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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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东东停了几秒,转身朝外走去,到门口又停下,却不回头:“爸,人生到底是怎样的?是您平时跟我说的那样吗?”

    追悼会那天,上海是40℃高温。今年创纪录了,连着一周都是40℃。大厅里却冷得彻骨。空调开得低是个原因,再加上那样的场合,本就透着寒意。主持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生得瘦瘦小小,声音脆得像是撑不住。苗彻写的悼词,说到一半,苏见仁的前妻便晕了过去,几个女眷扶起她,拿风油精给她嗅。赵辉与周琳站在后排,听苗彻说“我与他同窗四年,同事二十多年”,鼻子酸了一下,低头去看脚尖,眼镜上沾着些雾气,拿纸巾擦拭。周琳伸手过来,与他相握。他依然不抬头,做了个“我没事”的手势。苏见仁的遗照挂在正中,平常基本不戴眼镜的人,竟挑了张戴金丝边眼镜的,浅色衣裤,站在树下,笑不露齿,很有些书卷气——真正是苏公子了。

    吴显龙也送了花圈。本来托赵辉带过来,赵辉没搭腔,他便另外叫人送到殡仪馆。“兄弟,”他对赵辉道,“如果这个世上有谁是我真正想守护的,你肯定算一个。”

    晚饭在浦东一家餐馆。老板经营丧葬一条龙,从医院到豆腐饭,跑进跑出的都是亲戚。凶肆生意,却也忙得脚底飞起。喝完糖水,端菜上酒,再把来宾的回礼挨个送上。碗碟、毛巾、糕点。苗彻与赵辉、周琳一桌。席间,苏见仁的几个兄弟姐妹过来敬酒。“谢谢——”大姐说着,眼圈红了。旁边有人问人找到没,是说肇事的司机。大姐说,牌照是假的,车速又快,监控里什么也看不到。众人都叹息,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早晚能抓到。苗彻斜地里一只酒杯递过来,与赵辉一碰,没头没脑地说道:“为这话干杯。”

    “今天不开会吧?”临走时,苗彻冒出一句。

    “周六。”赵辉道。

    “那行,待会儿聊几句。周六比周日好,聊晚了也没事。”苗彻飞快地说完,问周琳,“——借他一晚上,行吗?”

    周琳朝赵辉看了一眼:“你们随便。”

    地段有点儿偏。两人就近找了个韩国小馆,点了啤酒和炸鸡。“最近流行这么吃。”苗彻道。赵辉为他倒上酒。也不碰杯,各自喝着。“老苏下个月过生日,他月份小,下个月才满五十一。”苗彻肿着隔夜的眼泡,叹口气,把酒一饮而尽,朝赵辉看,“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聊天吗?”不待他回答,径直道,“其实我跟你根本没什么好聊的——我就是想看看,今天晚上你会是什么表现。杀完人,再去参加这人的追悼会,看着他变成一缕烟。听别人说‘天网恢恢’的时候,还要做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对着最要好的朋友,谎话张口就来,眼不眨心不慌。老赵,我就是想看看,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赵辉摇头:“该说的话,我跟警察都说了。就算再问一百遍,还是那句,我什么都没做。我叫他到办公室,是因为他认识中央美院的老师,我想让他帮东东搭个桥。至于那辆车是哪里来的,车上是谁,为什么要撞他,是存心还是意外,我完全不知道。”

    “深更半夜聊孩子画画,还专门跑到办公室。你们没手机?没加微信?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苗彻哈的一声。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赵辉看着酒杯,有些累。声音发涩。

    “晚上千万别做噩梦。”苗彻想这么说,忍住了。喉咙口吊着几千几百句话,竟完全说不出来。眼前这人,二三十年来无话不谈,比亲兄弟还亲,此刻竟想结结实实抡上一拳。像科幻电影里那些特效镜头,一拳打出身体里的黑影,魔鬼或是别的什么异灵,人才能恢复正常。魔鬼附身——苗彻一直念叨着这个词。从接到同事电话,说老苏出事了,直至现在,苗彻依然有些回不过神,像做梦。110电话是赵辉打的,警察调了S行的监控,苏见仁九点一刻走进赵辉办公室,十一点整离开。一切正常。人是当场死亡,肇事车辆没有开车灯,撞人后也没有丝毫停留。苏见仁手里有一幅被血浸透的油画,落款是“赵东”。画上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脸颊圆润,向外伸开双臂,眼里闪着光。那是另一个世界,触手可及却又深不见底。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像无线电波,频道加了密,别人收不到,只说给她爱的人听。

