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2(十七)
梁思申接过护照一看,不由笑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原来是以前被她奚落过的虞山卿。“看来我没认错,好多年前我在金州总厂外面一家小饭店里见过你。对不起,以前比较胡闹。你是出差还是……看样子你好像在美国呆好久了。”
虞山卿稍一回忆就想起来,也没太在意,笑道:“地球真小,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我为美国一家公司工作,还是做老本行,已经在申请绿卡。对了,这回我先去北京转一下后,得南下去看看你的宋老师,有没有兴趣同行?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当然有联系,你要去看宋老师正好,我给他搜集了些资料,还有信件,本来想到家再寄给宋老师的,这下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捎带?我到北京才能取出行李交给你。”
“哦,以前你也给小宋寄书寄资料,小宋从来只给看不给借,呵呵。这回还是化工资料?我也给他带了些前沿资料,回头估计他还会抓住我逼问上半天,他对前沿资讯可追得紧。啊,难道你也做我们这行业?”
“不,我在华尔街,我带给宋老师的是一些融资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给虞山卿,虞山卿也忙拿出他自己的交换。
“哦,目前国内因为邓小平南巡讲话,又掀起一股建设风潮。可不少企业因为资金不足,无法尽善尽美,比如你宋老师的二期,也是遇到资金紧张的问题,不得不在设备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个懂行的,知道怎么取舍可以把影响减到最小。你们在华尔街的公司有没有考虑向中国投资?中国现在非常需要外资。还是说小宋,他曾经希望设备提供公司以设备折价作为投资,可惜没谈下,否则倒是个好办法。”
“是,宋老师说起资金来总是很头痛,可是我们对国内市场做过考察,国内企业普遍包袱沉重,尤其是以前你们金州总厂那样的老企业,每家都身负无数退休职工,而机构内部又是人浮于事,非主营附属经营多于主营,令投资者望而生畏。”
“东海厂目前没包袱,我看小宋的经营思路也是比较现代,把那些后勤都扔给社会。东海厂应该说是优质资产,再说有个好主事的。你们可以考虑东海厂啦,东海厂资金只要一解决,小宋这个拼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业务了,呵呵。”
虞山卿只是说笑的,并不信眼前这个小姑娘有什么能力,口气也是比较轻佻。但梁思申却听进心里,心里动起了念头。不过梁思申没说出来,却转换了话题。她和虞山卿不熟,不愿意将心事拿出来同虞山卿商量,再说,因为以前的小小敌意,现在对虞山卿依然没好感。但有件事她得打听清楚,觉得有意思,“虞先生,以前小饭店遇到的那位小姐,现在是你太太了吗?她有没有在美国?”
虞山卿却是-性-格里喜欢与漂亮女孩搭讪的,闻言笑道:“都是被你破坏的,你那一通经典点评,害得我看见她心里就犯疙瘩。我太太很美丽,现在带着孩子住在北京,我也不把他们带去美国了,估计我很快会被派驻中国。你有没有考虑在国内投资一些房产?我这回带钱来,准备在亚运村买套房子。现在听说资金实力雄厚的纷纷到国内买工厂,资金实力跟我一样只是工薪的,回国买房子。呵呵,你看我班门弄斧,你做那行的肯定比我更清楚。”
“唔,我也有听说,港台东南亚的财团有那动向,偏都还打着爱国的旗帜。”
“对喽,你消息果然灵通。不过梁小姐这样的人才还是留在美国享受生活,回国吃苦的事还是交给我们男子汉来做,呵呵。你如果准备在北京买房子,跟我说一声,我北京朋友多。”
梁思申听着不舒服,便微笑道:“我更喜欢上海。这回我堂哥和人开发一片别墅区,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我在堂哥的项目里获得特殊优待,堂哥照着我给的图纸和我划定的区域给我单独造一幢,我回去验收,不知道他给我造得变型没有。”
虞山卿立刻闭嘴,心说这女孩真骄狂,一点没变。就跟上回在金州时候一样,虞山卿再一次自愧不如。因此,上了飞机,就按座号就座,没再愿意跟梁思申坐一起。梁思申称心如意,庆幸虞山卿知趣,没贴着上来,否则一路十几个小时,耳朵还不生茧。她并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愿意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让。
飞机到达北京,虞山卿被妻子儿子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怀-抱-。虞山卿没宋运辉那么自律,他也不管妻子在场,一定要上去跟看似高官的梁思申的父母认识认识,握一个手,交换一下名片,又提醒梁思申把箱子里的资料拿给他带去东海厂。
等终于在门口告别,梁母不屑地对女儿道:“那位虞先生,出国镀金几年,市侩本-性-不变。”
梁父微笑:“少了市侩簇拥,功成名就的人会缺少一种乐趣。”
梁母道:“难怪你家呢,旧时谢王堂前市侩,而今飞入儿子家。”
梁父也不示弱,“你家,王四娘家市侩满蹊,子子孙孙无穷匮。”
梁思申从小听多类似斗嘴,但她功力大逊,没法将唐诗宋词信手拈来,只好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金钱转,我们是典型市侩一家。”
梁父笑道:“市侩很有意思吗,都要争着做。”
梁母反唇相讥:“问岀这种弱智问题的人才是真没意思。”
一家人都笑了,梁思申知道,从来都是爷爷奶奶家欺负妈妈,妈妈回家就欺负爸爸出气,早已形成良-性-循环。他们挽起行李上了旁边的国内出发,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时除了手中一只拎包,什么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给爸爸拖着。她好奇地问妈:“这回你们怎么这么隆重,两人都来接我?”
