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四部 1999(五)
03
柳钧继续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上班。他并没有到处敬烟,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场合吸烟的人。然而“日久见人心”还是一天天地变得具体。在工人们眼里,柳钧依旧很讨厌,因为他对质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们眼里也看出柳钧始终一贯的态度,而并非无知者的兴风作浪,也并非与工人们恶意作对。这就很难让大伙儿继续对柳钧抱持恶意了。同时,日式机床在运行中总会出现一点儿咳嗽喷嚏之类的小毛小病,柳钧并没有因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他的优势在于他的见识和他对机械的热爱,他在解决高端机床的问题上总能起到主导作用,而且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原理告诉给大家。先是车间技术人员与柳钧亲近了,他们经常在车间办公室里听柳钧讲解一个两个小时;接着是车间管理人员服帖了,开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钧的工作。他们的态度是最佳的风向标,整个分厂对柳钧稍开有点儿温情的大门。
于是,热处理阶段,当柳钧提出封闭现场温度显示仪,进料时候清场等“无理”要求,大家稍有异议,但最后看柳钧的处理并不影响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钧为此大大地安心,总算,他保住了产品生产中关键的一环。
当然,柳钧也是知恩图报的,一个多月的合作期间,他常常请大伙儿下馆子,而且经常被他们调戏着灌醉,睡在分厂办公室里,睡出一身蚊子包。
柳钧最先挺烦这种吃饭,常常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为之,必须用物质来表达善意。可随着与大伙儿渐渐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渐渐增多,饭桌不再成为负担,他也学会一套套的酒令,学会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时,大家才告诉柳钧,大家最初讨厌他,反感他,是因为他一个外来毛头小子仗着老板做后盾,到他们的地盘上指手画脚,非常有损他们的面子。彼此熟悉了才了解柳钧这个人其实表里如一,倒是一个胸中有货色,做人很实在,原则很坚持的人。用大家酒桌上的话来说,柳钧被大家看得上了。
但是,即使有了这么良好的关系氛围,产品的质量依然是柳钧头痛的大问题。不为别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经习惯了差不多、马马虎虎,还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钧,其实甲方未必会如此追究精度,全国一盘棋,
他们有经验。柳钧无奈,只好天天一边被车间管理员们取笑抱怨,一边时时刻刻不忘质量。在最后的产品下线时,他都觉得自己快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了。不仅柳钧快累瘫了,他熟悉的车间人员也纷纷开玩笑说这一个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时候还累。柳钧当然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宴答谢。他当然还请了杨巡,但杨巡没有出席。
与市一机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钧又一次没想到,运输竟然也是大问题。他刚回国时曾被一个奸商摆了一道,红绿灯前运输车偷梁换柱做了手脚。那么现在他即使用脚底想也想得到,好几车的货色运去遥远的甲方,路上会遇到多少困扰,说不定被偷去几件明珠暗投做废铁卖了都难说。整个大环境的商业诚信非常低级。
柳钧不得不与爸爸一个管车队的第一辆车,一个管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黄叔钦点的两个可靠徒弟分别管住当中两辆车,在炎夏火烫的货车厢里首尾呼应地看护着自己的财物,一路不敢合眼,不知喝了几箱矿泉水。柳钧等两个年轻人一天两夜下来尚面有人色,柳石堂下车时候面如土色,当即让人刮痧刮得惨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缓过神来。可是柳钧却除了殷勤端茶倒水,递药扇风,其他忙一点儿都帮不上,上回来过之后已经得知,所有的办事都有暗藏门道,有他听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赔笑跟在他爸身后才不至误事。他心里非常无力。
