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十一章 庆长 这里如此之美
他们认识已5年。她32岁,他45岁。她从未注意过他的年龄。他跟她在一起,身心如同热烈少年,为她竭尽所能提供能量,如同即刻被逼到角落消耗殆尽。他是带来火焰的人,不会熄灭,只会把她炙烧成灰烬。
庆长知道必须再次做出选择。她遵循内心指引行动,其实一早知道选择何在。如果一条道没有走到黑,走到死,她会执拗前往。或许,她的人生模式就是如此,上天已给过明确暗示。如同飞蛾扑火,冲向火焰的盲目和不惜是必经道路。灵魂以创痛为食并因此强韧,反复碾转碎裂,直到获得重生。
她对定山提出离婚,坦承一切。定山却为她顾虑,说,庆长,我与你结婚,唯一意愿不过是想保护你让你愉快。我能力有限制,但愿意给予你自由。只是想问你,你是否真的认为一段相爱的关系,需要为它做出俗世安排。也许它更适合作为一种理想一种仪式存在,你可明白我意思。生活伴侣需要的是理解和容忍,而非热爱。你看,我们相识近7年,从未有过争吵或怄气,我尽全力照顾你。而你和他,互相逼迫至死的个性,是否适合朝夕相处。你可想过。
她当然想过。
她和清池,性格里隐藏的强大自我一旦交战就难以和解。但如同缺陷的致命无可回避,他们对彼此的需索渴望也无法被搁置。她的理性告诉她,许清池这样的男人,只能和于姜这般温柔浅薄处处以他为重的年轻女孩共存,他并不允许女人时常以智性和个性来挑战他。她的理性也告诉她,像她这样的女子,定山是合适伴侣。他冷淡,缓慢,却怜悯和容忍她,以善良宽厚与她共存,而不以占有性质的情爱征服她。
如果涉及情爱,务必会衍生出痛苦、怨怼、失落、不足种种人性之负面。但若没有热爱和占有,没有纠缠和交战,情感也不过是形同虚设,无法抵达边界。这是矛盾的互相依存的关系。没有黑暗就没有光。
理性即使清醒自知,抵不过内心对这段关系进行实践的意志。或者说,这是她始终持有的叛逆之心。
事实上她并不认为与清池的关系,能在世俗中得着安稳。离开上海,离开历史,离开种种过往拖累和包袱,离开污泥沼泽般四处打转而无法超越的生活。这些事情,她年轻时要求自己做到,但现在知道人的卑微渺小及在某种秩序面前必败的境地。无可置疑,与清池的关系,是她挑战现实存在又一个出发点。
如同一同对她求婚的应允,见面5天的男子给了她一条可以实行叛逆的道路。虽然她最终是独行。她生命中的巨大改变都由男人带来。与其在一段安全僵滞的关系里衰老并失去力气,宁可在一段危险全新的关系里获得对自我能量的检验。最差的结果是什么。她心里想,不过是死。那又如何。
她说,定山,即便如此我也要离婚。我反复两次,如果当初你不坚持结婚,也许我们可以一直平和相处和依存。我知道这是你对我的帮助。只是我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这是我的决定。是我要做到的事。
他说,或者我们可以先尝试分居。
她说,我要跟他去香港。这歧恋会使你我内心难以安宁,旁人也不会理解。我无法以拖拉的方式过渡,只能截然一刀处理。
他说,为什么需要旁人理解。旁人不知内情,又持有什么立场来评断或干涉。庆长,一个人忠于自我就是诚实。你选择忠实于自己。我做过的选择也是忠实于自己。我们并非演戏给外界评价。
她说,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走到哪里算哪里,因为我知道前方其实无路可走。你的处境与我不同,请让你的家庭宽慰。20万的钱由我负责,你不必操心。谢谢你陪我走过这段路。事实上,我不可能再获得如你这般善待于我的朋友。
他说,钱我以后有了能力会还给你。你对我没有亏欠。只有一个理由能让我接受你决定,那就是,你与他还没有真正走到终结了断的时刻。如果抵达那一步,你自然能解脱。此刻路未完,你必须继续向前。这些挫折创痛你只能独力承担,旁人无法帮你分担。庆长,你要坚强。祝你好运。
庆长离婚。32岁生日在香港度过。
香港,又一个中转站。清池送给她大束白色绣球铃兰和玉簪,一枚用丝绒盒子装起来的白金戒指,式样简洁,镶嵌一颗浑圆海水珍珠,背后刻着他的英文名字和购买日期。庆长戴了几日,不适应手指上有东西,想收起来,但清池不允许。于是她继续戴着它,洗澡睡觉都不摘下。这一年,她是许清池的伴侣。他们开始共同生活。
住宅位于上环临近山腰的公寓。房子属于他以前在香港的朋友,长期工作在美国,把房子以便宜价格租给他。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在上环能有一套150多平米公寓居住,已算是安稳。但这无法跟清池在北京的别墅相比。他毕竟为她付出代价。无法改动房间布置,满屋子都是别人的家具、用品、装饰。对庆长来说,这个房子,不过如同一个长期租住的酒店房间,不能算是自己的家。清池没有从北京别墅搬出任何东西,除了一部分衣服和书籍。于姜留守的别墅被当作仓库,保留他以前既有生活的所有内容。
他只是的确不再回去那里,不再见于姜。把除工作之外的时间都给了庆长。
他的状态有许多变化。初初上任,工作需要付出大量时间精力做调整,日日早出晚归。45岁男人转换职业,在一个新的行业重新开始,是艰难行进。他不再是外企派到中国的高级雇员,失去住房补贴差旅报销等大块其他收入。新工作的年薪比以前高,但补贴失去很多,收入其实并没有增加。对于他一贯维持的家庭负荷和生活开支来说,依旧满打满算。
有时他会节俭。他们偶尔去高级餐厅,平时多去平民性的茶楼。吃完食物他要打包回去。庆长从来不是注重物质的人,以前跟清池在一起,因为他工作的性质被他带到各类奢侈场合,附带生活在这样的场景里,从不觉得是享受或虚荣,只是接受这些内容是这个男子生活组成的一部分。现在他失去。她发现失去的不是生活内容,而是他的个性失去余裕、慷慨和洒脱。形式上的特权被剥落之后,他的内心呈现出相应的软弱和变动。
他负担共同生活所有费用,也给庆长支出。庆长做翻译工作,杂志的活继续接,同时处理春梅一年积累的图文内容。如同在上海一起度过的两周,她照顾他生活,做家务,清理,烹饪,熨洗。之前他们从未有过这样长的时间在一起。一般三五天,最多也就两周。清池的生活总是在流动,她只出现在他的旅途中。现在才知道,即使是两个相爱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也是巨大考验。尤其彼此关系亲密粘连,个性又同等犀利而鲜明。
他喜欢房间里空气凉爽,极为怕热。每次回家,把空调打到18度以下,房间里冰冷彻骨。她不爱开空调,即使夏天,也只喜欢风扇,打开对流窗口,享受自然风。
他果然习惯佣人打扫,在家里袜子衣服随手搁置,从不注意分类和分地方放置。不收拾,不打扫。这都是女人和佣人做的事情。现在只有庆长做。庆长有洁癖,对他的漫不经心感觉不适应,这跟他的外表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
