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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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这话说的就是现在的浦东,还有金融界。山外有山,不去尝试,永远不知道我们可以做得有多好。

    9月底,赵辉参加了2017年金融投资理财博览会。博览会汇聚P2P理财、互联网金融、期权、期货、黄金、外汇、贵金属房地产投资、海外移民、第三方理财,数百个理财项目,看得人眼花缭乱。名片满天发,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都是自来熟。赵辉不喜欢这种场合,一结束便匆匆逃了出来。路上他接到一家财经杂志的邀约,说要采访他,谈谈“上海1号”的项目,还有支行今后几年的重点规划。“浦东支行连着几年被评为S行的全国模范分行,您还入选了去年的上海金融领军人才。方便的话,想听听您对金融界整体走向的看法。”记者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知道这位赵总向来低调,不爱接受采访。果然,赵辉虽未拒绝,却也说得不多,着重讲了支行下一步的规划:“国内银行起步晚,目前在海外并购融资这块还未涉足,其实很有潜力可挖。就像浦东的高楼,早几年有金茂大厦,觉得怎么那么高啊,后来又有了环球金融中心,想这下应该差不多了,可没几年,‘上海1号’就在筹建了。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这话说的就是现在的浦东,还有金融界。山外有山,不去尝试,永远不知道我们可以做得有多好。加上现在政策环境又好,国家鼓励国有银行‘走出去’,去年国内企业对外投资增加了几十个百分点,大部分是通过海外并购形式,但一般都是找国际投行操作。可惜啊!这方面国内银行不缺实力,缺的是经验,还有信心。谁能够把这块做好,就能拓出一片新天地。”记者听得激动无比。赵辉却是点到为止:“我认识不少圈里的朋友,比我能干,也比我会聊。我推荐两个给你。”转了薛致远的名片给他。记者便笑:“薛总上过几次我们杂志了。您的名片,还是他给我的呢。”赵辉也笑:“那就让薛总再推荐几个给你。他比我在行,认识的人也多。”挂掉电话,刚好一条微信进来,说曹操,曹操到,竟是薛致远:“我和老张他们打赌,说你肯定拒绝采访。赌一包烟。”赵辉回过去:“你赢了,问他们拿烟去吧。”薛致远打个笑脸:“下个月老同学聚会,他们说让你当司仪。”赵辉道:“找个专业的吧,您薛老板还缺这点儿钱?”是指薛致远应承了,那天一应开销都是他的。薛致远又打个笑脸:“我出钱,你出人。前几年同学聚会,你因为出国没赶上,班上那些女同学都懊恼得要命,嚷着下次不来了。这次一说你当司仪,出席人数就有保证了。”

    国庆节后,陶无忌便去业务部报到了。讲起来还是实习,但相比三个月前,已有些尘埃落定的意思了。十几个新人,分配各自不同。近一半人原地踏步,照旧在前台。几个人去了行政部门,像人力资源部、科技部、总务部、办公室什么的。会计部也去了几个。到业务部的除了陶无忌,还有程家元。照一些过来人的意思,其实还是行政部门好,稳当,没风险,晋升机会也有。但放在年轻人眼里,自是有些不屑的。“稳当”和“平庸”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有风险才有成就感。至于晋升机会,业务部门哪里没有了?支行几个老总,统统是业务部门出来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便是那些关系户,后台再硬,再怎么也要走个形式,基层部门转一圈才好意思往上挪。这是流程,也是规矩。

    临分配前,实习生们聚了一次。十几个人,便是个小小社会。有人称心,有人失意。酒也是有人喝得多,有人喝得少。程家元破天荒地没有喝醉,任凭那几个嘴欠的借酒装疯,说他“朝中有人好办事”“青云直上”,他也只是笑笑,不辩解,也不狼狈。他与胡悦相邻坐着,席间一直道“你这么优秀,是领导没眼光”。胡悦被分在前台,本来也没怎的,被他这么一直安慰,倒有些别扭了。她朝陶无忌做个鬼脸,陶无忌回了个笑容,表示“理解”。陶无忌冷眼旁观,觉得程家元对胡悦其实是有些依赖的。他那样的个性,只有在胡悦面前,才能坦然些。在旁人眼里,三人俨然是极要好的。实际上胡悦更像是两个男生的黏合剂。若没有她,单单陶无忌对着程家元,往往是要冷场的。

