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3(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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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运辉冲左右看看,闵连忙挥手让手下离开三米,宋运辉才轻声道:“有这事,主题也交给我了,说是要谈产品升级的事。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拒绝,你肯定不可能听说:上面想让我回金州。”
 
  闵顿时愣住,盯了宋运辉好半天,才轻道:“谁的意思?什么原因?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准备。电话里不便说。谁的意思暂时不知道,我也不便问,你也知道我级别不高,有些时候只有听的份儿。估计是上面有人非议金州这几年没有上大项目。可我怎么可能离开东海,东海没包袱,管起来轻松,我干嘛回金州找罪受,再说我现在避着前妻都来不及,哪还敢回金州。于公于私都不回,可我想着,我不去,上面会不会考虑别人?”
 
  闵一张脸煞白,细细汗珠顷刻钻出额头毛孔,他相信宋运辉的话,正因为宋运辉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回金州,才会跟他实话实说。他不由握住宋运辉的手,急切地问:“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原因?这事太突然。”
 
  宋运辉摇头,“别急,我还想问你金州内部有什么变故。叫我回去这事我估计是不知道谁想叫我回去当枪使。我的低级别都已经影响到东海升级,怎么可能去替代你在金州的位置,回去也是做副手。所以我估计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人看中我在东海的位置,想等我结束二期,争取来三期投资之后取而代之,做便宜老大,当然,那是非得把我先远远调开才行的。另一个可能是有人想安排你我鹬蚌相争吧,目标对准的是你。也可能一箭双雕,我们两个是捆一起的蚂蚱。”
 
  闵握住宋运辉的那双手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大力气,他闷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肯定与你无关,不然不会预先让你知道,你别扯上自己让我宽心。是有人想搞我。搞我的人很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前阵子果然托大了。”
 
  宋运辉很有感慨:“金州太复杂,内耗太大,让我回去坐你位置我都不愿去,一大半精力都得花内耗上面。我看你这两年一半时间扔内耗上,还哪有精力考虑发展,可惜啊。你原来是那么大刀阔斧。走,进去登机。”
 
  闵心事重重地跟着宋运辉进去安检,但一直到飞机上坐下了,才又跟宋运辉道:“小宋,把你准备跟新领导谈话的大纲给我看看。”
 
  宋运辉不由一笑:“我哪有大纲,又不是做报告。我这回去是应考,所以晚上还约了一个外商代表了解动向,临时-抱-佛脚。老闵,我倒是有个提议,别忘记发挥发挥水书记的余热。水书记又不可能再影响你,好好待他,一则可以显得你厚道,二则水书记可以帮你理清内部,让你可以脱身内耗,他也可以老有所为,双方得益的好事。而你这回去北京,多留几天吧。”
 
  闵听了没有反对,点点头,但也没明确表示肯定。宋运辉知道闵心里矛盾,水书记离任前摆了闵一道,闵不可能不记恨,要他重用水书记,那真是为难闵。可不与水书记言和,将水书记收为自己人,水书记却可以让闵犹如陷入水草堆里的泳者,任期陷于内耗,直到被上司训斥。这就是金州,谁都可以是障碍。因此宋运辉引以为鉴,在东海重用技术型人才,宁可忍受码头老赵那样的人时时放刁,也不愿放太多官僚生事。宁可忍受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常常捉襟见肘,连自己有时出差都没陪同,也不愿放任何人无所事事,因无事生妖。
 
  但是宋运辉又看着身边沉思的闵,在心中怀疑,就算是他好意提醒了闵,可这回闵进京活动又能获得多少效果。闵这个不上不下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生产管理上有一套,可是基础知识的薄弱摆在那里,闵又没水书记的开阔胸怀,在而今这般百舸争游的年代,管理者如果没有前瞻的思维,不说别的,金州自他宋运辉走后,已经多年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改了。也不全是内耗的事儿,说内耗,那是他给闵找理由。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闵的老靠山刚退休。
 
  虽说以前他和闵有过不愉快,可就事论事,谁坐到他和闵的位置上都会起冲突,是工作造就,与人品无关。事后闵也守信,给他挪到东海,无论是否被迫,总是帮他一个大忙。现在两人又相处融洽,宋运辉说实话,不愿金州换了主子。可是除了出个让水书记发挥余热的主意,他也帮不了多的,比起闵,他在上面的关系还嫩着呢。谁知道,或许这回闵不是因为自身管理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得罪了不知哪个上司呢。
 
