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2(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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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伟的传话,终于让他看到另一个侧面的士根,一个被人谩骂背后的士根。这个新的认识,令雷东宝心里愉快,他毕竟还是与老书记有所不同的。原因在于他看对了人。
 
  他慢悠悠地吃着-肉-,这时候,心里和胃里都有饱的感觉了,不再嘴里叼着一块,手里捞着一块,眼里盯着一块,两眼碧绿。他悠闲而好心情地想,士根来的时候,他该怎么与士根说。他当然要感谢忠富红伟正明对他的帮忙,但是,现在他懂得,这些人还得有所牵制。他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傻兮兮地一门心思只想着集体的好,只想着把事情干成了。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条他未来可以顺利回去小雷家的后路。
 
  他一整天地将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里如走一盘棋子,这个人放这儿,那个人放那儿,然后走棋看三步,每个人的作用,他都要好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地,如此精细地盘算着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凭着血气凭着直觉,一锤定音。
 
  他慢慢地将韦春红做的牛-肉-猪头-肉-鸡-肉-吃个舒服,晚上回去,却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众人见他简直如见恩人,再加他前几天从小卖部买了东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后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圆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过去,雷士根奉命前来探望雷东宝。雷士根带来的是他自家媳妇做出来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韦春红对雷东宝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让雷东宝欢喜到底。同来的还有正明,正明带来上海新岀的三枪牌内\_衣数套,-摸-上去非常舒服。雷东宝虽然自己几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苍老的士根还是惊住了。他看着两鬓花白的士根,简直不相信,自己才在牢里呆了不到一年。他都忘记了桌上好吃好喝带来的巨大诱惑。
 
  “士根哥,你这算怎么了?生病没有?”
 
  士根一听这个“哥”字,眼泪都来了,只觉得这世上幸好还有东宝还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这才算是不枉。正明却哪里知道这些曲折,看着只在心里说,雷士根可真会做戏,都把事情搞成那样了,他还好意思在他这样一个知情人面前演戏。
 
  雷东宝没想到士根会岀眼泪,愣了会儿,伸手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么劝,索-性-跟旁边的正明说话。他问了电线厂和铜厂的事情,知道最近杨巡拿来一大单东海厂宿舍区电线的生意,又是宋运辉做主提前付款进来,解了登峰厂资金难的大问题。登峰只要解决资金,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照旧好好地转。雷东宝鼓励了几句,便让正明先出去外面等着了。
 
  士根这才收了眼泪,与雷东宝对视。“东宝,我没用,做什么错什么……”
 
  雷东宝摆手,“有对有错,错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么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这事儿对,做得好。你听着,我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雷东宝也不清楚士根会不会听他的,但他当仁不让地先说了,口气就跟过去在士根面前下命令一样的坚决。他相信,士根是个有太多主意却抓不住一个主见的人,而这主见,需要有人强行塞-给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说,他唯有这一机会。
 
  他让士根回去先把两辆车子卖了。士根说一辆被清算小组的副镇长开去了。雷东宝说不管,卖了,要买主自己找副镇长要车去。拿来的钱,村里收着,也不发给村民。村里要是没钱,说话都不响,一定要捂着钱才行,几十万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里的实业承包出去。谁有钱,谁承包。但尽量包给原先就管着的忠富和红伟。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有钱不交承包费,也不怕他做不好。但忠富那儿投入较大,需要村里出钱援助。村里只可打借条借出卖车的几十万,绝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费来支持。如果再不行,他们支不起两个场,就把猪场什么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猪舍一排猪舍地分开包,一定要保证村里拿得到承包费。有这场地在,只要运作得好,不怕招不来凤凰。
 
  ……
 
  雷东宝一一细说,难得的事无巨细,雷士根一一倾听,时时点头。雷东宝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项,此刻被雷东宝说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知道后面的事该怎么做。士根要的就是那么一根主心骨,但这个主心骨也不是谁都当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认证才能确认。比如雷东宝,士根也不是一开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后,便成了习惯。即便是今天,虽然知道从这儿问雷东宝讨了主意去,回头镇里县里要是知道了,需有罗嗦,也知道雷东宝的主意并不算高明,他知道还可以举一反三,如此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后,雷东宝给了士根一句话,“你回去,就跟他们说,这是我的主意。”
 
  “镇里……会反对,这话不能公开说。”
 
  “谁让你公开说,你只要跟相关几个人说。其他那些没脑袋的,以后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说了也白说。”
 
  “还有,东宝,你跟红伟他们几个提提,别总冲着我闹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雷东宝看着士根的眼睛,道:“你当然压不住他们。可小雷家想活过来,离不开他们。”
 
  士根被雷东宝的眼睛压迫得低下头去,“书记你在的时候,他们都还要时常折腾,他们哪儿会把我放眼里。”
 
  雷东宝道:“他们三个,你不是对手。你听我的,正明之后也有几个新窜上来的小年轻,你可以这么安排他们……”雷东宝把这些个年轻人的位置跟士根说一遍,“你跟他们几个说清楚,这位置是我给的,给我做好,也给我顶住,这是他们自己出头的机会。你这人别的地方使不上劲,你只要替我出面顶住他们,不要让他们退缩。”
 
  “正明他们反对的话,怎么办?”
 
