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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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三没想到雷东宝下一句就把话题转开,愣了一下才道:“帮他们看进程,随时修改计划,免得各方配合不上。”
 
  “那不是调度吗?”
 
  “是啊。我心细,他们相信我。”
 
  雷东宝又是点头,鼓着嘴看了小三一会儿,道:“原来是你在调度。”这回新人出手,大家,尤其是正明,都在等着看新人们手忙脚乱的好戏,可那好戏不多,有也是客观原因造就,而非新人们的责任。原来是这个小三背后在做调度,看不出来,平时都看他呆在财务室,不知道他还混调度,“你懂工程?”
 
  小三被雷东宝的牛眼盯得背脊直冒冷汗,硬撑着一口精气,道:“不懂。不过我管了几年财务,为了合理调度资金,不让钱少的时候跳脚,钱多的时候睡银行,我一般都核计着厂里的生产计划调度资金。多算算好像也-摸-出点门道来,工程也差不多,只要环环相扣,查仔细点,一个环节都不让落下就不会错。”
 
  雷东宝其实一直挺讨厌小三说话不紧不慢的娘娘腔调子,可今天听小三说话却很喜欢,小三说的计划,以前宋运萍做过,宋运萍也是个细心的,几乎是一个月前就能给雷东宝一个计划表,让雷东宝照着用钱,雷东宝肯对宋运萍百依百顺,那时财务风调雨顺。他有些想知道小三究竟做了些什么,就道:“你说的财务计划,放哪儿?我看看。”
 
  小三一下慌了,道:“我这是自己做个自己看的,书记你别当真。”
 
  “去,拿来给我看。”雷东宝一声令下。小三拔腿就出去,骑着他爸的自行车赶赴财务室取资料。雷东宝看着小三出去的方向,心想,以前他有个士根当助手,很多小事不用操心,不知道这个小三如何,能不能考察下来做他助手。
 
  小三很快就拿着资料回来,有些扭扭捏捏地交给雷东宝。雷东宝虽然粗。可对钱进钱出却是清楚得很,拿来小三的表格一看,就知道这表格有货,表格中把雷霆一个月的管理支出都作为一个附表,然后分别按日期列入总表中,又按照生产计划列出付款和收款可能。再一列对照着的则是银行存款,基本能做到两三天之内不让现金躺银行睡大觉。当然,计划没有变化快,生产任务随时得调整,应收应付也得随时做出调整。雷东宝看到小三的表格留出足足的备注一备注二备注三等项,这几个月的前几天已经做了好几次调整,调整是整体-性-的,这儿提一些那儿拉一些,到最后还是能保证银行里的资金平衡。雷东宝知道,像小三这样一个头上起码有二十个人只要一句指令就能彻底打破其预算计划的小人物,还能迅速拿出可供参考的资金预算表,那得有很不错的耐心和毅力,还有很不错的细心和专心。雷东宝心里更是喜欢,但是嘴上没说,将资料交还小三,又歪着头盯着小三看,心说这样一个人,放在财务室里做个小财务,是不是太伤料?小三不知道自己做的预算表单雷东宝看了心里怎么想,他在雷东宝脸上眼里都看不出端倪,只好坐在沙发角落满心忐忑,这时候他一贯的气定神闲更维持不住。
 
  雷东宝这时手里已经有很多卒子可用,不像过去,捡到箩里都是花,看到有些能耐就大胆提拔,他盯着小三想半天,道:“你回去给我想好,注册商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注册后我可以怎样打击那些冒充登峰的人,打击后我可以怎样把他们收编给我雷霆用。“
 
  小三一听,立刻道:“前面两条我想得出,后面一条我没办法,书记。”
 
  雷东宝却反而一笑,道:“挺实在。行,去吧,别去工地了,给我想商标的事。”
 
  但是小三走后,雷东宝一个电话挂到宋运辉那儿,就把商标的事全搞懂了。雷东宝又把想收编周围小厂的打算与宋运辉说了,宋运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是县里的利税大户,你只要打着李鬼影响你李逵经营的旗帜要求县里打击假冒注册商标,关停整顿那些小厂,几番折腾下来,他们还不乖乖自己投到你门下寻求联营。大哥,你一定要记住,你要依靠政策,依靠政府,不能当孤胆英雄。但之前,你得设法抓住一个典型,抓住一两家小厂的劣质产品大做文章,制造影响,影响做得越大越好,然后才能让坐机关的人听到你的声音。”
 
