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三部 1996(三)
雷东宝此时把妇儿医院走廊踩得“咚咚”响,一颗心跳得都没比脚步声轻。他一个老婆死在产前,一个老婆生病刚好坏的是生孩子的器官,现在这个老婆又是贪玩早产,叫他如何能够沉静?不止他,连韦春红得知消息后都替他担心,特意上楼跪观音菩萨面前烧香念经,保佑雷东宝平安。当然,韦春红也是把她的祈祷传递到雷东宝耳朵里的,雷东宝虽然嘴上一声谢都没有,心里却是知道韦春红对他有良心,简直可说是大公无私的好。
冯欣欣终于半夜生出来,儿子,白白胖胖有八斤重。雷东宝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一个回拨,正好是韦春红的,然后一个回拨,是宋运辉的,最后才是他妈,都是四个字:“儿子,八斤!”后来闲了才又追着给宋运辉一个电话,非常臭美的说,他儿子别的不说,体重愣是超过宋运辉儿子,赢了第一棒。令宋运辉哭笑不得。梁思申听了很不服气,要宋运辉告诉雷东宝,来日方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雷东宝庞大身-躯占着产床边位置打电话时候,护士进来办事,喊的是“孩子爷爷还是外公让一让”,令好不容易当上父亲的雷东宝郁闷不已。
电话一来一去,横亘在宋运辉与雷东宝之间的一堵墙悄悄隐去。
杨巡从寻建祥那接到梁思申生了个儿子的消息时,还在夜间营业的商场。他正好可以找找能送出手的合适礼物。他早就清楚,别看梁思申平易近人,可她私底下对生活品质的要求甚高。
寒冬腊月天气,逛店逛到夜晚的人毕竟少。杨巡站在一楼空旷处,看稀稀拉拉的人流懒懒散散地走出商场半闭的大门,心里有很多想法。他从上海参观家乐福后回来,立刻下手调整商场布局,没有一丝耽误。但是调整是循序渐进的,他不知道顾客感受到了没有,因此他让一楼服务台的小姐留心记录顾客意见。目前调整还不到半个月,没有顾客反映有什么不便。他猜测,那是因为顾客认为东边不亮西边亮,未必一定要在他的商场买齐货品。
但是服务台的小姐那儿没有顾客的意见记录,并不意味着顾客没意见。杨巡认为顾客最好的投票是脚,反映在商场每日的营业额上面。这几天他忙着年底的迎来送往,没时间看账目,今天既然没出去应酬,脑袋又清楚,他决定叫来财务经理老毕问个清楚。他急急冲上已经停开的扶梯,一直冲到五楼行政仓储区,才到走廊,就喘着粗气大喊一声,“老毕,完了来我办公室。”
财务部里面却是传出一阵声调不齐的女声小组唱:“毕经理不在。”
杨巡正好止步于财务部大办公室前,见日光灯下大伙儿都在忙碌着将今天账目清理,而有人显然已经忙完,开始收拾桌子,穿上大衣。杨速这时候从现场返回,见此就道:“大哥找老毕?他家里有事跟我请假。”
杨巡只得回去办公室,但吩咐杨速找个全面熟悉账目的财务人员过来问话,他今天既然想到此事,那就一定要搞个清楚才能放心回家睡觉。过一会儿,估计是财务室工作结束,杨速带着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孩进来,女孩形象不佳,鼻头眼皮都是轻微红肿,一看就是感冒患者。而且一天工作下来,脸泛油光,头发凌乱,又兼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着实没女-人样。但杨速俯身在杨巡耳边轻道:“这是任遐迩,财务内部的问题,她比老毕还清楚。”
杨巡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小任,撤掉一楼糖果食品柜台,换作化妆品柜台后,一楼营业额有什么变化?”
任遐迩瓮声瓮气地道:“没变化,糖果生意本来已经重心转移到四楼超市,这些精品糖果的销量本来就不大。新填补的欧珀莱化妆品柜台市场反应不错,虽然目前才与糖果营业额扯平,但新柜台能一上来有这业绩已经算不错,以后可以与高丝平分秋色。传闻高档烟酒柜台也会撤,我建议春节后才撤烟酒柜台,那柜台的节日销量比较大。”
杨巡听了着实吃惊,老毕也能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老毕要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回答。他看看杨速,但不便此时与杨速讨论跟前这个人。接着道:“目前我打算削减库存类商品柜台,从你账面上看,哪个柜台先削比较好?”
