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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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等到吊装完毕的设备初步固定下来,宋运辉这才走到激动的老赵身边,拍拍老赵的肩膀,让老赵听他说话。“你说,一个工程技术人员,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令人激动的机会。可是,我们紧跟着就有更大型的三期!”说完,宋运辉意味深长地笑视老赵三秒,便转身走了。老赵愣住,他从宋运辉的笑容中,看出一句宋运辉心底的话,“看你老赵舍不舍得走。”老赵看着宋运辉的背影,郁闷地想,真有紧接着的三期?更大型?那意味着更漂亮的设备?宋运辉还真攥住他命根子了啊。
 
  老赵不知道,宋运辉看似轻描淡写地发落了他,其实一直暗中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确认他确实垂头丧气地认了命,这才放心自己驾车,连夜奔赴雷东宝劳改的农场。宋运辉不能再不去看雷东宝,杨巡已经传话给他,雷东宝一定要他去探望。本来应该是在那边出力最多的杨巡同行的,但他需要杨巡带着宋引去上海跟难得来一趟的梁思申开眼界,只好让红伟先去处理探访事宜。
 
  终于在九三年的第一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没二话,直接就叫红伟出去外面守着,别偷听,别进来。宋运辉好笑于雷东宝依旧说一不二的气势,但他却起身送走红伟,还主动陪个不是,让红伟气顺。等宋运辉转身,雷东宝就嚷嚷道:“你死哪儿去了,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
 
  宋运辉笑道:“少罗嗦,知道你里面日子快活的很,我不担心。有什么话快说,别辜负我赶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觉,明天大清早还得赶回去。”
 
  雷东宝道:“你看看,我瘦了这么多。也不说关心一下。”
 
  “我一直胖不起来,我都没怨。不过瘦点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象话。但体型改了,为什么脾气不改改?还以为你这回应该吸取教训。”
 
  雷东宝道:“我吸取教训了,但我现在没法好脾气,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能求着他们来找我,我得压着他们来找我。这里面呆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没法良多久。小辉,小雷家的预制品场和猪场准备让红伟、忠富两个承包,这是我发话他们才能承包。现在他们还没坐稳,你说,等他们坐稳了,我在这里面还有屁用场?”
 
  “他们两个是熟手,坐稳不用半年,春节后就能见效吧。”
 
  “对了。你说等他们坐稳,我还怎么回去?小辉,赶紧想办法让我出去。”
 
  “我一直让杨巡在跑这件事,红伟他们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码还得坐到明年这个时候。”
 
  “明年?还一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当场枪决。你给我办保外就医,我这么胖,他们说,弄个肝硬化什么的出去,方便。”
 
  宋运辉沉吟,好一会儿才道:“杨巡跟我提起过你目前的举动,我也料到你可能在为回去做准备。但你以为你真的回得去吗?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么位置?你想过没有?你如果保外就医回去,你最多只能通过士根操纵局面,你不可能再恢复书记身份。可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顺,再加通过士根过滤,发号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预期,不会比在这儿的威力大,但反而容易让人认清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举动大点,你以为没人敢把你假生病举报了?你以为上面有些想看着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么舒服?再有,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你想要什么?还是那个管着三家实体的虚位,还是别的?我的问题可能残酷,可对你,你还是当作良药苦口吧。”
 
  雷东宝好一会儿的沉默,低头看着桌面沉思。宋运辉的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犹如一根闷棍,把他热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温度一样的凉。可问题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愿意相信宋运辉所提问题的残酷,相信宋运辉的分析有理。
 
  宋运辉等雷东宝想好半天,才继续开口:“大哥,你想明白点,你回不去的。因此你在里面时候不如与人为善,积点功德,让他们一辈子感谢你。忠富,是个好样的,你得侧重,可惜你我都帮不上忙。红伟,也是不错,你让士根在人手上配合一下。正明那儿,我在给你造舆论,让谁都知道他这位置是你给的。你静静在里面修养一年,收收心,等待出去后东山再起。”
 
  雷东宝沮丧得都不愿说话,什么,近半年来的打算都泡汤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现在晕了。
 
  宋运辉耐心地等,也不再说话,看着雷东宝耷拉着嘴角深思。雷东宝果然是瘦了,不过还好,没皮-肉-松弛的感觉。人却居然白了。有改变的是,原先一往无前的冲劲。现在的霸道,多多少少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毕竟是虎落平阳,困于囚笼。老徐后来见面就没再提起雷东宝的事,对于他的偶尔提起,老徐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宋运辉心想,作为朋友,老徐已经是足足的尽力,他如果再有要求老徐,那就是他的不识相。如雷东宝所言,时间长了,良心能拖多久?倒并不是别人没良心,而是人类的遗忘功能,与生俱来,无法抗拒。而雷东宝算是以前积德,所遇到的人在宋运辉看来,都已经算是很出人意料了。
 
  雷东宝思索着宋运辉的话,可是心里却又是有另外一堆问题抗拒着宋运辉的话: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养他的小雷家了吗?他真的要放弃心血打就的江山吗?雷东宝心中异常的抗拒,可还是因为这些话是宋运辉所说,他只能去顺着想,逼迫着自己去想。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风云变幻的臭脸,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杨巡说,我再确定下一步你怎么出去。”
 
  雷东宝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话,你就不让我保外就医?”
 
