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0(一)
雷东宝从县农行出来,没去韦春红那儿,直接回了小雷家。他最近有些烦韦春红,自打说了结婚后,她就上心了,总说着说着又绕个圈子诱他说到结婚上去,直说不就得了,饶什么圈子,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净耍小聪明。他就不想结婚?可现实问题摆着啊,他能怎么办?
雷东宝今天走了山路,自打村口那条大路修好后,这条山路基本废了。绕着山路骑摩托车,风声呼呼的,不见一个人影。忽然一个转弯,前面豁然开朗,小雷家就在眼下。
雷东宝不由停了下来,站在豁口往下看。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遍地站在这个地方看自家村子,这几年专走大路,今天忽然再看,竟然发现小雷家大大变样。以前全村看下去全是一块块的地,跟乌龟背似的,现在则一半是五颜六色的屋顶,不是屋顶的部分,却也不是象模象样的地,即使距离那么远,雷东宝也能一一指出,这块是鱼塘,那块是牛蛙场,分毫不会差。
这一年,三大块企业,没一个是省心的。红伟那块儿最近业务量一直小小地降,库存已经堆下不少,不知道开春时候会不会有转机。忠富那儿是最省心的,虽然猪场今年销售势头也不大好,猪-肉-价格一直稳吞,猪场今年是破例没有增栏,但好歹东山不亮西山亮,牛蛙这种新鲜事物大量上市了,好多单位大量订购了去发福利做礼物的很多,价钱卖得再黑也有人要。忠富精打细算了才留下几只做种的牛蛙。尼罗罗非鱼也争气,生得多,长得块,卖得快,今年净见忠富挖鱼塘了。忠富那儿应该不会亏本。最麻烦的是正明那一块。
现在看下去,电解铜厂已经初具雏形。短的是火法车间,长的是--湿--法车间,窄的是辅助车间。当初正明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安装筹建计划让他签字,他闭着眼睛让正明读,给听得云里雾里的,越听越觉得高深。但又越听越反感,什么叫正规?造好车间才安装设备就叫正规程序了吗?那他以前当工程兵时候的怎么算,为了抢时间,天上地下一起上,怎么就没人说不正规呢?他强烈要求一边造房子一边安装设备。正明费尽口舌都无法说服雷东宝放弃想法,雷东宝不答应雷士根就不给钱,正明只好找设备生产厂家和建筑工程公司一起商量,雷东宝见几个协商会开下来,吃了他几十只牛蛙还没解决,火了,拍着桌子现场办公,拿出爱干不干,没得商量的流氓劲头,设备生产厂家和建筑工程公司反而协调好了,东边上面施工,西边下面施工,反正大家错开施工,谁也不惹谁。
因此,现在看上去厂房造得差不多,其实设备也基本定位就绪,安装工作接近大半,也没见死个人伤个人。若当初正玩个什么正规,现在估计设备还在天上飞,才完成三个车间大壳子。
压缩工期就是省钱,士根就此算出一笔帐,拿来教育了一顿正明。但这些省出来的钱,相对预算缺口部分依然是小巫见大巫。雷东宝这下半年的时间就拿来借钱了,直接找银行接,通过县委找银行借,村里人集资,等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好在银行相信小雷家还得起,尤其是忠富那儿有赚头,电线电缆厂也一直在产生利润,只稍微卡一下,卡出一些油水出来大家吃喝瓜分,钱就借出来了。