    结束后,先送胡悦回家。叫不到出租车,地铁站又不近,三人索性走一段,天气不错,也好散散酒气。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因是闹中取静的一块,连车也很少。这便是浦东与浦西的不同之处了。浦西即便是时辰再晚,地段再偏,也是充满烟火气的,弥散着人与人之间狎昵的气息,又像烧熟的麦秸发出的香味,踏实、温润。浦东则是另一番景象,世纪大道再宽阔,东方明珠再绚烂,终究是有些“偏”的。隔一条黄浦江,这个“偏”字,来源于历史、地理位置,也与心理有关,还有惯性,所以便有些剑走偏锋的意思。也正因为如此,今时今日的光景,便越发难得,是别样的空灵,有些出世的味道。几十年前,又有谁能猜到浦东会是如今光景?这便是上海,表面上柔和,内里却有些不羁的意思。嘴里不说,手底下却是怎样都敢去试,实打实去做,不管不顾的。说到底需要胆量,还有气度。这里该是怎样,那里又不该是怎样,上海人不信这些,只信自己双手去搏。黄浦江是一面镜子,这边是澄黄的调儿,影影绰绰,说不尽的旖旎风情;那边陡然光线大亮,正是旭日升起的方向,真正是从新开始。这新陈交叠的分寸,上海也是把握得极好。

    “你们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干什么?”程家元忽道。

    陶无忌沉吟着:“不好说。”

    “我多半还在前台。”胡悦笑笑,“不过你们两位就难讲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无忌嘿的一声:“瞎讲。”

    “那我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谁混得最好,就请客吃大餐。”胡悦提议。

    “我没问题,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耸耸肩。

    “不管是谁,到时都不准赖皮。”胡悦向两人各要了一百块钱,“先存在我这里,明年谁赖皮,一百块没收,还要罚请双倍。”

    两人答应下来。

    到业务部没几天,陶无忌便做成一笔大单——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说要存五百万到行里。陶无忌自己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几时发的名片,竟有人找上门。客户经理讲究到处跑业务,拉存款,也拉贷款。五百万数目不算大,但部里几十个客户经理,一个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来乍到,能拉到这样一笔,自是相当可喜。他师傅姓关,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见状便说他是烧了高香:

    “你晓得吧,做我们这行是靠感情投资的,谁手里没几个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请人家吃饭打球K歌,逢年过节还要意思意思,保持联系维持感情,人家才肯把单子交给我们。像你这样,零基础零投入,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就是运气好到天花板。”

    “是瞎猫碰到死老鼠。”陶无忌谦虚道。

    “信贷这行,偶尔做成一笔没啥,关键要有常性。客户要靠养的,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像我们的小孩,要捧着他,侍候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他,保护他不被别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银行?国有银行、外资银行、地方银行、民营银行,还有那么多财务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机构,网上的网下的,这个宝那个宝的。钱给你还是给他,全靠你一张嘴两条腿。——晓得了吧?”老关在业务部待了近二十年,级别不高,经验不少,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业务部不像前台,因为业绩靠自己跑,便有些各顾各的架势。程家元跟着一个姓马的师傅,这人与老关不太对路,据说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笔单子,明里暗里便有些竞争的意思。老马住在静安区,上只角,而老关是奉贤那边拆迁过来的,口音也隐隐带着本地味道,人前人后,老马便自我感觉好许多,视老关为“乡下人”。两人是业务部的元老,带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还要多。流水的徒弟,铁打的师傅。时间久了,两人便都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纪,讲话便愈加不上不下。那口气,不能对领导发作,也不甘闷在肚里,便拿徒弟发泄,诸如派个苦差让小伙子跑腿,自己做不成便怪小的经验不足,指桑骂槐,夹枪带棒,等等。其实是气苦,五十多岁,勉强混个技术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无忌还好些,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连个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一次,老马居然当着苏见仁的面,拿起桌上几张资料兜头朝程家元扔过去:“生性点儿!”苏见仁只看一眼,便走开了。程家元也不吭声,默默把资料捡起来,放回原处。陶无忌倒有些替这父子俩难受了。那样九曲十八弯的尴尬,钝刀剜肉似的别扭。