    “题目叫《妈妈的拥抱》。”——赵辉记得,那天晚上苏见仁对着这幅画看了半晌。那瞬,赵辉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内疚充斥着。对苏见仁,也对李莹,还有东东。像溺水的人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到头来终是这一根。黔驴技穷,只有他自己清楚,却又屡试不爽。苏见仁望着画的神情,虔诚得像个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辉知道他会挑这一幅。

    东东也被叫到公安局问话。那是出事的第二天。赵辉陪在旁边。回去后东东问他:“干吗要把画送给苏见仁?”他反问:“你不是想当画家吗?帮你介绍个名师不好吗?”东东破天荒头一回,用有些狐疑的眼光看他:“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关系?”赵辉迎着他:“没错,如果不是我把他叫到办公室,他就不会碰到这场车祸。”说这话时,周琳也在,替蕊蕊缝一粒掉了的扣子。她低着头,似是没有听见父子俩的对话。夜深时,她告诉赵辉:

    “苏见仁赌球,欠了高利贷一大笔钱,利滚利,七位数跳到八位数。他还不出钱,准备跑路去毛里求斯。你说,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他?”很认真的神情。

    “什么?”他一时没听明白。

    “很快消息就会在网上传遍。赌球,欠钱,跑路,被高利贷追杀。大家会知道,这事跟赵总你没关系,所有对你不利的传言,都会因为这个事实而不攻自破。”

    “阿哥设计的?”赵辉忍不住苦笑。

    “准确地说,是他拜托我设计的。”周琳停了停,“——苏见仁一直有赌球的习惯,而且赌得不小。这是真的。我甚至还知道他最近投了哪两支球队。”

    “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赵辉有些痛苦地说,“我知道老苏去世,你也很难过。我宁可你骂我几句,甚至打我几下。”

    周琳摇头。“这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她说到这里加重语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关系,我也不在乎。对我来说,除了你,别人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那晚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就是紧紧拥着。赵辉闻到她头发丝里淡淡的清香,玫瑰花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丝绸睡衣里。她轻抚着他的后背,一遍一遍地。唯有这样,他才能勉强睡着。十几年来,他从未如此地依恋一个人。她比他年纪小得多,他从未将这层意思对她提过,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尤其是她与他这样的组合。旁人只当周琳是小鸟依人,爱他的才,也贪他的权。其实她倒更是他的支撑。纤纤素手,替他撑起一片天。女人的力气,是巧劲,四两拨千斤,又是润物无声。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最后,苗彻这么问他。三五分酒意,刚刚好。有些high(兴奋),脑子却还清楚,理智也在。彼此不致太难看。

    赵辉不语。是真的累。说什么都累。不想解释,也不能发泄。索性沉默着,陪他喝完最后一杯酒。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赵辉听见自己有些涩然的声音,“你不必为难。”

    “我不为难。”苗彻说完这句,拿出皮夹子,在桌上留下几张钞票,起身走了出去。

    赵辉没回家,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坐了一夜。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吴显龙的。最后发了一条微信:“兄弟,放心,后天照样上你的班。一点儿事没有。”赵辉懂他的意思。那天从医院出来,赵辉径直去找吴显龙:“有用吗?这样有用吗?”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以至于说到一半便呛得咳嗽起来。吴显龙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慢慢讲。“阿哥,”赵辉调整了一下情绪,“撇开人命不谈、法律不谈、道德不谈、做人的底线不谈,统统不谈,我们现在只谈利益——你这样做,对我们有一丁点儿好处吗?狗急都会跳墙,你是在逼他们摊牌。”

