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三部 1997(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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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东宝其实只是心烦宋运辉的态度,不知道宋运辉这么不三不四地来一下算什么意思,反而让杨巡那小子看好戏。他不免立刻想到陈平原带给他某些有关他和宋运辉关系疏远的传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宋运辉首先在表现疏远,比如今天。那说明上回杨巡婚礼上两人不坐一起,也是宋运辉有意为之。好吧,那次其实也知道宋运辉因与他前一晚话不投机而生气,可今天还这样不三不四,那也太小气了。雷东宝因此很生气。
 
  但雷东宝一边不满着宋运辉的态度,一边却是认真回顾杨巡刚才带来的话,没大事的话宋运辉肯定不会这么费劲地要杨巡把消息带到,那说明杨巡带来的肯定是大事。想那传话,就是减少出口和提高产品档次两点。可他现在减少出口就等于减少信用证,减少信用证就等于自绝资金来路。提高产品档次倒是年前项东跟他提起过的事,可远水不解近渴。他想到,杨巡提起那些事还只发生在泰国,才传染到菲律宾,都还在那些没有生意接触的小国打转呢,那么遥远,或许他不急,拖过半年,等目前已经上马的工程完工了再说。他这边的工程停不得,停下就等于把原先投入的那么多钱压在废墟里。那么多的钱如果是自有资金倒也罢了,那都是贷款,压着不动每天还得生出大量贷款利息,那利息靠现有产能的利润没法对付。因此他还得依靠外贸换信用证一阵子,争取工程尽早完工,尽早投产,尽早还贷。宋运辉叫杨巡传来的话他现在没法照做。最先的时候是他规划工程,可等到工程上马,是工程推着他和进度一起走,谁也无法停止。
 
  心情不佳,他便去工地巡视,晒出一身油汗,人才稍微轻松。绕到正安装的车间,正好见项东在现场与工程人员谈话。他才想进去看看,却见正明匆匆赶来。他止步问正明:“谁找我?”
 
  正明将手中安全帽递给雷东宝,笑道:“听说书记来工地,赶紧过来陪着。书记,不戴安全帽可危险。”
 
  雷东宝接了安全帽戴上,埋怨道:“这帽子谁弄得?这么个小东西,都只能顶头上,戴都戴不进去。你真没事?”
 
  正明轻笑道:“那俩笔杆子又过来了,这个时间来还不是想吃中午饭嘛?反正书记他也是要吃中饭的,不如一起坐坐。”
 
  “又是他们,有完没完,每次都把我写成什么。”雷东宝虽然嘴上“-抱-怨”,脸上却笑出来,因那两个笔杆子与他关系很好,多次一起吃饭,为他写宣传文章。难得是这两个人说话风趣,每次吃饭都是享受。当然雷东宝给他们的礼物也是不菲。他看看车间深处的项东,又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半,就打了回头。正明忙在后面跟上,不过忍不住回头也冷冷看看项东,不小心踩到地上一截废钢管,一脚滑了出去,幸好扯住雷东宝的袖子才没摔倒。倒是被雷东宝取笑了几句。
 
  杨巡和任遐迩如愿以偿,他们在老家没几天竟真怀上了一颗豆芽。杨巡每天都猜是男是女,却又说男女都好,只要是自己生的。加上老三出国几年后终于来电话说找到工作,近期回家一趟,杨巡这几天欢天喜地的,还想去老三美国飞来的第一站香港接机,可惜政权交流临近,他没拿到签证。
 
  梁思申最近倒是经常出入香港,与同事密切关注东南亚一带发生的风暴。
 
  七月一日,香港顺利回归。
 
  七月二日,泰国央行被迫推翻前两天泰国首相有关泰铢不会贬值的讲话,宣布放弃泰铢与美元挂钩的联系汇率制,实行浮动汇率制。
 
  多少人从电视里看到被香港回归新闻压缩得国际新闻栏目里的这条消息,但绝大多数人并没给予太多关注。杨巡和任遐迩从新闻联播上看到这一新闻,更多的也是隔岸观火。
 
  没几天,菲律宾比索也告失守。
 
  与此同时,马来西亚队和印度尼西亚的金融市场开始步泰国、菲律宾的后尘,陷入腥风血雨。接着是经济状况良好的新加坡也未幸免。众人都猜疑下一站会是香港。
 
  梁思申忧心忡忡,挂牵梁凡那边会不会出事,她心里隐隐感觉,梁凡若出事,必然牵出她已经退休在美国养老的爸爸。八月的时候,炒家果然没放过香港,大举来袭,但被港府击退。金融界人士都在问一个问题,炒家对香港就此罢休吗?若再有炒作,大陆政府会否出手?谁都知道大陆和香港的外汇储备相加是个天量,可谁都看到了“四小龙”在炒家手底下纷纷溃败,束手就擒。因此谁都无法给出明确答案。
 