  宋运辉不否认,“回去小雷家的话,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好马不吃回头草,连韦春红都看得很明白,再辛苦,也得一举把饭店迁到市区。”
 
  雷东宝无言以对,当然,他是有话说的,他又不是不会强词夺理,他只是不愿跟宋运辉强词夺理而已。“那你想关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后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医这样有风险的勾当,如果没有你的-性-格收敛来配合,我难道想看着你再回里面蹲到刑满?你啊,什么时候能学会前进三步,站住想一会儿,或者甚至不惜退后一步。”
 
  雷东宝不语,既不答应,也不否认,只是觉得没意思。宋运辉怎么管到他头上来了?可结合着前面的话,又清楚宋运辉是为他着想,他才说不上话来。他感觉宋运辉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说话当仁不让,就跟大多数一把手一样。
 
  但雷东宝还是问了句:“你说,你姐要是在,我会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宋运辉被雷东宝问得愣了一下,却实话实说:“我姐姐的去世,都没能让你收敛多少,我不以为她在世会影响你多少。而且,你现在已经另娶,你还是多想想另一个人吧。”
 
  雷东宝却道:“我在里面,想更多的是你姐。其实你姐要是在,她会改变我的。她耐心好,会磨,我又爱听她的,唉。我回想起来,我跟你姐结婚后,变了很多,细心很多。下次你来,或者杨巡来,带张你姐照片来吧。”
 
  宋运辉再愣住,没想到雷东宝会提出这要求。好久,才略带违心地道:“另一个挺好,程开颜要是有她一半,我做梦都笑出声来。你别不懂珍惜,别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好处。”
 
  雷东宝却是坚持,“我都关在里面了,没别的指望,这点小要求你都不肯满足?”
 
  宋运辉也是硬下心肠拒绝,“照片都是我爸妈存着,我爸妈不会答应。”
 
  雷东宝很是失望,举起拳头冲宋运辉扬扬,无奈地道:“那你多来看我,两天三夜嘛,不要说抽不出时间来。”
 
  “大哥,我这回连元旦出来,都是冒一定风险的。再说工厂现在大规模上马新设备,一年内都没太多时间。不过我春节一定会再来看你。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这回给你带来的是北京的酱肘子和烤鸭,已经不是很新鲜了,你吃个意思。”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要你妈做你姐以前常给我做的茭白炒香干,还有鱼干。我这儿有得吃,现在只馋这些。”
 
  宋运辉没想到老虎会提出想吃素,不由摇摇头,可忙接着又点头答应。都不忍心拒绝。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还是三句不离小雷家。分手时候,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令雷东宝放心,见面时候因为监狱管理人员在场,因为红伟在场,没有如此握手,雷东宝总是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现在这么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运辉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锐至残酷的问题。
 
  可泵房的阳光无论如何都没有过去小雷家砖窑边的阳光温暖。
 
  杨巡原本借的那辆拉达,真是除了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都响,两年下来,他都学会修车。这回租赁到期,他反复心疼地考虑了,终于还是决定买辆新车。出去风光那是别说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种想法,似乎他换新车说明他又哪儿赚大发了,越发相信他。最要紧的是,拉达修车费都拖死他了,权衡之下还是买新车。可杨巡极其不舍得买进口车,一样是四个轮子,何必花那大钱,只是杨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买辆刚从口彩极好的大发改名到夏利的没尾巴车也太小气了点,他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买上海大众的桑塔纳。他想买黑的,就跟大多数机关领导开的车子一样,可是没有,他只好买了辆深蓝的。
 
  杨巡觉得深蓝挺美,好多高档西装就是深蓝色,可见男人适合深蓝。
 
  杨巡开着深蓝的桑塔纳,载着小宋引,和一大堆行李,被一向干脆强硬的宋运辉拎着耳朵千叮咛万嘱咐,才被放马上路。杨巡只觉得身上压力千钧重,他自己都还是随随便便度日呢,却得照顾小宋引一路。上路之后,宋引可开心了,可以去上海玩,可以没家长管,可以跟着一向有求必应的小杨叔叔,她一张嘴都没停过,一路跟着宋运辉塞-在录音机里的儿歌磁带唱歌。那些小蜜蜂小鸭子的儿歌杨巡都还是第一次仔细听,再加宋引学钢琴培养出来的良好乐感,声音脆生生的又好听,杨巡本来以为带一个小孩上路是挺麻烦一件事,这下不觉得了。
 