    “不会。”吴显龙说得很有把握。

    赵辉原地站着不动,朝他看,沉声道:“他,是我同学,一个宿舍住了四年的同学,却活活地死在我眼前。我亲眼看到车子从他的身上碾过去,全都是血——”说到这里喉咙哽住,霍地背过身。心口那里像被刀刺中,疼得直冒冷汗。深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他提醒自己克制。几十年的惯性了,碰到再大的事也要沉住气。

    吴显龙沉默了几秒,道:“他是个定时炸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条人命。”赵辉低低道。

    不久,中学生油画比赛公布入围名单。东东以一幅《黄昏的雪山》跻身决赛。为了这幅画,吴显龙带他在云南待了近十天,在玉龙雪山脚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才拣定“黄昏”这个主题。雪山的黄昏是有层次的,晚霞嵌在云里,像匠人手里的秦糖,一根根丝抽出去,成了各种形状。界限分明,却又缠缠绕绕。吴显龙白天陪他,公司有事便回上海,办完了再飞过来,那几天六七个来回都不止。吴显龙设宴为东东庆祝,把赵辉的父母也请了过来:“也好久没一起热闹了,沾东东的光,大家聚聚。”吴显龙称呼赵辉父母“阿爸、姆妈”,亲自派人接送,结束时还送了赵辉母亲一条爱马仕的围巾。“姆妈,”吴显龙叫得亲亲热热,“阿弟的姆妈,就是我的姆妈。趁现在身体好、跑得动,多出来吃吃白相相。”

    吴显龙向赵辉展示一套样板房的照片。“老南市区,靠近西藏南路,放在过去是有些偏,现在也算黄金地段了。明年底交房。我留一套八楼的给阿爸、姆妈,小高层,两室一厅。小区门口就是超市和菜场,离医院也近。养老是没话说的。”瞥见赵辉嘴巴一动,抢在前头拦住他,“阿爸、姆妈现在住的房子没电梯,年纪大,上去总归不方便。中介我来找,现在置换,时机刚刚好。明年底房价有一波大涨,错过这轮,以后内环的新房子,起步价每平方米十二万。”

    “毛头很贴心。”赵辉姆妈对儿子道。

    “老邻居嘛。”赵辉笑笑。

    隔天,赵辉把八千块钱给吴显龙。“吃饭的钱,该我来。还有那条围巾。阿哥替我做东,替我孝敬父母,不好意思。”

    吴显龙没接:“我们之间,算不清的。”

    “我知道。没有阿哥,我根本活不到今天,几十年前就被火烧死了。”

    “没有你,我到现在也就是个小包工头。二十多年前的五十万,放到现在是多少钱?以你的为人,帮我到这一步,我就算天天请你吃饭,天天送你妈围巾,也不过分。”

    赵辉沉默着。

    “兄弟,”吴显龙在他肩上拍了两拍,“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个世上有谁是我真正想守护的,你肯定算一个。有你,就有我。有你,才有我。这辈子,阿哥不管对人家怎么过分,对你肯定是真心实意。你可以在心里骂我一千遍,就是一点,不要把我当外人,不要不睬我,要永远当我是兄弟。”

    赵辉去了趟杭州。每年分行都有疗养指标,他从不去,今年是个例外。招待所在西湖边上,硬件设施一般,但胜在地段好。窗户打开,正对着苏堤,一池荷花开得娇艳。杭州分行一个姓王的副总,原先是浦东支行的财务部经理,也是财大毕业,跟赵辉关系不错,邀了他喝茶。老王当初晋升时遇到些坎坷,后来调到杭州才提了正处。“撇下老婆孩子好几年,还不知道啥时候回上海——没你命好。”赵辉劝他:“各人有各人的运气。上海摊子大,人多是非多,不如你在这西子湖畔喝喝茶来得惬意。”这人知道赵辉与顾总的关系,话里多少有些那意思,眼看着下半年职务评定就要启动,能升一级最好,就算升不了,人总该回上海才是。“都是校友,自己人——”连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个盒子递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只纯金的小老鼠,眼睛上嵌着两粒碎钻,倒也别致可爱。“听说蕊蕊的眼睛好了,爷叔不能当面恭喜她,心意总要表示一下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小姑娘属老鼠,属相是顶有福气的——”赵辉自是不收,话说得很实在:“不收你东西,大家交情摆在那里,有机会还能替你争取一下;收了东西就等于贴张狗皮膏药在嘴巴上,想说也不敢说了。”老王只得作罢,苦笑:“你还是老脾性。”赵辉停了停,问他:“听说苗彻也在杭州?”他点头:“大前天到的。”压低声音又道,“你们俩都是老脾性不改。苗大侠一来,杭州就连着几日雨下个不停,愁云惨雾,气氛相当沉重。”