    苏见仁做了七八年业务部经理,以他的背景,混成眼下这样自然算是失败。不出意外的话,看样子他要在业务部干到退休。他自己倒无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太平平就是胜利。儿子幽灵似的出现,让他吃惊过一阵,但很快他也就不在意了,每个月按时付抚养费,经济上从未让那母子俩吃亏,他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了。女人是当初父亲相中的,他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去相亲,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又稀里糊涂地离婚。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不上心。唯独一桩,是他摆在心尖上的,怎么也放不下。有一阵,他只当自己已淡忘了,直至遇见周琳,才晓得,他到底是放不下的。一样的眉眼,连神情也一样。初见她时,恍惚间他还以为李莹又活过来了,连年纪也与李莹走的时候相仿。与她目光相接那瞬,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翻来覆去想的便是,老天爷可怜他,又把李莹送回来了。

    周琳是南京人,三十多岁,某私营服装公司的高管。托了朋友的朋友,找到苏见仁,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资金周转不灵,要贷款。苏见仁查了一下公司资质,不具备放款条件。换了别人自然是一口回绝,但眼前这张脸……他无论如何要帮忙争取一下。行里上上下下打探一圈,他人缘本就普通,过气的高干子弟,花花公子一个,多少是有些遭人嫌的,谁也不愿帮他这个忙。偏偏周琳那边盯得紧紧的,一口一个“苏总”“苏大哥”,叫得他心猿意马。便是不为这个,他也早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替她办成——他把所有的人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咬牙,将薛致远的电话给了周琳。

    “这个家伙,人品一般,但说不定会有办法。”话说得不甘不愿。

    再见到周琳,是一个月后,大学同学聚会。周末,某五星级宾馆的大包厢。除了特别忙或是混得特别差的,江浙沪周边一带的,基本都来了。二十多个人,S行的倒占了五六个。苏见仁到得最早,过了一会儿,赵辉和苗彻也到了。彼此打个招呼,各自坐下。赵、苗二人在大学里便是好友,相比之下,苏见仁要疏远些,便是平时在行里见到,也是淡淡的。赵辉还好些,苗彻是棱角分明的个性,脸上写的就是心里想的,连客套话也懒得敷衍。

    “女朋友没来?”苗彻径直问苏见仁。

    苏见仁嘿的一声:“你替我介绍?”

    “还用我介绍?谁不晓得你苏公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一见面就损我。”

    “不是损你,是捧你。”

    “行啊,”苏见仁耸耸肩,“那我就当补药吃了,谢谢你。”

    旁边几人过来,与三人寒暄。都是六七年不见的,甚至更久,大家模样变了不少,几句话一说,名片一发,便清楚彼此的境遇。金融这行,时间空间上差不得一丁半点儿,往往昨天身家亿万,今天就成了瘪三,上午还是横着走,下午咣当一下就被掐进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彼此都清楚这个道理,讲笑话似的讲着人生如戏,但摊到自己身上,照旧是勘不破。当年班上四十来个人,最牛的一个家伙,做到过副部级,几年不到就销声匿迹了;一个得癌去世了,据说光留下的房产就上亿;一个去了香港做投行,娶了个TVB明星太太,隔三岔五便上八卦周刊;也有几个不济的,到现在还在基层打混;S行这几个,属于中等偏上。国有银行胜在一个“稳”字,也吃亏在这个“稳”字上。有个当年成绩垫底的朋友,一直不上班,单靠买卖房产便赚了不少,限购令下来,稍稍收敛些,但也不怕,先是一动不动吃房租,去年要换别墅,便和老婆离婚,再复婚,买进卖出,最后每人手里捏着两套房,存款照样七位数,还省了房产税。一年工资是多少,一套房子的差价又是多少?这是个讲不清的时代,一会儿是胸有成竹,一会儿又成了举棋不定。变得太快,让人都来不及反应。同学间聊天,几乎每人都会长叹一声:“看不懂啊——”

    薛致远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侍应生开门,他与周琳双双而入。他穿着正式,登喜路的条纹西装,巴利的尖头皮鞋,头式清爽。周琳则是一袭露背黑色长裙,头发盘起,妆容精致。两人出现那瞬,众人都怔了几秒,目光先是集中在周琳身上,随即又齐刷刷朝赵辉看去——赵辉浑身一震,酒杯落在地上,摔碎了。