  但是梁思申却看到一条令她惊异万分的消息,八月二十七日,香港回归后首次进行的土地拍卖创出新高。小甜甜龚如心旗下的华懋集团以55.5亿元击败李嘉诚的长实,投得底价仅3600万元的浅水湾豪宅地。梁思申非常相信,这一天,梁凡肯定人在香港,而且肯定是第一时间获知回归第一拍的消息,梁凡早跟她说过,他就盯着这一拍。至此,梁思申觉得都不用再梁凡通话,通话是自取其辱。土地拍卖价这个最敏感的风向标,已经明明白白指向香港社会对回归后市场繁荣的信心。梁思申知道自己松了一口长气。
 
  结果,九月十五日,恒基地产以56亿低价,刷新前不久刚创造的地王记录。
 
  连外公都觉得匪夷所思,不得不感慨中国大陆自改革开放以来取得太多出人意料的成就。
 
  可是,回归才不过几天,香港经济真被大陆神奇化了吗?梁思申不信,她更相信市场。
 
  不过这一段时间的忙碌和紧张,以及对世界金融市场的全神贯注,还有外公的回归,让梁思申心里的积郁没机会抬头。她又恢复忙碌并快乐的日子。
 
  锦云里桂花飘香时节,外公有老友惠然到访。梁思申见是休息日,就自己开车带着外公去机场接老友夫妇,正好戴娇凤带着一大捧桂花来锦云里,她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也笑嘻嘻地跟上去了机场,又坐后面一辆车跟到宾馆,到宾馆时候,戴娇凤已经与外公老友儿子聊得挺好。但梁思申陪同登记的时候,却意外看到接待台后面那个笑容可掬的女孩竟是杨逦。她想阻止戴娇凤过来,可已经来不及,戴娇凤看到杨逦愣住。
 
  杨逦也见到戴娇凤,但她正工作,又是本就不怎么在意戴娇凤,不过睨了一眼便不理会。戴娇凤却是花容失色,令得其他人都以为杨逦是戴娇凤的情敌。旁边梁思申心说,看起来戴娇凤对那段往事非常在意。戴娇凤后来都没怎么说话,送老友上去电梯,她就与梁思申单独告别一下,怏怏而去,梁思申想送她回都被谢绝。
 
  外公见此不解,告别老友出来问外孙女这是怎么回事。梁思申就把杨巡结婚期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下。外公走到大堂时候就忍不住特地拐去接待台,看了出来道:“什么样的人家养什么样的儿女,儿子杨巡那样,女儿也是十足小家子气,看人的眼神不正。戴小姐好-性-格,幸好早早没跟杨巡一起,否则让欺负死,落不下好。”
 
  外公拿梁思申手机拨老友房间,说了杨逦的工号,要老友想方设法投诉杨逦。
 
  梁思申在一边听着心说杨逦惨了,外公和那老友都是久经世界各处好宾馆的油子,他们想搞杨逦,杨逦还有几条命?外公打完电话道:“你以为爹娘的债不算到小孩子头上,算谁头上去?”
 
  梁思申被爹娘债孩子还的话弄得又心烦意乱。最近她爸妈有电话来,她都是不大敢接,怕听到什么,总是三言两语打发。
 
  回到锦云里,却见到宋运辉在。她扶着外公出车子,嘴里早奇道:“你不是说有谁去你那儿考察?”
 
  “完事了,正好一起乘飞机到上海,送到上海,够意思吧。可可刚才喊我小宋,那儿学来的?”
 
  梁思申捂着嘴笑,“可可,带爸爸看小宋去。”
 
  宋运辉惊讶,可早被怀-里的儿子扯着头发往屋子方向去。外公感慨:“小辉这几年变得快,跟那张照片上面的人完全不一样了。看那张照片,叫他小宋是理所当然,现在看着他,没几个人敢不叫他小宋,他再年轻也只有我们几个家里人倚老卖老叫他个小辉。做人乏味许多。”
 
  “谁说的,不是挺好的吗?”
 
  “跟你当然挺好,跟别人你看看?他看得上的,话不投机时就沉默,拿那么双眼睛看着你,让你没好意思再说。他看不上的,话不投机时侯也是沉默,看都不看你。你还好,你要是哪天不还好了,等着吃苦头。”
 
  “不会,我们不一样。”
 
  “你们当然不一样,我不过是白提醒你一下。哪个傻女-人都是听男人几句好话以为自己独一无二的。”
 
  梁思申只得拿眼睛白外公两眼,进去里面吩咐小王搬椅子和乌龙茶出去院子,她只好再次打退堂鼓,没法继续孝敬外公。里面可可与宋运辉正对着相框里宋运辉那张嘴上长燎泡的照片笑,她走过去也跟着开心。
 
  待得可可闲不住跑出去玩了,宋运辉才问:“你还没主动跟你爸妈打电话?这样也不是办法。”
 
  梁思申腮帮子鼓鼓,一脸黯然道:“梁大又打电话给我,炫耀前不久才刚转手一套房子,净赚30%。”
 
  宋运辉笑着打诨:“原来你生气你铁口不灵。”
 
  “谁生气那个啦,我又没存心咒他们房子压在手里。”
 
  “我不看好。近期我接触的国外客户已经有动摇倾向,我不看好香港经济能一花独放,香港是个深度依赖贸易的地域。不过经济有个惯-性-,现象没那么快呈现,梁大不用太早翘尾巴。”
 
  梁思申叹息:“我还宁愿他翘尾巴,我总安心他哪天不翘尾巴哪天暴露什么事。”
 
  宋运辉考虑之下,还是道:“你妈妈来电跟我-抱-怨。他们很寂寞,可你总是说忙,一个电话说不上三分钟。再说现在住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电视只能看懂翡翠台,他们更闷得没处散心。你妈妈说起来一直哭,你妈妈还说你爸爸情绪很低落,她很担心你爸爸。”
 
  梁思申听着垂泪:“可是……爸爸说了什么没有?”
 
