依据只是设计的第一步,必须要充分考虑用户住户物质生活的需要以及精神生活的需求,必须要着眼大局使建筑的内在功能与外界条件有机结合。因此无论总体布局还是设计构思都务求全面,建筑形式、体量层数、日照交通、色彩材料固然要与环境融合,使用功能经济结构也要结合当地历史文化背景、力求形象和配置与周围协调。所以,”

    赵宁说的有些艰难,“所以有相当一部分项目,我们觉得不该做的开始就婉言拒绝;还有相当一部分,因为周详的设计规划导致建设成本高、甚至无利可图,委托单位觉得不满意,一改再改仍然觉得达不到他们‘赚钱赚大钱’的目标,重新去找别的设计院。为什么呢?这些年随着市场化进程的加剧商品房市场的开放,房地产开发的巨大商机吸引了众多目光,可是恕我直言,整体缺少有效的管理机制,造成的现状就是各方面积极投身参与开发、然而都只为了自其中谋取最大利益,甚至包括,”

    在刘伯鼓励的目光中,赵宁鼓足了勇气继续说下去,“甚至包括施政者,也是在改革开放的大浪潮中急于改变城市旧貌、成就所谓国际化大都市,比起周期长投资大的新区开发在市中心建高楼大厦更容易,所以才会有了一百幢高楼的想法、才会有了一个又一个老城区改造项目,有了所谓‘以开发带城改’,把城市面貌交给开发商、交给一个个开发项目。结果呢,就是出现了相当多的败笔,不少开发商唯利是图!中低档小区是在法律法规中钻空子、在有限的土地上盖最多的房子,宁可违法最后认罚款也要多盖、反正赚的钱远远超过罚款;配套设施能省就省、绿地空间能挤就挤,比如跑马山地区、一大片高层住宅区因配套完全跟不上变成‘卧城’,居民们叫苦不迭不断到政府门前闹事,很多居民花费了毕生的储蓄背着贷款到头来买了不能住的住宅,多少人哭闹责问、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样的房子怎么能让盖出来的?”

    赵宁见众人听得认真、刘伯微微颔首,又接着道:“而高档住宅走放肆奢华之路,抢夺公共资源侵占百姓空间,最典型的就是同泰山上的维多利亚湾,位置体量高度风貌无一不违规,好好的同泰寺被压在高楼下!说开发商是港商,港商就能无视法律法规、就能盖得随心所欲?”

    黄有桑动了动,维多利亚湾,很久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那个夏日的午后,欢天喜地地奔进去、天昏地暗地跑出来,那之后,就再没有快乐再没有幸福。朝北的小房间后来做了书房吗、阳台上到底种了什么花?烧酒又一杯灌下去,当年的痴心爱人怎么会成了陌路?黄有桑仰头使劲眨眨眼睛。

    “象这两种情况的离谱设计,都绝不会发生在钟山设计院。作为设计师作为设计一室的负责人,我一直要求我们的员工在这个芜杂混乱的大环境中不要迷失自我、要能继续坚持道德精神操守,绝不能在设计中盲目逐利甚至与民争利。”赵宁诚恳的话语中不乏骄傲又满是无奈:“然而这份坚守在目前的大环境中很难很难。所以恳请刘台,如何拨开迷雾让上至政府下至百姓明白真实的现状?最起码的,理解应该造什么样的房子?尤其南都现在定位在著名古都、历史文化名城,什么样的建筑才与之相符?”