    薛致远牵着周琳的手,缓缓走近,俨然明星登场的架势。约好六点,他足足迟到了三刻钟。要的便是这个气势。薛致远心知肚明,今晚的受关注度,一半要靠身边的女伴。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也是惊呆了。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人,居然会长得那么像。从严格意义上讲,周琳比李莹更漂亮些,李莹是温婉居家的气质,周琳则要妩媚跳脱些,从成熟男人的角度看,自是更有魅力。当年追李莹,薛致远没尽全力,班上二十多个男生里,他家境条件是倒着数的,成绩也是普通,说自惭形秽或许过头,但至少是底气不足。因此,今晚同学聚会带上周琳,便有了格外的意义。漂亮女人是男人的体面,尤其是有渊源的漂亮女人。当然,除了这层,薛致远自身也是发光体。致远信托公司成立不到三年,经营得风生水起,在座众人,十个倒有六七个买了他的产品。薛致远赚足真金白银,也赢尽口碑人心。都说薛致远是贫家子弟白手起家的典范,有眼力有拼劲,也有手段,而且还肯帮人。老同学有困难,他只要能做到,那是绝无二话的;助朋友发财、借点儿钱调个头寸什么的,一般没问题;还有像苏见仁这种,朋友的朋友有难,也是能帮就帮。

    薛致远想到这里,忍不住朝苏见仁看去,与后者目光相接。两人其实都算是隐忍的了。薛致远是忍着不笑,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苏见仁则是忍着不发作,把怒气和眼泪往肚里吞——很有意思了。当年读书时,两人一个宿舍,关系糟糕。苏见仁倒不是故意摆高干子弟的谱儿,关键那时年轻,想什么便说什么,行事做人都不顾忌。而薛致远那样的处境,自然是异常敏感和脆弱的。往往是,一个得罪人而不自知,一个受伤害了却又说不出口。当然也有抖落包裹的时刻。是因为李莹。薛致远的情书写到一半,不知被谁抢了过去,本来也没啥,一笑了之的事,偏偏那天苏见仁告白失败,一肚子闷气,见了便道:“我都被打回来了,凭你还敢痴心妄想?”男生的心眼儿,说大很大,说小又实在是小。那天两人为了这句话,居然大打出手,一个下颌骨被打得骨折,另一个更绝,头重重撞在桌角上,硬生生撞成了脑震荡。两人都被学校记了大过,从此再无交集,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这几年稍稍好些,到底上了年纪,又在同一座城市,面儿上总要过得去才是。周琳是苏见仁介绍来的,乍一见她,薛致远还有些迷糊,猜不透姓苏的是什么路数,几句话一说,再一想,便清楚了。苏见仁是真心想讨好这个女人,有些慌不择路了。薛致远一口答应下来,话还说得很漂亮:“老苏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周琳自是千恩万谢。在百度上搜一搜,圈内再打听一下,她晓得眼前这人才是帮得上忙的,便不再缠着苏见仁,一心只奉承这位薛先生。苏见仁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也只是随意应付。苏见仁早知会是这种结果,但电话里听她敷衍的口气,仍不免伤心,想,这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那个女人——”苗彻望着不远处的周琳,忍不住摇头,“太不可思议了。”

    赵辉嗯了一声,强自按捺着,继续吃盘里的沙拉。

    “李莹有妹妹吗,从小失散的那种?”

    “据我所知,没有。”

    “肯定是同父同母,否则不会这么像啊,”苗彻兀自纠结,“简直一模一样。”

    赵辉不说话,挑起盘里一个小番茄,放进嘴里,然而咬的力道不对,一股鲜红的汁水喷出来,直溅到邻座人的脸上。他忙说声“对不起”,拿纸巾给那人擦拭,心里晓得自己今天是有些失态了。从摔碎酒杯那瞬开始,他和薛致远、周琳一起,便成了全场的焦点。赵辉脸上强自镇定,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偏偏苗彻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赵辉放下刀叉,霍地站起来。苗彻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肚子不太舒服。”

    赵辉说完,径直去了洗手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想被来来往往的人行注目礼——见到他,清一色地神情不自然,用力过猛的态势。敬酒,寒暄,说场面话,偏生这些一样都少不了。赵辉都有些后悔今天来了。他坐在马桶上,调整呼吸。外面陆续进来几个同学,聊着聊着,自然而然地,聊到周琳,接着又带到他身上。

    “他女儿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唉,生下来就得病,夫妻俩怕她将来没人照顾,又生了个儿子。谁晓得李莹走得早,只剩他一人照顾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啧啧,也作孽。”

    “女儿多大了?”