  宋运辉摇头,“都是你妈妈说电话。”
 
  “我也是,都是妈妈说电话,可过去他们都是两人一起说。我很怕,我真怕爸爸忽然拿起电话,又斥责我怀疑他。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怕他说真话,又怕他说假话,全怕,我都不敢多说电话,怕他们说到什么上去。”
 
  “我昨天听着你妈妈的电话也想落泪。”宋运辉也很替梁思申为难,只有纸巾伺候。他知道梁思申理智上早已认定她爸爸有问题,可是父女亲情,让她至今无法彻底承认事实。他理解她的害怕,她最怕她爸爸冲她一再否认真相,可她更怕她爸爸忽然又承认真相。她是那么遵循职业操守,严谨得给他开一丝后门都不肯,她一向为自己的高标准骄傲。而那坚定的操守,却又来自她良好的家教,她原是多么骄傲于她优秀的爸爸妈妈,现在又让她如何面对可能的真相。宋运辉也宁愿梁思申一直做鸵鸟,也好过由慈父击碎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信任。
 
  外公却让小王进来喊:“王先生请两位挑桂花去。”
 
  宋运辉往窗外看一眼,道:“我们有些事,不去。”
 
  小王转回身,可可却扭着-屁-股爬上台阶门槛,来找爸爸妈妈。宋运辉忙迎过去管住可可,可可却是径直走到妈妈面前:“妈妈,哭哭。”一边说着一边要爬上妈妈膝头,帮妈妈擦泪。梁思申忙-抱-起可可,可可的手顺势软软地抹上她的脸。她一时心有所感,流泪更甚。
 
  可可被妈妈的哭吓坏了,见一双手总是抹不完眼泪,他小嘴一瘪,也开始抽泣。弄得梁思申立刻没了哭的心思,与丈夫一起哄儿子。总算度过一次困扰。
 
  看到可可现在活泼地横冲直撞,宋运辉总担心锦云里那么多硬木家具磕坏他儿子,趁周末有闲,拿布条将桌椅的腿脚都细细包上软垫。连外公都哭笑不得。说可可最近对小树摇摇欲试,要不要给小树装上扶手便于攀爬?宋运辉还真考虑上了。
 
  雷东宝终于感受到资金额困扰。小三提醒他入不敷出,他让红伟出差回来就过来谈话。
 
  谈话的时候,雷东宝手里捏着小三给他的报表,紧皱眉头,“这个月出口订单比上月少,真是让小辉说中?”
 
  红伟揉了揉疲倦的脸,道:“我们集团一个月的表现还不能算,他们外贸说,他们有些生意遇到老外拖着观望的现象。不过还看不出进一步的动向。”
 
  雷东宝想了想,道:“老外什么时候开始观望,什么原因观望,你弄清楚没?”
 
  红伟摇头,“没问那么清楚,应该是近期的事。要不要再问一下宋总,他们也做外贸的,再说他们早已开始关注。”
 
  雷东宝心虚,却反而批评道:“你这懒汉,做人有点志气嘛,你现在是这么大公司老总,你工作要自己做,脑筋要自己动,不能总靠在别人身上偷懒耍滑。这样吧,你安排外贸的跟我吃饭,我们一起问问。你先睡一觉去,看你眼皮都睁不开了。”
 
  红伟笑道:“昨晚跟他们搓麻将一直搓到上火车。哎,现在不敢睡,我还是自己过去一下进出口公司,问问他们出口到底怎么样。我们的出口要是受影响,得影响全局呢。”
 
  雷东宝只有比红伟更关心全局,“你先谈谈,谈的东西先跟我通个气,晚上一定约吃饭,我自己再问清楚。”
 
  红伟走后,雷东宝立即致电项东,问他有没有办法调整在建工程进度,改齐头并进的大兵团作战,为各个击破,以便完工一个投产一个,投产一个产出一个,这样负担较小。雷东宝打这个电话,可谓是厚着脸皮。因为去年规划这个大工程的时候,项东谨慎,建议按照产品工艺流程,先建下游项目,再以下游项目的产出和需求支持中、上游项目。项东说这样的话虽然工期会较长,但是稳扎稳打。雷东宝当时不以为然,那规模,太温吞,何来令人耳目一新的国际化。而现在,雷东宝看到工程资金链面临的隐隐危机,他无法不想到项东过去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