  “告诉他们,他们反岀小雷家,多少人恨他们,最反他们的就是这帮年轻的。我让他们做些退让,是为让他们回来,把位置坐稳。先少废话,把位置坐回来再说。”
 
  雷士根想了半天,才叹道:“书记,也只有你想得岀这样霸道的主意。我去试试,往后让他们两派人相互牵制吧。”
 
  雷东宝见士根聪明地领会了他的本意,都不需他解说,心里放心。但道:“你别自以为是,回头你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则没人服你。这事儿,你有空找小辉说说,小辉如果能发话,更好。”
 
  “会不会……忠富红伟不肯答应,不肯回来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士根领命而去,去的时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东宝回来,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许久。不错,他对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极大分散所有人手里握的权力,包括士根手里的。而且,他非要设计着士根必须仗着他的支撑去做事,让士根明白没他支撑寸步难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着小雷家背后大权。他雷东宝不会轻易放弃小雷家。
 
  只是,当初兄弟般的情谊呢?雷东宝对着脚边一朵小小黄花发了会儿呆,最后叹了一声气。他若是一无所有的话,兄弟,还哪来的兄弟。他只有如此了。
 
  杨巡带着两万块钱,做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作派,与杨速一起去上海住宾馆吃饭店去。遵照雷东宝的嘱托,他们带上韦春红。但韦春红肯跟他们一起吃遍黄河路的饭店,却不肯跟着他们住四星甚至五星的宾馆,自己找家旅馆住下了。一行三人倒是真开了眼界,上海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有,什么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国要命地贵的东西也能在上海见得到。韦春红拿着一只傻瓜相机到处拍照,准备回去重新装点饭店之用。
 
  杨速此时打扮又与杨巡不同,到底是学生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个“禅”字,后面则是一个“烦”字,外面套一件墨绿磨砂真丝夹克衫。杨巡说,明明是件老头汗衫,写上俩字就变文化衫了。杨巡则是白衬衫配浅灰色西服,看上去挺干净。而周末能出来的杨逦皮带上别着一只索尼随身听,两只耳机只有说话时候才肯取下一只来。杨巡旁边听着都是嗤啦嗤啦的噪音,挺是不屑一顾的,觉得这十足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他对杨逦把本来说要拿来听英语的随身听变成听歌,并无意见。他有钱,买得起。他还跟杨速一起给杨逦寝室搬去一张单人席梦思,让小妹舒服睡觉。
 
  吃中饭时候,杨逦一定要把新买一盒磁带的歌放给杨巡一起听,硬是把一只耳机塞-进大哥的耳朵里。杨巡一边与韦春红就这家饭店的布局和菜单交换看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耳机里有些声嘶力竭的歌声,并没太当一回事,既然杨逦一定要他听,他就听着呗。但忽然,一阵嘶哑中带着激昂的旋律传进杨巡的耳朵,如此反复第二次时候,他不由专心捕捉,终于在第三次重复时候,他听出其中的歌词: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杨逦见大哥果然专心起来,得意地笑了,跟二哥道:“我给大哥听的是郑智化的歌,我就知道大哥肯定会喜欢,这是有沧桑的人才能体会的歌。我们班的都可喜欢了呢,可我说他们都是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大哥才是真能体会这歌的人。”杨逦一边说着,一边献宝似的把歌词指给大哥看,又动手把歌再放一遍。
 
  杨巡心说,沧桑个头,再多沧桑也不能挂嘴边,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才是实货。他就只喜欢那四句,多少次,他都是在风雨中擦干眼泪,继续前进,就跟这首歌里唱的一样。他跟着歌声将歌词看下来,终于完全弄清那四句歌词是什么。但看清楚了歌词,杨巡忍不住笑了。梦,他又不是杨逦,哪来的梦。他向来是前有狼后有虎,哪来的时间做梦,都是实实在在地突围、突围,让一家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妈换作老水手,妈只会对在风雨中哭泣的他说,老大,你必须!他笑笑,将手中的歌词传给韦春红,“你看,我妹说这歌是我们这种人听的。”
 
  “你跟我哪儿同。”韦春红立马将杨巡从阵营中拖出去,但还是看了歌词。看完笑眯眯看着杨逦,将歌词还给杨巡。杨巡一看韦春红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在笑什么,他将歌词交给杨逦,笑道:“大哥神经粗,生活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想那么多梦啊啥的。”
 
  杨逦一张嫩脸立刻红了,反而是杨速笑道:“大哥别不承认,我们怎么会没梦呢?我们以前一天忙下来,常躺在床-上吹大山,说我们要什么要什么,还不是做梦啊。”
 
  杨巡笑道:“那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哪想得到什么海洋、文明的,我们都想着好吃好穿、实实惠惠的东西。”
 
  杨逦立刻不服气地道:“那梁小姐呢?大哥别否认,她是你的梦想。”
 
  杨巡顿时一脸尴尬起来,但还是强词夺理地道:“现在顺利了,当然想什么做什么,以前饭都吃不上,还什么梦啊梦的。喏,喏,这首《年轻时代》说的就是你们。”
 
  韦春红笑问:“哪位是梁小姐,我怎么从没听我们杨兄弟提起过呢?小杨,你也真是太不上道了,有这一茬说什么也得跟老姐姐提提,我们都能替你帮忙不是?”
 
