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8(六)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谁不知道你的历史?你有过去,我也有。我也不会跟你结婚,你休要想得美,以为你是香饽饽。”
 
  “那你要我怎么样。你不用扣钥匙,直说,我不会赖帐。”
 
  “谁说要你负责,我才是要你原谅,昨晚喝醉的是你不是我。该我向你赔罪,请你吃了早餐才走。”
 
  雷东宝不客气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韦春红又气又急,满脸通红:“你不用怀疑,我不想陷害你,我也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可……可我们平日里不是说得挺好的吗,我也只是……只是……一个人孤单……你应该理解的,好吧,我不应该贴上你,你说该打该罚,怎么办吧,我好汉做事好汉当。”韦春红盛岀一海碗酒酿蛋花圆子,也不看雷东宝,捧去店堂。回来又与雷东宝擦身而过,又盛一碗,也搬去外面。
 
  雷东宝瞪眼看着韦春红进进出出,想到似梦非梦的一场,心头又是狂跳。他坚持道:“你把钥匙给我,我不吃饭。”
 
  韦春红猛然抬头,泫然欲泣,泛红的眼睛盯住雷东宝,忽然掏出钥匙往桌上一拍,尖叫一声,“滚,我还没那么贱。”
 
  雷东宝拿起钥匙就走。但走出门外,才止步想了会儿,忽然觉得似乎有点对不起韦春红。但雷东宝还是没折返,跨上摩托车逃也似地离开。
 
  一路上,雷东宝都不敢开动一下脑子,怕头顶中央不由自主冒出夜晚的一幕。他觉得自己真流氓,怎么就能跟一个没关系的女-人上了床呢?他必须拒绝回忆,将脑子封闭。
 
  可老天爷看来并不想放开他,他才驰上小雷家村的村道,遇见的人十个中有一个要低头哈腰地跟他打个招呼,内容正是“东宝书记昨晚没回家啊”。雷东宝不知怎么回答,一概听而不闻,目不斜视而过。
 
  可是,雷东宝越想逃避,越无法逃避。回到村部,雷士根拿张纸条给他,告诉他有那么几个人打电话找,雷东宝一眼先看到其中的宋运辉。见宋家人犹如见宋运萍,雷东宝看见宋运辉的名字,心里就一个激灵,脸色大变。旁边雷士根看着奇道:“怎么了?今年我们没欠哪家钱。”
 
  雷东宝摇头,却被雷士根问得激起匪气。做都做了,还怕见人?他很是反常地一把将椅子往地上重重一顿,搬出电话拨给宋运辉。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熟悉声音,雷东宝反而跟审犯人似的爆喝一声:“你找我什么事?”
 
  宋运辉奇道:“干吗,不能找你?你忙就别回电,回电就别那么大脾气,没人招惹你。”
 
  雷东宝硬充起来的气在从不怕他的宋运辉面前泄了少许,“你现在架子大了呵,打你电话还专门有个女-人先挡着,官不大架子贼大。”
 
  宋运辉奇怪雷东宝怎么硬拧着挑他发火,他索-性-不对抗了,冷嘲热讽也停止,直接实打实地道:“昨晚跟爸妈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年春节还是不回老家了吧。昨晚打了你三个电话,你妈一直说你还没回。去哪儿了?”
 
  雷东宝做贼心虚地就把宋家人不回来过年与他昨晚的耍流氓行为联系在一起,急着问:“干吗不回,干吗不回?元旦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们不把我当亲戚了吗?”
 
  宋运辉在雷东宝咄咄逼人的追问下,不由自主地没采取任何抵触情绪,老实回答:“本来是真想回的,不光爸妈想家,我也想,还想看看你的小雷家又有什么大变化。可你也清楚,最近甲肝太流行,我们大的也还罢了,我们担心小引小孩子一路火车汽车的遭感染。大哥,你要走得岀,就来几天吧,请你妈一起来,我家暖和。”
 
  宋运辉的声音温和平实,就跟宋运萍一向说话,对雷东宝有种奇特的安抚作用,让他的蛮横无处兴风作浪。雷东宝的气一泄到底,有气没力地道:“知道了,我这几天走不出,春节几天怎么都会去你家。你床给我弄结实点,别一翻身就晃。”
 
  宋运辉心中总觉得雷东宝有什么话心里闷着,所以才态度如此反常,他依然温和地道:“大哥,你一定要来,不仅是我,我爸妈也等着你,我们家亲戚有限,春节最盼望你来。”
 