  宋运辉也担心他的仕途,小拉父亲退休,对他冲击不小。而他现在起码在私德方面有些“臭名昭著”,又是抛弃发妻,又是与外商勾搭,如果新领导听到这些,难免心里落下不良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最先也不急着离婚的,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现在倒好,陶医生无意之中帮了他一个忙,加上他的暗中促进,很多人都开始倾向于相信他确实因为-性-格不合过不下去才离婚,而不是因为有第三者。既然已经离婚,新找一个女友也是理所当然。陶医生年龄不小,学历不低,中人之姿,还不如程开颜,而且还是单亲妈妈,无家庭背景,总体条件并不好,可这些正说明他是个正直的人,并不是因为色衰爱弛抛弃发妻,也并不是因为另攀高枝而抛弃发妻。这时候身边的闵重重呼了一口气,宋运辉也忍不住深呼一口。东海随着三期上马,规模进一步扩大,企业级别提高在所必行,上级到底是青睐到破格提拔他,还是会适配一个级别符合的人来当他顶头上司?小拉爸退了,他明天面见新领导,等于面试。面试结果,天晓得。因此他在面试前不敢大意,不得不进一步利用了陶医生,尽管海边一游之后没再见过陶医生,但他在同僚面前有意识地暧昧了一把,让众人都以为有那么一回事。
 
  他现在的处境,没比闵安逸。可与闵不同的是,他有过硬的技术,东海现在缺了他还真转不起来,这就是他的仗恃。而闵就不一样了。
 
  宋运辉想到,他必须更多努力,在上面多打桩脚,才能确保江山稳固。再看闵,曾几何时,闵也是那个时代的一面旗帜,才可能年纪轻轻便受重用。可时过境迁,闵现在却成了落后者。宋运辉想到而今新分配大学生开阔的眼界,全新的科技知识,以及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每每心生不进则退,心力交瘁之感。他从新进大学生那儿看到,他需要学习的有很多,比如计算机技术及应用,比如自动化控制,比如国际金融,比如最新环保知识,等等,他即使只做到粗浅了解,都有些力不从心。他现在都有些感觉他仗恃的过硬技术都有些岌岌可危。难道他需要转向,学习水书记,做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政客?
 
  他本来是以平常心对待即将到来的面试的,可是看到闵被他一句话刺激得一路两个小时都紧绷着脸闭目沉思,不免兔死狐悲,没想到闵的心理这么脆弱,原以为混到闵那级别的人,多少不受几句风言风语的影响,可从闵的紧张反应来看,闵很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可见闵的地位也脆弱。脆弱的地位,才有脆弱的心理。而他又好到哪儿去呢?看着闵的紧张,他不免也深思了一路。
 
  下了飞机,是虞山卿接了他。虞山卿也认识闵,不过只寒暄了一下,没什么热度。宋运辉心里敏感了一下,告别闵他们上车后,就问虞山卿道:“你这生意人,怎么不趁机与闵厂长拉拉关系。”
 
  虞山卿笑道:“看死他没生意给我做。再说我们以前彻底翻脸的。喂,宋大厂长,您老真会粉饰形象啊,玩起轻车简从的招数来了,想给新领导好印象吧。”
 
  宋运辉不由笑道:“什么事经你嘴巴一说,怎么都变味了呢。我这回来没别的事,送旧迎新,完了拍-屁-股就走,带那么多人干吗,让他们无所事事看我给新官上任的火烧一把啊。小拉呢?你晚上一起去欢送宴会吗?”
 
  虞山卿微笑:“你们各路诸侯这回来了不少,你知道我们怎么说你们?上京赶考!呵呵。来个系统外的新领导,是有些人的机会,更是有些人的噩梦,不过对于你宋大厂长而言,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看好你。但很多人并没留意到你,你行政级别不高,倒是隐身了,也是好事。别跟我提欢送宴会,我哪有份,我是边缘活跃分子。”
 
  宋运辉听着觉得与自己平时电话里打听来的差不多,有些放心。“你好啊,做生意就做生意,竟敢管起国家大事人事调度来,你说闵厂长会怎么样?”
 
  “他还能咋样,过时了。他留用不留用,对我都没什么区别。唯有你,Dear宋,Youaremysunshine,myonlysunshine。赤luoluo吧?”
 
