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三部 1998(十一)
杨巡听着更加欢喜,是的,今天还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狗-肉-包子上了台面。他自己刚才也是扬眉吐气的,他这回被示众心里踏实,因此面对着电视镜头,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夸,有一说一。说实话,这感觉真好。他想,这是不是走出边缘的人物,拿自己当作堂堂正正的社会中坚了呢?这几年,手头越发殷实,而弟妹们也基本上成家立业,对家庭的责任,他应付起来已经绰绰有余。或者,他是应该把责任心贡献出去给社会了。
杨巡还没来得及与梁思申汇合,他的四车援助物就已经送到前线撤离的民众手里。杨巡办事能力强,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当地民众的称道。但他一直没讳言他是个体户,听到大伙儿说现在的个体户真不错,杨巡心里想,正如任遐迩所说,头脸靠自己挣的。想当初银行不敢贷款给个体户,他自己也觉得贷款就跟国家钱落进自己口袋可以随时卷走一样,那时他这人还真不是很值得信任。而现在社会渐渐规范起来,他的心态也渐渐稳定下来,就认识到人得有所为有所不为。眼下银行已经挺信任他,敢贷大额款给他了。这回他自发做了好事,应该又给他的信誉加分吧。看来回去还得好生修炼。
等杨巡从长江沿线奔波了好几天回家,晒得泥鳅一样地又上机关办事,他得意地发觉大伙儿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有人虽然开玩笑说他跟着电视上的副总理一块儿变黑便瘦了,可是言语间少了轻佻,多了尊重。杨巡因此也不知不觉地言行扎实大气起来。以前宋运辉曾教导他到一定阶段后别再对人低三下四赔小心,现在看来,光有财力做底气不够,心里也很有口真气才行。
不久,杨巡向任遐迩提出了组建集团、规范管理的设想。或许他心中某些无名的恐惧,等到真正走到阳光底下后并不成其为问题了。他要为自己争取到社会的认可。
但是杨巡的豪情壮志没亮相多久,都还没放到家庭会议上与杨速杨逦讨论,他就已经把组建集团的设想又打包封存到心底仓库“梦想”一栏里了。他头脑还没发昏,并不会以为凭他个人努力一小把,社会环境就会仙女点化一样地瞬间发生改变。他全身多的是小辫子,他依然担心太过招摇,会引得有些人气不过清算他的旧账。他最终还是没弄什么集团,但开始设计规范化的企业管理,结合逐步完善起来的劳动人事制度,制定内部员工的福利保障。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国公民,留在前线只是累赘。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志愿工作还在后期。沿路了解了情况,通过梁凡与当地有关人员获得稳固通讯联络之后,她反而先杨巡一步带领宋引回家,通过电话电视继续关注那边的灾情。
回家整休不久,经宋运辉多方了解确认那条古栈道犹在,他们一家四口如期回宋辉老家了。
八月天,清晨已经骄阳似火。一家人绕过肮脏的几家小厂,跃过厂后隐藏堆积的工业垃圾,才终于见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动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来啦!”可可被姐姐的举动吸引,小人家好热闹,也跟着一起喊,与姐姐比谁的声音大。两姐弟放虎归山一般,两个大人扯都来不及。
宋运辉面对曾相识的山野,面对一双活泼可爱的小儿女,面对如花如玉的太太,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舜华潜改。想当年走出山道,-抱-满豪情万丈。今日来思,原以为不过是携家带口了太太一个心愿,不料触景生情,无法不感叹如今胸中尚存几许当日同学少年心。他真的变化很多。
山道有一米多宽,路面犬牙交错地铺着鞋底磨圆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东一块西一块,小儿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面只有零星几棵小草夹杂于石缝,其余几乎寸草不生,而山路两边却是藤萝薜荔,一棍打将下去,草虫,漫天乱飞。梁思申与小姐弟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原始的山路,兴奋之下,“嗖”地冲前面与儿女并排去了。留宋运辉发了会儿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跃着走过一座由两条石板拼成的已经歪斜的小桥,一家人转入满眼葱茏的山谷。山路变为一边是曲折欢唱的小溪,一边是草木葱茏的山壁。宋运辉不敢大意,连忙小跑上去拦住前面三个。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知道这种天气下,山路中最多蛇虫,尤其是这种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虫出没重地。他这么一说,连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后,只除了可可还无知无畏。
除了宋运辉,其他三个都拿这一路当玩儿,尤其是宋引,看见一朵花,就问爸爸这叫什么花,看见一粒果儿,非要问能不能吃。宋运辉的水平仅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于是大家都很遗憾。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山谷,空气中蒸腾着花草的清香,耳边流淌着潺潺的水声和幽幽的鸟鸣,还有两小儿的叽叽呱呱。终于对花草的认识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问道:“爸爸,你小时候真的从这儿走出去赶火车吗?为什么不到公路上坐汽车?”