  雷东宝顿时闷住不能说话。闷了好久,也不管刚刚回避出去的雷士根匆匆从门口经过,敢作敢当地道:“我没脸见你们。”
 
  这话说出,不仅是电话那头的宋运辉,就是门口的雷士根都惊住,都一致联想到雷东宝的宿夜未归,揣测他昨晚有什么艳遇。宋运辉胸口有巨大失落,一时无言以对,看着满桌的图纸发呆。那边雷东宝焦燥地等待宋家人代表宋运辉的批判,却长久没等到回音,急得又喝:“你还要不要我去你家。”
 
  宋运辉长长一叹:“大哥,也该是忘记的时候了。我们家一直对你敞开大门。”
 
  雷东宝更急:“不是那么回事,我没忘记,可我……我昨晚喝醉,喝醉你知道吗?”
 
  宋运辉的口气温和得很假:“大哥,快五年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都是男人,我理解。大哥,这事不用解释,我也一直在劝你另找一个。”
 
  “放屁!你当我发的誓是放屁?放屁,放屁!”雷东宝被理解了,却更是急得只跳,一室杀气腾腾。
 
  宋运辉冷静地道:“我从来当你的发誓是放屁。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诚意,而是我正视人的七情六欲。你是个正常男人,比寻常正常男人更精力十足,你能打五年光棍,我们一家都不敢相信。姐姐在天之灵会欣慰你找到新的幸福。不说了,我很忙,你春节来可以看到我们一家的反应。”
 
  宋运辉冷着脸放下电话,忍不住操起一只茶杯狠命摔到地上,惊得路过的同事大惊失色,都还是第一次看到宋运辉发那么大火。不错,他曾多次理智地规劝雷东宝另外找人结婚,但那事真冷不丁地窜出来摊到他面前,他却一下无法接受,极端地无法接受,难道,姐姐就这么被那人忘记了吗?这么轻易?
 
  雷东宝更是在村办暴跳如雷,什么,宋家人从来当他的发誓是放屁?从来没相信过他?是不是宋运萍在天之灵也不相信他?而雷东宝更气的是自己不争气,竟然真的出轨,没守住。而他的誓,那还是在萍萍灵前发的啊,这样的誓都能违背,他说话还真是放屁,他这人还算是人吗。
 
  雷士根在隔壁办公室听雷东宝暴跳如雷,心里大概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多年下来已经了解雷东宝这个人,知道这人说单纯,有些地方还真是单纯,为了一个誓言,多看女-人一眼都不,很多农村男人喜欢说荤话打趣小媳妇,雷东宝从来不干。昨晚雷东宝不知在哪儿破了戒,料想他心里头不知怎么犯浑。雷士根不愿看到雷东宝发狂,更不愿别人看到雷东宝发狂,而后窃窃私语,破坏雷东宝形象。他强自镇定思考会儿,想出一个主意,走去雷东宝的办公室,状似无意地道:“东宝,猪场在杀猪,你快去。”
 
  雷东宝一听,果然红着眼睛冲了出去。
 
  雷士根立马打电话给猪场的雷忠富,让雷忠富见到雷东宝就把杀猪刀交岀,众人回避。
 
  过了很久,雷忠富以探询的口气问雷士根,东宝书记已经杀了二十来头准备春节供应的猪,还要不要让他宰杀计划外的。雷士根问得雷东宝已累,坐在杀猪场门口闷气,才撒腿赶去猪场,将泄气血皮球似的雷东宝拖去人迹罕至所在,坐下好生说话。
 
  “东宝,我媳妇是个醋坛子,你知道吧?”雷士根看看雷东宝,见他似乎没反应的样子,拿胳膊肘捅捅雷东宝,“我说话你听着没?”
 
  “听着,谁不知道你老婆醋坛子。”雷东宝整个人蔫蔫的,还浑身是血,就像惨遭人一顿胖揍似的,可说话依然有中气。
 
  “是啊,我媳妇年纪比我小不少,最爱跟我撒娇,老要我指天发誓我一辈子心里只有她一个。我当然发誓,这不明摆的吗。可她还不满意,又一定要我发誓我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如果现在死我也只能有她一个,就说是学你的好榜样。”
 
  雷东宝闷声道:“榜样个头。”
 
