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0(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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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巡笑道:“妈你愁什么,我回头跟人签店铺出租合同一签就签五年,这么多店铺都给我拴着,他们就是开个比我大十倍的市场,也找不到人开店。就是开满店了也开不出好店,现在个人大批发商都在我那儿。放心,人是活的,随时可以调整对策,有的是办法。只是我得想办法让市场容下更多店铺。”
 
  杨母道:“老大,钱会不会不够用?”
 
  杨巡又是仿佛看到妈妈的担心提到嗓子眼,忙笑道:“先缓缓再说,暂时不用。钱的事,我准备另外找个途径解决。”
 
  “哎,不行,不能借高利贷,利息太黑。你还是计划岀个数字,妈替你借,钱的事情,交给谁都不能放心。”
 
  杨巡当然知道钱的事有多重,除了妈他还真是交给谁都不放心。但是,他看看妈妈削瘦的肩胛,想到杨逦的责备,心中不忍再把如此重担交付给妈,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我当然不会去借高利贷。不过妈你可能不知道,现在能借钱的已经不止银行信用社,刚刚市里成立一家国托,全称是国际信托投资有限公司,拗口吧?我刚听说我们这样的单位也能问国托借钱。它只要政策能让我借到钱,我请宋厂长出面帮我说一下,宋厂长在市里说话有份,他帮忙,应该很容易借出钱来。妈,你知道宋厂长怎么向人介绍我?”
 
  杨母听着有理,便被儿子成功牵走话题,“宋厂长可真帮你,哪天他春节回家,你带妈过去好好谢谢他,让老二老三老四以后见面叫他叔叔。”
 
  杨巡大笑:“人家还不到三十呢,哈哈,宋厂长每天最头痛的事情是脸上没有皱纹,表情严肃不到底。”
 
  杨母惊道:“这么能干?人家这是吃什么长的?他怎么介绍你?”
 
  “他说,他-插-队时候来我们村,正好住我们家,我们家对他很照顾,跟一家人一样。他这么一说,人家市里无论多大的干部都对我另眼相看,起码不会给我吃白眼。你说,借钱的事,只要政策规定有份,我打着他的牌子,再上下活动一下,还不是一句话?”
 
  杨母连连点头:“老大,只是他跟你非亲非故,除了大寻放你那儿以外,你说,他干吗对你这么照顾?可不会是人家照顾你就上脸,粘住人家不放吧?人家宋厂长年轻不便明说,你不能白沾人家那么多人情。”
 
  杨巡连连否认:“没,哪会。那是宋厂长人好,再说他想照顾大寻,又没别的办法,就通过我多给大寻好处。不过我是真记他的情,可他早跟我说了,不许我请客送礼,大家那么熟悉,如果我送上去他退回来,大家都没意思。我猜他可能是上面没人,不敢留下污点被人抓了把柄,他平常做人非常非常小心。但妈你放心,我会留意着,不请客不送礼,总还有其他办法还宋厂长人情。肠子洗好了,鸡给我,我快手。妈你老花眼镜怎么还没配去?多不方便,算帐看账本也累。”
 
  杨母不好意思地笑:“又没多少大事,再说去趟城里多麻烦,单为配付眼镜花那车费干吗。”
 
  杨巡心中了然,妈省钱,“回头我回去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们配了眼镜我再去火车站,我给你挑付好看的,妈,金丝边的好不好?妈戴上跟老师一样。”
 
  “去,寻你老娘开心。”杨母虽然叱着,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带着洗好的鸡进去煮。杨巡跟去,趴灶窝里生火。母子俩话说个没完,一直说到饭桌上。
 
  杨巡见妈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非要给妈再盛,杨母连连阻止,说晚上吃太多睡觉时候胃会不舒服。杨巡就没勉强,妈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候落下的轻微胃病,偶尔天冷或者红薯吃多了会闹几下,他打小就知道。饭后两人一起算帐,杨巡敲打计算器算一遍,杨母拨拉算盘算一遍,核对上了,就数岀钱放进一只信封,写上债主的名字,等明天还的时候一目了然。算到半夜,全部完工,母子俩看着桌上整齐厚实的一摞信封,相视而笑,都是满心轻松,并不觉得辛苦。
 
  有道是无债一身轻。杨家的债虽然只是还掉一小部分,但前景可期,而且据说还有了信托投资公司这样的国家企业给借钱,杨母已经放下十二分的担心,儿子回家第二天,她破例睡了个好觉,日上三竿才起床下楼,反而是杨巡已经起床做了泡饭。
 
  因此杨巡带妈妈去市里配金丝边老花镜,杨母也并没太大反对,欣然接受儿子的提议,只是对着眼镜店雪亮的镜子看来看去,总叹美中不足,她对儿子说,“庄稼人晒得一张黑脸,配个金丝边当真伤料。”
 