今天也是如此。钱是借来了,牛蛙又送出一大袋。雷东宝心想,这笔钱专款专用,专门拿来设备启动,和试生产原料采购。这个电解铜项目可真不得了,原本电缆设备有两个不错的工程师,看了这项目也说靠一个机械类工程师的本事拿不下,得加上其他好几个门类的才行。因此,小雷家选送好几个工人出去培训,培训费用不少。好多预算外产生的费用就是类似培训费这样因为对新设备的不熟悉,而没预算到的部分,当初如果预算精确,雷东宝看着这么大的项目预算,估计自己会否决这个项目。现在投资已经大半,再停止就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借钱继续,好歹得把项目进行到底。
士根现在一看见正明就皱眉,看到雷东宝则是拿出每个月的银行费用叹气。士根总说风险太大,风险太大,超过小雷家的承受能力,杨白劳都没士根会操心。
雷东宝当然也操心,可怎么都赶不上士根那个操心劲儿。很简单的事,只要安装调试成功,成功做出产品,产品让自己的电缆厂用掉大半,以后的收入就不用愁了。多大的事儿呢,无非是最近得系紧腰带,手头紧一些,但投入大产出也大,未来的赚钱日子指日可待。风险超过小雷家承受能力了吗?应该还没,只要他雷东宝撑得住,小雷家就承受得了。
雷东宝启动摩托车,下去村里。经过涂成银灰色的重油罐,他又想到卖重油的给他看的石油原油,原来不是汤汤水水跟菜油似的,而是跟沥青差不多。上这电解铜厂很让他长了见识。雷东宝拍拍重油罐,离开去了村办。
村办里热热闹闹,正讨论今年分发福利。只有士根、忠富、红伟三个声音不多,正明不在,正明现在忙得分身乏术,据说一天只睡六个小时。大家都说今年得分鱼和牛蛙,大家也得尝个鲜。雷东宝在外面听得分明,开门进去就说:“分你妈个鸟,分几条鱼,牛蛙不分。”
四只眼会计现在是元老,陪着笑道:“都说牛蛙好吃着呢,自家村里都养了,总得让我们尝个味道。”
“牛蛙贵,今年不分,想吃问忠富买。今年分什么照去年的例,每人多分五条鱼。有什么好讨论的,散会。士根,进帐单给你,一百六十万。”
雷东宝发话,大家的意见瞬间化为乌有,一会儿便作鸟兽散。只有忠富留下来。士根与出纳交待几句,过来道:“东宝书记你早就该来。”
雷东宝看忠富没走的意思,又吞吞吐吐不说话,奇道:“忠富想请我吃牛蛙?牛蛙我吃腻了,你别想再引诱我了,挖几只青蛙出来红烧是真。”
士根冷静地看忠富一眼,忠富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今天在村办坐这么久,一定有事情要讲。他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忠富想问今年春节分福利从你那儿拿的猪-肉-、鱼都怎么结算,是吧?”
忠富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还有村办食堂常从我这儿拿的货,村里送礼拿的东西,年底该结帐啦。这些是单据,都有经手人签字。”
雷东宝有些意外,虽说前年开始,还是他主张村里三个实体经济单立,村里再也不能从这家抓钱给那家,有关钱的支配,都定了很细的规矩。但因为前年还在整合,这些规矩都没落实,到去年才开始执行。因此忠富现在跟他来个亲兄弟明算帐,雷东宝一时有些不适应了。他拿来帐单看,才看了会儿开头,就笑道:“忠富你还算客气,我偷吃的你没给记帐。”
大家都忍不住笑,都知道雷东宝一路偷吃,直到有一天忽然觉得牛蛙-肉-不如青蛙-肉-有嚼头,才作罢,期间忠富不知生了多少次气。士根笑了后却问:“忠富,你是不是担心正明那儿亏空太大,想早早跟村里算好帐,确定你的利润数字,免得村里占你便宜?”