    这人也是老门槛了,看出赵辉这趟来杭州,其实是为了苗彻。“两兄弟闹矛盾了?”他问赵辉。赵辉顺着他:“所以托你做个和事佬。”老王会意,当晚便邀了苗彻出来。“老朋友难得碰个头。”当初大学里组社团,文学、乐器、体育、戏曲……五花八门一大串,苗彻是班委,学校规定班委必须参加社团,苗彻挑来挑去,没有合适的,索性自己组了个相声团。响应的人几乎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便是这位仁兄。两人做了几年的相声搭子,苗彻逗哏,这人捧哏。联欢晚会也上过几次,效果竟也过得去,算是填补了学校曲艺这块的空白,意义重大。因此这人相邀,老搭档一场,苗彻也不好拒绝。说好只是坐坐,到了饭店,才发现赵辉也在。

    “校友,又是老朋友,这算不算是‘他乡遇故知’?”老王一拍桌子,夸张地道。

    “还‘久旱逢甘霖’呢,诗背得这么溜,你怎么不去当作家?”苗彻嘲他一句,转身便要走。老王死活把他按下:“来了好歹喝杯酒再走嘛,杭州是我的地盘儿,给我点儿面子。”

    “于公,你是被审行,请审计人员吃饭属于违规;于私,我也没心情喝这杯酒。”苗彻面无表情地说完,正要离开,赵辉已抢在前头站了起来,对老王道:“晚上我约了个朋友,先走一步。你们玩得开心些。”朝苗彻看一眼,见他大剌剌地重新坐下,拿过菜单:“现在好了,苍蝇被赶走了,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尽管端上来吧,肚子饿得很。”

    赵辉沿着苏堤散步。周琳打来电话,告诉他两个孩子都很好,东东在家画画,她陪蕊蕊上名著赏析课:“今天上的是《红与黑》。小姑娘出来问我,于连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告诉她,于连其实有点儿像蒋芮。”赵辉听了笑起来:“这招旁敲侧击不错。”周琳也笑:“你这个亲爹只知道和稀泥,恶人让我来当。”赵辉纠正她:“上海话不叫和稀泥,叫捣糨糊。”周琳嘿的一声,又问他:“心情好点儿没?”赵辉告诉她:“刚被人家赶出来。”周琳停了停:“——几时回上海?”赵辉说:“你要我几时回来,我就几时回来。”周琳笑道:“我不催你,你自己看着办。革命靠自觉。”

    挂掉电话,赵辉收到老王的消息:“我把他灌个七八分醉,你再过来。”

    “干吗?乘人之危抢他钱包?”赵辉开玩笑。

    “喝醉了好说话些。兄弟俩哪有隔夜仇?”老王趁势问,“你怎么得罪他了?”

    “工作上的事,其实也没啥。苗大侠就这个脾气,你懂的。”