大部分精力都在工作之中,对生活并无热趣。不爱种植花草,不喜欢修修补补,不注重日常生活细节乐趣。除了工作,最享受的事情是看体育频道,睡觉,如同所有世俗男子的常规模式没有区别。渐渐他觉得去看电影、去美术馆、听音乐会之类的消遣使人劳顿。以工作辛劳为借口,时有拖延,不像以前那般积极热衷。
很多细节上恪守主观的习惯和理论,固执已见,听不进去别人想法。总觉得自己正确。时常有争论。
对待女人是自私的。也许是受西方教育的影响,注重公平和独立,觉得一些事情需要女人自己处理,他也并不愿意费心承担。不以女人为重,又需要对方处处适应他的节奏和心绪。以前经常为她开车门,拉椅子之类的事情,也并非真正与自身融为一体的服务意识,只是有意识的技巧。换言之,他有心情有必要的时候会做,没有心情没有必要的时候就会不做。
有时他希望得到孩童式的纵容,有时则希望她对他低眉顺服。自我中心的人,并不习惯体知和关心别人,却要求对方符合自己期望。他对她的需索和要求,始终自相矛盾。
如果他们要为这些细节争执辩论,生活将永无安宁。
如此种种,在三天或两个星期之内可以忽略和体谅的细节,在持续的日复一日中,确凿凸出,令人如骨鲠在喉。庆长均默默忍耐。他们之间的感情,再经受不起暴烈挫折。清池处于人生变动的转折期,人在中年末端,内心比之前更为起伏敏感。他已为她付出代价。她理应顺受。
即使生活变动对彼此个性习惯提出挑战,他们仍是相爱的伴侣。
深夜,这个男子侧身而眠,紧紧挨着她身体,额头贴着她脸颊,发出酣沉睡眠的呼吸。脖子皮肤散发出独有气味,洁净身体和香水混合而成的气味。她即使与他日日相处,还是能用心感受这有鲜明存在感的气息。百转千折,渗人心脾。他们的情感和欲望,始终保持着一种日日常新的少年风格。她看到他鬓角额头底处的白发,发丝上面是黑的,底部是白的,这白色会逐步蔓延,直到他慢慢成为一个50岁的男子。
他在老去。共同生活使他再无顾忌,充分暴露出脆弱、迟疑、退缩、畏惧。他不再是那个比她大13岁强势有力的男子,可以被期待掌控方向给予保护。相反,他渐渐成为她的男童,需求她的陪伴照顾容忍庇护。
她会在黑暗中会感伤良久。她问自己,她爱他吗。她看着他的脸,用手抚摸他的鬓角和额头,自答,当然。她爱他,就必须爱上他生命结构的所有组成部分,而不可能是择需而取。爱他的强壮,要同时爱他的懦弱。爱他的热量,也要爱着他的匮乏。接受他的本来面目,而不是用幻象去塑造这个男子。
她深爱他,一如往昔。
只是没有想过,会跟随他来到这样狭小隔绝的一个岛屿生活。
以前她跟随他多次短途来到此地。那时他们住在海边酒店。清池忙于工作,她自己搭地铁,在上环旧城区走遍所有大街小巷。坐渡轮过海,在油麻地一带老区行走游逛。这个富有活力的混乱而清洁的城市适合走路,坡道起伏曲折,山上的道路也迷人。当她确实在这里生活,她觉得轻省。脱离掉在熟悉区域的所有历史,云和,上海,一同,定山,Fiona,同事,熟人……种种负担。她本就是独来独往的人,对世俗一切没有牵挂。当然,同时她也承担寂寞。
在这个岛屿城市,没有人可以交谈,除了清池。失去工作的可能性,因为不知道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清池也不要求她出去工作。他了解和见识过她的工作,理解她的内心世界,尊重她的价值观。这是他们之间除身体之外,精神联结重要的部分。32岁的周庆长,走遍天涯海角,在现实社会里不合时宜,如同一个遁世者,无所作为。对于一个在世间无法脱离只能投身其中,又对其持有厌倦之心的个性复杂的男子来说,这样单纯而坚定的存在,等同他的精神支撑。
她没有人际交往,在繁闹城市中心,以在高山村庄中的寂静之心沉没于当下工作。整理出在春梅拍了一年的黑白照片。用原始的胶卷方式拍摄,拍下高山之上的田地,山岭,孩子,女人,男子,老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和节日,以及一所小学和它的持续10年的义务工作者的一年四季。配上简短文字。照片发到北京,在一家摄影人文杂志上刊登出部分之后,引起反响。包括她以前采访专栏的老读者们,重新关注到她归来。一时影响热烈,是非争议也再重起。
庆长照旧不参与,不解释,不说明,不争辩。做完一件事情,她就把它放在身后。自动与它脱离关系。
台北一家出版社编辑来信,想出版这些照片做成一本摄影册。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信得与她告别时,说过如果庆长的摄影册出版,无需寄到春梅,她不想看到。她与庆长的一年是待客的一年。信得带给她的影响,使她成为一个更为专注而单纯的人。专心于当下所做任一事情,只取根本不要藤葛。
清扫,烹饪,熨烫,清理家务。空闲时,阅读,看碟,独自出门,即使是每天坐渡轮的事情也从不厌倦。有时清晨,有时黄昏,用定焦相机拍下天空、云朵与建筑的照片。她不看电视,不读报纸杂志,不谈论时事政治,不知晓热点新闻。一概不知,不闻不问。同时,阅读古代历史、古代艺术史、古代笔记以及地理生物天文人类学等各种专业领域的书籍。读大量宗教和哲学的书,也读中医和中药的书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同依旧住在高山之巅。
她渐渐明白和接受自我的处境。不合时宜是一种选择。她选择倒退性的隐遁的生活,以此对抗心存失望的时代。也许随时会被吞噬。她信任和执着过的事物,最终都与无常相关。包括与清情池之间的情感。
她察觉到在香港生活大半年,他在现实生活中对她逐渐积累起来的不适和退缩。
在生活形式中,他们不是归类于共同目标和属性的人。他需要一个漂亮的衣着时髦能帮他策划家庭聚会的太太,可以对他的老板和同事以熟练英语谈笑风生,联络感情建立交际。他需要一个活泼的生机勃勃的伴侣,畅谈各种话题,进行娱乐,放松工作之外疲惫不堪的身心。他需要一个有健康身体和良好生活习惯的女人,不抽烟,不喝烈性酒,不热衷刺青,没有抑郁倾向,不吃药物,顺应和投入社会,不是对抗和脱离。他需要一个对他持有崇拜尊重的爱人,温柔,天真,娇柔,仰慕,依赖他的智力和经济能力,对他付出信任和顺服,而不是挑出对抗和辩论。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在现实和期望之间,物质和精神之间,最终偏向都是实际的有形的层面。他需要的只能是于姜这样的女人。她和冯恩健都不是。冯恩健令他厌倦。而她使他认清自我,认清自身的无力和无法超越。这最终会成为一种心灰意冷。
于姜的电话,也从未停止。
在深夜或任何一个随心所欲时段,直接打进来,恍若依旧是正牌女友。他一如以往在她面前选择接听。冯恩健也有电话,冷静简洁,从不拖泥带水,他们的确在协议离婚,只是过程复杂需要确定琐碎细节。电话里传出的,有时是于姜活泼娇柔令人心神愉悦的声音,发出清脆笑声。他的对应简洁,很快结束,态度温和,无意间流露出习惯的熟络感觉,应对之间自有一种节奏。有时,是她的哭叫和发作,在电话那端大声指责怒骂,他沉默忍受然后挂掉。
