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3(五)
梁思申一笑,道:“不急,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介绍那些老师傅。”
杨巡笑道:“看起来我上回把牌子做坏了。他们跟我说,那只紫檀木盒子配上新玻璃镜子,傻透了。”
梁思申一听,开怀大笑,杨巡终于自己意识到了。杨巡看着梁思申的大笑,心说还真少有女孩子肯这么大笑的,梁思申底气十足,笑起来自然也不遮遮掩掩。两人这才转入话题。
梁思申拿出晚上多方咨询后得出的结论,一点一点地与杨巡商量,在国内,这些那些的有没有必要添加或者删除。但有一项开销,梁思申觉得肯定必须支出,那就是员工的培训。而且她感觉这个培训费用相当厉害。
“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他们服务非常规范,比如进来敲门的次数,间隔时间,还有,他们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抛出去,落到床-上就基本不用再拉扯了,这都需要招式。比如餐厅的服务,从哪儿上菜,怎么换骨盆,我基本上……在国内的三星饭店很少享受过这样的规范服务,只有合资的,或者有国外公司管理的宾馆才有。把一个从来连宾馆门都没进过的孩子培养成合格服务员,而且还得是在你们市目前只有三星级宾馆的前提下培养四星级服务人员,估计得送到上海来了。你想,这笔费用支出会有多少。肯定不菲,必须列入预算。”
杨巡想了想,道:“是啊,我都得培训。不然下面人做得好不好,我看了也不知道。”
“这方面,我建议你找专业人士,出高工资聘请。我看你在工资支出那一栏里,预算的支出偏小。加个零都不为多。”说着,梁思申不由分说,就在杨巡所做报告上面,出手添了个零。“你也已经在预算里考虑到未来一年两年建筑成本和人力成本的增加。现在再看看这些数字,你觉得自己的实力够造起一座四星级宾馆吗?我怎么总觉得资金不是存在缺口,而是根本-性-的不足?”
杨巡没豪言壮语地回答没问题,而是拿起报告皱眉沉思。原先这份报告出来,他已经在为筹资犯愁。宾馆,毕竟不是贸易市场,那些高级奢华的部分无法省略。这一颗一颗的星分出的级别,在星级宾馆评定标准里,那是有绝对的硬杠子,他问旅游局的人看过。现在的数据,这也没法省,那也没法省,又被梁思申一说,新添巨额费用。再加上,如果萧某的那块地真的被他吃来的话,支出又将超出预算多多。
梁思申见此,善意提醒,“千万不要冒进,这个项目是需要巨额投入的项目,而且是中途万一资金跟不上,已有部分一无用处的项目。”
杨巡没看梁思申,摆摆手阻止梁思申说下去,也终于忍不住-摸-出香烟来点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计算器推到杨巡面前。杨巡见此,冲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计算器。这个笑,全然没有杨巡平时笑的样子,倒是很有职业精神的虚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笑,第一次见到杨巡的时候,只觉得他象老鼠,现在真是一日千里,变化大了。她不去打扰杨巡,将那些数据在心里大致心算,可以相见,杨巡的资金缺口太大。她想到一些替代方案,或者说是循序渐进的方案,但不清楚国内可不可以这么做,安全等方面有无保障,因此暂时不说。
杨巡几乎是燃尽一支烟,这才从椅背上直起身,将报告又平摊到桌面上,对梁思申道:“你听听,我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如果能吃下萧的地,我现在的资金预算只够造起一家商场和宾馆主楼的壳子。我可以让出一年租金,让租我场地开商场的租户自己装潢商场。以后,反正已经竖起来的大楼不会有建筑安全问题,可以筹集资金慢慢装修。考虑到九二年一年以来物价的飞涨,还有我那两家市场的评估价越来越高,我怀疑我造好的大楼也会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盘活,派上用场,说明我的项目是活的,就能拿这大楼贷款去。第二个打算,如果没有吃下萧的地,其实反而麻烦。我在别处任何地方都没法把底层的房子盘成店面。这个项目,可能真得因为资金原因推迟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我可以找钱多的国营单位合资,旅游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一下,可惜他们没钱,但我可能还是会要他们加一股,这样以后评定星级酒店时候就是自己人评自己人。我还可以找谁呢?除筹到这些钱,还有,他们最好有很多外国客人……”
