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三部 1995(三)
宋运辉接完电话给梁思申打,这时候宋引已经睡觉,梁思申告诉他宋引在她的手提电脑上玩了一晚上水管工游戏,又学会好几句英语会话,与外公一起弹奏钢琴,白天还跟外公一起雕了一根乌木筷子,好不容易才肯睡觉。宋运辉听着心说除了英语,其他都是他家做不到的。即使宋引能自个儿在家弹钢琴,可哪有人跟她一起弹,在上海估计还梁思申的小提琴一起上呢。女儿在梁家的生活可以称之为经历,最初梁思申邀请宋引去上海的时候,他有点怕梁思申太操心,而他妈也担心梁思申一个大姑娘管不管得好孩子,可又不敢跟去看,没想到宋引在上海锦云里还挺吃得开,外公还挺喜欢这个总说他穿的太花的小封建。
梁思申打完电话,见外公还歪在罗汉床-上,就道:“还不上去睡?不会是专门等着跟我谈话的吧?”
外公点点头,放下手头的旧《申报》和放大镜,道:“我准备出五十万给小竺开个古玩店,又卖又收,我自己也可以玩玩,你这几天赶紧给我办了,注册用你的名字。”
“别为难我,外资注册很麻烦。”
“你不行用你妈的名字。”
“不行,他们公职人员,你少给他们惹麻烦。才五十万人民币,人家竺小姐伺候你这么多天,全给她也不算多。”
“我给是我人情,我没做好前期被她钻空子是我老年痴呆,两码事。谁像你,倒贴找个先生,还替人养拖油瓶。我跟你说啦。投资也得看看人的资质,这个小姑娘脑袋不是一流,比她爸差得远,比起你小时候更差远了。你适可而止,还是留点本钱养你自己的。”
梁思申怏怏地道:“我还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于未然,省的她亲娘拉去教上几天。又给我制造低级矛盾。”
外公一针见血道:“我看你还是先下手为强,不给她亲娘借看女儿制造机会见女儿亲爹,制造他们一家三口亲密相处场面,嘿嘿,没想到啊。受的西方教育,东方怨妇的一套你无师自通啊,不愧是我亲外孙女,出手比你两个舅妈漂亮。”
梁思申被说中心事,只得嘿嘿一笑揭过不提。因她知道宋运辉是个注重家教的,当着宝贝女儿的面是不肯给前妻下不了台的。可是她嘴上可以大方,心里一想到他们原一家三口坐一起笑容满面地吃饭,她就憋气,只好主动出手,找个漂亮借口断绝他们的接触。宋运辉不知道,为此还心存感激,没想到还是被外公识破。她只得道:“你等着,开店的事妈妈来了再说,宋的行不行?”
“不行。”外公否定的非常坚决,但外公并不说出原因。对于宋运辉,外公欣赏宋的能力,但是并不认可宋的人品,任凭宋梁两个在他面前表现的蜜里调油,他都认定宋运辉停妻再娶另有目的,而不是梁思申说的什么感情深厚。外公认为,再深厚的感情,若是换梁思申只是小家碧玉,宋运辉还能如此执着?不说别的,宋运辉前面一个妻子也是小小的干部,可见这人选择婚姻的功利-性-极强。因此,项目交到宋运辉手里执行是可以的,那是运用宋运辉的能力,可产权是不能放到宋运辉名下的,那是有去无回。当然外公不会说出理由,免得得罪。“这事不急,我先物色下门面,就这儿附近,慢慢装点起来,还有一些事,春节得来不少人。你得预先多准备几只煤气瓶,电费去交好,别让人把电线拉了。水费据说有人上门来说,哪天轮到我们抄表时候你得挨家挨户去收。呵呵呵。好玩的紧。我这儿手头现金没了。明天你带我支票走,给我去取点美金来,这几天黑市兑换价日跌夜跌,我得多换点人民币放着,你回来经过香港时候,多带点干鲍干贝鱼翅燕窝回来,我付钱。再给我带些内\_衣来,这边的内\_衣不能穿。白衬衣也带几件。还有梳洗用品,都用了老牌子。所有你帮我采购的物品,我按总价的10%支付你佣金。”
梁思申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罢,但是挺头痛。以前很多事情可以扔给梁大解决,现在搬出别墅,住着是有品位了,离工作地点也近了,可日常生活一地鸡毛,千头万绪都需她出面去做,又不能扔给外公。惟有煤气瓶之类可以交给花王,其他缴费之类的事,锦云里的电费动辄上万,还为此申请的单独路线,外公怎么可能放心让花王等人拿着这么多现金,她少不得明天飞美国前把所有事情做完,国内服务业还不发达,排队真正是逼疯人。她自己还有事呢,梁大春节结婚,不仅大伯二伯分别从老家和北京赶来,爷爷奶奶都回来,还有梁大妈妈家的亲戚也从北京来,她少不得从美国采购新年礼物分派,再加外公的衣物,她只怕三只皮箱都不够,天哪,都说结婚后家务激增。她现在深有体会。