她从未打算退出他的世界。他也从未对她做到斩钉截铁。事实上,他需要这种被依赖和倚重的感觉。这是周庆长不能带来的。庆长甚至从不撒娇。
他依然给于姜资助,不隐瞒庆长。理由是,他离开对于姜造成精神创伤,在物质上他需要给予补偿。他说,她还年轻,跟了我那么长时间,我对她有责任。他如此暧昧不清,半推半就。也许出自本性的多情软弱,不愿意决绝舍弃一段持续过的感情,以此满足男性自尊和情感需求。从某种理论上推断,他以后对待冯恩健或者周庆长,也会如此。这或许是一种善良,或许不过一个男子的虚荣心。这种边界不清注定带来损伤。
庆长没有与他强硬对抗这种态度。她内心早已分晓,于她,许清池是唯一的男人。于他,周庆长从来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内容而不是全部。不管她置于何种位置,这就是许清池的结构。定山从没有因为女人的问题让她生气,并坚决与她对峙,绝不改变自己。他安宁平静陪伴她,为她默默做出一桌饭菜,不与人纠缠不清。清池吸引女人注意并且对她们具备持久魅力。他内心缺失之处需要来自对女性情感的征服和操纵。他从不愿意失去这种支配权力。
清池一直希望她戒烟,但她没有戒。他希望她能够怀孕,她也一直没有怀孕。她知道也许怀孕能使清池促进解决问题的速度。连她自己也确信,如果和清池有孩子,孩子会好看,聪明,敏感,独特。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也许因为生活不安定,看不到明确稳固的未来,她内心缺少真正的迎接和准备。
不会带来苦痛的感情,同样也无法带来激情和生长。而对未知的探索和冒险,务必要付出代价。
庆长早就明白这一点。带着某种不再言说的失望和平静,她观望许清池的情感世界如何维持平衡。他说去北京出差一周,顺道去于姜那里取他的衣物。他的东西还在北京别墅。香港的租住公寓里,全是房东留下的物品。他们都清楚,这里不是稳定居所,但他也从未有意专门建设这件事情。一周后他回来,脸色疲倦极为颓唐。她询问,他意兴阑珊,只说旅途劳顿身体不适。
深夜她醒来,看见身边的男子无眠,坐在床上用双手捧头,长久不动。她躺在枕头上看他。一室微光之中,彼此相隔如有千万重山,遥不可及。她一声不吭等他开口。
他说,庆长,你有想过跟我结婚吗。
我如何和你结婚,我离了婚,你又没有离婚。
我知道你从来都是对我不满意的。你从不愿意主动对我说我爱你。你从来不说。
说有何用。千言万语,抵不上一步行动。
他悸然动怒,说,你又在指责我吗。你觉得我没有为你做出任何努力吗。你觉得我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吗。
庆长看着男子激怒而扭曲的面容,心里明白他不过是内心压抑,无事生非。他对自身现状不满意,影响到他对这段情感关系的心理反应。失去的往日特权和骄傲,不过是身外之物。是外界给予的形相和遭遇。人若无法自控,只能由它们拨弄。内心的价值观是不能变动的。她心里想,他毕竟还是一个商业社会中的人。他被这些身外的评价,资源,身份,限制,紧紧捆绑控制,失去自我认定。
他对她的向往不无道理。庆长是截然不同的人。庆长是他内心渴望拥有但早已失去能力的某种象征。他们不是彼此的对手。他对她的瞻仰,超过她对他的期待。
他也许从来都觉得无法抵达她,内里隐藏深不可测的自卑,也从不觉得可以得到她,承担她。她是4500米高山之上难得一见的野生鸢尾,清冷高远,诡异难辨,不属于他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行至3000米,已再无呼吸余力。她本应是一种更为高远的存在,如同他放在行李箱里那一本只在睡前拿出来阅读的诗集。但是他们没有把握好此间距离,最终堕落为情爱中受束缚捆绑的男女。最终不过都是凡人。
这种种日渐认清的现实,能够以单纯的充沛的剧烈的爱来做出弥补和替代的吗。他们都已知晓,爱不具备这种功能。爱也许是祈祷和幻象。爱不起实际作用,也没有生活中妥协和维护的功效。爱最终成为一面镜子,只用来辨析真实自我。爱让现实无处可避,凸现出任何幻象和借口都无法覆蔽的真相。
他们在这段关系里,找到的只是真相。
圣诞节前夕,他对她说出一个消息。于姜怀孕了。
与他在一起的5年,冬天总有特殊记忆。第一年冬天,她去瞻里,遭遇雪灾,他不顾危险来接她回去。他们重逢于冰天雪地的异乡,在寒冷简陋的房间相拥而眠,做出今生识别的确认。有一年冬天,她在高山之上的村庄,在凌晨冻雨连绵的木楼里醒来,梦中他的面容逼近丝丝分明。有一年冬天,他们在临远餐厅里吃晚饭,他敞开心扉说出承诺决定带她离开。这一年冬天,他告诉她,他让于姜怀孕。
于姜在北京并不缺乏异性伴侣,作风大胆,圈子混杂,但他对这件事情迟疑不决,是在确切日期里,他的确做了与此相关的事情。他去北京的一星期,一直住在她的别墅里。他没有抵挡她的哭泣和缠绵,他也不觉得这是一件违背内心原则的事情。对**他持有开放态度。以前于姜吃避孕药避孕,他从不操心。他们久别重逢。所有机缘时间应对无误。她年轻身体活力充沛,他令她再次怀孕。这是第3次。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步即错的事。这个17岁跟随于他的少女,现在25岁。她第三次怀孕,不会再轻易去流产。于姜把青春美好的8年光阴搁置在这个男子身上,希望跟他有婚姻有孩子,期待时久日长,从未放弃。她的身体也不能再受伤害。所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失去庆长。他非常害怕。他说,不要离开我,庆长。我会说服她去流产。
庆长说,你爱她吗。你诚实回答我。请你说实话。
他说,不。我不爱她。我只有你一个。庆长。这就是我的实话。
那你为何这样对待我,又这样对待她。
一切都是她的要求。我没有拒绝。我不愿意伤害她。你知道,在当时的情形下……
她截然打断他,你如何再为你自己自圆其说。你为何总是把责任推卸到你的女人身上。为什么你始终都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过错。
他说,不要离开我,庆长。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深夜,他再次被来自北京的电话催醒。对方哭泣不止。他走进卫生间里,关上门,说话良久。有激烈的怒吼,也有低哀的请求。一直持续,纠葛不清。约打了一两个小时,终于出来。她坐在床边,没有开灯,忘记穿上一件衣服,只觉得浑身冰凉。他走过来,跪在她的腿边,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她伸出手,抚摸到他头顶的头发,这厚实的圆乎乎的脑袋。虎头虎脑的脑袋。她抚摸着他,沉默不语,对他与女人之间的戏剧场景已麻木无情。连失望也不再存在。
