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2(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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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运辉听着心如刀绞,恨不得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好在宋母帮了儿子的忙,宋母娴熟地给猫猫讲故事,讲着讲着,将猫猫的精力分散开去,讲着讲着,猫猫倦了,宋母张罗着让猫猫在床-上小便了,就让猫猫睡觉。病床很小,可猫猫睡前只要奶奶-搂-着,宋母只好艰难地半身躺在床头,让猫猫放心地睡着。宋运辉忙找来凳子垫到老娘身-下,可床高凳子矮,宋母照样是吃力。
 
  一直等宋引睡熟了,宋运辉这才问老娘:“开颜呢?怎么一直不见她?我厂里车子送她来的。”
 
  宋母沉吟:“我不大放心开颜守着。她太年轻,不懂伺候病人。再说猫猫从小就是我带大的,生病时候最需要我,醒来就一直要我-抱-着不放。”
 
  宋运辉皱眉:“你年纪一把怎么吃得消,平常都要失眠了,这儿一夜熬下来还了得。”
 
  “没关系,爱失眠的正好伴夜。你们年轻人爱睡着,万一半夜猫猫醒了叫不应,猫猫会心慌。等明天开颜来接替我,我就能睡去了。你回吧,你这几天忙。”
 
  宋运辉更是皱眉,老年人熬夜,与年轻人熬夜,岂可同日而语。他要程开颜赶来,就是要程开颜担起夜晚陪护猫猫的工作,没想到留下的还是他妈。他看看病房内医院有意留下的一张空床,对母亲道:“我经常出差,一半行李总放皮箱里没取出,出国也没啥大不了,回头不用半小时整理。妈,我一向睡得晚,不如你先去那床-上睡着,我陪猫猫上半夜,等我要睡时候叫你起来,你陪下半夜。”
 
  宋母嘀咕:“你啊,别哄我,别等我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你自己守了一夜。”
 
  宋运辉只得笑道:“那也没什么,我以前还做夜班,回头白天就查资料,没事。再说后天出国,飞机上得坐一天,正好这儿累了上去飞机睡。妈,医生说今晚是猫猫最折腾的时候,你先睡着,等我折腾不住肯定得叫醒你。这会儿趁猫猫睡着,我又夜新鲜,你赶紧打个瞌睡。现在两个人守着不合算。”
 
  宋母想了会儿才道:“好吧,你平时十一、二点睡,你到那个点儿就叫醒我。猫猫打了很多吊针,万一她想小便,你用尿盆接着,拿这块布旁边挡着,这些软一点的卫生纸擦干净,手得轻轻托起猫猫的腰,别让拉着伤口……唉,算了,你还是叫醒我。刚开颜就要-抱-着猫猫去厕所小便,你们年轻的个个粗心。”
 
  “哦,有数,妈你睡去,我看猫猫嘴唇有些干,给她弄点水润润。”
 
  宋母一看,果然,不由感喟:“唉,还是你心细,那做妈的……”但随即缄口不言,洗脸睡觉去。宋母并非对儿媳没意见,可见过多年前儿媳日语读不好与儿子那场闹得挺大的怨气,和儿媳从来做事不经大脑的种种,老两口儿背后暗暗商量,有什么不行的,他们两个悄悄添补了,别告诉儿子让小两口闹矛盾。儿媳看来不会长进,而家庭安稳太要紧。
 
  宋运辉见老娘这样说,不由跟着问一句:“开颜明天来?这安排是谁出的主意?”
 
  宋母连忙道:“我说的,我让她回去,猫猫也更粘我。”
 
  “知道。妈你睡,我关了灯想些事。走廊灯够亮。”
 
  宋运辉看老娘睡觉,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还是担心儿子半夜不会叫醒她,担心孙女半夜起来没人照料。再想到程开颜,不由怒气中烧。这当妈的,今天什么日子,别人要她回她还真就回了,上不能体恤婆婆的老迈,下不能体会女儿的痛苦,做人要是没脑袋也就罢了,可连起码的道理都没有,活得可叫浑浑噩噩。女儿刚开完刀,她忍心走开,一颗心还真坚硬。以前以为她工作不好,不爱用功,总昨天叫嚷着出错挨批,今天担心着工作压力,起码家里照料得好,与他爸妈合得来,没那么多婆媳纠纷,现在看来……她只管住县城一条商业街。人,活得怎么在做人都不知道了,这么漠然,真让别人无力。
 
  宋运辉忍气,掏出纸笔,趁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给明天早上会来接班的程开颜留纸条,要程开颜明晚别先急着离开,等他下班过来安排他出差时候一家人照顾猫猫的时间表。他估计,程开颜明早肯定不可能早来,不可能坐五点的早班车在他还没离开医院前赶来。对着这样无知的妻子,还有对着这样逆来顺受吃苦耐劳的父母,他真是担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愿意让厂里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务事,此时他没办法,只好打定主意,让秘书天天过来看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
 