  “太不要脸了吧?”雷东宝听了心里亮堂,可嘴里冲口而出,因为心里还是觉得宋运辉说的办法充满阴谋诡计。不过他能接受,他心说现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怕宋运辉听了脸上挂不住,忙道:“好主意,我拉下脸去做。就是又得跑县政府,我想到这个就头大。他们还恨我。”
 
  宋运辉道:“明天我给你引见下。你撇开低级设备低产品的主意不错,很不错,从理论上说,这是提高利润率的最好办法。整合那些小工厂挂你登峰牌子的主意也很好,假手外力扩大自己实力和规模,还可以坐享一份便宜利润,很不错,对我也是个启示。你先别拿出计划来,我找人咨询一下,看看国外有没有类似成熟经验,我记得有。你别心急啊,别弄得跟过去联营厂似的,最后搞砸自己牌子。”
 
  雷东宝听了惊讶道:“真对你有用?你那么大厂还要到我这儿取经?”
 
  宋运辉笑道:“你这人有超常的直觉,过去经历表明,你的直觉常常走在社会变革前面。我以前看到资料里有说,美国有些大公司自己没有生产厂家……慢着慢着,我也不是最说得清,还是去请教一下别人。你今天倒是有空?”
 
  “是啊,我总不能每天都跟客户喝得烂醉吧,反正客户都是我铁哥们了,一顿不喝也没啥。你怎么也有空,没去找陶医生谈对象?你俩到底发展了没有?”
 
  宋运辉笑道:“没发展,我忙。”
 
  “你再忙也不能不管个人大事啊,你这是借口,你一定想着你那个女学生。春红说陶医生比女学生好,说陶医生家里家外一把抓,女学生一看就是个娇气的。我看女学生比陶医生好,你们感情好,女学生又没结过婚的,一手,对你一心一意。”
 
  宋运辉听着好笑,道:“你们两个闲得慌,拿我嚼舌-头。挂了。”他不想跟雷东宝解释感情问题,那无法说清。
 
  雷东宝才不会纠缠于宋运辉的私情,他更兴奋于宋运辉刚才提到的两件事,首先他小雷家的生产渐渐恢复正常,对呀。登峰又开始向县利税大户挺进,他确实应该据此在县里有所作为,他已经远离权力太久了,他是多么怀念当年跟着陈平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其次是宋远辉答应帮他引见,这太重要了。因上回入狱,他与县府断绝联系,彼此隔阂颇深。因此,再回县府,他需要一个突破口。雷东宝很是期待,他现在是如此地期盼来自上面的青眼,失去之后才知可贵。
 
  第二天,小三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有关《商标法》的报告来到雷东宝办公室。虽然雷东宝已经清楚小三要说的是什么,虽然小三说的没有新意,而且雷东宝甚至已经从宋运辉那儿得来解决办法,可雷东宝还是耐心听小三讲述。雷东宝听着小三说的八九不离十,政策方面的问题有些比宋运辉还说得详细,心里比较满意,当即封小三为他的秘书,从财务部脱离出来。
 
  小三被搞得挺没意思,昨晚雷东宝惊天动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东宝找他,都以为有什么好事降临到他头上,没想到竟是让他当秘书。女孩子才当秘书呢,他以前读个财会都已经被人笑话娘娘腔,再当秘书算是什么事儿。他心中顿时生出一些离别意。但是雷东宝却要他立刻去财务办移交手续,又要他立刻开始注册商标,然后还要他去办事儿的时候去红伟的公司,到红伟的公司也挂了个职。
 