他说,庆长,她说要自杀。请你给我时间。请求你。给我时间,我来解决这个问题。我明天一早要去机场,必须再去一次北京。
他抱住她,他要她,试图用肉身来作出抚慰。她拒绝,她的身体僵直冰冷,他无法进入,无法使她柔软暖和起来。她说,我已失去对你的性欲。无法再与你做。我的心和身体,现在就跟岩石一样。天快亮的时候,她惊醒过来,对着沉寂的房间轻声叫唤,清池,清池。他在她身边,醒过来,说,我在这里,我还没有走。她侧身看着他,说,你抱住我。清池。他伸出手臂,像往昔一样把她拥抱进他的怀里,脸颊紧紧贴着她的额头。她在这怀抱里再次闭上眼睛。
她轻声说,我还想再睡。我没有睡够。此刻我非常希望能够入睡。哪怕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离开我的身边。(文-人-书-屋-W-R-S-H-U)
她为信仰和追随这个拥抱,付出全部力气。不过想得到一个伴侣。一个茫茫世界中能够与她相守,坚定亲密的伴侣,一份可信任的真切的情感,一个内心可归属和栖息的家。如此而已。她在情感的陷落中自欺,只为满足缺损的自我。她让自己相信可以在他身上托付所有。她对这种虚空和无常抵押下赌注。
而他不过是一个俗世的男子。
在清池去了机场之后,她起身,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这个临时搭建的租住地里,收拾出物品,不过是一些衣物和书籍。她与他之间从来没有过共同的建设和积累,无法获得时间能够从容携手直到白头老去。他没有给过她任何未来,只有无尽的理由、借口、推卸、暧昧。而同时,他们又为彼此付出了那么多。
她把手指上的戒指取下,放在餐桌上。没有话想说,于是也就没有一个字的留言。拖上行李,关上门。买机票。回到上海。再次换掉手机号码。删掉许清池手机号码。租下一个旅馆房间隐匿起来,独自一人,跟谁都不联系。所有的期许破灭,接受现实,担当这结局。
除此之外,还能如何。为了得到他的肉身,继续苟且地存在下去,与他一起面对越走越迷茫的前途。仇恨他对她的伤害,让他苦痛和损失。还是自毁。不。不。这都不是她要的方式。除了忘记和平静。她不要其他。
她试图尽可能沉没在昏睡之中。在梦中,看见一条河岸,岸上苍绿树林挂满灯笼。一盏一盏,明亮喜悦。她独自站在对岸观望,看着闪烁璀璨的灯的丛林,与他说话。
她说,清池,我们的感情,来得这样迅急,这样完满,这样美,一开始就点亮了所有的灯。这灯,多得数不完,看不尽。但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时间倒流,还能再有一次开始,让我们持有耐心和希望,一盏一盏慢慢地点。点一盏,亮一盏。点一盏,再亮一盏。这样,就可以长相厮守,慢慢携手走到老,走到死。而不是在活着的时候,看着这亮满的灯火逐渐稀落下去,一盏一盏地冷却,熄灭,黑暗,摧毁。
这样的过程,让人的心何其伤痛和失望。不是对感情,而是对人生。或者说,我并不觉得我们的感情是一种失败。失败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因为我最终知道,这些无常的熄灭的黑暗下去的东西,是我的人生必须去面对和承担的终局。
我不知道爱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为何,我们相爱,最终却只能互相伤害,并且分裂隔离。
我已无法再面对你,因为无法面对和你在一起的这个失败的自己。我要重新来过。
她在梦中醒来。吃不下食物,只能喝水。在清晨天光中,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女子消瘦憔悴,默默煎熬的面容。她感受过的痛苦,那像火焰一般透明而炙热的痛苦,一旦点燃,整个人就被充盈膨胀成一个火炉,日夜燃烧。即使咬紧牙关,也是粉身碎骨的事。但此刻,她感觉到更多的,是一种随波逐流的顺受。没有哭泣。没有酗酒。没有沉沦。以前做过的事情,不会再重复。
不知晓睡了多久。睡了多少天。不知晓。只是在某一天清晨醒来,天色初亮,房间里洒满灰蓝色光线,清凉幽静。她在床铺上睁开眼睛,是的,床单上没有鲜血,手臂上也没有刀痕。只有她的心,结了一层薄而干燥的伤疤。她想起他的名字和面容如此清晰,心里却没有多余的反应或声响,如同经历一次彻底的清空和终结。如同一个站在对岸的人,远远伫立,想不起前尘往事,早已道别,不可能再会。断绝时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她感受到新生。
她一直在坚定而执着地往前走。往前走。终于把彼此的路走尽。他完成在她生命中注定的任务。她可以选择记得或者遗忘他,但这种选择已经不重要。他务必会被时间的河流隔远,推开。她要继续前行。
这也许是每一个被爱碾压过的人,在余生都在做的一件事情。她没有幸免。她也没有免俗。
这场爱恋,使她被打落原形。使她碎裂。使她再次成形。
人的一生,要去的地方,是有限制的。即使你有充裕时间,丰足金钱,也不能漫无目的四处行走。去一个地方,必须持有目标。没有目的的路途,使人迷惘。因为失去目标意味对行动失去控制和约束。她记得有一次,坐客机去香港,在抵达前半小时收到通知,香港天气有暴雨雷电,无法在机场着陆。临时改道,决定停留在桂林机场。满满一班飞机的乘客在机舱里滞留。排队上洗手间,站立,聊天,打电话给朋友同事老板家人恋人。乘务员拿着矿泉水瓶子和纸杯提供饮用水。只有她不知道可以跟谁联络,除了给清池发出一条短信。他在开会,不能跟她聊天。她再找不到其他可以联络的号码。打开手里的书,是关于古代帛画的一本专业论著,已看完一遍,打算再读一遍,是手上唯一一本读物。即使已在桂林,整个机舱里的人依旧觉得和桂林没有关系。他们被搁置在一个金属容器里,与时间和空间断绝关系,暂时隐没在真空里。目标如此清晰而唯一,没有犹疑不决。也就是说,此刻,桂林的存在,与他们没有意义。
一个小时后,飞机重新起飞,去往香港。她在呼啸而起的机舱里,想到自己和他的关系,就是两个坐在一起的乘客和桂林之间的关系。如果今生是一架有方向所在的客机,他们不过是被随机编排同坐的乘客,但这种随机里面一定隐含着某种与宇宙力量呼应的指令,体现一种和前世今生来生互相贯穿浑然一体的秩序。他们无法明白和了解这种寓意,只是短暂共度,注定各奔东西。
她问他,这里如此之美,可否停留。他说,不。这不是我们的终点。
然后,飞机起飞。
清池。如果我们相爱过。
他是比她大13岁的男子。他13岁或许已经遗精,心目中有用以意淫的女子对象。他的情爱世界早已是独立存在,与她毫无关系。在她出生之前,他已获得行走语言的能力,已拥有她无从跟随和探测的历史。他走在时间的前端。她追赶不上这13年的历史。