杨巡说到后来,其实已经忘了对面的梁思申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话说出来未必合适。他自顾自地皱着眉头,嘀嘀咕咕将脑袋里所有想法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梁思申坐在对面,继上回银河宾馆初见之后,再次见识杨巡迅速发散的高效思维。而当年至今电器建材市场成功的事实证明,杨巡当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听着,渐渐认真起来,将谈话记录到纸上,等杨巡说完,她都已经记了满满两张纸。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发现梁思申没有任何反应,却是拿着写满英文字母的两张纸靠到椅背上思考。杨巡一时也不知道梁思申这是什么意思,估计她是听烦了他没有头绪的说话,可人家素质高,有礼貌,不肯出言打断他胡言乱语,干脆不理他。杨巡挺沮丧的,有意大声嘀咕了一句,“看来,只够造家三星级的。”
梁思申被杨巡忽然的大声惊了一下,抬眼看杨巡一脸郁闷,道:“那还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萧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场上面造办公楼,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杨巡实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咬牙切齿地道:“事在人为,不信造不起来。前一阵在上海参观四星级宾馆,有一家宾馆进去就有四条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问,用的全是意大利进口的花岗石,一条柱子得一百万。烧钱吗?烧!可烧得值吗?值!一看就是派头。回头再看三星级的,看不上眼了,什么印度红花岗石也拿来做地板,铺的地毯没弹-性-,全不是回事。你想,这样一家四星的竖起来,起码十年里面,市里没一家能赶得上的。现在开发区发展得那么好,外商投资来得那么多,以后只有更多,你看,换你两年后来,看见我的宾馆,你还肯住原来那家三星的吗?”
梁思申听着杨巡近乎慷慨激昂的发言,不由笑了,这话说得好像两年后宾馆肯定造起来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经地说。
杨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鸭还没打来,嘿嘿……啊,都几点了,吃中饭去。”
梁思申收起自己记录的资料,拿起杨巡给她报告,问一下,也收进自己包里。去餐厅路上,梁思申忽然问起,“还准备挂名中外合资吗?”
杨巡笑道:“当然想,挂个中外合资的牌头,别说政府看见我亲热,就是招工都比国营企业有优势,我还问过银行,银行不肯贷给我这个个体户,却肯贷款给合资公司。你说我现在挂名是村集体-性-质,其实是个体户,想找个好一点的会计,人家都还吊着卖,外地人更不肯来,说是没法办户口。这要是合资的话,那些人得打破头走后门让我招。啊呀,我又想到一个省钱办法,你说,我每个部门都花大钱招老手来,放到职高去,给我定点培养一群小姑娘出来,那培训费不是省下一大半来了?我只要打着中外合资的名头,又给职高解决分配,那些职高看见我还不亲死?梁小姐,你只要答应给我挂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挂靠管理费一样,付你管理费。”
梁思申笑道:“看来我得吊着卖,管理费比例提高。”
杨巡也跟着笑,他听出梁思申松口,有答应给挂名的意思了。“你的管理费肯定高,我还得请你经常出来晃晃呢。还有,以后你来,住宿吃饭一条龙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但直到在餐桌边坐下,才道:“再给我几天思考。你也回去想办法咨询一下我这个洋个体,与你这个土个体的合资,政策上有些什么要求,有没有我接受不了,无法做到的内容。我也回头经过香港时候查询一下,从香港投资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杨巡听着这话,忽然觉得一只耳朵在跳。心里想到,只是挂名,梁思申何须做得如此周密?