  他久久看着熟睡的女儿,看着有一半长相酷似妻子的女儿,心里发狠,说什么也要亲手管束起来,不让女儿学她妈,惹人瞧不起。
 
  又不由想到雷东宝的事。也是如此让他痛感无能为力。当下办事,谁不知道其中有关系需要勾兑,可谁能像雷东宝那样清清楚楚给人留下把柄。这一来,不仅雷东宝自己逃不脱惩罚,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证据确凿,手脚都做不出来。宋运辉能理解他那个司法系统朋友的感叹,“真傻”,不,岂止是真傻。雷东宝做事风风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终于撞到南墙。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宋运辉因为陪着女儿无法睡觉,杨巡却是疲累得快抽筋,却无法入睡。自从小雷家财务室被抄岀行贿的真凭实据,县机关内部一下众口齐骂,而县政府对待小雷家的态度也忽然转向强硬,杨巡真是欲哭无泪。
 
  刚才与朋友介绍的相关人等吃饭,有人摇头说,本来陈平原的案子,大家谁都留着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厅盯着,可省厅到底盯着的主要还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经济问题,大家都等着风头过去再作处理。可现在好了,出了这么白纸黑字的凭据,不仅陈平原罪上加罪,罪无可赦,又拔出萝卜带岀泥,害其他一帮人今天陆续被招进去说明问题。因此惹得全县上下人人自危,担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萝卜牵岀更多的泥,或者让擦边球小伤筋骨。也因此,个个都将害事态严重化的雷东宝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骂个臭死。
 
  这会导致什么?杨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饭桌上咨询了有关人等。大家一致认定,这下,对小雷家村这个行贿集体的接管,将真刀真枪。县里肯定得做出严厉而明确的表态,必须派得力人手下去,彻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经济问题,以给上级一个交待。而接管的具体当事人,则是说什么都不敢在处于关注焦点,又有行贿前科的小雷家灵活机动,肯定得公事公办,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后议论。而难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陈平原等人提携照料,那么,在对小雷家村存在经济问题处理的时候,更会无限上纲了。
 
  杨巡没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励下,一天跑下来,却得到更差推论。他早知道这等处理经济问题的敏感时期,他即使想走关系请人情,已经是艰难,因为谁都不愿在敏感时期和敏感问题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势必将在挂靠问题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权人士说话,承认他的公司只是挂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强完结。这对他这个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的人来说,已是艰难,因为这已经涉及到千万资产。而眼下,被雷东宝和小雷家行贿证据被搜这么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弹-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间游走的定-性-,将会走向从严。若不是身心俱疲,杨巡此刻都想驾车连夜赶回办公室,立刻着手应付即将到来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说他能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处硬是发现20%的希望,他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团,希望?何在?不仅是他没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东宝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东宝,几乎是百分之百得给从重从快了。
 
  杨巡恍惚睡着了,恍惚又没睡着,累得浑身稀软,脑子却不肯停顿。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顺。他还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酱的豆腐脑。饱饱暖暖地吃完,脑袋反而停滞了,睡意袭上心头,似乎除死无大事,吃饱睡足再说。
 
  但回到饭店,杨巡硬是把自己用凉水冲醒,等到七点半,就开始拨打宋运辉工厂办公室的电话。却直到差不多八点才被宋运辉接起,他没想到宋家也有事,从来上班早到的宋运辉也会准时。
 
  杨巡照旧保持着礼貌,想先客套几句,可宋运辉早就一句话就将话题转入正题。
 
  “小杨,你来电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没法接触到电话,对不起。听说小雷家财务查抄岀行贿证据,看起来你在那里的跑动得换个策略。”
 
  “宋厂长,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这事几乎已经传开,上午我去找人,有人还答应帮忙,下午都拒绝我,有人还说,雷东宝?谁还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劝我别管,话说得很难听,我就不复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没人愿意帮雷书记,更多人可能顺手打压一把。而且听说现任县委书记对雷书记印象不好,县长也不喜欢雷书记,我看想在县里扭转局面有难度,未来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厂长,你有没有市里的路子?”
 
  宋运辉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雷东宝的犯傻,还犯到官官相护的体系。对了,证据的搜岀,不仅让陈平原罪上加罪,还更牵岀一批其他的人。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成长起来,在小小一个县衙里面沾亲带故,牵累其中一个,还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恶?如此,可见在县里着手,根本无用。
 
  而市里?宋运辉揉着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杨,你看呢?我明天出国,两个礼拜后才回。雷书记的事,需要你着力了,你帮我辛苦一下。”
 
  杨巡直接道:“现在凭我从小到上地跑,没用。说实话,凭宋厂长老远找关系,你的级别也不够。再说我的事和雷书记的事牵连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会跑。但我起码在目前已经看不到希望。宋厂长,这事我会一直看着,一直-摸-清情况,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运辉叹息,“小杨,你回来吧。对了,有没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没有提出保雷书记?”
 