他5岁,跟随知识分子家庭移居香港。她还没有出生。
他16岁,去加拿大读书。她3岁,在棠溪乡下度过父母离异之前尚算安稳的童年。
他20岁,在大学校园里开始正式的恋爱,开一辆二手车,经常和女友一起旅行。她7岁,母亲离开,跟随祖母在封闭小城生活,准备入学地区小学。
他26岁,名校电子工程硕士毕业后,读商业管理硕士,并且已决定毕业后与同班同学,来自台北移民家庭的冯恩健结婚。她来自有军人的家族,可算是名门之后。她13岁,祖母去世寄居在叔叔家,与婶婶争吵,第一次离家出走,在火车站候车厅的椅子上度过一夜。
他31岁,进入跨国公司工作,携带全家,在纽约5年。她18岁,辗转于不同的恋爱和男子之间,极力想离开云和这个令她感觉窒息的二线小城。
他36岁,公司开发亚太区业务,他受到重任,携带妻子孩子回到北京建立机构,业务范围主要在香港、韩国、北京、上海、台北、新加坡等地。她23岁,通过婚姻抵达上海,找到第一份工作,每日5点半起床,坐公车一个多小时,去商业中心区上班。有时通宵加班,艰苦谋生。
他40岁,遇见她。她27岁。
如果没有一种命定的秩序做出安排,有可能一生都不会相遇。
在地球上,在人群中,遇见一个人,与之相爱的可能性能有多少。这概率极低。
各自背景,经历,身份,阶层,截然不同,地理环境孤立没有交错。即使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的人,也有可能终其一生不会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他所在的地方,她不在。她所在的地方,他不在。像平行轨道上的星球,默默转动,自成圆满,了无声息。直到她因为与一同结婚来到上海,认识Fiona,被指派去一个咖啡店采访一个人。直到他在门口出现,坐在她的对面。这所有的因素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事后看来,所有进程如同一个编织极为细密精巧的网囊,慢慢收紧,直到在某一瞬间把他们笼络其中。若其中出现任何一个微小缺口,他或她都有可能半途泄逃而出。如果这样精确的时空与因缘的交会,是一种被编排好进程的秩序,那么,一切势必会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地发生,直到最终成形。
如同他对一个陌生女子的寻找,跟随内心声音,走进一间偏僻客房,拉开窗帘,看见她在隐匿中睡眠。他于夜色里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她的那些时间里,想了些什么。她无从得知。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接受她在他身边出现的现实。他们体察到的属于自身的质素在一一自动对应,归属,确认。这就是一种秩序。或者说,原本就是等待着时与地的意愿和宿命。
他们在人群里撞了个正着。挟带起初无法辨明的特定意义,被各自背后的手推动,来到一个貌似偶然却实质规定极其严格甚至苛刻的时空交叉点上。他看到她,对她说,你好,我是许清池。他走向她,为了让她辨认出他。他在这个约定的时刻出现,身上携带前世早已排列成形的种种暗号和印记。如果她是那个被选择的人,她就会在重重包裹和形成之下,找到一路暗藏的隐秘线索。并悉数将它们牵扯而出,捆绑,整理,打包,投入下一世浩渺无际的时空。
这是她为他而等待在此的原因。
她也想过,如果没有他的出现,她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
她会被迫前行,不管快乐还是不快乐。命定的秩序,从不给予怜悯、顾惜、宽恕。它只给予命令、指示、结果。但因为他出现,她的生活注定将会不同。他打开的天地,不仅仅是她对这个世间的体会和认知,对情感与欲望的深入和探索,对人性的质疑和清洁,更重要的是,她经由他,再次面临一条通往内心的孤长隧道。她需要鼓起勇气进入、行进、抵达、超越。
如果她注定要在这段关系里经历苦痛沉沦,那么,它是她的任务,用以自我探索和成长的道路。
无可置疑。相爱,是命运给予的使命。
庆长在上海重新开始生活。
这座城市照旧给她归宿。一个城市是一座封闭而隔阂的岛屿。人的生命也是一座一座各自的孤岛。生活以有序的方式,陈列于貌似开放实则束缚重重的时空之中。33岁的庆长,再次终结和清洗自己。
帮Fiona做一本新创刊的摄影杂志。她让Fiona保全她的行踪,没有说明原因。Fiona对她失踪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有问。朋友做到这个境界,自然有她的容量。这一次合作,Fiona给予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说,庆长,人都知道高雅的东西是什么,但高雅却要建立在笃定稳当的物质基本之上。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为低俗努力并用低俗赚够钱的人,怎么可能给你一个空间去做这些高雅内容。大雅大俗其实没有分别,但你有洁癖。上天给了你一些没有分给其他人的东西,所以其他人给予你足够多的宽容。我们其实一直在忍让和包容着你,你可知道。
也许。从一同开始,Fiona,定山,清池,她以前杂志社的同仁,或者所有一起工作过的伙伴,都曾拿出宽容来承担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观点。
将近6年过完,Fiona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她已35岁。她的目标是成功外籍男人,一如既往。找不到可托付终生的男人,并不让她觉得生命有缺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参加派对社交,享受奢侈品牌,不亦乐乎。生活足够拥挤精彩,也就没有空档来思考人生缺陷。因为始终和老外混,Fiona把自己彻底改造成一个半中半西的上海女人,一句话起码搭上3个英文单词。手势,神情,腔调,都很西式。虽然她的身份证始终没有变化。
庆长一边工作,一边开始尝试结交朋友。心理医生宋有仁由Fiona介绍,德国出生长大的华裔,48岁,在上海开私人诊所。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他那里接受治疗。他的诊所有严格的会员制度,需要介绍人推荐才可以通过。费用当然也相当昂贵。庆长一直与社会疏离,Fiona大概对他详细介绍过周庆长的情况,他对她十分感兴趣。每周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希望与她相处,无需费用。时间是周六下午。对他来说,这种不赢利的付出,更像一个约会。一次朋友之间的相见。