    “二十来岁吧,儿子也读高中了。”

    “唉,这是命。人拼不过命的。”

    赵辉早习惯了人前背后的这些嗟叹。当面不提,看你的眼神里或多或少带些异样。其实也分厚道与不厚道。厚道的,只是同情、怜悯;不厚道的,还掺杂着别的。当年那些追求李莹的男生,到头来一个个落了空,对他不能说完全没有恨意。亏得他做人做事挑不出岔儿来,大家公平竞争无怨尤人,便也勉强道贺,只说“羡慕”不说“恨”。后来的事,他总觉得是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大玩笑。前面十几年太顺了,重点高中到重点大学,顺顺当当地念书,顺顺当当地进了银行,顺顺当当地娶了校花,不到三十岁就评了正科,如花美眷,前程似锦。女儿初出生那阵,也是极欢喜的,生得白净可爱,像极了母亲。可谁知直到两岁,女儿依然不会走路不会说话,连“爸爸”“妈妈”也发不出音。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不啻晴天霹雳——竟是先天性视网膜劈裂,加听力障碍,间接影响智力发育。医生说耳朵可以戴助听器,还好些,但眼睛没法治,基本就是个半盲人,视力会越来越差,将来能做到走路不撞墙就算好的了。李莹应该是从那时起落了病根,隔三岔五便说胸口疼,但也没心思细查,全家都乱套了。等到女儿四岁时,夫妻俩商定,再要个孩子。父母总有老的一天,女儿这个样子,将来必须要有人照顾。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所幸儿子倒是健康。稍稍安定些,单位体检,李莹被查出肝癌,已是晚期,没两个月便走了。赵辉现在回想,都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阵子的状态,诸如“伤心”“糟糕”“绝望”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甚至有些羡慕妻子,虽然得的是恶毛病,但好在时间短走得快,也没吃多大苦。他便不同了,连眼泪都流得不尽不爽。有时候能够痛快哭一场也是件奢侈的事,要天时地利人和,气氛到位才行。那种欲哭无泪的痛楚,蚀骨钻心的窝塞,真正是比死还难过——亏得是走过来了。

    等人离开了,赵辉出来,洗手,顺便把脸也洗一下,再出去,拿了些吃的。他正与苗彻边吃边聊,薛致远挽着周琳过来打招呼。

    “老同学啊老同学,我不过来,你们只当没看见我,伤心伤心。”薛致远开着玩笑,替几人介绍,“周琳小姐,新怡服装公司高管,美貌与能力并重。赵辉、苗彻,这两位可不得了啊,一位是S行浦东支行的老总,一位是审计部的高层,都是上海金融界的中坚力量,如日中天啊,呵呵。”

    “那是真的不得了。幸会幸会。”周琳递上名片,“以后还请两位多指正。”

    “不敢当。”赵、苗二人也分别递上名片。

    “薛老板最近红光满面,发财了。”苗彻说薛致远。

    “哪里,小打小闹,入不了您二位的法眼哪。”

    “你自己说,‘致远二号’今年翻了几番了?前两个月都上财经杂志封面了。这还叫小打小闹,那我们干脆都别干了,退休等死吧。”

    “退休好啊,”薛致远趁势接口,“退休就到我这里,一起干,凭两位的能力,我们兄弟三人合作,还不其利断金?”

    “又来了,”苗彻嘿的一声,“又来挖社会主义墙脚了。早跟你说了,我们啊,就是捧铁饭碗的命,结实、经摔。像薛老板您那种水晶饭碗,不是人人都捧得上的,心脏吃不消。再说了,三十九楼刚跳下去一个,想发财,也实在没那个胆子。”

    此言一出,几人都停顿一下。连赵辉都瞥了苗彻一眼,似是觉得他不该提这个。戴副总也是财大毕业,早几年入行的学长。金融这行,进监狱的有的是,自杀的却极少。今晚戴副总的话题是禁忌,倒不是没人好奇,但终归校友一场,落得那般惨死,各自心里有三五分明白也就罢了,又何必多提?苗彻自知失言,打个哈哈,岔开话题:

    “我们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不耽误薛总发财。”

    “你们啊,就是太谦虚。”薛致远摇头道,“我知道,国有银行是好,稳当、保险,但眼下这个社会,太稳当也有缺点,好多机会就是这么溜走的。我是替两位惋惜,说句老实话,当年班上这些老同学,论智商、论才干,你们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赵兄,”他说着,转向赵辉,“大学三年级就在《财经界》上发表论文,当时轰动整个学校,不得了啊!在《财经界》上面发文章,这连系主任都未必能做到。”

    “呀——”周琳惊叹道,“这么厉害!”