  但一个小时后,事情来了。一会儿宋引渴了,杨巡非得从硕大行李包里翻出一只带吸管的,据说是宋运辉从国外带来的猫猫专用杯,宋引才肯喝;一会儿宋引要小便了,小姑娘已经知道害--羞-,决不肯路边一蹲随便解决,把杨巡那个为难啊。而且小姑娘冬天衣服穿得多,一层层地穿起来就头大。一会儿宋引又饿了……
 
  杨巡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又在进上海市后莫名其妙地被罚了若干款,傍晚,终于将宋引送到梁思申的别墅门口。看到别墅门口温暖的灯光,杨巡那个如释重负啊。他是说什么都不敢带着宋引住宾馆了,他对付不了,小姑娘事儿太多。他想到活得更精致的梁思申,他相信梁思申对付得了。他都没先去住宾馆,直接先找到梁思申的别墅。
 
  而宋引这时候也是累得欲哭无泪,又饿又困。
 
  梁思申接到杨巡从门卫打进来的内线电话,就裹上一件大衣,礼节-性-地出来迎接。若是对李力他们,她最多站在门口,已是仁至义尽。但是对杨巡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她不愿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伤了人,她的有限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这些细小礼仪。
 
  但梁思申跑到车前,却惊住了,她看到车里显然还有个小小人儿。灯暗看不清楚,等杨巡停好车打开顶灯,她才看清,里面那个耷拉着脸的小姑娘是宋引。也真难为杨巡带这么小姑娘走这一路了。梁思申赶紧跑到宋引那一侧,打开车门,微蹲下去,柔声道:“猫猫,跟阿姨进屋好吗?”
 
  宋引嘟着嘴巴,眼泪却吧哒吧哒地落下来了。梁思申一时也是无措,看看杨巡,杨巡道:“坐长途车很累,猫猫累着了,我又不大会照顾。而且还没吃晚饭。”
 
  “宋老师可真敢,也不让个大人跟着照料。猫猫,来,阿姨-抱-进去。”梁思申不再指望宋引自己跳下来,-抱-起小姑娘,裹在大衣里,冲回房间,“小杨,你自己跟上,外面冷,快请进。”
 
  梁母在屋里等着,看到女儿-抱-进一个小姑娘,大吃一惊。及后知道这是宋运辉的女儿,立刻热情得不得了。梁母有经验,先给宋引脱-了厚厚冬衣,又是拿热热的水给小姑娘洗脸洗手洗脚。梁思申帮不上别的,想到冰箱里有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冰淇淋,忙取出交给宋引,这下宋引乐了。
 
  但梁思申一顿忙碌下来,才发现杨巡还没进来。忙又旋出去看,却见杨巡还钻在车后座愁眉苦脸地收拾宋引的行李。梁思申大笑,还真难为了杨巡,于是进屋拿了只大盆,让杨巡把东西暂时先扔进大盆里,走里面灯光下慢慢整理。杨巡这才拎了宋引的大行李,又从后面拎出一只大帆布袋,跟梁思申进屋。
 
  梁母常有听女儿说起个体户小杨,还以为是那种贸易市场里面练摊儿的摊主形象。及至杨巡进门,放下东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杨巡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与她女儿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长得浓眉深目,剃着个干净的小平头,态度笑容可掬,整个人透着股活跃的灵气,观之可亲。倒是并不低俗。梁母惊讶了,这似乎不像传统个体户的形象啊。再看杨巡的衣装,笔挺西装,虽然下摆有些坐绉,可衣服合身合适,并不像时下三教九流个个将紧巴巴的西装穿得象浙东小木匠。没比李力他们差,只是,脸上缺些书卷气,多些江湖气。
 
  杨巡走进别墅,原以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贵,却没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热,一屋子的香,看过去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并无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感觉。杨巡有些吃惊,但嘴里早已说里面真温暖真舒服了。与梁母见面,梁母是个一望即知的官太太,养尊处优的样子。杨巡以伯母称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梁思申早已抓起电话打给宋运辉。“宋老师,宋引刚到,有些累,还没吃饭呢,挺乖,小杨做得很好。要跟她说说话吗?”
 
  宋运辉正等着这个电话,忙道:“还好,还好,我还真有些担心。有人送了我两张上海新年音乐会的票,我想让学钢琴的猫猫受点熏陶。不过看来小杨不是陪着看的料,你有时间吗?你正好会小提琴,我这是存心要差遣于你了。”
 
  “嗯,我有,我会陪去。宋老师一回家就很忙?”
 
  “是,而且猫猫的妈妈又要趁两天元旦,回家探亲一趟,否则她可以陪着去上海。小梁,还有个不情之请。猫猫跟着小杨住宾馆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