“四楼超市吧。桥对面新开一家超市,是商业局下面职工集资开的,东西比我们这儿全,部分种类与我们这儿的重叠。我都去那家买。我们这儿的超市主要靠购物券支撑,一天的营业额百分之八十是购物券。损耗率高,即使营业额再高,也划不来。我有计算,不过具体数据在电脑上。”
“去财务室。”杨巡当即站起来道。
财务室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任遐迩进办公室先找来卷纸对付眼泪鼻涕。另一只手不用看着就打开电脑,只一只手在键盘上操作着就噼里啪啦地拉出文件。杨巡喜欢这样的工作速度。等页面打开,他就抛出一个又一个藏在心头的问题。杨巡从不知道这些问题都有精确的答案,如此一来。他不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吗?他不由自主地凑到电脑面前瞧,却见屏幕上是似乎拉不到头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不是他熟悉的财务报表。他看得一头雾水。
任遐迩不得不避开身去。避开老板无意中的接近,同时婉言警告:“杨总,我流感,请小心回避。”
杨巡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太过热衷,忘了与女孩子家保持距离。他连忙走开,笑道:“最近天气干,流感特别多。哎,你这表格,我以前没见过,你自己做的?”
“我用BASIC编了个小数据库,不好意思,这几乎是最原始的数据库了,现在人们用C语言。”
“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很好的,我需要这样的数据分析。要不这样,你明天开始,每天给我一份柜台经营情况报告,每天中午时候给我。”
任遐迩迟疑了一下,道:“请杨总通过毕经理给我下指令。”
杨巡即刻明白这是现在商场规范管理的规矩,不能越级传达命令,越级可能让跟前女孩招致老毕的嫉妒。他只得道:“那行。下班吧。天不早。我送你回家。对了,你还有什么宝贝掖着?干脆一起告诉我,我不跟老毕说。”
任遐迩听了笑道:
“没宝贝了,光这个宝贝就耗了我近半年呢。谢谢杨总,我家就后面没多远,我自己回去。”
杨巡和杨速一起退出,看任遐迩戴上绒线帽系上绒线围巾,裹得跟大面包一样地关门离去。杨巡道:“这样的人。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我要早知道有人能那么消楚,我以后与商家续签合同不是有依据了吗?有些销量差的,我第二年不续约。我还可以清楚什么柜台适合什么季节,我甚至还可以监控租赁柜台他们每天的销售流量,据此估算他们有没有绕过收银台私下交易。老二,你没发现这个宝贝,是你的错误。”
杨速挺有些委屈:“大哥,小任夏天时候招聘进来,现在已经是财务部主管,老毕一人之下,我已经够快提拔她。她思路很清楚,我看内部做账方面比老毕好,不过联系税务和银行方面还没见她做过什么,那些都是老毕在做。”
“什么文凭?”
“大本,以前在一家国营单位做,那单位现在不景气,她跳槽出来,但档案还给扣在那家单位里。”
杨巡闻言不由得看杨速一眼,严肃地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是有未婚妻的人,别吃窝边草。”
杨速皱眉道:“我没做坏事。只是我破格提拔重用小任,不知哪儿就传出风言风语,让小任很为难。”
杨巡看看杨速,再回想任遐迩的模样,心说真人不露相,但这么面包似的真人似乎还真不是杨速喜欢的,应该相信杨速。他把这事暂时抛到脑后,与杨速一起下楼回家。他问杨速买件什么礼物给宋运辉和梁思申刚生下来的小孩,杨速说要不就土到底,买个小孩子戴的金锁片。杨巡觉得这是个办法。但得找个合适的人送去上海,或者直接就叫人带着钱去上海买个好点的送去。
杨速开车回家,杨巡回想刚才与任遐迩的交谈,越想越觉得很有必要尽快直接从任遐迩手头获得第-手信息。他问杨速:“我今天看着,小任比老毕脑袋清楚,对业务也比老毕熟悉。就是她黄毛丫头一个,压不压得住财务部那么几个人?财务部好像都是老娘们吧?”