  小三做得不情不愿,还得承受同伴们的嘲笑。原来是会计,多要紧的职位,上上下下的人走进财务室都对他客客气气,而如今却成了秘书,如此可有可无的位置。虽然他的办公桌给搬到雷东宝办公室,可那更麻烦,每天得被雷东宝管着,一点自由都没有。走进走出雷东宝办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谁高兴了都可以在他头上-摸-一把,因为他最小。而且他还不知道秘书该做什么工作,雷东宝除了让他注册商标的事和继续做资金预算,其他都没布置,让他自己见机行事。小三坐在雷东宝的办公室里,看着人进人出,电话不断,被烦得没法做事,即使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有雷东宝在,他也浑身不自在,精神没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乐的事就变成去机关办事了。
 
  雷东宝一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他这儿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机关办事,资料方面老是丢三落四,经常他已经跟上面的主管领导联系好,他小雷家的办事员却跑好几趟都没完,气得那边主管领导打电话追骂。现在终于来了个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资料准备齐全,而且还能知道怎么办,办不成才找他雷东宝出马的人。阴差阳错的,小三挂着秘书的名儿,却做起办公室的事儿。没多久,雷东宝越看越中意,就把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削了,换成了小三。
 
  小三跑多了机关,长多了窍,针对宋运辉给雷东宝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机关的校友商量,还找在日报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了具体措施。报告递交给雷东宝的时候,雷东宝懒得看,要小三演说。小三无奈,他是在雷东宝的积压威下长大的,尽管现在跑机关跟跑自家门似的,但看见雷东宝心里犯怵,也只能说。雷东宝听来,越发觉得小三像宋运辉,事事都有算计,环环都能相扣,只是气势上缩手缩脚,可见是没干多实事的缘由。雷东宝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风格了,让小三布置下去,开始实施。
 
  此时,人们看着小三的白脸眼镜,都觉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面军师的模样。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运辉在同事惊异的目光中独自打车出门。同事的惊异在于,宋运辉出差行程一向安排得密不透风,可他这回一早就让留出周六和周日时间不许安排,而且,同事们看到,宋运辉从外面回来后,特意冲洗一身热汗,又换上干净纯白短袖和浅灰长裤才走,离开时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书最惊讶,连秘书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见谁。
 
  宋运辉基本上是扣着时间去梁思申的别墅的,因为梁思申白天在临时办公室上班,别墅没人。没想到在别墅大门口下车,门口保安不让进去,说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运辉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灵古怪的梁思申为什么想出这样的条令。但他做了那么几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气势,拿出名片与保安稍微交涉,保安还是犹犹豫豫地把他放进门了,还周到地给他指了路。
 
  天色还没暗下来,宋运辉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与众不同的别墅,这时别墅里已经灯火辉煌,而且似乎比其他家还璀璨了一些。宋运辉用他专业的眼睛仔细辨认一下,不是他的判断出问题,而是梁家的灯光布置有异。那么,梁思申就在家里了吧?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场合会见梁思申,一时心情非常激动,走上台阶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梁思申会穿什么?她说的晚上她会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么模样?
 
  没想到开门的是个面色淡黑的东南亚女-子。宋运辉随菲佣小王进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盘踞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围簇拥着漂亮而茂盛的耐阴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挂在穿着秋香色丝绸长袖中装的外公身边。外公看到宋运辉就笑道:“你英语还真不错,来,请这儿坐,先吃些小点心。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这个中国企业家。”
 
  宋运辉挺不习惯这样风雅的环境。老徐家虽然也到处是古家具,可看上去没梁家的闲适。他找一把黑魃魃的太师椅坐下,立刻赢得外公一声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闲时不歪罗汉床的时候,最喜欢靠这两把太师椅上看书,这可是我是上个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块田黄一块芙蓉三顾茅庐才换来。呵呵,光顾着说话,你尝尝小点心,我专门请一个点心师傅做的,拍思申马屁。”
 
  老头子滔滔不绝,宋运辉都没法-插-嘴,只好闷声吃点心。他挑了块小巧雪白的点心一尝,清爽的薄荷味,让刚从闷热外面走进来的人浑身一爽。他从小艰苦,长大以后虽然见多识广,甚至吃到海外,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细致的点心。他对于吃喝一向不讲究,且是个自我节制的人,美食于他可有可无,可这块小点心却让他食欲大开,一块之后立刻又毫不客气地来了第二块。
 