梁思申自作聪明道:“爸爸家那时候经济紧张,而且那时候走路没我们轻松,爸爸要挑一只皮箱,一捆被子,还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时候才跟高一生那么大,还小呢。”
宋运辉解释道:“对的,那时候不仅爸爸家里穷,大多数人家普通没钱。经常一个月的工资吃饭零用下来,手头紧巴巴地只剩一块两块钱了。可那时候一张到市里的车票要五毛钱,一家人送我,来回就得去半年积蓄。乘不起,只好-摸-黑靠两只脚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时候大家都烧柴草,山上给-搂-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连蛇都没处窝,一路才有惊无险。那时候我们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还不舍得穿布鞋或者塑料凉鞋,怕一条山路走下来鞋底给走坏。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换上体面的鞋子。可你们知道吗?因为穷,还因为其他原因,为了让爸爸读大学,姑妈放弃体检也放弃前途。唉,否则,姑妈不会那么早逝。”
宋引听得似懂非懂,回头问梁思申道:“Mum,你呢?”宋引总被可可追问为什么要喊他的妈妈为阿姨,宋引解释不通,又与梁思申非常投缘,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踪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惭愧道:“我生在特权家庭,从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权家庭,我从小坐爸爸的车子,别的小朋友都没有。爸爸,那不好。”
宋运辉走在前面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尴尬,他岔开话头,道:“那时候很多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电视,看的电影是翻来覆去的几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么,但都懵懂地认定只要参军或者考大学走出山村,做上干部就能有好生活。听大哥说他当年是凭着在县小学操场一口气跑一万米不倒,被征兵的看中了去,才算是找到活路的。我当然只有考大学一途。没想到走出农村走进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为的世界,生活一下乱套了,每天接触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时候也不大会深入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疯狂地学习学习学习,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一套道理,结果学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从这条山路走出去的,好像走进一个新世界里。”
两小儿都听不懂,也不爱听,梁思申知道这话是跟她说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运辉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里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进。我记得那时候一下涌进来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缭乱的,还真够让人迷失的。”
梁思申笑道:“是啊,李力曾经推荐他收藏的《走向未来》丛书,我没想到他也看这种书,而且几十本全部通读。这个人,可惜走了歪路。”她说的时候见丈夫回头一笑,她也会心一笑。
宋运辉道:“对,那时候大家面前忽然展现一个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个社会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于是导致人与人间的差异越来越大,差异又逼得人无法安于现状,即使再胆小安稳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设法跟上发展,整个社会充满躁动。有大哥率先走出农村改革一步,有大寻成了迷惘一代,有杨巡成了个体户,还有那时候很有争议的双轨制,真可谓-摸-着石头过河,思潮千姿百态。”
梁思申道:“混沌初开。”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九十年代后反而单纯起来,一心一意搞经济,至此方向已经非常明确。”
梁思申会心点头,但立刻叫道:“可可别钻草丛里去。”
可可正追一只蚱蜢,哪里肯罢手,梁思申只得飞扑过去,先将蚱蜢逮住,交给可可玩。可放手才想到,天哪,她抓了昆虫,心里这才后怕,似乎手里都是毛茸茸的触感。忙展开手心细看,还好,什么刺都没留下。小心看可可,却什么事儿都没,捏着蚱蜢的两只大腿玩得开心,连宋引都避开三尺,粘到爸爸身边,不敢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运辉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从那时候开始在唯利是图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几只塑料袋了,我们可不可以都捡起来,扔垃圾堆里去?”
梁思申笑道:“好建议,小引成环保人士了。”
宋运辉从身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里分一块蛋糕,这样就空出一只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着塑料袋便有了副业。宋运辉从纷乱的思索中拉出自己,笑道:“早先不会想到塑料袋会成为污染,最早时候一只塑料袋洗了再用,非要用到千疮百孔才舍得扔掉。没想到现在成为公害。还有下面的溪水,小时候走这条路不用带水壶,这种水都是可以拿来直接喝的,现在谁敢喝?还有流经小雷家的河,我出去读大学时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条河里,现在恐怕连鱼都找不到。”
“连你在东海初期发展时候,可能因为资金紧张,也对东海的环保不大以为然。更大用说小雷家。”
“咦,你怎么知道?”
“可可爷爷说的,他说刚搬来时候,海鲜可好了。可等东海的设备一开动,后来吃到嘴里的近海鱼虾都有一股气味。我只要照着时间推算一下,特殊时期,那就对了。我前儿跟你说的,先破坏,后修复,很消耗。你还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