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5(二)
宋运辉听着心里想了想,觉得这个扩大计划可行。不过他没-插-嘴。陈平原背双手看着小猪,好一会儿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后给你。”
“最慢年后吧,否则猪圈盖起来都赶不上猪长-肉-,很快挤不下。陈县长,你有钱。”
“有钱也得走对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给的。”
“后天,后天也行。你说,这如果扩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赶上市养猪场。”
“索-性-再扩大一点,年岀栏五千头,规模化养猪。”陈平原想了后又来一句。
“怕市场容不下,活猪又不能库存。”宋运辉终于-插-上一句。
雷东宝却道:“你给我六十万,我就扩成五千头。”
陈平原道:“好。我明天再过来,今天中饭不吃了。小宋,经常回家来,多支持家乡建设。”
陈平原走了,宋运辉看着车尾风尘滚滚,问雷东宝:“五千头,市场吃得下吗?”
“去年一千头,再加一千也不成问题。今年大伙儿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饭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待点事。”雷东宝又进去养猪场,大声喊出雷士根,要士根准备一笔钱拿信封装好,明天交给陈平原。陈平原要的还不是这个。出来,他已经变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万,我就有钱扩电线厂,电线厂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扩我的电线厂。猪场还是扩,他只要钱给了我,三千五千随我说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帐?”
“算什么。谁找我算帐都轮不到他。”
宋运辉一怔,忽然领悟到什么,瞥了程开颜一眼,也是隐晦地道:“你小心着点。”
“怕什么。今天去你家吃顿好的,我妈烧菜最差,最好你烧菜。”
“我也想吃小辉烧的菜,他总说他烧得比我好。”程开颜不明白两个男人说话中的严重问题。
“他肯定比你烧得好,他做什么都动脑筋。小辉,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觉只有六个小时,有时候还没得睡。现在终于好了,已经胖点回来了。”
“男人嘛,苦点怕什么。以后你在家替小辉收拾吃的穿的,让小辉好好干活,他脑子好,别让他把脑子浪费到小零小碎上。小程,以后全交给你了。”雷东宝不由想起宋运萍在的日子,那时候他钱还不多,可生活多么惬意,简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这个小程没长大的样子,以后小辉还不知怎么吃苦,他得先帮小辉教育小程。程开颜笑着答应,却一点没觉得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意思。
宋运辉听着一笑,却想到雷东宝如今孤身一人,雷东宝是什么都不会做,与他不一样,总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里矛盾了一下,才道:“大哥,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再找个吧,家里总得有人。”
“胡说。”雷东宝一声吼,就没了下文,一张脸墨黑。
程开颜吓得猫在宋运辉背后,不敢看骑在旁边的雷东宝。宋运辉倒是不怕,听着还挺欣慰,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总耽误雷东宝,他叹了声气,道:“我和我爸妈都不会反对。”
雷东宝不答话,脱下手套,将手心翻转给宋运辉看。当年他在手心写的字,如今虽然笔划早已辨认不出,可好几处黑点就跟纹身一样永留手心。宋运辉看了,也就不再相劝,他反正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宋运辉本来话就少,雷东宝一样不怎么会寒暄,再加两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开颜又被雷东宝吓得不敢说,回宋家一路竟都没说话。
终究还是宋运辉下厨炒了两只菜,特意放到雷东宝面前,算是给雷东宝一个安慰。却换来雷东宝一个白眼。程开颜后来了解内情后,感动得不得了,更对雷东宝刮目相看。
送走程开颜后,宋母一直担心家里简陋,会不会让准儿媳看不起,宋运辉倒不担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却被告知雷东宝早就做过。他看看家,也确实低矮老旧潮--湿--,好几处漏风,该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来的钱加上家中储蓄都拿来盖房,父母却说要给他结婚派用场,不肯。无论他把德国的居住环境怎么跟父母宣传,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钱花在他结婚上。他赌气说他旅游结婚,不办酒席。说出这话,宋运辉还真心动,旅游结婚是个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东宝照旧送年货上门,宋运辉自作主张跟雷东宝商量盖新房子的事。雷东宝已不再计较宋运辉叫他另娶,两人当着宋家二老的面商量,最后争论结果,宋运辉出钱买全部材料,雷东宝叫来人工盖房。房子式样是宋运辉画出来的,有点西德见过那些别墅的味道,两层楼,屋顶和窗搞得很复杂,但被雷东宝否认一半,最后的定案四不像。两人当场计算水泥石灰砖瓦等用料的数量价钱,宋运辉让父母年后就把钱从银行取出交给雷东宝。如果不交,他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扣给雷东宝。宋家父母无奈,只好答应。
