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8(十八)
“八千。”戴娇凤看看左右,俯身偷偷从自己衣服里将钱掏出,塞-进杨巡被窝。
“这么多。”杨巡-摸-到钱,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里立刻充实起来,“小凤,等我挣钱,加倍还你。”
“还什么。”戴娇凤有点有意地道,“你还把钱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里的事,我家用从来都扔给你,做生意的钱也从来都没锁起来,我们这不是一家人吗?”
“你妈认我吗?”
“又来了。我结婚,又不是我妈跟你结婚。我们不说这事儿,我今天痛,你别跟我提这事儿,好吗?”
“可你就不能给我个准信吗?”
“我每天都在说,而且,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小凤,我们都一起那么多日子了。我现在受伤,你别不理我。”
戴娇凤虽然心里反驳“你哪来的行动”,可看着杨巡那么痛苦,满脸皱成一团,就说不出口了,又伸手轻抚杨巡的伤手,一直到看着杨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乡家属拖着离开病房回家。
杨巡等戴娇凤走后,一时睡不着,-摸-着身边的一捆钱,想着事不宜迟,一捆钱,带给他很多兴奋,也带给他新的思路。他又饱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自己起床艰难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医院。他要主动去找他的债主。
虽说是饱睡一夜,可终究是伤筋动骨,又做了手术,因此饱受一夜苦痛,杨巡起床时候就感觉头脑晕沉沉的,甚至有点发热。他是硬撑着走出医院大门的,可甫一接触大门外带着煤烟味的清冷空气,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连手臂都似乎不怎么疼了,脑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么多时间的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话,到此时忽然清晰定格,成为决定。
清晨的路面还很少行人,当然也没单位组织铲冰的人。远远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烟囱柔柔地吐着白烟,天却已经亮了,比元旦春节那阵儿亮得早一些。杨巡要去的债主家离医院不近,但是杨巡心中自有一张活地图,到医院门口看一眼公交车牌,便能大致确定出行路线。可一条手臂伤着,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里两条手臂维持着平衡,忽然废了一条,这在冰面上行走简直是大忌,杨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死命维持摔跤角度,撞晕了头皮才算是护住那条伤臂。后来上车也是,还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车,人少有位,若是换作上下班高峰,他还不给挤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挂着不知热汗还是冷汗的一头细密汗珠敲开债主老李家的门,看到嘴角还挂着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震惊目光,杨巡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口齿灵活,却又异常真诚地道:“李哥,前晚出了点事,昨天医院住了一天,让医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担心我,赶紧一早过来跟李哥说一声,李哥,还有早饭没?”
“有,有,快请进。你手上有伤的,不会过阵子才来吗?这样子折腾,小心伤口发炎。”老李口齿含糊,几乎将没漱干净的牙膏沫子全吞进肚子里,他妻子也从厨房热切地迎上来,大着嗓门儿道:“小杨,真是你?哎唷,你们那儿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杨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没粉饰,将前晚的事儿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又道:“现在的问题是,老王闯祸了,我的钱可能收不回,前儿问李哥借的钱,可能一时有问题,没法还。不过李哥相信我的为人,我虽然年轻不懂事,脚底抹油赖帐的事儿做不出来。我今天来就是要让李哥安心,今天把我压在李哥你这儿的房子转手给你,算是先还一笔,大概占一半份额了吧。我们再另外签个条子,我争取尽快挣钱把余下的今年内都还上。接下去我会频繁出差,行踪不定,先跟李哥报备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为我挂心。李哥,你看这样行不?”
老李昨天才听说杨巡他们那儿出事,当即找过去仓库一看,狼藉遍地,人迹全无,正一夜操心,愁到白头,想着今天说什么都要请假找到杨巡这个人,没想到杨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门来,老李简直要喊菩萨保佑。老李心说,杨巡若真要赖帐的话,带上老婆连夜乘火车开溜就是,谁也找不到他们,谁知道他们家在南方哪个旮旯,可杨巡没溜,还主动上门说明情况,商量寻求解决办法,而且还是从医院带伤溜出来,其心真诚,可见一斑。老李还有什么可说?虽然还是忧心着借出去的钱夜长梦多,可看着人家杨巡如此仗义,他感动之余,自然是坐下来与杨巡协商如何合理还债。当然,两人也说到下一步,老李自然是愿意大力帮忙,帮杨巡卷土重来,尽快挣钱还债,这是与自己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事。当然,老李也一口答应,作为电线使用大户工厂主管供销的副厂长,他将一如既往地关照杨巡这个实诚年轻人的生意。
杨巡那叫个千恩万谢,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计。这才能稳稳坐在李家吃了暖暖一顿早餐,他想告辞出来,却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属大院里转来转去找来一辆黄鱼车,硬要亲自送杨巡回医院。
杨巡让感动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暂时还不能回医院。前儿的事影响很坏,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我卖假货做手脚挨了拳脚,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样,我怕他们担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门让他们瞧瞧大活人让他们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个儿一家家挨过去。”
老李看看杨巡年轻得不象话,却是苍白憔悴的脸,不由伸手拍拍杨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种,小子。你下一个要去哪儿?我拉你过去。”
杨巡笑道:“那就不客气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红星电机厂。”
老李听了应声道:“找他们厂的老陆?我带你进去跟他打个招呼。”
杨巡大喜,老李跟他一起去,有老李这样的人带路,那简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书。老李也是仗义,看着杨巡做事上路,有意帮忙,除了亲自带杨巡跑了一家,上班后又根据杨巡提供的名单,从中找几家熟悉的打电话过去聊几句,于是,待会儿等杨巡上门时候,便事半功倍。
杨巡被计划的顺利实施所激励,整个人就像上了发条似的精神,一直扯着满脸的笑,一整天下来,竟然转战了十来家最要紧的老客户。那些老客户的地址联系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里的那张地图上,都不需回家找资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户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谢绝,人家看在他伤臂的份上也没强留,一口一声好样的,把他送走。杨巡不敢挤下班高峰的公交车,宁可吃力地步行回医院。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门时候忘了留纸条跟小凤说,不知道小凤这一天会怎样的着急担心。
杨巡急着赶路,恨不得一步跨回医院。可此时一天计划完成,满心松懈,竟是没法提起劲儿来,两条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软软地发飘。心里想到,会不会是昨天开刀时候血流得太多,现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为了赶时间,只在路边店里吃了几只饺子充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时又刺骨地席卷而来,痛得使劲走路的杨巡骨子里地发颤。
杨巡简直是咬牙切齿才走完回医院的一程,一背脊的冷汗。可回到住院病房,却看到上面躺了一个不认识的病人。他才茫然着,一个老乡冲过来急着道:“喂呀你都一天上哪了,你们小凤都急疯了,哭得死去活来。”
“她人呢?”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还不来,医生也不知道你去哪里,要她办了出院手续,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小凤怎么翻来覆去发疯似地说你肯定是拿到钱就失踪呢?老王煤矿那笔钱你拿到了?你怎么拿到的……”
杨巡有些头脑晕晕地问:“钱?我哪儿拿到煤矿那笔钱了?你们去拿了吗?”一边说着,一边两条腿自动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娇凤。
老乡听着不对,追出来道:“你脸色不好,要不要先找医生打了针再走?”