  外公看着笑道:“好,你也爱吃,只有思申跟我对着干,说里面有mint不好吃。这丫头,我说东她偏说西,她一说来上海办事,我特意请了两个女佣伺候她,她还嫌我,气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单没人照顾,您老早自个儿风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来得真早,对不起,我塞-车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绕小路转出来。Mr.宋等我会儿,我把上班打仗的铠甲去换了。”却是梁思申回来了。
 
  “去吧。”宋运辉转身看去,见梁思申一丝不苟的职业装,果真是铠甲的感觉,不禁会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观,可嘴里却一点不闲着,只给宋运辉说两个字的机会,不再多给。道:“你看看,小宋,我现在就是寄人篱下。没办法啦,我年纪大了,八十多啦。虽然法律只规定小孩子是无行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这种七老八十的人当作实际无行为能力人,家里要是没人给我撑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负上来,就是一个小姑娘撑腰也是好的。我现在什么都求着思申,就是买一个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谈,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只能拍她马屁,好吃好吃哄着她。你要看看吗?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墙高院深,看进去全是味道。”
 
  宋运辉只是微笑,并不附和,他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不会被老头子真真假假的话所迷惑。外公一时有些拿宋运辉没办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话题道:“你来上海干什么?融资?”
 
  宋运辉这才微笑道:“我来接触两家工厂,他们当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们带动他们的技术,我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强项吗?你找思申咨询来?嗯,你说我听着,我经商六十年,一甲子的经验,我才是给你提供咨询的最佳人选。她那些纸上谈兵的算什么。我告诉你,她纸上的理论都是美国总结出来的,只欧美两地适用,到中国来统统报废,你信不信?你看年初这事,闹得多低级。”
 
  宋运辉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说得有理,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听见,探头应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没来,你闷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说有贵客来,我一整天替你盯着厨子做菜,哪里还有时间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紧嘛。”
 
  “哼,盯着做菜,还是盯着他们洗盘子?”
 
  宋运辉不解梁思申说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外公却笑嘻嘻地道:“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小宋,你扶我一把,我们先坐过去。”
 
  宋运辉扶老头子起来,但老头子下了罗汉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运辉帮忙。宋运辉跟去餐区,见宝光闪闪的螺钿镶嵌的红木桌子上早已照着西餐的规矩放上三套杯盘,他心说他现在西餐吃得顺,要是换作以前,连红酒斟得深浅都还得老徐教导他。而坐下去的椅子则是富贵得繁琐,但他说不出好坏,只知道梁思申这个人对于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计这椅子自有门道。再看杯盘,似乎不是常见西餐的盘子,而且三套的盘子都不相同,老头子自己的是青花,给宋运辉的是蟹青盘子,给梁思申的则是描金彩盘。宋运辉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一句:“请问王老先生,这是古董?”
 
  这回外公只是看着宋运辉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运辉讪讪的,感觉老头子在给他下马威。转眼却见梁思申下来,这房间没遮没拦,就这点好处。梁思申穿着一身珠灰连衣裙,反正在宋运辉眼里很是漂亮。宋运辉克制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外公,却见外公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约明白外公的意思,也于百忙中悟出外公这人的-性-子:千万不要顺着外公的毛,那是给自己讨罪受。难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着老头子的意思来。
 
  梁思申还没入座,就道:“本来想请Ms.宋在外面吃,省得跑这么远的路过来,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哟……”梁思申站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宋运辉面前的蟹青盘子、宋运辉的脸和外公的脸三处之间盘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这时外公笑嘻嘻地对梁思申道:“你宋老师问我他的盘子是不是古董。”
 
  宋运辉对此一无所知,今天进梁家,触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却说什么都听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寻宋运辉开心,但宋运辉面前这套盘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又不好伸手拿了盘子来查看,只得刻薄地道:“宋老师客气,还称它们是古董。外公最近怎么啦,高仿的东西也拿出来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刚见你看见这几个盘子眼睛碧绿,现在护着你宋老师又装不屑一顾,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只得一笑,她确实是护着宋运辉,看来外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钩出她的情绪,一时讪讪的。宋运辉也才知道外公目的在于一箭双雕,但见梁思恩申急于帮他,他心里高兴,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问:“什么是高仿?名词真多。”
 