宋运辉也跟雷东宝说了西德人居住的环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规划多好,雷东宝要他有本事把小雷家规划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园。宋运辉大有兴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当天就去小雷家山头看了半天,可看着村里密密麻麻的村屋,觉得无从下手。中国毕竟人多。
闲时问起妈妈,小杨馒头还来不来,宋母说夏天时候小杨馒头跟几个常买他馒头的告了别,还真带着他弟弟闯东北去了。宋运辉心下有点佩服这个小杨,年纪那么小,竟能闯去东北,不过,现在是春节,小杨馒头应该回家过节了吧,不知他在东北做得好不好。
小杨馒头姓杨,叫杨巡,弟弟杨速。杨速初中毕业,兄弟两就带上两担家乡产的-插-座-插-头等小电器,坐火车赶去东北。一路聊天,杨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们兄弟挑着馒头担子拎着鸡蛋篮子天天走走走,现在又走走走,越走越远,走去东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乡们在东北一个城市花钱找关系地租下百货商店里的电器柜台,小杨兄弟前去替他们看柜台。卖掉多,两兄弟挣得多,卖掉少,两兄弟挣得少。两兄弟看一只柜台,杨巡嫌太闲,就带上样品走街串巷找单位去推销。门房们见杨巡人小可怜,笑得又甜,常肯私下指点一二,告诉杨巡该找哪个关键人物。杨巡虽然人小,胆子却大,再说已经做了一年的馒头生意,嘴皮子灵光得很,即使面对严肃的老头都不畏惧,常能把人说得心软。可他才开始做电器,不懂什么单位用得着这些电器,经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强看他这个人的份上买两只-插-座。不过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柜台的生意好一些。杨巡想,这就算是守两只柜台挣两份工钱的意思。
这样子东奔西跑两个多星期,终于一家工厂供销科长被大热天汗流满面的小小杨巡感动,写出五种电器问杨巡有没有,杨巡忙说有,从包里拿出两种符合规格的让科长试用,说其他三种没带着,等下立刻拿来。其实其他三种杨巡管的柜台没有,但他们老乡在本市做电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一处柜台找到那三种电器,跟经理叫老王的人老乡见老乡,拿家乡话商量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种电器飞快送去那家工厂,正好赶在下班前。那家厂供销科长挺感动,要杨巡三天后来问问,看试用结果怎么样。杨巡三天后一问,科长一下要了五种七十多件,可把杨巡乐坏了,自行车整整送了四趟,花了两天才送完。
拿来一笔不菲的分成,杨巡高高兴兴地去农贸市场买了一斤最便宜的猪肚-皮-肉-,和弟弟敞开肚子吃了一顿红烧-肉-。然后他依然走街串巷,寻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机会。依然是有时有收获,有时没收获,但是那些要货多的厂家他都好好记下来,隔三岔五上门去喊着叔叔伯伯地拜访一趟,陪个笑脸,总能有点收获。时间长了,手头的单子越来越长,不得不在百货商店买一本小笔记本记录。这些都成了他手头的法宝。两兄弟的伙食也渐渐好起来,菜里越来越多见荤腥。
但好景不长,很快,东北的冬天就来了。东北的冬天严酷得令人绝望,漫长得令人绝望,从不长冻疮的小杨家兄弟先是四只手肿得跟他们以前卖的馒头一般,然后破皮溃烂,偶尔见骨。两人努力抗寒,努力适应环境,购买本地人的衣服御寒,购买特殊的煤炉放屋里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来,花去他们好多刚挣的钱。等他们学会伺候煤炉,他们手上的冻疮才好歹慢慢痊愈。又摔了不知多少跤,两兄弟终于把冰上骑自行车的绝招也学会,终于适应东北的严寒。
终于等到他们期盼已久的春节。元旦后,老乡们就聚在一起谈论回家的事,说到回家大家都兴奋,可想到租房或者仓库里放的货物,大家又担心一个春节回来都给小贼清了。杨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虑几天后,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货物都放到老王那只最大的仓库里,他不回家,由他守着仓库。要老王他们带他弟弟杨速回去回来。他经常从那些老乡手里拿货,大家大多认识他,相信他为人,再说又是-摸-得到家门的老乡,岀什么事有地方算帐,大家于是都感谢了杨巡,纷纷回去取货,将东西堆到老王仓库。货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进杨巡的一张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给他生煤炉。
杨巡一个人度过最凄清的冬天,每天钻被窝里看大家留给他生煤炉用的报纸杂志书,饿了在煤炉上烤两只馒头,只有大年初一那天他才吃一顿饺子。春节后全城老乡只有他一个柜台营业,生意倒是很好,赚了不少。等元宵过后,老乡们才陆续回来,他守着仓库将东西一件不少地交还老乡,赢得那些老乡对他的赞美,尤其是老王对他从此青睐有加。
等将最后几件货色交出,天也渐渐暖了,很多工厂轰轰烈烈开工,需要购买货品,杨巡怎肯放弃这等机会回家探亲,直把这一波小高峰做过,又小赚一笔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许多老乡客客气气跟杨巡商量,要他帮忙带点货色回来。杨巡本不答应,他自己还想带货,半年做下来,已经知道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他想带点好卖的回来租屋里放着,省得永远只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摊开信纸细细一算,那么多人要他带东西,他不如再问几个人要带什么,都攒一起,索-性-叫一辆车放过来,不知有没有得赚。他第二天就找运输公司,问了去他家乡的价钱。再跟老王他们一商量,大家都说主意好。于是本来想叫杨巡带货的,都数量翻倍。