杨巡道:“先回家看看,小凤是个急-性-子。”他都没坐下,就急着往家里赶。后面老乡们看着议论,心说这两口子算是怎么了,好像里面有大问题。听戴娇凤的哭诉,似乎是担心杨巡带了钱抛弃她似的,可现在看来又不像。但也难说得很,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杨巡欠下一-屁-股债,姣美动人的戴娇凤心里还能没想法?下意识里的,大家都对家中美妻的稳定-性-表示怀疑。
杨巡又是走到医院门外,被冷风一吹才清楚想到,戴娇凤哭诉的是啥意思。难道她怀疑他杨巡卷裹着八千块钱逃走?他欠人家近十万都不会跑,何况是才八千,他是那种人吗?小凤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对,早上急急偷跑,都没与还睡着的同乡打声招呼,害小凤胡思乱想。
他累晕了的脑袋里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外面天色已暗,行人已经稀少,杨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赶着,路上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又是本能地避免碰到伤臂。赶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楼底下,已经终于没了力气。他扶着楼梯把手顺势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正好一个邻居也是上楼,见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门口。但是,杨巡看着漆黑一片,没透着一丝光的家门,心中却是无力,难道小凤没在里面?
他开门进去,果然,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叫了几声“小凤小凤”,可没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开电灯又看,卧室里也是一目了然的没人。他有点下意识地又叫“小凤小凤”,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回答,他忙转身,却是转急了,脑袋轻飘飘地似是飞上天去,人却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继续找,可是没力气起来,在暖烘烘的房间里,他只觉得浑身火炭似的烫,连眼睛都睁不开,又觉得手软脚软,无法动弹。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凤解释清楚,他抽搐着手指想支撑起来,只是他不能动弹,他软瘫在地上昏死过去。
杨巡苏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医院。他很理所当然地想,当然应该是医院,就闭上眼睛又要困过去。没想到却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着道:“喂,你醒了?醒醒,睁开眼看看我。”
杨巡听话地睁眼,一看却是老李,忙展颜道:“李哥,你来看我?怎么让你找到的?”
老李瞪眼道:“什么怎么让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说件事,结果你家都没关着门,我还以为你家遭偷了,-摸-进去一瞧,你全身火烫昏倒地上。你那个小媳妇呢?跑了?太没良心了吧?”
杨巡愣住,瞪着老李想了会儿,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两天了?”
“你真够运气,还揣那么多钱呢,幸好没遭偷。我昨天回去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妇在不在,怎么,她去哪儿了?我扶你起来吧,吃点东西,你就不该刚做完手术就偷跑,你以为骨科手术不要紧吗?医生说弄不好会感染,一条手臂锯掉都可能,看你福气了。”
老李唠叨得都不像个男子汉,杨巡却是直着眼睛喃喃地自言自语,“小凤,小凤没回来吗?她去哪儿了?李哥,你啥时候回家,帮我带张纸条回家放着行不?让小凤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医院昏两天,她更得以为我跑了。”
老李奇道:“你小媳妇儿担心你跑?我现在都不担心你跑,你是那种人吗。你别急,急也不在这一刻,这回我看着你,你没好结实我不让你跑。等你好扎实了你再去找,一个女的能跑哪儿去。”
杨巡都没心思吃老李递来的饺子,只是急着道:“李哥,这里面有误会,你千万得帮我在门口贴张条,告诉我媳妇儿我在医院。千万千万。她一个人在这里又没亲人,最多去老乡家里钻着,又钻不长久,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只要看见纸条就没事了,她最疼我的。”
“行,又不是多大事儿,你先吃饺子。我跟你说,我和几个朋友商议着,你现在也难,我们收了你房子去也一时卖不出去,不如还是你先住着,算是租我们的房子,等你回头挣钱了把房子赎回去,依然是你的。省得你还搬来搬去。哥儿几个都说了,相信你,你小子是个有种的。以后有什么事,你喊一声,这些大哥们都会帮你。”
杨巡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看着老李眼睛濡--湿--,硬撑着不掉下眼泪。多好的大哥们,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昏在家里躺上几时。“李哥,我没别的话,我以后认你是亲哥。大哥。”
老李笑笑,却道:“我这不亏了?我儿子都快你这岁数。快吃,有你大哥撑着,你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