可是她觉得有能力承担,相比起其他上海女-人,她有财力,有脑力,做事自然稍微从容一些。
宋运辉拒绝雷东宝来上海过年,是因为他深知这次的春节是他的大考,不想大大咧咧的雷东宝再给他乱上加乱。虽然与梁家父母已经达成电话沟通,可是见面一起生活几天,那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他还得出席梁家大孙子的婚宴,他届时会遇到大批梁家亲戚,那都是些什么人,梁思申早就与他说明。因此宋运辉提前打烊离开东海厂,连夜自己飞车赶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梁思申指定的美发厅修理自己。
年夜饭是与梁家人一起吃的,外公、梁父、梁母和宋引。梁思申反而还在美国,都是场面上的人,既然婚姻已经既成事实,彼此也就以礼相待,但是一桌人又没有什么亲情可以叙说,外公当仁不让地抓住好不容易见面又没梁思申霸占着的宋运辉谈投资项目进度。
梁父听着,轻轻与妻子道:“你爸想利用小宋做免费苦力。”
梁母点头:“小宋刚进门,不便拒绝。老头子真能抓住机会,但囡囡肯罢休?”梁父笑了,很轻很轻的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囡囡为个外婆遗产还得打官司,现在外公却轻易把这幢房子写到她名下,两人早已心照不宣。”
梁母哭笑不得:“这孩子,这孩子……”
梁母看着身边专心吃非常鲜美的鲍鱼的宋引,忍不住-摸--摸-小姑娘的头发,心里想着,不知道她的亲外孙或者亲外孙女是什么样子,一定更漂亮更聪明。可估计女儿肯定现在没生孩子的打算。一直等宋运辉照顾了女儿去睡觉,梁父才正式跟宋运辉谈起他们省几家企业的情况。宋运辉有些吃惊,没想到梁父也有-插-手的意思。而梁父更猛,他希望宋运辉立刻着手,赶在改制试点企业筛选之前,先下手为强,免得被改制试点工作束缚手脚。梁父还说,所有的当地政府部门的工作,由他来做。
宋运辉很快明白了梁父的意思,也明白梁父话里话外的潜台词。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看来得在国内注册一家公司了。”
外公却道:“眼光别放那么窄,只看到自己手里那点子权,告诉你们,你们的银行贷款利息太高了,简直是惩罚-性-利率,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几次,专门针对你们的高通胀的啦。拿那么高利息的贷款做投资,基本上是老寿星吃砒霜,万一通胀给如愿收紧,你们完啦,还是乖乖拿我的钱,我去美国银行贷款,最终收益我们三个可以坐下来谈。”
梁母看着王、梁、宋祖孙三代谈的热闹,忍不住问了宋运辉一句:“小宋,今年物价涨的厉害,你们工资涨了没?”
宋运辉道:“涨了,不敢不涨,现在外资企业招聘广告上面直接标明工资,我们不涨的话,工人都跑去外资企业。”
“涨幅大吗?”
“工资涨幅没法大,只能在奖金福利上面增加收入,跟外公谈的项目就是准备增加职工福利用,到时每人手里分一份原始股。如果不做这些打算,相比物价涨幅,我们的收入都在缩水。”
梁母听了点点头,叹了声气:“唉,我和囡囡爸爸的工资也是,钱越来越不值钱,各方面的用度却是越来越大,今年春节的礼物,还都仗着囡囡从美国背来,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休息,赶一天路,累了。”
宋运辉看看上楼去的梁母,感觉梁母的心情可能比较复杂。他一时不知道有些事经梁父-插-手之后,梁思申会怎么看。不仅宋运辉感慨,梁父也是心有触动,看着妻子的身影一时无语,等外公也上楼去,才有些遮掩地对女婿道:“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
宋运辉联想到自己,不由得会心一笑。与岳父的距离顷刻拉近,道:“爸,我估计思申也理想主义,接受不了你辅助出资的想法。”
梁父自嘲:“看来我作为父亲,也很成功。”他-摸-出一包香烟,看看宋运辉,笑道:“你不会真戒了烟?母女俩都不在眼前,来一支?”
宋运辉推辞道:“还真戒了,谢谢爸。”
梁父有些惊异:“你倒是能下狠心,是不是准备迎接小生命?”