    杭州之行有些莫名其妙,像个笑话。赵辉在高铁上回想吴显龙的话,“我不会让把柄落到他们手里的”。是说那个视频,苏见仁存在优盘里,吴显龙连优盘带手机,还有他常用的电脑加笔记本、iPad、MacBook,凡是带存盘功能的,变戏法似的统统搬了过来。“他居然没做备份。优盘里就这个视频,还中了病毒。笔记本里存的全是A片,iPad里也有。吃不消这人。”吴显龙口气里带着调侃。赵辉是真的有些吃惊了,问他怎么弄到手的。“兄弟,我说过,薛致远是前车之鉴,我不会洗干净屁股等人家来抓。”说这话时,吴显龙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榔头,对准优盘狠狠地砸下去。那晚两人聊到半夜。吴显龙向赵辉讲述当年做水产运输,手下有个驾驶员,开车技术不错,手脚却不太干净,有一次偷偷把货调包,送到目的地时一堆死鱼烂虾,害他赔了五千多块钱,差不多是小半年的盈利。“当年那小子二十岁不到,平常阿哥长阿哥短,跟我挺亲。一共有三次。我没戳穿他,心想事不过三,如果再来一次,就不客气了。谁知他竟真的没有再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阵子他老娘生重病,急需用钱。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他跟了我二十多年,从小鲜肉变成大叔,好几次我眼看着就要变成穷光蛋,一无所有,他都跟着我,忠心耿耿。有些事情我不用多说,只需露个意思,他就能帮我搞定,是我最得力的手下。”说到这里,吴显龙停顿一下,“——那天晚上,开车的就是他。”赵辉不语。吴显龙说下去:

    “他后来跟我提起过调包的事。我装作不知道,说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他说:‘阿哥你不用骗我,我晓得你是老屁眼(方言,意为精明能干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他问我为啥不计较,换了别人老早翻毛腔(方言,意为生气)了。我说可能是因为从小被家人扔在上海,所以特别害怕别人不理我,我受不了朋友对我说,拜拜,以后各走各的路,受不了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我想创建我的世界、我的王国,可是如果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这样,害怕得不得了。你们可以看我不顺眼,打我、骂我,甚至踩扁我,但是,千万别离开我。”

    那晚赵辉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最后吴显龙喝醉了趴在沙发上。赵辉拿过毯子替他盖上。吴显龙兀自絮絮叨叨,甚至还编了个故事,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吓唬一下苏见仁,是那人收了竞争对手的钱,故意陷害他,才把人撞死的。“——就是之前那家拍地的公司,被我摆了一道,所以想借这机会报复我。”他很诚恳地看着赵辉,嘴里散发着呛人的酒味。赵辉都有点儿替他难过了。绕那么大一个圈,其实真正想说的,就是最后那句——“千万别离开我”,忒孩子气了。故事像时下流行的脑残狗血剧,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但还是打动人。编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是搭配好的。什么人听什么故事。一个萝卜一个坑,逃不掉的。一句“千万别离开我”,看似普通,却不偏不倚,正中赵辉的命门,奇经八脉,统统被制住,又酸又麻,连带着眼圈都红了。赵辉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没原则的人,想到“原则”两个字,又忍不住笑。这当口儿想这个,不是讽刺是什么?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胸口那里挠,火辣辣地生疼,又是一种牵丝攀藤的钝痛。吴显龙大着舌头说到东东:“你说,他决赛画些什么好?”赵辉道:“看他自己。”吴显龙道:“这孩子聪明,也许真能成大器。”赵辉叹道:“爹妈都望子成龙,这世上真正成龙的又有几个?”吴显龙看着他,嘴角咧了一下,似是想笑。眼皮耷拉下来,到底是屏不住了。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肚皮上一放,喃喃道:“我六十多了,除了你们,什么都没有。”——总算是睡着了。许久,赵辉把手抽出来,替他将毯子再盖严些。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知了声。半夜了,还是闷热。

    过了几日,赵辉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自己是油画比赛评奖小组的工作人员:“请问,您是赵东同学的父亲吗?”赵辉挺意外:“有事吗?”那人问:“决赛作品你们已经交上来了是吗?”赵辉更是奇怪:“没有啊,孩子还没画呢。”电话那头停顿一下:“那只有麻烦您亲自来一趟了。”

    到了那里,工作人员递给赵辉一个大信封:“您自己打开看吧。”赵辉接过,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叠起的画纸,展开,正是那幅《妈妈的拥抱》,血渍斑斑,皱巴巴的,几乎要碎开。“赵东”的名字旁加了一行黑色的小字:“我爸爸是杀人凶手”。旁边还坐着几个人,都朝赵辉看,眼神透着异样。赵辉停了几秒,把画重新塞进信封:“——可能哪里出了点儿岔子,这个我带走。谢谢。”