  两人俱是大笑,宋运辉笑罢才道:“虞山卿,你做起真小人来,比过去在金州可爱多了。说说你们怎么分析我。”
 
  虞山卿笑道:“还能怎么分析,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你这样子一号人,缺了你暂时不行,你又不是谁的派系谁的亲信,谁来都不会对你反感。如果是新官上任想烧把火,正好得重用你。我看啊,你还是一个电话让你几个手下收拾资料赶紧来,趁热打铁申请三期赶紧批准。”
 
  宋运辉微微一笑,“不急。赶考后再说。”
 
  虞山卿故作惊讶,道:“你该不会想着赶考后立刻回去修整方案,成倍扩大申请规模吧。”
 
  宋运辉笑道:“你就大胆设想吧。成日只知道盯住生意,多了还不够多,大了还不够大,你到底有没有底?”
 
  虞山卿笑嘻嘻道:“哪里有底。哎,先别去宾馆,我带你打高尔夫去。”
 
  “小拉还等着我。”
 
  “哦哟对了,差点忘了这茬。提醒你一下,小拉最近心情不好,你自己悠着点。我劝他今时不比往昔,别闹脾气坏了老交情,可他不采纳,反而说我势利眼。等下送你到宾馆我就不进去了,省得他见了我生气。”
 
  宋运辉一笑,没应茬。心想虞山卿现在对系统里的事情这么熟,这当下怎么可能还与小拉绑一起,与其跟着小拉通过小拉找关系,不会他自己直接找吗。虞山卿当然不肯再去硬着头皮挨小拉的脾气,这符合虞山卿一贯-性-格。
 
  虞山卿果然送到宾馆门口就止步。宋运辉进去大堂左右看看没见到小拉,便自行前去总台登记,房间是小拉替他定的,小拉自会找到他。但没想到正登记着,一个年轻女-子仅穿泳装光脚披着浴衣跑下来,到总台交涉要回钥匙。宋运辉听着好像是这女-子长住这家宾馆一个客房,今天去宾馆游泳池游泳,回头签单时候,却发现已经退房,连游泳馆寄存箱里的衣物都已被取走,女孩硬是强披了一身游泳馆浴衣下来,要不就差一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宋运辉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事,但他没多管闲事,办了手续便上去入住。不想才进房间,就接到小拉电话。小拉在电话里二话没说,先问一句:“刚才一幕活剧有意思吗?”
 
  “什么活剧……哦,你什么意思?那女孩子是你什么人?”
 
  “情妇。可我厌烦她每天跟我使小-性-子,今儿让她吃点苦头。你休息吧,我走了,晚饭前我会让司机来接你。”
 
  宋运辉目瞪口呆地看着话筒,好久无语。这才明白刚才一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小拉心情不好,就趁情妇去游泳,下手退了房子。房子肯定是以他名义租的,他去退当然容易。可断交就断交吧,何必弄得人家女孩子大出洋相。这才明白虞山卿这么八面玲珑的人为什么不肯见小拉,原来小拉是这么在发脾气。当然小拉是不敢冲他这么撒气的,可宋运辉引以为戒。谁知道这是不是小拉给他的下马威呢:就设计着等着他进门看这幕活剧。
 
  宋运辉一时想不清楚他撞见这一幕是巧遇还是被设计,但他再懒得去猜小拉的心事,还是虞山卿那样的避开最好。他自然不会乖乖在房间里呆着,也不去刚刚新老交替的办公大楼,他去找老徐说话,尤其是找老徐了解政策。下去大堂时候,那女孩还在哭闹,宋运辉远远看看,没有停留,找一辆出租车走了。
 
  老徐对他热情,不过在他和老徐之间,雷东宝已不再是话题。
 
  老徐却是问起梁思申。宋运辉很是诧异,心说缘分就是缘分,没有办法。
 
  晚上欢送宴会,新领导没到场,据说昨天的更高级别欢送宴会上已经到过。大家都在敬酒,宋运辉众所周知的不会喝酒,可今天也叫嚷着说是拼着老命也得敬,然后就“醉”在一边。他理所当然地不醉也醉,省得被小拉逼着表态。他心想小拉这是何必,这个时候就算是大家都给他当场写下血书保证以后好好待小拉,可以后真能保证?小拉太自以为是了点。他不如装醉。
 