  杨巡继续直言不讳,“有个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告了雷书记一状,说雷书记新搞的一个集资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这个我知道,村民什么反响?”宋运辉已经无奈地看到雷东宝众叛亲离。
 
  “村民都骂。士根村长他们几个不敢出门。”
 
  “唉,有数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韦春红说一下情况。小杨。多谢你。”
 
  上面还能找谁?与雷东宝不同一个省,他所有的人脉,只剩远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还没来电。显然,他此时再去电,已经不合适。唯有……唯有早一天飞往北京,面见老徐相求。可是,女儿还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无法托付,还有厂里一大摊的事没吩咐完。他唯有两步走,先要办公室问今天有无去北京的机票,他自己则去电老徐办公室,了解老徐今明两天在不在。
 
  反馈很快回来。中午十二点,有一班飞机飞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前苏联“图”系列飞机。而老徐办公室的人员说,老徐这几天都在。宋运辉只能加速起来,派人买机票,写下纸条吩咐程开颜多做夜间陪护,然后干脆叫上常务副厂长同车,一路交待未来两周工作重点,又赶紧回家收拾了行李行头,急匆匆先飞北京,连去医院看一眼宋引的时间都没有,纸条还得装在信封里,让秘书带给程开颜。一家人,现在都留在医院陪着宋引。
 
  想到女儿最痛苦的时候他无法陪在身边,想到女儿小小身\_体上五花大绑似的绷带,想到昨晚女儿看到他时候深深的依恋,还有想到白发父母因此多一层的操劳,他心如刀绞。此去两周,他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可他还是必须立即赶去北京。
 
  此时他深深感觉,如果程开颜可以托付……
 
  但程开颜不能托付。他此时既然不能一个人撕成两个用,只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里念叨:猫猫,宝贝,爸爸非常爱你,爸爸回家一定好好补偿你。
 
  下了飞机,他直奔老徐办公室。
 
  老徐看到筋疲力尽的宋运辉,不知道宋运辉这是为了女儿为了心疼老母一夜没睡,还以为宋运辉是为雷东宝的事奔波如此。他见面就了然地道:“我没想到东宝做出这么多蠢事。没想到。”
 
  宋运辉一听也是了然,老徐已经着手。“谢谢,谢谢老徐。大哥这个人,唉,现在村民都在反他。”
 
  “难为还有你为他操劳,了解他的人都会帮他。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说说。”
 
  宋运辉将杨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说了,老徐静静听着,并没-插-话。等宋运辉说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国?”
 
  宋运辉点头,“我即使不出国,也已经看不到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帮大哥。老徐,请你帮忙。你了解大哥为人。”
 
  老徐叹息,心想,当年奉劝雷东宝与陈平原为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似乎只能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解释。雷东宝的成长轨迹,伴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进程,这进程,这轨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难以预料。老徐以前是说什么都想不到,雷东宝会是因这么两件事获罪,以前,最多是以为他会像天津大丘庄那个禹作敏一样,传说占据村庄做其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电话中通过政策引导,不让雷东宝无知者无畏。可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这两处,而其中集资公司的事,还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运辉说,他还不会想到问到这一岀。
 
  “你……集资公司的事,你为什么不劝阻他?这问题-性-质非常严重!”
 
  “我劝过,也差点闹翻脸,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来胁迫,才让他放弃念头。可金钱的诱惑还是惊人,他回去还是上马集资公司,不过不再是原先设想的慢慢掏空村集体资产转为村民所有。但这个转变,哪里解说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闯祸,因为有全体村民支持,因为实质是给村民带来好生活,才会处处化险为夷。我本来也想从这一点出发为他开脱。你今天一说集资公司,一说村民反他,我们还能从哪里着力?师出无名啊。我原想把他作为一个农村改革进程中的活标本,向他们省领导阐述基层做成一些事的困难,作为一个带领全村人致富的带头人需要做出多少牺牲,还想说集体的帐不能算到一个带头人头上。可是岀了集资公司这么一件一看就是为个人谋利的事,东宝,唉,他以往的成绩只能一笔勾销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的考虑又是不一样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无语叹息。
 
  两人感叹半晌,老徐转了话题。“你尽管出差去,东宝的事,我再看看。说说你出国去的事。我建议你这回出去,就你们工厂的发展,帮我打听一下国外融资的事。八十年代初,仪征化纤通过中信公司对外发行债券,引入资金,到后来我国其他行业与国外资本合作合资,解决国内企业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这在当年,几乎是开创-性-的大事。你出去侧面了解一下,你那样的企业引进外资,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碍和优势。你们这个行业,也需要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