宋运辉笑道:“我们顺其自然,没做任何措施。”或许是姐姐去世的阴影已经淡去,宋运辉才刚结婚就极其希望与梁思申有共同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强烈愿望与梁思申说起,梁思申勉勉强强地同意。宋运辉清楚当时看到梁思申答应的时候,他很开心,他感觉自己心里有隐隐的焦虑。“挺好,我们也才刚说起什么时候给你们-抱-孩子。”梁父再度惊异,看起来他和他妻子都猜错了,女儿比他们意想中更重视这段婚姻,而不是跟他们第一次说起时的潇洒态度。或许是因为说起第三代,翁婿两个人的心理距离进一步拉近。梁父吸一口烟,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眼前的客厅,道:“你对锦云里感觉怎么样?”
宋运辉笑道:“第一次来看,只看到一堆旧家具,后来才一点一点地品出其中的好来。最难得是把不舒服的旧家具改造得可以舒服地用,而且还是不计价值地摆着率-性-地用,这才是真正底气。需要多少文化底蕴和丰厚家底。”
梁父感慨:“梁大前阵子跟我说,看到囡囡装修别墅,本来以为这就是资本主义,看了外公的锦云里才知道囡囡的不过是中产阶级。他以前羡慕囡囡的开放式厨房气派亮丽,没想到锦云里的厨房偏居一角,关在门里,设备齐全,但模样一般,原来因为厨房不是真正富贵的主人出没的场合。阶层的不同,思维的不同,都反映在房间布置的细节上。梁大说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以前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看了锦云里才自惭形秽。”
宋运辉听了心说,估计这是梁父自己的内心想法,他有些明白,梁父这是在跟他解释今天-插-手的原因。他笑道:“我现在麻木了,还能怎么样,起码我还是占着宿舍区最大的别墅。”
梁父看了宋运辉一眼,道:“现在国家改革开放了,放进来的诱惑越来越多,我们都目不暇接,何况你们年轻人。连老头子们都闲不住了。你知道我这回最感慨的是什么吗?囡囡的爷爷。他是诗书世家出身,再加经历无数起落,本来应该全看开的,可这回竟然为找不到合适的西装来参加大孙子的婚礼而沮丧,差点为此不肯来上海。他还是离休干部,待遇已经算是高,可相比过去的生活水准,还是一落千丈了。他们没奖金垫补。”
宋运辉看看梁父已经斑白的双鬓,心里明白还有几年就要退休的梁父这是兔死狐悲了。他想了想,道:“相比之下,看看思申的外公,一样的努力,不一样的结局,不能不让人感慨。”
梁父点点头:“这些话听到囡囡耳朵里,又是腐败了。”
宋运辉微笑道:“思申已经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最近刚帮着一家集体企业转制,使了不少心照不宣的手法。她现在分析问题很客观。”
“呵呵,现在还是你更了解她。”梁父心里有些不是味道,可又不能不承认现实,又想,其实过去似乎也是宋运辉更理解梁思申。“你今天自己开车过来,中午也没休息一下,还不累吗?”
“路上打过盹,还好。相比每天的工作量,今天算清闲。”
“身\_体真好,年轻。好吧,明天接囡囡的事也交给你,我肯定起不来。我上去休息了,今天拎了两次行李,才是从家里楼上拎到楼下,再从梁大车上拎进这儿二楼,现在右手臂就沉沉地酸,不中用啦。你也早点休息。对了,带着名片吗?明后天我带你跟亲戚认一遭。囡囡不办婚礼,搞得你们被动。”
梁父上楼,到楼梯口。往下看看,见宋运辉正在检查门窗关合,又看宋运辉熟练开启美国带来的报警设备,然后才留下几盏灯昏昏照着,跟着上楼。他回头跟妻子说,这个女婿做人非常努力,也非常能思考,只是有点努力得可怕,幸好是女婿,如果与这样的人共事,不知多累。梁母也说女婿看上去太深,她有些为女儿心里没底。两人心里都捏着一杆称,过后几天得以过来人的眼光好好评估女儿女婿的关系,有什么问题可以事先提点。
宋运辉回去自己卧室,好好将今天梁父意外提出的-插-手回味了一遍。心里想着,要不要跟梁思申说明。最终决定还是说,他刚才还打保票跟梁父说梁思申已经很客观分析现实,怎么轮到他手上又担心起来了呢?