  外公惊异地看了看宋运辉,见到宋运辉一脸的平静,不禁点点头,道:“思申说我弄几只仿宋朝哥窑的盘子糊弄你。其实有一只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着这只真的意思,做成一套,但仿得很不错。我年轻时候喜欢粉青,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中意蟹青。”转头一口气都不歇地又对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师的态度多好,不懂就不耻下问,没什么关系。”
 
  梁思申微笑道:“不,不齿。”但不与外公纠缠,看菜上来时候问宋运辉:“Mr.宋,我们吃完后去外滩走走,还是去和平饭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应上一句,遭梁思申一个白眼。
 
  宋运辉道:“我记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饭后连夜赶去,明晚回来。不过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吗?”
 
  外公笑对梁思申道:“你学着点,软钉子就该这么给。那我不去啦,你们自个儿玩痛快,本来就没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约会。”
 
  “好,那我们快点儿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个包出来。Mr.宋需要回去宾馆取行李吗?或者……”梁思申装作对外公的话不以为意,其事她希望外公在场。对于宋运辉,她又想见,因为那份传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运辉说;又不敢见,总担心单独见面会发生什么。对于那个“什么”,她心里没准备,也没打算,最怕“什么”发生一下,弄得以后两人难以如常相处。她太珍惜与宋运辉那么多年的友谊。可既然宋运辉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抢着道:“小宋还回去做什么,我的衣服你拿去先应付应付。我今天白精心准备一桌好菜,你们赶紧吃,快点赶火车去。小宋啊,以后思申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来,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个甲子的经验啦,一个甲子,解放前解放后,国内国外,非常难得啦。你这样的人也难得,我说的你会懂,我儿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来想教思申,现在看来看去她不是这块料,她历练太少啦。再跟你明说,我教你,不收费,我不是为你好,我只是不舍得我一甲子的宝贵经验收进棺材里去。答应我吗?”
 
  宋运辉和梁思申面面相觑,都不大相信老头子的话,感觉就像听到老虎发誓吃素。还是宋运辉老练,微笑答应:“谢谢王老先生,以后有机会来上海,一定找您取经。”
 
  外公哼哼道:“少来,本来看你是条汉子,没想到还没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处都不敢答应。赶紧吃,赶紧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让宋运辉很不好意思,他不禁看一眼梁思申,见梁思申冲外公怒目而视,这才一笑,低头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羡慕地看着,嘴里嘀咕:“年轻好,年轻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爱吃又不敢多吃,几个菜尝一个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运辉忍不住在后面叮嘱一句:“小梁,最好穿随便一点。”
 
  梁思申应了一声,但她对着满厨的衣服,到底是有些紧张,就像临考似的,考虑之下,还真是老老实实选了实在的T恤和牛仔裤。又去外公房间翻出一套最好的男装,都打进她的双肩包里。
 
  外公在饭桌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声对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还有什么说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说,尤其是对思申这样在国外长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说,你玩完。”
 
  宋运辉一愣,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心里的事,没人知道,没想到外公旁观者清。他想了会儿,才道:“她还小。”
 
  “她小?”外公瞪宋运辉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殷勤地劝宋运辉多吃些,说国内的火车简陋,等会儿一准得饿,又转头吩咐小王打包点心,让拎到火车上去吃。弄得宋运辉有些立场模糊,这样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为站在梁思申阵线而敌视的人?最后两人出去的时候,外公还送到门口,拍着宋运辉的肩膀嘱咐小心,十足好老头一个。
 
  两人在门口等着2580000叫来的出租车的时候,都有些不自在,宋运辉已经把梁思申的双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着简单的梁思申似乎与国人一样,又似乎气质截然不同,心里满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话,他早就考虑过,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国,他反正没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现在则是没想到她真回国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来,但这已经让宋运辉看到希望。梁思申则是在想,怎么能让这么正儿八经的宋老师放松?但是后来发现,最该放松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觉攥着个拳头,不知跟谁使劲。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来,宋运辉开门让梁思申进去,自己却到面前坐下。
 
  梁思申倒是见怪不怪,知道宋运辉做事规矩,她只是头痛,面对一只没缝的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在宋运辉如今挥洒自如,上了车就开始找话说:“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较怪,你有没有觉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么阴谋。有句话说的,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可是他能对你有什么阴谋?我一时想不到。”
 
  宋运辉听了笑,这祖孙俩的不对板。道:“他什么都没透露。看起来他今天还特意把最贵重的碗碟给我用了,可惜我不识货。”
 
  “他已经挤兑我说了,真--奸-猾。他能有什么企图呢,他美国的公司已经基本歇业,资金都交给专人打理,他应该没什么图谋。他难道真想收个关门弟子?呃,他良心有这么好?”
 