第一次见面,他就问她,瞻里的观音阁桥是否已经消失。
这一定是Fiona对他提起的。庆长想,她其实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做过一些什么事。但她依然坦率,说,是。它在5年前就已被摧毁。当然我也没有回去证实。只是打了电话询问当地人。
你为何不尝试为它的保留做出努力,做了这样详实的采访记录,可以跟上级部分沟通,让他们重视。
在采访时就一直被当地某些部门阻碍和驱赶,他们试图阻止。谁都知道这个庞然大物是个很老很美的东西。他们害怕。但即便如此,它依旧不适应这个时代,它总归要被清除。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可知道在可见或不可见的区域,有很多这样的建筑在被消灭。我们能够见到的美的事物是无法穷尽的,也无法想象。这种轮回是它们的命运所在。没有人断论美的东西应该永恒。一个拥有沉重历史和无数美好事物的国度,总有些许悲哀。它的痛苦之身是它自身的负担。美,是痛苦的血肉。痛苦,是美的骨骼。
她对他说起亲眼所见祖母村庄的败落。年轻人去往外面打工,村子里剩下孩子和老人。田地冷清无人耕种,土地庙遭弃绝。溪水干涸污脏,岸边漂满死鱼的尸体。破损的古老祠堂,徒留一座废弃戏台,精美木雕日益腐朽。往昔的聚会盛况全村人围聚看戏锣鼓铿锵,声影全息,只留下日光斜照里的尘影飞舞。一个村庄旺盛完整的生命,被抽离干净。
她说,都只留下一具残骸。所有被推翻陷落和抛弃的东西,都不能够再来。也许,人们也不再期待它们能够回来。不管是信念、传统、人与土地的关系,还是一座持有尊严却无力自保的古老的桥。
精湛壮美的观音阁桥到了被摧毁的时间,就只能在机器作用下断裂瓦解。木雕被运走卖钱或被烧毁。它注定要迎接属于它的时代的劫难。它会被毁灭,不会被损伤。它会消失,不会被改变。它的美与情怀,会在时间的海洋中轮回,不会沉没。即使没有人纪念它曾经的存在,它依旧存在。
你去采访,只为了纪录下这种演变,以此作为纪念吗。
不。只为了与它相认。
他身材不高,中等个子。清洁,健壮,适度的理性和感性,温和稳重。平素喜欢穿中式布鞋,尤其是鞋底用针脚密密缝出来的传统式样。虽然一直生活在欧洲,骨子里却有很传统很东方式的内蕴。个性显得颇为奇妙,有一种可费猜解的深度。与之相处,不会觉得乏味。如同暗藏无数储存充实的抽屉,随便打开一个都分量十足,琢磨观赏半日,共度时间绝无乏味。
3年前他来到上海,租下衡山路一幢历史悠久的老别墅。一楼是诊所,二楼三楼自己住。这个老房子是新乔治时期风格,在维持原有结构上做了装饰整修,得以修缮维持存活呼吸。他倾向瑞典古斯塔夫风格,硬木家具,手工壁纸,素木地板,用深钴蓝色和冷灰白色的搭配。空敞的房间显得更为冷寂。
小花园里有露台、藤架、凉亭、草地和各种植物,存留古老的栗子树和橡树。他又种了紫藤、绣球、铃兰,还有一些不同种类的爬行玫瑰。种了葡萄、南瓜、丝瓜。小花园在春夏时葱郁青翠,枝叶繁茂,花朵绵密攀援。午后和黄昏时,因为日光变化,光线与色彩亦变幻不定。
庆长第一次来,等在门口,站在棚架下,抬头看悬吊下来的南瓜,长久默默凝望。他说,你喜欢南瓜吗。她说,我为这果实此刻的形态和质地打动。饱满,硕大,安静,平衡,沉浸于浑然的成熟之中。它们这样美。
她是一个衣着随意略显邋遢的女子,丝毫不讲究,不施脂粉。头发在背上编成一根粗粗的印度发辫,发丝中缠绕深蓝和暗红的细细棉线,装束气质都与别人不同。眼神清澈,沉默寡言,显得落落寡欢。她的安宁和敏感,即刻让他愉悦。
他们经常坐在回廊里。两个小时,与其说相谈,不如说只是一起并肩面对这个绿树荫荫的花园。她抽一根烟,有时长久不说什么话。脱掉鞋子,赤足盘腿,蜷坐在椅子上,把下巴支在膝盖上,神情如同略带自闭的孩童。听微风、喷泉和昆虫声音。听着寂静。
有时她会去草地上荡秋千,荡得很高,裙子在风中发出凛冽颤动。自由自在,完全不顾忌一个比她大15岁的陌生男子,在身边观察凝望。
有一些时候,她会在他的引导之下,尝试说出自己,也谈到清池,想起一些非常细微的往事。比如桂林的飞机,一边说,一边把往事清空出内心。她说,我们无法触及天上的信仰。我们只是凡人,有卑微的肉身、欲望、情绪、感情和局限性。我们悲伤,同时也纯洁。盲目,同时也勇敢。失败,并且注定失望。
她对他说起一些从未可能对他人启齿的事情。
性的部分,在她与清池的关系里,其实极为重要。清池对她说,我从未在与别人在做的过程中得到过这样的感受。庆长,你可知道,与你做,是我现在生活中唯一的也是极限的乐趣所在。它是一种抚慰。
性是亲密、喜悦、联结、沟通,是与对方以本真面目共存和融合的方式。他对她的欲望,几近时时刻刻都会被激发。不管他们走在街道上,坐在餐厅里吃饭,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还是在超市买东西。他牵住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碰触到她的脖子,都会无端感觉欲望蓬勃而起,身体热而坚硬。仿佛彼此躯体发出源源不断的声响,总在互相呼唤应对。
有时,性是孤立、诉求、期望、对峙。他会试图把她控制在他的力量之下。这洁净强壮的肉体,倾诉它的欲求,希望被容纳,接受,保护和感动。在争执或冷战时,他们无法再用语言沟通,隔膜和误解,争辩和批判,阻止所有诉求。感情被孤绝,彼此一言不发,无法和解,而无辜的肉体还在寻求联结和通畅。这是怪异的感受。她有时会觉得屈辱,难以理解,倔强对抗。即使在难以负担的敌意和悲伤之中,他的身体,依旧在对她作出执拗而热烈的表达。
有时,性是损伤、暴力、绝望、怜悯。
有时,性是唯一单纯、脆弱、天真而真诚的告白。他说,我这样狂热地爱着你,庆长。对男人来说,**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表达。也是他唯一信任的表达。其他的都不是。
他对庆长描述和其他女子的经历。他对**一直持有坦率清洁的热爱,从不避讳和庆长谈论种种体会和记忆,以此作为分享彼此生命的隐秘而直接的通道,用这种方式,紧密联结,感同身受。不能拿以示人的黑暗,转换一侧来看,却是一种纯洁明亮。在纽约深爱过一个女子,对方的肌肤有一种膨胀的张力,充盈向外弹破的力量。对他紧追不放,两个人无法在一起,情绪不可自控,雪天持刀在他身后追赶。他衣服都没有穿够,仓皇奔跑在雪地中。
所有的脆弱、羞耻、隐私、难堪、创痛,他拿出来给她。她听着来自一个男子生命中真实的细节,内心没有嫉妒或不悦,只有一种隐隐伤感。仿佛他不是一个在与她相爱的男子,而是世间中与任何一个女子相爱着的男子。他是公众的,不是私有的。他属于他自己,他不是她的。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一种理解,如同对人性所持有的一种理解。具备一种开放性,而绝非狭隘的占有之心。