  杨巡原本只是为了让妈妈安心,才胡诌了一个信托投资公司功能,让妈相信他不会找朋友借高利贷,那还是听有些朋友吃饭时说起,说别的市金融试点,金融市场搞得异常活跃,不再是只有四大银行那四张扑克脸。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市里也开了一家信托投资公司。杨巡连忙朋友托朋友地打听上去,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贷款。如今那么多市场申请开业,他简直觉得身后追了一群狼,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做大做强,跑在前面,否则,不进则退,他这样靠自己奋斗,拿自己的钱挣钱的人,连原地踏步的福分都没有。哪里能有宋运辉东海项目那么悠闲,造了一年还没开工生产,人家照样吃香喝辣。
 
  但杨巡不知道,宋运辉也有吃不下喝不下的时候。雷东宝忽然来一个电话说他登记结婚了,三天后在韦春红的饭店摆宴,请宋运辉等宋家人出席。雷东宝打这个电话着实是硬着头皮,因此他还没等到宋运辉回答,就先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解释上了。“本来没准备办酒,都结两次婚的,还办什么。可现在没办法啊,我铜厂这么炸一次,资金吃紧,要找银行的说好话。只有搬出我结婚才能一次-性-把人都找齐了,让他们当场表态,谁也别想踢皮球,谁也不好当着我这好日子说晦气话,我这是把自己贡献给村里了。你来嘛,你不来象跟我赌气一样。”
 
  宋运辉佯笑道:“你这一说,我有事也不能说有事了,可你也早说几天啊。我正好要接待一批评估组的,走不开。我爸妈……你就别勉强他们了,小猫一个人没法走远路,等这阵子忙过,我找时间上去,我们一起认识认识。”
 
  “算了,知道你不会来,没时间。本来想找你问两件事,你不来就等以后吧。等我忙完这些事,我可能去你那儿看看,跟你说说。”
 
  宋运辉略一沉吟,道:“来我家,你新太太还是请别带来。”
 
  雷东宝一愣,心里忽然有点反感,但还是道:“她开饭店也离不开,开个饭店跟坐牢一样。回头见面再说。”
 
  宋运辉也听出雷东宝的不悦,就道:“哪两件事?先跟我说说。”
 
  雷东宝道:“电话里不便说,见面说。”
 
  宋运辉没多说,不想解释。雷东宝不悦,他也有情绪呢。雷东宝的妻子可以换,他的姐姐永远只有一个。他不想勉强自己愉快地接受雷东宝再婚。他带着情绪,上班没效率,难得地准时下班回家吃晚饭。
 
  没想到,回到家里,也看到刚进门的程开颜一张臭脸。他忽然想到什么,忙将刚迈进院门的程开颜拉出来,拉到车上问:“怎么,你也知道了?雷大哥打你电话?”
 
  程开颜奇道:“你大哥没打我电话。我生气,他们评爱岗敬业模范,我们科室只有我一个人考勤从来没迟到,可他们说我工作还不到一年,不能评。你说多不公平。”
 
  宋运辉这才放心,原来是这种小事。“咳,跟他们争那种小事干什么,你看看你科室,你最年轻,最漂亮,爸爸最狠,老公也最狠,你什么好的都占了,他们多嫉妒你。以后我们大方一点,这种什么小评比都让给别人去,我们大方在前面,对吧?省得他们还来抢。你说,凭我们跟局长的关系,我们要真抢,那还不是我们的?我们不抢,让给他们,嘁,我们才看不起这种小奖励,我们注重实惠。”
 
  “对,我才不跟他们抢,犯得着跟他们抢吗。让给他们。”
 
  “这就对咯。跟你说件事,我大哥再婚了。等下我跟爸妈说时,你乖一点,带小引离远点。”
 
  程开颜大惊,一时果然忘记自己的不快,只追着宋运辉道:“你呢?你也别难过,这种事你管不住的,人家还有眼睁睁看着父母重婚的呢。你真的别难过,你要心情不好,你爸妈就更伤心了。”
 
  宋运辉伸手亲抚妻子头发,有些强颜欢笑地道:“是,我听你的。下去吧。”
 
  两人走进家门,没想到却看到女儿宋引脸上挂着泪珠。程开颜忙抢着问:“怎么了?我们小引怎么了?”
 
  奶奶帮着回答:“这礼拜的小红花没评上,我们小引伤心呢。”
 
  宋运辉一听反而笑了,一肚-皮的情绪消散不少,“这母女俩还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猫猫,告诉爸爸,为什么这礼拜的小红花没了?”
 
  “午睡时候陈丁丁踩我枕头,我-掰-倒他。”
 
  程开颜当过幼儿园老师,立刻严肃地道:“那怎么行,陈丁丁摔疼了怎么办?”
 