“你爸说,值此你去留两彷徨的关键时刻,要用家庭的巨大温暖把你拉回家里。”
“可是你们平时电话里都没说,还说支持我在美国发展,今天才忽然说出来为难我。”
梁父尴尬地道:“接到你确切回家时间的电话那天,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没睡着。我们才决定,我们的私心应该说出来,我们想要你近一点,离我们近一点,就算是在上海发展也好。”
一家三口本来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没跟往常似的见面先哭一场,但这下被梁父一说,母女俩的眼圈都红了。梁思申摇着爸爸的手嘟哝着道:“你们怎么不早说呢,公司刚跟我签了三年合同,我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现在回国也很难找到适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面多锻炼几年回来也好。我和你妈妈只是说个我们的意见,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梁思申做个鬼脸:“又来了,又跟电话里一样伪充大方了。”
梁母无奈地笑道:“俗话说,荞麦三只角,越小越恶,我们家现在全听小的。”
梁思申当仁不让:“那当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了,还买梁大的上海别墅干吗?他让你解决滞销货,你还真替他解决啊。”
“梁大气愤我当年捡便宜买下爷爷的五万股原始股,我有意气他说我用卖股票的钱买别墅绰绰有余。对了,爸,股票卖了没有?”
“没卖,我看还不到时候。”
“就是。刚刚经济复苏,我看也不是卖股票的好时机。爸,我带来美元付梁大,我们别管你的银行,在黑市兑人民币吧,人家说现在黑市要比银行里高三块多。”
梁母终于替从来不舍得说女儿不是的丈夫打-抱-不平,“你爸懂还是你懂。”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国内的情况,可能是爸爸懂多些。”
“这话明显不服。”梁父看着女儿一直眉开眼笑的。
“那当然了。”梁思申笑道,“妈,等你们退休了住到上海,那就不用梁思申了,可以改名叫梁于申。”
“可别,人家还以为我们冒充香港武打小说作家呢。唉,梁大还说,他要安排你跟什么人见面呢,又看中你的钱?”
“爸爸在呢,魑魅魍魉来也不怕。我也正想见见,听说印尼金光集团在香港注册的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举收购国内公司,我很好奇,那么多国营公司要打包出卖吗?究竟他们能给什么价?上回我和吉恩他们一起来的时候,他们卖企业的心还没那么迫切。因为南巡放开了吗?爸爸,是吗?”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么说,不过你别答应。买国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里的钱若真捂不住想投出来的话,还是投到省里去方便。上海这个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严肃地道:“爸,我只运作资金,我不要运作梁家的势力。那很……腐败。”
梁父听了不由脸上一热,不过对着女儿,他没气-性-,还是笑着道:“那样很好,有骨气。看着梁大梁二他们到处打着父辈的旗帜招摇,我看着也不喜欢。可对自己女儿,总想网开一面,呵呵。”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们说起过一个叫杨巡的个体户吗?可怜的他,戴着红帽子办企业,差点让人赖帐当作挪用集体资产罪抓了,刚刚关了十二天才给放出来。我就不给他们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你忘了上回你宋老师怎么跟你说的?爸爸做行李去。咦,手上又换什么了?”
梁思申忙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来交给妈妈,“妈你闻闻,好香呢。这是印度白檀,最好的檀香原料呢。我还带了些别的香料,都在大皮箱里。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弄到那么大一块龙涎香,我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处置它,要是也做成串珠儿,那好像太浪费了。”
“是了,我替你想到,你别墅外面种花种树的,干脆设立一个主题,全部用能开香花的草树。这事儿交给妈,妈帮你全国植物园地物色树种。”
“我说了,别墅给爸妈退休了住。妈妈最古典,正好养花莳草。我是城市女孩,我还是住公寓楼算了,我养自己都成问题,还养花呢。”
梁父做了行李回来,笑眯眯地跟着妻女两个进安检口,全然没一点大领导的样子。一家三口上了飞机,正好一行,女儿自然是坐在中间。梁思申看看爸爸鬓间的白发,看看妈妈眼角的皱纹,虽然爸妈两个都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可梁思申开始心疼:原来爸爸妈妈都老了。
梁家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长得荣华富贵,一团骄气。当年刚大学毕业时候,还是个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可几年工作下来,虽然依然派头十足,可那种孤芳自赏的气概却隐在背后,而显山露水的满是惟我独尊的气概。既便只是来机场接小叔一家这么小的家事,他竟然出动轿车两辆,司机两名,跟班两个。其中一个跟班似乎都没干什么正经事,只要给梁大提好砖块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当、甚至地位身份高于他的人面前,则是举止含蓄大方,绝无当下新发财主们的逼人富贵气。
梁大引领小叔一家来到一辆黑色别克林荫大道前。梁父见了先微笑道:“老大换车还真快,去年还是皇冠,今年又改美国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