  果然小拉没有再找他。曲终人散,宋运辉心想,小拉的一页该翻过去了。
 
  宋运辉回到宾馆,虞山卿已经在等他。两人就现在技术发展说到半夜,都是感慨技术世界日新月异,变化太快。尤其是电脑,虞山卿说起来直摇头,说他现在回美国去,最头痛是遇到电脑,那些指令总记不清,只一个“dir”没忘记,可也没大用。两人谈到半夜,终于说到私事。虞山卿说想把妻子移民出去,带着女儿去美国受教育,这事已经有些眉目,问宋运辉要不要把女儿托付给他妻子带去美国,虞山卿保证签证通过。宋运辉笑笑摇头,这么明显的行贿,他哪敢接受。但是与虞山卿分手后,宋运辉着实心动。看看梁思申的教养,要是哪天宋引也能那样出色,他做梦都会笑出来。可是,问题是,哪来的钱。
 
  想到钱,想到虞山卿的收入足以把妻儿送去美国接受良好教育,他宋运辉如此出色,指挥着如此庞大的重点工程,却不能够,心里很是不平。对了,杨巡已经通过梁思申,将考出托福的杨连送出国,杨巡都已有这等财力。这一想,宋运辉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他到底为啥辛苦为啥忙?
 
  第二天清晨,宋运辉穿上深灰西装走了二十几分钟,去轮候新任领导问话。都是熟知规矩,因此宋运辉到了等候地点,就看到也才刚到此的闵厂长。宋运辉熟门熟路地找杯子,给自己和闵到了两杯水,一起坐下。闵心里紧张,有意想以说闲话缓解气氛,就道:“小宋,你怎么还是没一点酒量。”
 
  宋运辉微笑道:“我进医院闻到酒精味都晕。他们说我动手术时候别浪费麻药,直接拿酒精在我鼻子边晃几下就行。你也是约今天谈话?”
 
  闵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我昨天提了,不知道能不能约到。你约今天?几个小时?要是半天,我今早就不用等。”
 
  宋运辉立刻明白,他竟然比闵更早被约,而闵看来还不知道约几时。“我已经约定今早,不知道谈几个小时,初次见面,估计时间不会长。”
 
  闵想了会儿,道:“你谈话时候帮我提一下,我怕他们没传达上去。你倒是机灵,什么时候约的,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运辉说了实话:“我没约,是上面通知我今天来。”
 
  闵顿住,看了宋运辉好半天,才道:“等下你出来如果没见到我,打我这个电话,告诉我一下你们谈话内容。看来我还真有麻烦。”
 
  宋运辉叹道:“你打电话问问其他几个,他们有没有被约见。不要急。我进去了。”
 
  宋运辉背负着闵焦燥的眼光,走去目的地。他对于今天约见的主题胸有成竹。产品升级?那是他一直关注的项目,说起来都无需资料。但是他对于比闵早被约,却心下忐忑,上面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好意,在这么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候,这回被迫太抛头露面,绝不是他一向的风格。他在去的路上就打定主意,将话题收窄,尽就自家东海厂出发说事儿。
 
  没想到,一谈谈了那么久。
 
  宋运辉傍晚快下班时分走出办公室,便知道这事儿明天就得在全系统传开。现在这时候,不知多少远的近的目光盯着这扇门,从门的一开一合揣摩上头旨意。宋运辉从这扇门走出来,没去各办公室坐坐,就直接慢吞吞走回宾馆。一路回想今天一天的谈话,回忆有没有说错什么可以及时弥补。不知不觉走回宾馆,直到被人挡住,才收回思考,却见是满脸忧容的闵厂长。他连忙如是条件反射地道:“走,去我房间,先说话。”
 
  “说到我的问题了?”闵不顾这还是大庭广众,焦急地问。
 
  宋运辉却按兵不动,直到进门,才道:“不,我怀疑上头准备调整产业布局思路,向沿海转移。今天有关产品升级换代的内容谈得不多,跟我预料的差不多。更多的是谈市场,原料供应和销售两方面都谈,是从我口头请求上三期的一条理由中扯远的。我说从目前经济发展和内需飞速上升来看,不远的将来我们将向海外寻求原料供应;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改造设备提升产品质量,发展来料加工。因此亟需在沿海扩大布局,以减少运输成本。我从领导对这个思路中有关思路的了解,感觉他对沿海布局已经很有考虑。所以我想你不用担心了,他既然一上来就考虑沿海,一定就是有所侧重,叫我先来谈话也是理所应当。看来我的三期很有希望了。”
 
  “你宽慰我?”闵一时有些不信。
 
  宋运辉道:“我宽慰你干什么。我说起我从金州出身,顺便提一下你,看得出领导都对你没印象。他新来,这很正常。如果真有拿下你的考虑的话,应该对你很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