她依赖和需索他的激情,哪怕是暴力。如同沉默而无形迹的黑洞,吸收一切。越暴烈有力越感觉到对他的赶尽杀绝,找不到退路,如同执拗的困兽。这强大的存在感是她所需要。只有这样的灌注才能让她平静。除此之外,无他。她内心深渊般肃杀而无底的能量,超出彼此预料。
她陷入在一种对自我情感匮乏的恐惧和防御之中。同时又是一种误入歧途般的迷恋和渴切。在他们争执冲突最严重时,她喝醉,半夜哭泣,逼问他是否可以给他们彼此未来。他一早要开会,困极无法入睡,生气而用力掌掴她,把她的手捆绑起来强迫她停止。清晨她醒来,发现他亲吻她肿胀的脸颊,愧疚无助。性,打斗,伤害,创痛,纠缠,柔情,无解,如此种种,绞纽成一股强大的绳束缚这关系,越来越紧,几近无法呼吸。
这一次次重复的轮回。因为他们不过是其中被摆布的棋子,肉身和情感从来都无法随心所欲,只能被等待做出安排。这种痴迷和需索,一条现世因缘的绳索。都想挣脱,逃离,却无计可施。不知道离开对方可以去往哪里。
她曾经期望他的情爱与欲望的力量,能够引领她,把她带出夜色中的沼泽森林,奔赴一处开阔无边际的平原,看到云层皎洁,万籁俱寂,明月光亮升起。把她带到情感持有超越和升盈的另一个层面。但实际上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具备这样的力量。
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她的困境只能自己解脱。她的方向只能自己引领。
她对宋说起对清池都没有提到过的往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历史对她来说,不仅是时间之中的记忆,也是消化在她体内的粮食。她的组织,是由这些哀痛、陷落、离别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后的黑色团块拼接而成。她整个人的存在,是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证据。
她说,祖母在她12岁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在睡梦中去世。
祖母抚养她很久。在祖母身上,她习得人性温厚质朴的一面。小时祖母疼爱她,偶尔吃一只松花蛋,让庆长吃完,自己用剩余下来的酱油拌饭。那酱油里有松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费。这细节,庆长一直没有忘记。她因此学会对人的温暖心意,为对方考虑,让出利益,尽量不增添他人的麻烦,替人着想。祖母脾气刚硬,但从不抱怨,也不退缩。扛起责任和担当,尽出最大努力。相反,庆长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感情和情绪上,却都是任性和放肆的孩童。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即使践踏着他人的伤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实现目标。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庆长也有继承。不羁自私的人最终要付出代价,他们伤人伤己。
祖母是虔诚的基督徒,抽烟,清瘦。穿盘扣斜襟大衫,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烟草味道。她经常要求庆长与她一起做祷告。很久之后,庆长才得知,父亲也许是服药自杀。父亲深深依赖母亲,无法接受她的断然离去,也无法承担她对他的放弃。成人也许认为自杀是一种羞耻,所以都一直隐瞒真相。这秘密的压力,使年老的祖母从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祷,并且总是祈祷时泪流不止,发出哽咽抽泣。人的伤痛,都只能隐藏在表相之下,埋没在隐秘之中吗。而对生活持有平静,是深刻的压抑,也是一种苦痛的力量。
那一年冬天,南方阴寒,天气持续低温。祖母看病吃药已数年,经常咳嗽,心血管也有问题。庆长放学回家,祖母为她做好晚饭,用烧水壶接了一壶水,放在煤气灶上烧开水。她说觉得疲倦,要在床上躺一下,于是脱掉棉衣、外裤、鞋子,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庆长做完作业,外面天色漆黑,想叫醒祖母和自己一起吃晚饭,连叫几声,祖母都不应答。她摸了一下祖母,皮肤虽然还是软的,但已没有温度。祖母死了。她没有觉得害怕。打开灯,一个人在空气凝滞的房间里吃完晚饭,洗干净碗,一只一只倒扣放置。然后脱掉衣服,上床,依旧和以前一样钻进祖母的大棉被里面。睡在她身边,紧紧挨着这具苍老冰冷的身躯。
她没有做梦。在凌晨5点多醒过来,天还没有亮,只有隐隐微光。她又轻声叫唤祖母,房间里没有丝毫声息。以前,哪怕庆长轻轻翻一个身,祖母都会警觉,给她盖被。她再次试图分辨真相,祖母死了吗,但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只是觉得巨大的恐惧和孤独。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再没有人会应答她,疼爱她,真正发自内心喜欢她,接纳她的停留。她泪流满面,这样哀恸,只能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睛,企图入眠。
只有睡着,才能停止,才能忘记,才能回避被独自抛弃的事实。她祈祷能够入睡。再次入睡,在死去的祖母身边,一直睡到中午。睡到隔壁邻居来敲门查电表。
他们进来,发现了祖母的尸体。
记忆由一些分裂而持续的碎片互相粘连而成。又分明是一条沉默而汹涌的河流,从没有留下余地,可以让她勉强抓住一块岩石停靠。河水冲击、席卷、包裹着她顺流而下,无力分辨和改变方向。清池与她在彼此揪斗最激烈的时候,会大声怒吼,说,庆长,你的暴戾激烈是因为童年时没有家教,没有人管你,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没有安全感。你因此丝毫不顾惜撕剥人脸皮,肆无忌惮,残忍至极。你可以豁出去伤害你身边的人,也伤你自己。