  “陈丁丁不疼,他摔李随意被窝里了。”
 
  “那李随意不得给摔疼了吗?猫猫你是班长呢,要给小朋友做榜样,不能先动手欺负小朋友,对吗?这个礼拜的小红花应该没有,换妈妈做你幼儿园阿姨也不会给你。”
 
  宋运辉见他老娘欲待替宋引申辩,便拉了走开,“妈,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爸你也来。”
 
  宋季山嘀咕一句“我菜还没洗完”,却扔下菜跟了妻子儿子进他们二老的卧室。宋运辉开门见山,“大哥刚给我电话,他准备结婚了。女方是……”
 
  宋运辉还没说完,他妈妈就-插-话道:“也该是时候了。”说完低头就走,面无表情,不等宋运辉说出女方是谁。
 
  宋季山却是愣了好半天,叹道:“我们的萍萍,还是我们家的,到底还只是我们家的。”
 
  “爸,那当然。想开些,你总不能让人一直守着,不现实。我看看妈去。”
 
  “可他还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不娶,骗谁呢,说了就要做到,哪有说话不算数的。我以前还以为他一心一意,他害了萍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以后不认识他。”
 
  “爸,不能这样。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不会舒服,可也不能因此否定他,他已经不容易。”
 
  “你现在也是孩子爸,你设身处地想想。我陪你妈去,我们的女儿,就这么让人忘了……”宋季山说到这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不再说下去,低头找老妻去。
 
  忘了?应该不会,但也差不多了。宋运辉想着也是不平衡。但也不能对雷东宝太不公平。他到厨房找到父母,却见两人各自忙碌,时不时擦一把抑-制不住的眼泪。宋运辉看他们都不说话,倒是一下无从劝说,只好也默默帮忙。便是连宋引都感受到家里的低气压,一时收了没评到小红花的胡闹。
 
  吃饭时候,宋运辉还想劝说,但是宋母道:“小辉,说定了,我跟你爸统一态度,你别再做我们工作。”
 
  宋运辉没再说话,心说现在大家都情绪不好,也不是多说的时候。再说爸妈都那-性-格,从来就因为成份问题不大跟人交往,像是养成习惯了,即使后来他有了出息,女婿是地方一霸,人家纷纷找上门来,爸妈也不改变态度,两人就是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过自家的小日子,在东海宿舍区人们千方百计想接近他们都没门。他们两个吃人苦头太多,对外人基本不很信任。雷东宝本来就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类型,都是因为女儿而接受雷东宝,自然,现在雷东宝结婚了,他们就放弃雷东宝。宋运辉了解爸妈,也只能为雷东宝无奈,他想雷东宝应该是不愿看到这等变化的。
 
  雷东宝再婚,韦春红的饭店楼上楼下全部坐满,都是各个地方的头面人物。雷东宝穿上一套西装,不是新的,以他身材,新的暂时买不到,做又来不及。韦春红倒是穿了一件大红小西装领上衣,黑色直筒裤。士根当然也在场,看着觉得两人无论年貌,倒是都挺般配,甚至比当年宋运萍与雷东宝更般配。雷母不愿来,因此小雷家也只来了几个头面人物,显得这个婚礼有点像工作的婚礼,交际的婚礼。
 
  雷东宝想请的人,都请来了,一个不拉。陈平原有意识地坐到银行桌上,虽然他行动做得顺理成章,滴水不漏,但雷东宝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雷东宝没想到的是,韦春红第一次上场,就做了他做好的贤内助。他的气势总是稍嫌咄咄逼人,而韦春红的八面玲珑,却是最佳化解。两人一搭一档,令银行人员很难现场拒绝,再有陈平原以支持县经济发展,帮扶重点村经济,以及县委出面拍胸脯担保等话施压辅助,银行人员搞得非常被动,半推半就答应送出一百万贷款的礼包,但被陈平原否决,说不够,众有心人又在旁边起哄说应该送个更大礼包,这才讨价还价说到一百五十万。
 
  雷东宝心说,买个新反射炉加上安装,足足已经够用。但他着实不是很放心铜厂,不敢再次一把将宝全部压在铜厂,而是侧重先扩大登峰,再逐步修复铜厂。
 
  正明着手订购登峰厂系列设备中欠缺一环的中小电缆设备生产线的同时,也订购反射炉。同时还快手捞了一台现成的电线设备,立刻开始安装。他虽然烧伤未愈,可也豁出去了,他需要做出事情来证明自己。虽然,他心里偶尔还是为自己被村人的诟骂而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做还是得做,否则他没法在小雷家立足。倒是雷东宝虽然踢他一脚,他并不记在心上,他心里最清楚,这回若不是书记支持,多少人是食他的-肉-而后快,书记是他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