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1(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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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巡当晚就在工地上到处打听,终于从一个师傅级的木匠那儿打听到一种叫紫檀的名贵木头。老师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说,他刨子上的木头是老红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来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红木做出来的刨子不开裂耐磨损,全市都找不出第二把,可这老红木比起紫檀来,还是差了几个档次。老师傅说,他听他以前的师傅说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杨巡一听,心说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样的人物,这种做刨子的老红木怎么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当年大官大老板用的东西。在木匠老师傅的指点下,杨巡打算全市寻找紫檀。
 
  杨巡想不到,从小见惯的木头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杨巡纯粹是因为交易中不上当受骗的本能而钻研了几招,卖得一只漂亮的紫檀梳妆匣。他照着师傅的传授给紫檀上光打蜡,可对比着宝光流动的紫檀,看那修点斑斑的旧玻璃镜子,实在是如美人脸上落下一个苍蝇屎,出奇的难看。他赶紧找来一块全新镜子玻璃,叫人精心镶嵌了,这才让梳妆匣完美如新,他衬垫妥当将此物航空邮寄了出去。连邮局检验的也都以为是新货。
 
  宋运辉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闲时候,才打电话给雷东宝。雷东宝接起电话就说,“你最近哪那么忙,早上才给你一个电话,你秘书总算不说出差说开会,不是避着我吧,啊?”
 
  宋运辉本来还想着雷东宝要怎么跟他说话,他又得怎么跟雷东宝说话,一听这个开场白,心说糙有糙的好,一颗担心全放下了。“呵呵,昨晚才出差回来,给你电话你没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总算背一-屁-股债又活过来了。可这几天睡不安宁。”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债,一百万和一千万有什么区别,再说负债的是小雷家,再还不出,银行也不至于拿块橡皮把你们小雷家从地图上抹了,你更没事。愁什么?”
 
  “我……做了件事,我问了其他人,可这问题不好乱说,其他人我也不信。我对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运辉看看手表,他紧接着还有个会,只得不由分说地道:“你来一趟吧,电话里没法说清楚。买好车票,给我个电话,我派车去接你。”
 
  雷东宝放下电话,心里感觉怪怪的,好像电话那端的宋运辉非常陌生,不是那个他看着长齐胡须的熟人。但雷东宝并没太在意,承认肯定是自己难得的小心眼,对着宋家心虚。回头拎起随身小包,取了些钱就投奔火车站去。他也没给宋运辉打电话通知是哪个班点,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还需什么人接送?
 
  但到了东海厂,雷东宝终于动怒了。先是在大门口被拦住,然后出来个自称秘书的人,把他送到厂外东海招待所入住,然后他等,等得不耐烦睡上一觉,醒来还没见宋运辉。却见桌上添了一些水果点心。宋运辉一直没露面,也没打算送他去宋家。
 
  从下午一点一直等到五点钟,终于外面走廊一阵喧哗,雷东宝所在的门被敲响。雷东宝没动,坐沙发上-抱-手臂看着。但没一会儿,门被钥匙从外打开,毫无疑问,这是宋运辉的地盘。宋运辉料到雷东宝生气,见此情形只得陪笑道:“大哥,开一下午的会,让你久等。走,我们去吃饭。”
 
  宋运辉一开口,雷东宝便无法再生气,人家嗓子都哑了,可见是真忙,他还怎么说。他起身,问一句:“你家还是饭店?”
 
  宋运辉略带尴尬:“都错,招待所。我已经跟家里电话,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说话。”
 
  “好,开始拿我当外人了。”
 
  “这话说的,该不会是跑那么远路,专门寻上门来找我茬吧?要真拿你当外人,刚才开会间隙说什么也拿上厕所做借口出来跟你照个面。大哥,这边。”宋运辉伸手拉了一把,将雷东宝拦向餐厅,“我爸妈那儿,年纪大的人顽固,你就别计较了。等下开颜会来,我让她早一步下班,应该快到了。”
 
  雷东宝到底是有些遗憾,运萍父母拒绝他。“你到底什么会,这么忙?”
 
  宋运辉笑笑,等餐厅负责头目欢迎如仪完毕,两人坐下,他才道:“销售工作总结检讨会。说白了,骂人,废人。有些人过惯计划经济日子,对于我的走出去找上门战略贯彻不力,几个老的照样过着等客上门的清闲日子,还真给他们等到不少客,可是价格不行。我今天跟他们落实新考核制度,他们急了,急有什么用,做不到就下。”
 
  雷东宝奇道:“你们国营还有下来的?”
 
  宋运辉笑道:“下还真有点难,体制问题,只能折中一下,级别还挂着,工作不让负责。这几天已经有两个副处级的让我发落去做普通科员。我们厂新,包袱比较小,历史负累也少,我已经申请上头,试点灵活管理机制。我想农村包围城市,改造工作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推开,方便我亲自-插-手。销售部门的试点,还请教了杨巡这个专门做倒爷的,还真收获不少宝贵经验。大哥,来这儿吃点海鲜,我让他们给你准备的。”
 
  “都照着你说的做?你们厂长不说话?”
 
  “我现在是正职。”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咂舌道:“坐卫星咧。到底还是你读书的,升得快。嚯,开颜,你好。你怎么越活越小了?一点不像厂长夫人。”
 
  刚进来的程开颜听了只会做鬼脸,说雷东宝现在胖得跟猫猫玩的皮球一样圆,宋运辉一边儿大笑。他还想教雷东宝吃一种小小的螺,可惜雷东宝嫌烦,盘子转给程开颜,自己吃--肉--多的。宋运辉也没勉强,他骂了一下午的人,影响胃口,喝水多于吃菜。
 
  雷东宝稍微填饱,就开始说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运辉听着直皱眉头,连连摇头。雷东宝把事情讲完,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们县原书记……喏,老徐后面那个,他说行。”
 
  “他说行,你为什么还睡不着?说明你心虚。”
 
  “我为什么要心虚?小雷家天下哪样不是我挣出来的?我拿百分之十,小雷家谁敢说一声不?!”
 