雷东宝一想,肯定是这意思,忙把帐单翻到最后,一看总数,果然巨大,不由“嘿”一声,“忠富你这--奸-臣,不说早点提醒,由着我从你那儿乱拿东西,今天才一锤子打死我。”
“你这是诱敌深入,一举歼灭。”士根一边冷冷补充。
忠富只得陪笑:“没这个意思,村里要用钱,我难道还能不拿出来?都是村里的投资,东宝书记的决策,我不过是管管。不过亲兄弟明算帐,数字还是得确认的。我还得根据这数字回去计算奖金。”
雷东宝看着数字,心里跟割-肉-一样,这才借来的一百六十万,眼看着得剜去一块。他翻来覆去,看着无误了,才将帐单扔给士根,闷声道:“照算。我们不能当制度是只屁。”
忠富又笑,但很快就严肃地道:“看起来还只有我一个人说经济单立就经济单立,正明如果还存着可以靠在村里身上的念头,这情况就不大好。经济单立的话,发展资金其实也应该靠自己解决。我跟村里算帐正确,看上去无情无义,可我按照规定,也没要村里一分钱扩大规模。”
雷东宝一时无言以对,只嘀咕一句:“你这鸟人,专门斤斤计较。”
忠富认真道:“我不是斤斤计较,我看着电解铜厂投入资金比预算超那么多,心里急。虽然不属于我分管,可到底是村里的钱,我们都有份。”
士根旁边说了句:“不过忠富,村里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想歪了。电解铜厂作为我们村重点工程,村里态度倾斜一点也是有的。”
忠富道:“我不会想歪。可我提醒你们管住电解铜厂的支出,如果都依着正明这个没吃过苦头的小年轻事事求好,铜厂真成无底洞了。”
士根与雷东宝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士根才道:“正明冒进了点,年轻人,容易愣头青。忠富,你还想到什么?”
“没了。很高兴你们没说我背后挑拨离间。”
“不会,怎么会。忠富,明天就把钱划到你帐下。”
雷东宝还是没说,一直看着忠富办完手续,签完字离开,才对士根道:“用了正明就得相信正明,小伙子有时候头脑会发热,大多数时候还是好的,村里找不到第二个跟正明学得一样快的。再说我们也都管着,不怕。”
士根担忧地道:“其实忠富提的我已经跟你提起好多次,今天忠富也说了,还拿出行动保存自己实力,可见正明做事,还是需要我们多加约束。”
“我们怎么约束?我们不懂技术,难道他递上买这个要一万块钱,我们就跟小菜场买菜一样压下两千?”
“可总得想个法子,正明本来就大手大脚。”
“好,我们都想,可你也别打击人积极-性-。”
雷东宝说完走了,士根知道他肯定又去电解铜工地,知道他对电解铜项目的狂热,其实与正明差不多,雷东宝是生就的个-性-,正明则是年轻与经历的一帆风顺,导致两人都喜欢超前。这两个人合一起,岂是他和忠富两个劝得回的。也好,让忠富财务真正独立,起码保存实力。
但正明那里,怎么想办法约束一下呢?总得想办法敲敲那小子的脑子。
正明再一次问士根拿钱的时候,士根取出一份计算好的清单交给正明看。
“这是我按照电解铜厂的理论生产力给你算的一份三年内利税预测。我假设你能达到理论生产力的80%,原料及产品价格保持不变,人工支出也保持不变。你每年,合并电线电缆厂的利润,减去银行贷款的利率,减去问村民集资的利率,减去折旧,以及其他杂七杂八费用,你看看,你这三年之内预计利润可能接近零。按照我们工资奖金分配规定,你这三年内会得不到多少奖金。我提醒你,得计算着家用了。”
“怎么会?”正明有点发慌,拿了清单来看。
士根冷眼旁观,依然冷静地道:“怎么不会。如果你再不好好控制电解铜厂安装支出,村里问银行再贷一笔款给你的话,你以后的利润就得出现负值了。”
“怎么会,怎么会,我已经精打细算了。”正明急了起来,他没想到会有这种零利润,甚至负利润的情况出现。
“你拿回去慢慢看,我也只是给你一份粗的,有些属于电解铜厂特有支出的部分我可能考虑不到,你如果想到了,添上去后告诉我一声,我这里也可以为未来三年的资金情况做好准备。”
“士根叔,你的意思是……”
士根不语,只定定看着正明。正明差点被士根看出冷汗,忙借翻看清单避开眼光。好久,正明才道:“士根叔不会怀疑我做手脚,从设备采购中捞好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