    刘伯皱眉不语,确实这十来年城市建设发展迅猛,大大小小的问题还真不少。赵宁说的对,法律法规本身不完善,而有限的法规在实际中又常常被无视,盖房子第一步应该看的、政府郑重其事强调的《城市规划》有几个开发商认真看认真遵守?有关历史文化保护街区的保护范围和风貌协调范围,设计的施工的考虑过吗?都当成了“鬼话”!新房子数量多质量低,在有限的老城区空间中见缝插针零散分布,交通、环境和市政服务设施的状况日趋紧张,山水城林的生态破坏严重,相当多的老百姓有意见。在这中间开发商取得了巨额利润,维多利亚湾香港人这样唯利是图为赚钱不择手段恐怕已成了大部分开放商的共性。

    而石城公司短短十多年时间自个体户发展到这么大规模,最大原因就是房地产开发的暴利,贾振华的话虽带有偏见嫉妒可刘伯也相信,真要查的话一定有问题。比如当年状元府的拆迁那么急急忙忙充当先锋,中间难道没有利益驱使?红石矶是典型的“以开发带城改”,状元巷那一块地果然被石城公司拍走“开发”。然而当年的拆迁找不出漏洞最后不了了之,只苦了有桑。刘伯眼角余光瞥了眼爱徒,黄有桑停止了独饮正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赵宁眉尖微蹙似在思索,维多利亚湾的名字可能触动了她,更主要的她向来就关切国事大事不平事、生性不喜柴米油盐婆婆妈妈吧?说她心胸阔大是对的、说她不切实际不食人间烟火也有道理,与亲民细致接地气的小家碧玉何天使正好相反。也许状元之后就该这样?

    众人的注视中,赵宁的声音渐渐高起来:“钟山设计院的困难和出路是小事,南都的将来是最要紧的。要知道盖出来的建筑物将会几十年几百年杵在那里,唯利是图的、粗制滥造的,终将成为城市的耻辱;对城市整体规划造成的损伤,更是颠覆性地不可挽回!”

    一片寂静,无人说话。黄有桑暗暗叫好,赵宁这番话诚恳真挚不卑不亢,打动了铁石心肠的刘大台长,只看一眼黄有桑就知道他准备管这事了。果然刘伯身体往前倾了二十度,问道:“除了维多利亚湾,赵工说的都有例子吗?具体到什么程度?”

    赵宁有些迟疑,望了望贾振华。黄有桑笑着插口:“盖的人都不怕丑,我们说的人有什么好怕?”赵宁似乎没听出她语中“我们”的含义仍旧望着领导。贾振华打了个哈哈:“赵工说的在理啊!不过刘台,都是一个城里本行本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太得罪人的事也不大好吧?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刘伯笑了一笑,往后坐回身体不再说话。黄有桑有些奇怪,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怎么会是朋友?贾振华说这个话即使是酒话,也真不懂事,南都话叫“不上路子”,当我们电视台是什么、这是你钟山设计院找上门来的啊!望了望一桌冷场,赵宁满面担心王勇等茫然无措许怡撇着嘴毫不掩饰轻蔑,只好笑笑说建议可以做成介绍型节目,导游一样,走过南都城里的各种风景建筑,好坏穿插其中,客观叙述把具体数据列上,交由观众评价。

    这个好!贾振华真是喝多了,猛地一拍桌子:“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们设计院经得起这样的考验!我有这个自信!啊,赵工?”赵宁含笑点头,王勇郑涛韩羽见两位领导赞同也忙附和,黄记者的这个方法客观实在不偏不倚云云。黄有桑不禁苦笑,学建筑的情商都这么低吗?可是有杨,还有周翰飞……

    “不偏不倚过奖了吧?”刘伯摇摇头站起了身:”好了就这样吧!黄大记者答应做了就不要烦了。”语气平淡,听不出应付还是不耐烦。众人不敢再说,贾振华示意王勇去结帐发现黄有桑自己的先付过了,不禁又韶了一番:黄大记者,你看,我诉苦是当您自己人……云云。

    出了居酒屋,许怡的丈夫吴教授居然接到了门口,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走了,黄有桑望着成双的背影正有些出神,耳边刘伯突然说:”你搬到凉月湖边上了?上车吧,带你一截。”