“老毕不是你亲信吗?”
“老毕又不是我-个娘胎爬出来的兄弟,会做事才认他是亲信。你说,任遐迩到底压不压得住?瞧她今天的窝囊样子,好像压不住。如果那样,我换个职位给她,方便我直接找她问事。”
“平常不是那副样子的,今天不是流感吗?你要么耐心等上三天,好好观察一下就明白。她平时做事果断,交付给她的事情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其实我看她比老毕好。她目前不熟悉的银行税务,我可以带她一段时间。”
“老二,你跟她真没关系?”
“真没关系,大哥,向你发誓,我跟毛毛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毛毛是杨速的未婚妻,只是杨速看大哥一直没结婚的意思,他敬重大哥,也不敢结婚。
“好,你暂时别通知老毕,我观察三天。”杨巡已经通过今天的问答了解到了任遐迩的业务水平,只要不是个阿斗,他相信任何人只要给权给钱,没有扶不起的。他还打算利用这几天时间到任遐迩以前的单位打听一下这人的过去。
宋梁那边的礼物,他与寻建祥联系了一下,正好寻建祥准备过去,他就把钱交给寻建祥,打杨逦的中文传呼,让杨逦帮忙一起去买礼物。他自己不便上门,他以为梁思申顾虑宋运辉,不让他上门。
这边,他真是认真观察了任遐迩三天,看着任遐迩流感好转,终于不用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就趁老毕出门时候去给个任务,当场看任遐迩干脆利落地布置下去,那些老娘们接手后没有二话。杨巡看着满意,又从暗渠道了解到任遐迩在前面一个单位声誉不错,并无手脚不干净的事情出现。等五天后的星期一,他便拍板,让老毕升任欧洲街的总经理助理,商场经理的职位交给任遐迩做。老毕当然知道这是明升暗降,气得回头散布不少有关任遐迩的流言后辞职不干了。但老毕不敢做杨巡的手脚,因早知道杨家兄弟手下鸡鸣狗盗之徒甚多,他得罪不起。
任遐迩走马上任之后,财务工作自是本行,做得好不提,更是给杨巡提供了很多经过统计整理后的财务意见,让杨巡终于能做到心中有数。杨巡非常器重任遐迩,对这个非常怕冷,每天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子以同-性-对待。但是杨巡还不知道是不是该信任任遐迩到可以吩咐任遐迩做小账的程度。
接触久了,杨巡才知道任遐迩原籍不是市区,也不是财务专业,当年毕业时候好不容易分进一家外贸公司,却被有权者的孩子夺了分配名额,差点被退档回校,无奈只得答应服从人事局的安排,给分到商业局下面的一家批零店。财务方面的知识还是她毕业后自学考证出来的,后来她毛遂自荐当上当时批零店的会计。好不容易熬过一年,拿到正式市区户口,她就业余时间给人做兼职会计,一人多职做了三年后,看到商场招聘就-抱-着试试看的心过来一趟,没想到被录用。杨巡还知道,任遐迩现在居住的一间两居室的房子,居然是她自己挣钱于去年夏天买下的。买下后有了落脚地,才跳的槽。不过那房子分期付款,她才付了一半。其他一半得分三年付清。
杨巡心想,同样是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同样是重点大学出身,人家任遐迩怎么这么能干,挫折打不倒,越活越顽强呢?杨巡不仅重用任遐迩,对她也好生佩服。
杨逦按照大哥吩咐,跟着寻建祥-起去买了小孩子戴的金锁。本来她是不需要跟着寻建祥一起去梁家的,但是她好奇,又正好星期天没事于。就跟着寻建样一起过去了。可真看到梁家围墙铜门烘托出的深宅大院-摸-样,她忽然怵了。