宋运辉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机场接梁思申,开的是梁思申的大切,因为听说梁思申带了三大口皮箱,他的奥迪估计不够装。初一清晨的上海街面难得的清静,就跟他刚出来的锦云里,过年的时候那些国产保姆都不肯上班,外公一点办法都没有,幸好还有菲佣小王在家,宋运辉下来的时候,小王也才刚起来,忙给他做了咖啡,宋运辉自己做的吐司,小王因与宋运辉沟通良好,很是谢谢了他。宋运辉感觉菲佣比较合理,不比国内保姆,有些太自卑,有些当家做主意识太强,幸好外公够--奸-,一家中外四个帮手,个个服服帖帖。梁思申还说为一个家忙死,其实若没外公帮手,这个锦云里早鸡飞狗跳,其中微妙,不是梁思申这个大而化之的人能理解的。
大年初一的国际到达出口也是难得寥落,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新年,出来的旅人带着的行李特别多,好多人一只皮箱之外,还背着红一条白一条的大编织袋。宋运辉相信梁思申再多行李也不肯背编织袋,梁思申这个人太注意形象。想到每次相聚,总能看到梁思申洗漱之后得摆弄半天瓶瓶罐罐,他再看几遍也总记不住那些瓶瓶罐罐的用处,他还算是学化工的。梁思申还每天晚上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费尽心思地搭配出来,她有那么多衣服,却总是-抱-怨缺这缺那,想起这些,他一个人站在空阔的国际到达出口微笑。她有时是那么理智,有时又是那么率-性-,有时精明过头,有时简单的没道理,内心非常骄傲……
笑眯眯地想着这些,时间过得飞快,便见梁思申推着大大一车行李东张西望地出来。宋运辉上前先拥-抱-了她,才接过行李车,梁思申先笑嘻嘻地道:“我爸妈昨天没欺负你吧?”
宋运辉听着不由得笑,“怎么可能,我昨晚跟你爸谈得挺晚,还说了一些你爷爷的事。今天长途飞机坐得脸色不太好,回去先睡会儿,我已经吩咐小王给你榨好橙汁。”
梁思申却神秘地笑道:“我已经在香港睡一晚上了,不过不大睡得着。你知道我昨天想到什么吗?嘻嘻,想到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笑。我看宾馆里的电视放古装戏,里面女的叫男的三郎,我想我到了古代该叫你什么郎,宋郎?二郎?立刻就想到辉郎了,哈哈,大灰狼。要不是天太晚,我当即就想跑出去买一顶小红帽跟你配套。”
宋运辉听着也笑,“你要是叫我大灰狼,猫猫得跟你理论。不问问你爸跟我谈什么?”
“呃,不问,逃不过仗着长辈身份又是考察又是试探,我问了生气。”
“没有,且不说你爸妈都是大方的人,以你爸妈的水平,他们是想试探我,也不用那么低级地拿话考察,后面几天看着就行。”宋运辉推着车子到门口,小车无法出门,这得一只一只地将行李拎到门外,让梁思申看着,他去取车接应。梁思申倒是有些不解了,爸妈拿起电话总是就宋运辉的问题问东问西,怎么见了真人反而不问了,反常啊。
风很冷,才一会功夫梁思申等得手足冰凉,等车子一来,她“嗖”地窜上车去,把行李扔给宋运辉处理。宋运辉早知如此,这是家教加出国受教育的结果。他想到那么身份俨然的梁父要等梁母上楼睡觉后才敢吸烟,还自嘲地说“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不禁一笑。他也知道,等他上车,一定有亲-吻拥-抱-等着犒劳他,他估计梁父也是这么被梁母收服的,久后习惯成自然。等他收拾好行李上车,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套,可还是吃这么一套,只觉得所做一切顺理成章。
两人上路后,宋运辉基本上没有时间说话,都是梁思申在告诉他,她回美国做了些什么事,他笑眯眯地听着,等她说完。梁思申滔滔不绝好一会儿,忽然急转直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脸色差吗?清早起来赶飞机,吃隔夜面包没胃口,吐了。好难受,飞机上还一直在反胃。”
宋运辉一愣,他是过来人,立刻敏感地道:“会不会有了?”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看梁思申脸色,似乎他的眼睛能做青蛙试验。
梁思申也吃惊,“不会吧,这么快?”但想了想便释然,“不会,那个才刚来过。”
宋运辉一听,心里微微失望,他更敏感地觉得,梁思申语气里没他那么强烈的激动。但他还是温言道:“等下到家还是先喝点粥吧,别先喝橙汁。”
梁思申却嘻嘻地凑过来,道:“大灰狼,你非常紧张,你车子都开成蛇行了。”
宋运辉勉强一笑,“昨天你爸爸跟我谈起我们的孩子,他们也非常向往。”
梁思申吃惊,“他们不是……他们倒又急着想要了?”
宋运辉知道“他们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