  “假设吧,假设老人老言善,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我们现在最该担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车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时间的。到了之后肯定是半夜,不知道怎么去宾馆,去哪家宾馆。呵呵,难得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就出门,只好路在嘴里。”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车买张地图,走都走到西湖边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为西湖是大海?还日出。杭州可能有黄鱼车,再不行小黑车总有吧,再不行我打电话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们还专门去露营,什么装备都背身上,累得要死,还特高兴,晚上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干坏事,乐着乐着有的人就累睡着了,帐-篷都不用。寂静下来,四周都是怪里怪气的不知道什么禽兽的叫声。以后猫猫大了,我带着她去玩,她一定喜欢。”话说开了,梁思申才自然起来。
 
  宋运辉微笑道:“这几天上海工作下来,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Mr.宋,约法三章,这两天不谈工作,不过这个问题我回答你。还行,就觉得节奏慢,还有规则不熟悉,不过慢慢会适应。再就是电脑用得不舒服。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会不会适应这儿之后,却回不去了,知识落后。来了这儿之后,一下子感觉接触的资讯少了很多,周围好像真空一样。好在现在还是空中飞人,回去得恶补。”
 
  “是,我出国的时候也感觉资讯目不暇接。不过也有人出去了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楼很高车很多。”宋运辉细品梁思申的话,寻找她可能留在国内的蛛丝马迹,“你别有焦虑,你只是离开你过去熟悉的环境,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失去那边的资讯,获得这边的资讯。好,不说了,明天中午请你吃楼外楼,有东坡-肉-、叫花鸡、龙井虾仁、宋嫂鱼,听说过没有?”
 
  “怎么没听说过,Mr.宋你忘啦,我小时候在班里朗诵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么玉龙、金风、明珠,我有一本西湖传说书的。啊,本来还以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为你记得当时给我打的满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么会忘?”宋运辉扭转头,微笑地看着梁思申道,“你得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的奖励。你后来对我说,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国了。”
 
  梁思申本来只是想要耍赖皮,缓解气氛,没想到宋运辉还真是记得她的愿望,她一时怔住,看着依稀路灯光下宋运辉的微笑。斑驳的灯光在宋运辉的脸上变幻,不很看得清宋运辉眼底有些什么,而且宋运辉很快就转回脸去,端正坐直了。梁思申看着前面车椅子露出的半个头,鼓着嘴好久没说话。她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捉弄一下严肃的宋运辉,没想到宋运辉却真的记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运辉竟然还记得她的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这么小的破事。梁思申忽然失声了,周围是如此安静,小空间里她和宋运辉气息相闻,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渐渐地,一种异样的亲密袭上梁思申心头,这感觉是如此陌生,梁思申惊诧莫名。
 
  宋运辉坐在前面也是满心慌乱。这是他第一次与梁思申单独出游,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险,可又满心期待。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过去,而且还亲眼目睹过梁思申对李力的眉来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会爱他,因此他此行更应该收敛再收敛,不能因胡乱流露一点意思,断绝以后见梁思申的机会。这不,吃饭时候没小心,就给梁家外公看出,可见他应该更加小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各怀鬼胎。没想到去火车站却是买到了火车票,只是这时间异常紧张,离开车还不到十五分钟。两人一看就开始夺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车站就跟迷宫似的,寻找相应候车室就花了好多时间,穿过候车室,工作人员一边剪票一边催“快点快点”。两人上天桥下地道的,梁思申实在是吃不消,宋运辉一看,也不顾什么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紧赶慢赶,终于在火车门关上之前冲进一个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