  “你不心虚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吼大声说明你外强中干。”
 
  “宋运辉!没人跟我这么说话。”
 
  程开颜忙小声道:“你们小声点,又不是在家里,这儿都是小辉部下,吵起来多没面子。”
 
  宋运辉拍拍程开颜的手,道:“不担心,面子不是靠维护出来的,面子是靠平日里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对。”雷东宝附议了一声,但随即领悟,宋运辉这话侧面嘲讽了他,他气道:“四只眼的贼阴险。你说我做错啥了?”
 
  宋运辉道:“你这么做,明显是挖公家墙脚,经不起调查论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交给人一个大大的把柄,万一有谁要抓你一下辫子,你麻烦很大。可你这个人,又不是杨巡那样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摆平的。你表面风调雨顺,可你心里最清楚,这事情麻烦不小。”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我哪天不是给人抓辫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错,我还参与过一次。可以前你都是为村民谋好生活,村民会扛起锄头跟你干,现在呢,谁会跟着你对抗上面组织检查?你要真是个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荡荡,不会晚上睡不着觉,可惜你不是。”
 
  程开颜听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荡荡”给改成“小人坦荡荡”,忍不住低头闷笑,挨了宋运辉桌下一脚。雷东宝却是沉默了,他心里其实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认,这回终于被宋运辉点破,他无法蒙混下去。宋运辉看着雷东宝,让雷东宝考虑会儿,才道:“清楚你错在哪儿了吧?”
 
  雷东宝大声道:“我没错,谁能否认我在小雷家的贡献?我拿这些个份子谁敢不服?我还拿少了。”
 
  宋运辉冷静地道:“理是没错,可人心-肉-长的,-肉-长的怎么讲理。你自己都内疚得睡不着,你说村民了解真实内情后怎么想?别自欺欺人。拿出办法来,有错改错。”
 
  “小辉,你销售会议还没开够,拿我当孙子训?”
 
  “回避解决不了问题。我旁观者清,我看你前面两条道,一条道是你维持现状,睡不着没什么,几天过去熬疲了,照样睡好吃好。另一条道也不是要你学士根,而是让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赚钱,而不是刮三个实体的钱肥雷霆公司,这样分来的钱你拿着心安理得。”
 
  “就算我愿意,红伟他们不答应。你想过没?”
 
  “那都是看你的态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红伟他们多?不一样没日没夜的?机关那么多干部,谁不是拿一点点工资?”
 
  “你少给我说大话,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开着公家车子,吃喝都是公家,你还要什么钱?”
 
  宋运辉火大:“你这么说,我没法跟你说了。你当我什么人。但我再说一句,算是废话。作为一个集体经济的领头人物,如果你先贪财,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没有一点牺牲精神,你那个集体经济将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东宝对于宋运辉的话领会一半,大声驳斥:“我哪里贪财?我问你,多劳多得对不对?”
 
  宋运辉闷在那儿,无法再说:雷东宝完全无法理解领导的艺术。程开颜见两人吵架一样,一直想劝他们冷静,这会儿才有机会-插-嘴,自然不便偏帮丈夫,打个圆场:“多劳多得当然对,国家说的。”
 
  雷东宝却道:“我不是问你。”
 
  宋运辉叹一声气,道:“理是没错,可人是讲理的吗?人要讲理,那管理就太简单了,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雷东宝道:“好,既然没错,我就做到底。谁要跟我不讲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讲理。”
 
  要是换了别人,宋运辉早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可对着雷东宝,他走又不能走,说又说不通,只能坐那儿生闷气。心说既然坚持自己没错,那还辛苦跑来这儿问什么。程开颜见气氛那么僵,只敢小声跟丈夫道:“我吃饱了,回去哄猫猫睡觉去。”
 
  宋运辉看看雷东宝,叫服务员去叫来小车班值班的,把程开颜送走。
 
  这边雷东宝一个人时候缓下劲来,等宋运辉回来,就道:“你说服我啊。”
 
  宋运辉被这话惊得两眼滚圆,奇道:“我为什么要说服你?”
 
  “你是我亲戚,你既然说我有错,你拿出理由说服我。”
 
  要是换作别人说这种话,宋运辉一早拍案而起,这不是调戏他吗。对雷东宝他也想拍案,可终是忍住。也懒得说话,闷头吃菜。雷东宝却不想放过他,一叠声地要他说。宋运辉心里真疑问,当年姐姐是怎么对付雷东宝的。宋运辉也有耐心,不说就是不说。
 
  两人吃饱回到房间,雷东宝坐下就道:“你刚才一直跟我拗劲,我知道你大领导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软。现在我们两个人,你说吧。”
 
  宋运辉叹口气,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话。但我的话是不是有理,这件事上面我们两个站的立场不同,看出来的理由不一样,你不用一定要我说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让人批斗,批斗的人心里认为他们占着理,他没错,可我们一家不那么想。理没有绝对。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没法让你服从我的理,我说再多的理你也不会认同,白说。你若是勉强因为我是谁而相信我的理,照着我的理做,你心里别扭着,你也做不好。你说呢?其实我该说的理前面都已经说了。我再讲一点我的经验,任何有关钱财分配办法的改动,都不能太激进,不要一步到位,否则一定会引起极大反弹……唔,就是那些没得到好处者的极大反对。你们小雷家分配方式这回的改变,步子跨太大了,是质变。”
 
  雷东宝听宋运辉绕来绕去说了半天,道:“你到底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