然后,杨巡便听了一顿饭的天方夜谭。梁思申告诉他,她天南海北旅游接触到的各色风情的高级饭店,那种奢华精致,真不是什么一百万一根的花岗石柱子能撑得起来的。但有些精致,梁思申明显留意到,杨巡是无法体会其中妙处的,杨巡更中意挥金如土的奢侈,比如意大利的金马桶之类的噱头。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测,杨巡肯干加苦干,是个做事情的人,可是,会不会最终搞出来的是个奢华元素堆积得如闹哄哄乱糟糟若集贸市场的怪胎?以杨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选择专业人才?她觉得,这才是杨巡四星级计划中最大的疑问。
因此,对于后面杨巡不断放出的合资善意,她始终守口如瓶,她绝不打无把握的仗。不过,她愿意帮忙,借名字给杨巡,做一个假合资。
杨巡却是始终-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觉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的难搞。可问题是,自从他富起来后,见多的是女孩子臊眉搭眼往前凑的,尤其是现在西装笔挺,大哥大包小巧,还有汽车一辆,连挺稀罕的女大学生也向他低头,他总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样的狡猾,看似简单直爽,可总是难以掌握。他想,这肯定与梁思申是国外长大有关,见多识广。
但无论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给他用,他已经无限感激了。他一个个体户办的公司,如果能凭此跻身中外合资的行列,那无疑是鲤鱼跳过龙门式的身份飞跃。不说别的,他即使是买车,都可以少交一大笔的税,车头挂上一块噱头的黑牌照。
梁思申吃完中饭就走了,杨巡其实很想留住梁思申多说说话,可是没门,他再好的口才,见了梁思申也露怯。他只好又找出去,有的放矢地看上海的那些豪华宾馆。
梁思申回到自己崭新的别墅,站院子里看看稀稀落落的绿化,实在是还看不出好来,却见李力别墅门口有人进进出出地搬运东西,她走过去看,见李力正站在屋子中央指挥大家搬桌子挪椅子拉彩灯,喜气洋洋好不热闹。梁思申见李力没看到她,就走过去打个招呼,说上几句,为了陪宋引看演出请一小段时间的假,才走开。李力今天请的还有几个是住别墅区没回家的老外住户,他其实很想问问梁思申国外原汁原味新年晚会的场面布置和晚会程序,可一想到梁思申屋里那些在他看来心思用到极致的摆设,又闭嘴了。他倒不是怕眼光有限被梁思申嘲笑,那是客观因素受限,没办法,而是怕问了却做不到,被梁思申看死。
梁思申从李力家出来,却欲哭无泪。心头出血啊,她从美国特特意意背来的一身行头,看来今晚用不上。李力家没有中央取暖设备,估计晚上就算是人多人气足,也不可能热到哪儿去,她怎可能穿一身晚装出席。当初装潢之前的采购,她提供选项,可梁大和李力都没选择中央空调,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考虑。妈妈也是对中央空调千般不满,说是耗电太过,看在怕女儿冻着的份上才咬紧牙关地用。可出门时候,关空调比关门还积极。梁思申有些不能理解妈妈梁大李力他们的想法,他们又不是用不起。
进到自家别墅,扑面的暖香,梁思申心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暖。
正好宋引睡了午觉下来,梁母搬出一堆给宋引买的衣服,三个人欢天喜地换着试,把宋引高兴得不得了。自从宋运辉坐正厂长大位之后,宋家家境改良,可毕竟没梁思申那样的大手大脚,梁母又是个手头散漫的,再说梁家也是有心报恩,因此宋引有知以来,还是第一次一下买那么多衣服玩具。她都还是-抱-着个新买大熊猫睡觉的,别提多开心。