  雷士根顺水推舟:“是啊,凡男人都说榜样个头。我没瞒我媳妇,不怕她生气,跟她实事求是解释,要一个青壮年男人守一辈子不可能,但我会在心里把她永远放第一位,没人能替代她。我媳妇最先愣是跟我闹,要我签字画押写下这辈子只能有她一个,可闹了两天也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怨我这人太实在,为什么不骗骗她。东宝,我比你长几岁,看的书比你多,见的世面没比你少,你听我一句,我早知你迟早有这么一天,你还是认清现实,顺应现实吧。谁都知道弟妹在你心头是第一位,没人能替代,你不用苦着自己证明什么啦,这种事情我媳妇这么爱吃醋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弟妹一向是最明理的,她能不理解你?恐怕,她还支持你呢。”
 
  “屁话,不可能。”
 
  雷士根瞄着雷东宝的脸色,揣测着他们刚才的通话,再联想以前宋运辉据说曾经劝雷东宝再婚,他冒险道:“不是没有可能。弟妹的意思,宋家人最清楚,可能比你还客观。小辉他就不反对。”
 
  “没可能,没可能,没可能……”
 
  “对弟妹,你心里有她,比什么都重要。你过得不快活,她反而难过。东宝,你别钻牛角尖,听我一句。”
 
  雷士根拍拍雷东宝的肩,起身离去,他想留空间给雷东宝自己想清楚。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后面响动,回头却见雷东宝板着脸跟上。他忙道:“东宝,今天没大事,分-肉-的事我会解决。”
 
  “我是书记。”雷东宝给出一句,闷声继续走路。
 
  雷士根明白,雷东宝就是这-性-格,即使天塌下来,他该做的还是做,说好听点,是坚持不懈,说难听点,有时有点一根筋。所以才会有以前宋运萍刚去世,他硬是累得胃出血的一幕。
 
  但雷士根一点不敢懈怠,一整天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情绪,好在雷东宝一整天阴沉,却是没有发火。但分完年货,雷东宝却在人皆散场的时候,问了雷士根一句,“为什么我妈守得住?”
 
  雷士根愣了一下,“女-人与男人不一样。”
 
  雷东宝却来了个意外的结论,“守不住的女-人很贱,守不住的男人也很贱。”
 
  “你不是说你喝醉了吗?喝醉情况下,罪名不能记到你头上。”
 
  雷东宝闷闷地道:“你不知道。唉,你不知道。走了。”
 
  雷东宝都没好意思说,他不敢回想昨晚,其中原因,却是他除了觉得自己贱之外,还觉得快乐,他觉得这才是最对不起宋运萍的地方。
 
  当年宋运萍刚去世时候,带着火热滚烫的悲伤,雷东宝一诺至今,倒也能克制自己。可那么一夜之后,重尝甜头之后,他孤衾独眠,一具火热而年轻的身-子难以抑止地心猿意马。他想要得越迫切,内心斗争得越激烈,似乎是两三天都不能忍,白天走出去看到年轻娘儿们,感觉个个都是那么风骚。好在很快初一,初一之后,他鼓起勇气拎东西赶去宋运辉家。
 
  以往雷东宝来金州,宋运辉要么脱不开身,要么雷东宝来去不定,从不迎接。但这次雷东宝来,因为正是春节休息日,又是知道雷东宝心里有结,他就早一步迎到宿舍区唯一进出大道上。
 
  他虽说那天打电话时不快了一下,可回头再想,人得公平一点,雷东宝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难得,对他宋家一直照料有加,这几年下来,不是血亲,胜过血亲,他还那么计较干什么?理智上说,他应该为雷东宝祝福。他迎在路口,也无非是表明一个态度,让雷东宝上他家不为难。
 
  这年头,骑摩托车的毕竟少,而骑大功率值万把块钱摩托车的更少。雷东宝如骑高头大马般凛然而降,宋运辉看着心里感慨,这样出众的雷东宝,能守到今天,太难了。他自己也是个优秀的,在金州同龄人中一枝独秀,他深知地位给他带来的魅力,各色诱惑对他的种种勾引,很多时候防不胜防,他都不敢告诉小猫,怕小猫天天疑神疑鬼。相信雷东宝身边展示魅力的女-性-只多不少,多少人等着雷东宝意志薄弱时候趁虚而入,一次酗酒之后,还真是个机会,宋运辉都想认识认识哪个女的这么有本事。
 
  雷东宝看到路边挥手致意的宋运辉,一个急刹,差点人仰马翻。他摘下大口罩大喊一声:“你怎么会等着?等多久了?”
 
  “快一个小时吧,本来小引和她妈也等着,冻得受不了回去了。今天闲嘛。又带来那么多东西?”
 
  雷东宝却盯着宋运辉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