清池是截然不同的个性,他来自有身份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对他管束严格。他对人没有如此复杂难测的疏离、冷漠、猜疑和不信。他无法领会什么是生命底处的缺陷和不安全感。他也不知道人的恨意和需索可以是这样隐秘而强烈的存在。以真实情感逼近他的庆长,已不仅是那个在瞻里孤军奋战坚强独特的女子,这只是她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她隐藏在河流之下的另一部分。
她说,我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在陌生人面前从不泄露心绪。他们视我为理性和冷静的人,却不知道我心里藏匿着一个幼童。清池打开我的心扉,令我躲无可躲,只能走出来与他交会。他伸手可以令我致死,也可以拥抱我给我抚慰,让我平静信任。他无力做到。到最后,他所做的种种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过来击打我。我已为他敞开,再无屏障,无处可躲。他的伤害可以轻易击中我,激发我强烈的恐惧、戒备、失望和争斗。是一种无路可退。
他被她的反应惊吓,更为退缩,只想与她保持距离。说,庆长,我如此爱你,但你让我痛苦。得到愉快,避免痛苦,当然是俗世中人的本性。他其实对她从无怜悯,也无尝试理解她的心灵,包容她的匮乏,即使他如此钟情于她。或许,男女之间占据比重的,是征服,占有,控制,支配,贪恋,欲望。它们顶着爱的形式和名义行事,唯独缺少牺牲。
他只看到这个成年女子犀利,暴戾,反复无常,像出鞘的匕首,咄咄逼人不惜彼此刺伤。不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在黑暗中隐蔽蜷缩只是想保护自己。她需索爱时日久长。她对他的依赖和信任如同血肉深沉。她被迫剥离这一切的时候痛不可忍。
真正的爱,一定存在怜悯与理解。但他对她没有。
起初,她为那些负性而纠葛的重量,感觉无助、困惑、愤怒。长久的时间洗刷之后,她明白过来,如果没有面对过汹涌的冲突和伤痛,与自我与外界的战争,罪恶和压抑,无从获得最终的理解。它们并非隔绝而单独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提供养分、呼吸、血液,喂养补给。所有的对比都拥有这样的结构,没有高下对错之分,没有你是我非的论断评判。只有正反两面融为一体。
一段男女情爱的关系,是自己与他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倒影。是自我的投射面。这段关系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照亮她自己。如果不是一段强烈的开启封闭心扉的关系,她没有机会相遇到隐匿在内心深处中的自我。看到这个孩童的脆弱、需索、哭泣、甜美。看到她的历史、记忆、创伤和情结。看到褶皱的幽微和向往的光明。
这个男子带来一个机会,让她面对生命中最本质的自我。如此赤裸真实。
而对于他,也许无法承认,他对她的爱最隐秘而晦涩的部分,其实是渴望成为像她这样的人。敢于直面甚至撕剥自己的生命,让它破碎,露出真相。敢于倾尽自己的感情,哪怕被它践踏。这是他内心需求的一部分。但是被滚动不止的安全和急躁的生活陷落。做不到,其他部分也不过是背道而驰。无法给予世界以意志,因为在接受这世界所有规则。没有信仰,不管是对爱,还是对真实。试图抓住一切愉悦,却拒绝负荷创痛。不相信感情所代表的光,始终警惕和躲避黑暗。
所以他只能理性而坚定地生活在这个俗世之上。他的工作,美丽柔顺的女人,富足生活,前途。
只能以此终老。
但他的确以他的方式爱过她,以他所称谓的爱。只是这注定是不坚定的东西,是被拨弄和操纵的东西,它无法与时间抗衡,也无法给予现世的生命以未来意义的影响。它与她所追索的情感,是两回事情。即便如此,她依然承认,他爱过她,以他的方式。只是她一直站在幻象之中,以为它与俗世的目标不同。但其实它没有什么不同。它依然只是一段俗世男女的欢爱纠葛,看来也就是如此。
她说,当我对他持有怜悯和理解,其实是对自己持有怜悯和理解,如同一种真相浮出。当我看清楚这一切,执着的偏见,评断,妄想或幻觉,便如一面镜子的碎片,坠落地面,无法成形。
她看见他与她,一对世间平凡男女,为前世的因缘牵扯,在今世痴缠伤害。那不过是遵循做出偿还或继续亏欠的秩序。她看见他们之间的放弃和离别,情感的内核在时间中日益清湛。即使伤害折磨,离弃失散,相爱,是对彼此履行的使命。
因此,在他们认为彼此相爱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在相互准备离去。
宋有仁对她说,庆长。当你学会爱自己,相信自己,你就能够知道如何去爱别人,相信别人。而不管这个人在你身边,还是离开你。这段关系是已经结束,还是依旧延续。外界事物处于无常的变动、更换、破坏、损毁之中。爱人有血肉,更易腐朽。只有你的相信,来自你内心的爱,是完整而稳定的存在。不管何时何地,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持有它们,就持有长久。
—文—他又说,你这样丰富敏锐的女子,感情强烈赤诚,原该是一个男人的宝藏。如果他具备耐心和理解,可以和你即使在一个狭小房间里共处,也如同行走在通向整个世界的旅途之中。可惜,许清池不是能够享受这段路程的人。他跟不上你的脚步,无法抵达你内心深处。这只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个人观点,并非专业意见。这只能说明,你的情爱道路注定崎岖,不如其他女子顺畅平坦。这是一种注定。中国人的宿命论自然有其道理。
—人—如此这般,她对他说,他对她说,直到后来她觉得所有的细节和感受清空,再讲不出任何关于和清池的内容。
—书—最后,她再无故事可讲。只是经常带去中国茶,与他一起沏茶喝茶。又和他一起学书法,两个人在回廊下写毛笔字,临摹典雅清远的碑帖。在花园里种香料,薰衣草、薄荷、迷迭香、百里香、月桂,也种西红柿、豌豆、玉米、萝卜。一年四季,按照轮转的时节种植和收获。他喜欢厨房,热衷做西式的食物,有一个宽敞漂亮的大厨房,各式精良设备一应俱全。一起烹饪。一起吃晚餐。他们的两个小时,渐渐成为整个午后在花园里的劳作、休憩、互相陪伴。
—屋—直到庆长确认他已经不把她当作他的病人。
有时她会有心理退回的倾向。在一些无法预料的时刻产生剧烈情绪起伏,突然觉得深深恐惧。如果他一定要来寻找她,绝对可以把她找到。她不过依旧在上海,在这个封闭的城市里。哪怕走在大街上或者出现在酒店里,他们都有可能不期而遇。他说过,庆长,如果我持有要再遇见你的信念,我知道我一定会实现。她有一种直觉,他已失去这信念。他们已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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