梁母一向眼光挑剔,梁思申小时候的衣服,她都不愿买街上的,而是自己照着上海买来的裁剪书做,现在给宋引买的衣服,梁思申看着都觉得好。梁思申一高兴,扑上楼去,把本来准备给晚上用的晚装穿下来,给妈妈看。梁母一看,“噢哟”一声,两眼闪亮。原来是一件太阳黄的曳地长裙,只一根吊带绕过颈子吊住,衬着雪白双\_臂和雪白半截玉背,梁思申从楼上下来时,当真是摇曳生姿,步步生莲,只是梁母有些不好意思看女儿前面开得极深的大V领。反而是小小宋引还挺封建,吐着舌-头刮脸-羞--羞-。梁思申学着模特儿扭来扭去,一口一声“好看吗,好看吗”。梁母笑说,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不出去。宋引却说好看,可是真流氓。弄得梁家母女哭笑不得。
梁思申笑着刮宋引鼻子,“小封建,我小时候还想学女特务呢,可比你开放多了。”又摊开手,露出一把化妆品来,“看,还没完,你们看我彻底改变风格。”
梁母和宋引眼花缭乱地看着梁思申拿不知什么粉硬是把雪白皮肤弄成闪着细细金光的太阳棕,一头卷发飞瀑而下,两只眼睛画得如烟熏似的,一张嘴唇却如粉红蜜桃。再配上累累垂垂的莱茵石手串,硕大莱茵石耳环,再看,果然味道全变。如果说妆前的模样是优雅的天鹅,那么妆後的模样虽然依然优雅,可是充满野-性-的张力,犹如蓄势待发的优雅的豹,与被拳击练得圆润弹-性-的双\_臂相得益彰。这回,梁思申则是跳起来,问妈妈怎么样。
宋引说,还是刚才好看。梁母却看着女儿低低声念,“阿弥陀佛,幸亏李力家没暖气。”心说宋引当然不会觉得好看了,这打扮,那是狩猎用的,狩猎异-性-专用,梁母都不好意思多看女儿。可还是忍不住问:“囡囡,你在美国就这么穿?不怕……不好意思?”
梁思申一听就明白妈妈的意思,哈哈大笑,笑得梁母也跟着笑起来,女儿这样子太快活了。可正好这时候门铃响,梁母一听,就恨不得冲上前去,掩在女儿身前,做英雄保镖状。可女儿早快她一步开了门。
进来的是端一只大纸箱的梁大,一进来见大厅有小婶和一个女孩,顺着小婶眼光才看到门后露出一只头的梁思申,他也没看清,就道:“小七你鬼鬼祟祟躲门后干嘛。小婶,我拿来一些水果,小叔怕你们俩没车子,偷懒不肯拎水果回家,索-性-不吃……”梁大忽然看到梁思申从门后出来,顿时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七,你干嘛……”
“梁大,向后转,背对小七。”梁母忍不住发话,不许梁大看女儿,堂兄妹也不行。到底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国情不一样。
梁思申看梁大果然乖乖转过背去,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打跌。梁大嘀咕道:“笑什么,你晚上敢穿出来?看不冻死你。”
“所以我遗憾死了,只好穿给妈看。大哥,哎,你们晚上会穿什么?我学着点,省得妈不放心。”
“男的都是西装,你想女的能穿什么,这么冷的天,反正下面是裙子就行。小婶,下午要用车吗?要不要我把车留下?”
“小七要去看音乐会……”
“妈,这种小事别占着老大的车,我自己打电话叫车。容易记呢,让你拨四个零,2580000。”
“要不……梁大你晚上没事吧,陪小七一起去,我一听太重的音乐就偏头痛。”
“没办法,小婶,我有事。这个……小姑娘是谁?”梁大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心中好奇得要命。
“我小师妹。老大,你回吧,看你怪不自然的,你怎么也这么封建呢。”
“我怕小婶剥我皮。那我走了,小婶再见,小七,晚上穿好看点,我得显摆显摆你。再见。”
“唔,等等,萧然这人跟李力好像挺不错,一起来找过我,你认识他?”
梁大想都没想,就道:“他跟李力关系好,我不喜欢他,这人做事太草菅人命。小七,你也少惹这种人,不过量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