出门在外,做的都是小买小卖的小生意,都对进价异常计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最便宜的进货处,都会偷偷找上杨巡,递给一张纸条,要杨巡保密,上面写着一商品从A厂家进货,找甲某,是多少价钱,合计多少前,问哪个地址拿钱等,要杨巡一丝不差地按纸条上写的去做,其中当然也有欺负杨巡人小听话方便差遣的意思。没等杨巡上火车,他们的电报早飞向家里说明情况。
杨巡一手接了二十来张纸条,他又不是个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说的做,他在家里得忙得无头苍蝇一般找一个月的货都不够。他坐火车上画了一张大表格,同一产品都写在一条横线上,几家一比较,就可以比岀谁家最便宜,谁家质量最好等结果。回家后,他骑他妈的自行车货比三家,拿几个人加起来的巨大进货量砸人家厂家,压厂家的岀货价,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价更低的价,人家厂家见他还如同见亲人。
杨巡边打边学,学了就打,忙碌二十来天,将货差不多配齐,只差电线。十几个人需要进电线,其中八个人想进一家叫登峰电线厂的货色。杨巡以前一年天天挑着馒头担子到处转,当然知道那家登锋电线厂在哪里。一大早他骑车出发,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里俩馒头吃了,才冲下山坡到那登峰电线厂。
到厂一看,好家伙,整三条生产线,其中一条还是簇新,壮观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为车间没墙,站门口就可一目了然。难怪品种齐全,那么多人要的货色全有。
已经进了那么多货,杨巡稍有经验,进厂门就直奔办公室。登峰电线厂厂长办公室里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话,那个对着门坐的凶汉看见杨巡,瞥了一眼闭嘴不说。背着门的那个就回转头来,看到毛头小子杨巡,就道:“我们停止招工了。”说完就又背过身去。这里面的正是雷东宝与雷士根。
杨巡立马笑容可掬地抛出大买卖,“大叔,我来买两千捆电线。”他既然人微言轻,那就进门就抛大买卖,砸死对方。
这话一出来,雷士根又转回头,笑道:“回家叫你爸来,别寻开心。”
“我叫杨巡,钱我已经带来,跟大叔谈个价钱。不过有些需要定做。”杨巡走进办公室,镇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雷士根立刻明白眼前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门。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给杨巡泡杯茶。杨巡总觉得身侧像有一束火线烤上身来,顺着看去,却是雷东宝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视。他忙陪笑打个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东宝依然虎视眈眈,“你家做什么的?要那么多电线做什么去?他们放心你来?”
“大哥年轻有为,怎么看都不到三十,哈哈,这位大叔才是上了三十啦。我家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养家糊口,这次回来帮大家发一些货。大哥,听说小雷家村支部书记也是早年父亲去世的,都说他年轻有为,我说这是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得早早跳出来挣钱吃饭,养活弟妹,不做事都等着喝西北风啊。”杨巡满嘴好话拉关系。
雷东宝一听笑道:“士根哥,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们还不是让穷逼的。以前只有一个目标,吃饱饭。”
直等雷东宝说了话,雷士根才道:“还真是的,那时每天想着能不打光棍已经美死了。小杨,这是我们村雷书记,我是登峰厂厂长,也姓雷。你说吧,要什么规格。”
杨巡忙伸出两只手非要捧住雷东宝的一只手握了,连声说“久仰久仰”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雷士根。雷东宝对这种客气早已习惯,没啥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对杨巡印象加好。雷士根看了纸条,又看看自己手头的报表,道:“有两种没有库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后天来拿。”
杨巡问:“雷厂长,你们电线足尺吗?”
“当然足尺,我陪你去车间随便找一卷量一下。”雷士根-摸-岀一把五米卷尺,“东宝书记,你坐会儿。”
“有没有不足尺,短个四、五公尺的?”
雷士根心头不快,道:“你疑心倒重,跟我下去量量就知道。”
杨巡察言观色,忙笑道:“雷厂长误会了,我们成批卖给国营厂的电线,一般都给居民买电线剪下几公尺后的卷,反正他们拿去厂里,电工自己还得偷剪几公尺回家,没人会查。可我们这样剪了包装会松,碰到仔细的会被看出来。不如你们这儿先扣下几公尺,我们把价钱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画红圈的这几种,就要短尺的。”
雷士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猫腻,不由与瞪着眼睛的雷东宝面面相觑,嘻笑道:“哪有这样作弊的,不怕让人查出来砸你铺面?”
杨巡“嘿嘿”一笑:“我们小本经营,看到国营厂采购的又得递香烟又得送好处,不从这里短斤缺两还赚什么?他们拿了好处,还哪里会来砸我们铺面。”
雷东宝道:“还有比红伟更滑头的。你们都那么做?”
杨巡一笑,哪是都那么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货,他到处上门推销,找的大多是国营企业,最需要这种短斤缺两电线。但他嘴里说:“都那么做,否则我怎么知道。雷书记跟雷厂长慢坐,我自己去车间量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