  杨巡只得道:“哪有,看他们说的。梁小姐是个国外长大的女孩子,特别漂亮,特别有气质,还特别聪明,谁见了都喜欢,可……”
 
  韦春红从这“特别”有三中听出不同,笑嘻嘻地道:“男人嘛,都一样的德-性-,找老婆时候好高骛远得很,也不想想这样的老婆肯不肯伺候你脸色伺候你吃穿。”
 
  韦春红这话出来,别人有可无可,杨逦却是大大不服,“娶妻子又不是找老妈子,结婚是对所爱的人最好的承诺。一家人是平等的,不存在谁伺候谁的问题。”
 
  韦春红又不会跟杨逦这么小的人计较,婚姻这种事,没经历过,一个小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她只微笑着道:“是啊,年代不一样了,现在女孩子比我们那一代的幸福。我们都落伍了。”
 
  “不,这得靠自己争取,千万不能认命。”杨逦认真地要跟前辈女-人争个水落石出。杨巡随便她去。
 
  韦春红不动声色地微笑道:“你说不能认命,又为什么说你大哥喜欢梁小姐是做梦呢?所以说,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那不是一回事。”杨逦被韦春红噎得无言以对,脸色通红低头吃饭。
 
  杨速想笑,又忍着不笑,怕娇气的杨逦受不了,一时面目古怪。杨巡早知道妹妹不是素有小阿庆嫂之称的韦春红的对手,见此笑道:“做人做事其实都是两套标准,对自己的亲人都是格外心疼些。我们杨逦心疼大哥,对我的要求就不那么高,省得我累死。”
 
  韦春红听了呵呵一笑,举起啤酒杯道:“小杨,你好样的。”与杨巡对喝一口之后,她又道:“我看这儿的有些菜,还是都广州空运过来。你说,这儿是上海啊,每天与广州都有飞机跑着,我们那儿只我一家的话,飞机一星期才给跑一趟广州,谁给空运啊。运来也不知能活一星期不。唉,粤菜,粤菜,有些难啊。”
 
  杨巡指着一盘基围虾,道:“成本高,价钱也高啊。你看看这基围虾,才几只,要九十八元一盘。”但多的,杨巡就不说了。他若是积极鼓励着韦春红上粤菜馆了,万一生意不好,韦春红还不得难看了他。
 
  韦春红一脸为难地看着那基围虾,嘀咕道:“除了虾-肉-硬实点,虾壳能整个儿脱出来,你说哪有河虾好吃?这人啊,一张嘴巴真不讲道理。”
 
  杨巡笑道:“韦嫂子如果不想广东进货,也可以从我们海边进货嘛。反正也是海鲜,现在大家只讲究吃海鲜,谁分得清楚是粤菜还是哪儿菜的?回头要厨师,我也可以找给你。”
 
  韦春红还是犹豫,这决心要下的话,可是下大了。看样子现在这店面还不够用,得换个更敞亮的,起码得整岀一个宽敞的门厅,铺上红地毯,放上玻璃鱼缸,让进门客人看到海里的鱼虾在这块陆地的饭店里生猛地游。而饭店最要紧的厨房,看来她也是-插-不上手了,这几天吃的菜,大多是她从没见过的没想过的,如果饭店想上档次,说什么都得找个大价码的厨师来当厨。这一切,得下多大决心啊。
 
  以往,韦春红饭店的每次变化,都是循序渐进,都在她可控范围之内,在她那一间屋子下面两层做足道场。可是,若照着雷东宝说的上粤菜馆的话,这变化可就是改头换面,彻底质变。韦春红忽然觉得,要是有个人可以一起商量一起着手该多好,雷东宝要是没待那里面,她可以跟雷东宝讨个主意打个商量。现在就算钱都在她手上,可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敢这样子地花。看看眼前这餐馆,手笔太大了。光是头顶的这些灯,就把雷东宝当年送她的吊灯全比了下去,她要是想给饭店改头换面,那是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得考虑啊。她能行吗?韦春红有些动摇了。
 
  杨巡见韦春红明显是考虑什么的样子,便不去打断。他也是看着饭店,比较着吃过的宾馆餐厅,再回头回味那本差点被他撕了的可行-性-报告。当时他看到那么厚厚一本的是时候,还心说小题大做,他那么大的两间市场都那么来了,什么报告都没有,现在不也好好的。等这会儿用心看了这些饭店宾馆,考虑到开建的方方面面,才知道他以前那两个市场算是简单,现在考虑的四星级宾馆则是大不相同。多看一项,对那可行-性-报告就多一份体会。难怪梁思申要他参考那报告。但他也不免心里酸溜溜地想,原来那脸色苍白的小白脸还真是有点花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