    当年拆迁黄家没有签约、置换的新居也一口拒绝,周翰飞送了折算的货币拆迁费到宿舍被黄有桑赶出去,无奈请东晓亮联系黄有杨,黄有杨也不要,最终办了张黄有桑名字的存折放在银行里,三十万元巨款。黄有桑在集团宿舍一住好几年与刚毕业的年青人同进同出,旁人看得别扭她只若无其事,直到去年年终奖拿了个大红包还有些获奖的奖金,终于买了凉月湖旁的一间单室套,上班虽然远好歹算自己的窝。本来小林居酒屋就在朝阳门旁步行十分钟的距离,黄有桑总是喝完了清酒慢慢散步回家,不过此刻能早点摆脱贾振华之流也自高兴,爽快地坐进了奥迪车里。小车快速穿过朝阳门,右转弯两分钟就到了小区门口,黄有桑轻声谢过下车回家,不想刘伯吩咐司机等在门口陪她下了车,甚至帮她拎过了公文包装着书和文稿、还蛮重的。

    五月的夜晚微有凉意,月光下夜风吹得湖水波纹如、湖畔的杨柳轻拂浅草,不知是鹧鸪还是夜莺咕咕叫着与湖中的蛙鸣遥相应和,不远处的朝阳门巍峨矗立,南侧的城墙蜿蜒在眼前曲折弯向正阳门方向。“你知道凉月湖其实是古代护城河的一部分?”刘伯随意望着古都美景闲聊。“凉月这个名字一般人认为是因为湖面的形状而来,所谓凉月如眉嘛,也有人说、当年有个叫凉月的姑娘。”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清酒烧酒都是后劲大、何况喝了两种、还都喝了不少?黄有桑坚持敷衍到这会儿只想一头倒在床上或者埋进浴缸里泡着,偏偏恩师兴致这么好快半夜了谈什么“凉月姑娘”!这会儿有个“田螺姑娘”才好呢,赶紧把浴缸热水放好。

    黄有桑的思绪歪歪倒倒,如她此时的步履。维多利亚湾,刚才吃饭谈维多利亚湾呢!高跟鞋蹬了一天真想一脚甩掉啊!隐隐约约地,远处有缥缈的音乐,唱的什么?

    “据说凉月姑娘貌美如花心灵手巧,”刘伯花白的两鬓在月色下柔光丝丝毫无白天的锋锐凌厉,一本正经地编着故事。黄有桑呵呵笑起来,“肯定还勤劳勇敢、威武不屈、坚贞纯洁。与隔壁的阿二哥两情相悦,拒绝了富豪公子、不对、拒绝了蛮横的朱皇帝,与阿二哥男耕女织双宿双飞……”口中胡乱说着一侧身见刘伯凝视着自己,不禁有些脸红:“今天干嘛老瞧着我?”

    “这样多好。”刘伯轻叹一声,神色温柔:“经常笑一笑。别把自己逼太狠了。”“哪儿有……”黄有桑忽然住了口。走得近了乐声渐渐清晰,是城墙上有人在听歌漫步。

    蓦然回首中  欢爱宛如烟云

    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

    只在恍惚醉意中  还有旧梦

    熟悉的旋律在晚风中悠悠飘荡,朦胧夜色也随同婉转幽怨。黄有桑怔怔立着,一阵阵恍惚。眼前绵延高耸的城墙巍峨严整,墙上青草颤动藤叶密布,与歌声一样熟悉。五六岁吧?几个小伙伴就一起日日在城墙下玩耍,与有杨与东晓亮与他笑闹着追逐,之后一同上学读书学外语背诗经看金庸谈林徽因,再后来与他在墙上墙下并肩漫步喁喁情话、只觉得人生志得意满甘甜如蜜。

    那么多的好时光呢?

    今天碰到,含笑寒暄“周局长在这?”

    不是不滑稽的。

    悠悠夜风皎皎月光,黄有桑突然悲从中来。甚至说到维多利亚湾,都要装得若无其事!那本来是与他的家、是爱的港湾!