    东东连着两天都没回家,电话里说是跟同学去崇明野营。“哪个同学?”赵辉很少这样追问。“你又不认识。”电话那头口气有点儿硬。第三天又是一个电话。“看通宵电影。”懒洋洋的语调。赵辉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发颤,那瞬有些撑不住,想大声道“小赤佬你给我滚回来”,话到嘴边,成了不温不火的一句:“好,自己当心点儿。”

    凌晨两点,东东回到家,没开灯,径直走到自己房间,抓了几件衣服塞进包里。出来时瞥见阳台上有个黑影,先是一唬,随即才看清是赵辉。“爸。”他叫了声。赵辉做个“嘘”的手势,示意他轻声些。东东走过去,见父亲手里拿着半截烟,穿着背心短裤,倚着栏杆。“不是看通宵电影吗?”东东顿了顿:“——看到一半就出来了。不怎么好看。”赵辉吸一口,烟头上亮了一下,朝他手里的包望去:“又要走?”东东不吭声。

    父子俩伫立在黑暗中,各自不动。半晌,赵辉沉吟着,挥了挥手:“我像你这个年纪,也离家出走过。没事,想走就走吧。自己去体味人生。你也不小了。”东东停了几秒,转身朝外走去,到门口又停下,却不回头:

    “爸,人生到底是怎样的?是您平时跟我说的那样吗?”

    赵辉以前也想象过这样的时刻,与儿子认真地探讨人生,聊一些从男孩到男人必须思考的问题,打破象牙塔的束缚,深刻全面地剖析社会,实打实的,不说空话和废话,同时又把伤害降到最小,尽可能温和、客观地帮助他了解世界,引导他前行的方向,让他懂得,人生许多抉择都不容易,包括每一次尝试、坚守、迂回,甚至是妥协。他希望儿子对未来始终怀有憧憬,永葆赤子之心,却又不至于走太多弯路,吃太多亏。他想让东东知道,爸爸爱他,爱这个家,爱到无法形容。他想说的有很多,多得能说上几天几夜,恨不得一股脑儿塞进儿子的脑袋里——但绝不是现在。

    东东的背影,被路灯拖得时长时短,很快便淹没在黑夜里。赵辉站在阳台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像此刻静不下来的思绪,被凌晨的风扯成烟圈般的一缕一缕。如果有面镜子,他猜想镜子里的人必定是脸色青灰,眼睛布满血丝,胡茬延展到鬓角,落拓得像个瘪三。他走到儿子房间,打开抽屉翻看衣物,计算儿子这次出去的天数。床头装着李莹照片的相框被儿子拿走了。赵辉在儿子床上坐了一会儿,随即躺下来。枕头上有儿子的气味,半大男人的腻腻歪歪的头馊气。他以为这个晚上注定不会成眠,谁知没有,辗转反侧一番,到底是睡着了。

    次日去浦东支行开会,赵辉特意到业务部转了一圈。程家元坐在位子上,见他进来,脸色一变。大家都站起来,叫“赵总”。程家元动作慢了半拍,却又用力过猛,腿后侧撞到椅子,咣当一声,椅子向后倒在地上。他慌忙扶起。赵辉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程家元本能地一让。旁边人都看着。赵辉停了停,瞥见他额角那块胎记,因此刻的情绪而愈加颜色分明。忽想起那晚苏见仁气不过的模样:“我儿子,哪里输给别人了?”只几秒,又黯淡下来,“我有责任。要不是我,他会比现在更好。”——赵辉觉得,这父子俩情绪复杂时,眉宇间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样,像倔强,又像任性,底气却又不足。那幅画的事,赵辉本来还有几分存疑,现在看程家元惶惶的样子,自是敲定了。也难为这孩子,温室里长大的花,竟也能想到那样血淋淋的招数。被逼出来的。赵辉望了他一会儿,将他按回座位:“坐。”程家元木木地坐下,眼睛不看他,身体是僵的。赵辉停顿几秒,这青年脸上所有熟悉的因素,都触动着他此刻无法言说的心境。半晌,赵辉微微侧身,靠近他耳边,柔声道:

    “你爸爸,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