杨逦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伯出来开门,进门见一优雅院落。大冬天的依然绿意盎然,尤其可喜的是一棵浓绿的树上挂满橙子一样的果子。他们才走进去几步,就见到宋运辉开门迎了出来,穿着薄薄的棉恤。很随意的样子。杨逦看到宋运辉与寻建祥玩笑似的拥-抱-后,才和她打招呼,一起走进暖暖的大屋。杨逦心说,要把这么大房子弄暖和,得装多少空调?每月交多少电费?而跟前她想都想不到的家具布置,还有一屋子衣着光鲜、气字轩昂的人,让她更不敢乱说乱动。但她很快鼓励自己不要胆怯,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都是人。她才挺起胸来,跟着寻建祥去看一下卧床坐月子的梁思申。看过刚出生的宝宝,问候几句,送上礼物,才下楼坐到一张床不像床的地方。
她旁边的太师椅上,坐的是梁父,梁父听说这是杨巡的妹妹,都没拿正眼看杨逦。杨逦对面则是来拜望梁父的梁凡和李力。这两人都是逼人的英俊潇洒。还有两个是宋运辉的客人,一看就是官员,坐在另一边的圈子里。还有两个梁思申的金发碧眼同事喝茶后即离去了。一屋子的热闹。
宋运辉有事,去那边与两个上来拜访的朋友说话。寻建祥见杨逦紧张的样子,就招呼杨逦喝茶吃糖果。-会儿宋运辉过来招呼一下,寻建样笑道:“孩子鼻子上边像他爹,鼻子下面像他娘。以后也是个不动声色把人说得找不到地缝子钻的小坏蛋。”
宋运辉一听就想到梁思申当初在金州和寻建祥一起捉弄人的一幕,不由得大笑,追着寻建祥问:“你看我们可可好看吗?”
寻建祥笑道:“当然好看,你看这鼻梁多挺,脑门子一看就是聪明的。你俩的孩子遗传基因好。等以后再加上家教好,出来就是公子哥儿。”他说着看一眼梁凡和李力,心说以后可可就是那样风流的人,肯定比当年沉默寡言的宋运辉强。
梁凡取笑道:“小宋你这是想要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呢?”
梁父直截了当地笑道:“说可可好看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众人大笑,回头梁父才又与梁凡李力说话。梁思申因寻建祥到来。换上待客衣服慢吞吞出来说话,问杨逦戴的漂亮手串儿是哪儿买来,什么质地。宋运辉闻言有点奇怪,因他知道梁思申对这种宝石类的东西很有研究的。杨逦却以为梁思申喜欢。把手中茶色水晶的手串儿摘下来让梁思申试藏。梁思申却是拿去可可脖子边比划,然后拿回来一定要用金锁换了水晶手串,她说她更喜欢这个。杨逦没办法。送礼总得要人喜欢吧。她只能将金锁收回包里。寻建祥看着也没说什么。
梁思申解决了杨逦的事儿,就回头对梁凡道:“老大说什么?我依稀仿佛听得你说筹资去香港投资?”
“呸,又想栽那套‘依稀丝竹之音,仿佛兰麝之气’给我。最近国内紧缩,钱难赚,我们准备去香港看看,听说香港房地产市场经历短暂调整后,将会因为九七临近发力。”
“现在国外资金偷偷潜入国内赚取不可思议的利息,难为你拿这边高息贷款逆流而上,出境搏击,勇气可嘉啊。”
梁凡道:“你还不是一样?你不是刚从墨西哥杀个来回?”
“你哪里跟我一样,我自十年前赶上日元狂涨的趟儿,这辈子几乎都泡在这里面浑水-摸-鱼。你们一辈子计划经济,出去玩自己的钱倒也罢了,玩光算数,赢来算彩头,贷款出去玩就危险了。外公,对不对?”
外公从自己卧室出来,听了笑道:“要没些个瘟生送钱,你赚什么去。”
“外公小看我们了,我们已经做足功课。”梁凡脸上怏怏的。
李力微笑道:“这不,这儿一位老法师,一位专业人士,我们届时近水楼台先得月。”
外公笑道:“你见过哪个进赌场的能听一句他人的金玉良言?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不过时代不同啦,这儿国情也不同,你们又是天之骄子,不一样,呵呵,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