    刘伯静静站在一旁凝视着爱徒。月色如银,远较常人宽广的额头莹光剔透,明澈的双眸泪珠晶莹欲滴,瘦削的身形在巍峨的城墙前更显伶仃,不知哪一天眼角也有了隐约的皱纹。刘伯情不自禁地伸臂轻轻揽住柔声道:“傻丫头,别苦了自己。有教授在呢!”泪水哗地夺眶而出,黄有桑伏在教授的肩头哭起来,近二十年第一次。眼前的人是师亦是友、似父亦似兄,在此刻,若城垣一样可以倚靠。

    意识渐渐模糊。小伙伴们追逐着,有杨叫“姐!快来!这里有桑葚!”自己拉着东晓亮让他教抖嗡“你看你看怎么就不转呢”周翰飞坐在垛口旁捧着本英文书望着远处的长江叽叽咕咕地背诵,忽然侧身揽住自己深深吻下、甜蜜而纵情,那修长粗糙的手指抚过脖颈抚过脊背,一阵阵幸福随颤栗喷涌。

    难道你从此真是别人的丈夫?

    泪水又倾泻下来,象那年水灾的大雨一样。你为了救我性命都不顾,为什么可以共死、却无法同生?

    “傻孩子别哭了。天亮啦!”耳边温柔的嘬哄又熟悉又陌生。空气中有久违的科隆水味道、还有煎鸡蛋、烤土司……

    他回来了!

    黄有桑猛地睁开眼,床前真的是白衬衣的身影!挺拔轩昂,素底白花窗帘中透过缕缕晨曦,照得白衬衣雪白灼目。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黄有桑喃喃地自语。是在做梦吧?

    “哦?”白衬衣回过身:“是吗?”

    刘伯!黄有桑腾地红了脸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拉紧被子一只手摸了摸身上。穿着内衣!昨晚发生了什么?黄有桑暗暗叫苦拼命思索,可是宿醉后头疼得恨不能割下来,最后的记忆是在湖边城墙下伏在他的肩头痛哭。刘伯的肩头?黄有桑不确定地望了望四周,满面愁苦。

    单室套不大就三十几个平方,本来是通敞的一间,黄有桑用家里的红木七宝隔拦在中间,将卧室简单分离,外面就是厨房卫生间,餐厅自然兼做客厅书房。摆了些领回来的老家具,古拙大气的风格与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格格不入,塞得只觉拥挤。但怎么办呢?祖传的东西难道丢在我手上?黄有桑无可奈何。心爱的古琴草草撂在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琴之为器,其声正其气和其形小其义大,如得其旨趣则能感物。志躁者感之以静志静者感之以和,和平其心忧乐不能入,任之以天真,明其真而返照动寂,则生死不能累”,妈妈的温言教诲自小牢记,可现在看到琴想到这些话只觉得刺目。当年那一场大吵大闹的控诉中,静啊和啊真啊平啊统统不剩,被人骂做疯子呢。

    就这么还有不少大件如架子床大橱高箱圈椅条几等没地方,黄有桑只好问东晓亮借了灯彩厂的一间仓库放着、不定期地去擦拭保养,常常一边擦着核桃油一边落泪、更一边痛恨周翰飞。

    “早餐好了,起来吃点儿吧。”黄有桑从不知道刘伯有如此家居的一面,象另外一个人:“你冰箱里的东西比我家里的还少。咱们俩这点倒挺象,都是简约主义。我找了半天只有鸡蛋面包,想下楼去买早点又不放心你,先这么吃吧。”刘伯越是温柔黄有桑越是胆战心惊。两人本是师生是上下级,关系再好也有个度有个界限,不合适如此暧昧。

    可是昨夜的事,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突然门铃响,东晓亮的粗嗓子在喊“黄有桑!黄有桑!”

    糟糕!约了东晓亮!黄有桑悚然一惊,酒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