    “豆腐干文章。其实也是不知天高地厚。”赵辉笑笑。

    “还有最近圈内的头号话题——‘上海1号’银团招标,据内部消息,牵头行很有可能落在S行浦东支行。带队的便是这位赵总。”薛致远叹道,“一套融资方案做得相当漂亮,可以拿出来当教科书的,方方面面都顾全了,上头喜欢,下面也拥戴,不服不行。这可是浦东发展的大事啊,中国第一高楼,设计方案上写得清清楚楚,‘绿色、智慧、人文’,市委书记亲自审定的设计方案,要写进政府年报的。了不得的大case。做成这笔大单,也只有我们赵总不声不响,换了别人,各路媒体,线上的线下的,早闹得满世界都晓得了。”

    “哪里。”赵辉谦道。

    “还是那句话,致远这扇门,永远为两位打开,随时欢迎。”薛致远举起酒杯,与二人相碰,又对苗彻道,“开瓶茅台,算在我账上。”

    苗彻爱喝白酒,听了也不客气:“好啊,你薛老板送上门让我敲竹杠,不敲白不敲。”

    赵辉礼貌地与薛、周二人碰杯,余光瞥见周琳在看自己,没来由地,心里一痛,什么东西被撕拉一下,已结了痂又剥开,新肉并未全长好,热辣辣地生疼。好在两人很快便离去,他放下酒杯,坐下,竟差点儿扑空,打个趔趄,脸上想做得自若些,却是僵的。

    苗彻看在眼里,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没事吧?”

    他摇头:“没事。”

    “老薛这人啊——”苗彻叹了口气,想说“不厚道”,忍住了没出口。换了他是薛致远,自是不会带酷似李莹的女人参加聚会,戳老同学的痛处,轧自己的台型(方言,轧台型意为出风头)。他记得当年薛致远并不是这样张牙舞爪的个性。一众男生里,他是格外地低调,极少发声音。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如今他才要加倍地补回来,当年追不到的女人、得不到的尊重,统统要显露一番。

    周琳去洗手间补妆,走出来,见苏见仁等在走廊上。她停下来,叫声“苏总”。

    “好久不见,周小姐。”苏见仁道。

    “是啊。”

    苏见仁朝她看,猜她应该是不想久谈,满肚子的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刚才听薛致远与别人聊天,才知他在帮周琳公司筹备上市事宜。企业要募集资金,上市是个好办法,但操作起来比较困难,牵涉的事情太多太复杂,尤其是中小企业。听口气,薛致远应该是有八九成把握。说到底,做这种事靠的是胆量、人脉和财力,这三点,姓薛的都不缺。苏见仁有些气馁,却连个发牢骚的由头都没有。

    “那个……上市的事,还是要考虑清楚,别惹什么麻烦。”苏见仁说完,便觉得不妥。果然,周琳看他:“苏总有什么好建议?”有些嘲讽的口气。

    他无言以对。周琳是年初找到他的,整整半年搞不定的事,人家薛致远几周就办成了,他还在这边说风凉话。换了是他,也会觉得这人没劲。

    “我是真的想帮你——”苏见仁有气无力的。

    “我知道,”她点头,“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国有银行是比较麻烦,我懂的。再说薛总也是你介绍给我的,你是我的恩人。”她很认真地道。

    “我借给你的那笔钱——”话一出口,苏见仁便想打自己耳光。说这个干什么?

    “明白,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周琳神情不变。

    苏见仁几乎想哭了。当初贷款迟迟批不下来,他觉得内疚,自掏腰包借了她一百二十万。她要写借条,他死活不收。现在是有些急了,怕她不念他的好,他才会鬼使神差提这个——他又怎么可能会催她还钱?苏见仁委屈极了。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人,他竟像个孩子了,一直做傻事说傻话,一直懊恼。

    周琳转身离去。苏见仁兀自在原地待了半晌,抽了根烟,得而复失的感觉,难受得竟有些想笑了。苏见仁回到大厅,偏偏薛致远还要招惹他,拉他到角落:

    “最近挺空啊——我看你正经事干不成,拉皮条倒是把好手。”说完耸耸肩,做出开玩笑的模样。

    苏见仁先是不语,忽地一拳抡过去。薛致远被打得后退几步,踉踉跄跄,撞在服务生身上。

    咣当!一堆餐盘跌落在地,摔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