果然,他们找一处旅馆洗去油汗,换一身体面衣服去甲方公司,就跟孙悟空跟着唐三藏须过九九八十一道关卡一样,验货的、入库的、开单的、统计的、出纳、会计,凡是过手的每一个人都要伸出手指捞一把。尽管父子两个一路过关斩将,还是用了两天时间才得到部分货款,还剩三十几万得等两星期后来取。届时,估计又得在财务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话说,不给好处肯定不给办事,给了好处也未必给你办事。
柳钧在眼花缭乱的社会历练中学习着知识,懂得未来成本核算的时候需要添加这种看不见的人情成本。但是柳石堂却告诉他,这一单生意里面看不见的成本还算是少的,有底的,因为这家企业效益好,基本不赖账,最多最后三十几万多拖几天,或者给张承兑汇票。遇到赖账的,那货款如肉包子打狗了都有可能。说起以往讨账的辛苦,柳石堂非常感慨地告诉儿子,这就是为什么他绝对倾向做出口产品,钱给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得清清楚楚。
另外两批的货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国内的代理自己过来验货,虽然柳石堂带着儿子殷勤款待,可毕竟省心省力了许多。两批货色验货无误,集装箱发货,也不需要父子两个跟车押运。回头,就兑了信用证,货款两讫。相比之下,看不见的成本如凤毛麟角。对比如此显著,柳钧第一次深刻理解爸爸爱做出口加工的原因。
柳钧原以为可以喘一口气,然而车间平时玩得较好的技术员一个电话打给他,他老板压下任务,他们已经照着前进厂此前提供图纸的复印件做了两百多件半成品,而今这批半成品正等待进热处理车间尝试获取各种温度各种表面强化处理后的数据。挂帅的乃是总厂的副总工程师。
果然不出所料,杨巡觊觎这种高新产品的利润,甚至连杨巡着手的切入点都不出柳钧所料,唯有热处理是杨巡无法探知的。面对如此明目张胆而又出于意料之中的仿冒,柳钧只会冷笑,拎起电话就打给杨巡,问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杨巡一口承认:“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试制的消息了吗?”
柳钧闻言哭笑不得,贼喊捉贼呢。但他还是晓之以理:“杨总,如果我们继续第一批这样的合作,大家互惠互利,细水长流,岂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资巨大,最多试制出整个系列中的一件,市场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样,你无法手握一手资料,你耗资巨大试制出来的产品很容易被别家剽窃,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巡道:“我打算投入二十万试试,如果超过二十万还没得出结论,我立刻放弃,我们继续过去的友好合作。”
柳钧只能顿足,在心中大骂无赖,难为杨巡还能将这等无赖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是柳钧好歹获得一个结论,杨巡打算投入的是二十万。以市一机这种不经高深计算,拿整个套件做实验的傻办法,这二十万很不经用,很快就会见底。他心说拭目以待。但是,难道真的他将如杨巡所言,如果杨巡砸二十万剽窃不成,他未来还得乖乖回头与杨巡合作吗?不!柳钧告诉自己,他必须开始长远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柳钧无心休假,下一刻,就坐到爸爸的对面,摊开笔记本电脑,与爸爸算这一次研发与外加工周期的盈亏总账。财务拿来这半年厚厚六本凭证,三个人一条条地确认是否属于研发专项,由柳钧一条条地输入Excel表格。大多数条目由柳钧自己经手,比如材料、市一机测试中心场地费等,有些是柳钧看见条目就觉得不正常的,比如临时人工费、来路不明的车旅费、业务招待费、奇高的运输费等。柳石堂解释,比如那些红包,无法从账面上支出,只能钻税法空子,做一些能入账,又最好能税前列支的项目套出现金来做小金库,还能少缴一些所得税。这就是一般纳税人的好处。
柳钧不禁想起钱宏明要他处处索要发票的提示。若非如此,又能以何名目取出现款?如果是以个人收入名义支
取,柳钧虽然不知道这边的税率是多少,可多少知道个人所得税不会低。那么,用于公司经营目的的这笔支出就很亏了。但如果遵纪守法,不私设小金库,不塞红包,就没生意没收入。真是一团乱麻,合理的不合法,合法的不合理。
同时,柳钧看到那么多的稀奇古怪,他用于测试的材料必须一五一十地缴纳增值税,却没地儿抵扣,缴得非常冤;他们所获得的利润在缴纳所得税时,还得按照一定比例缴纳明明该是国家福利支出的残疾人保障金和义务兵优待金;甚至还有根据所得税税额提取的教育费附加、城市维护建设税。他原本还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大笔投入的研发和生产应该不会让爸爸亏本,看到这些支出,他有点儿不确定了。
一笔一笔的费用全部列出,他计算出来,果然,亏本。幸而是小亏,也幸而还有系列中的其他产品未来还可以挣钱。他满怀歉疚。柳石堂打发会计回去,就笑道:“你愁什么啊,我们才做了三批,就能马马虎虎打平……”
“是小亏。如果再分摊厂里的日常管理费用和我个人的支出,噢,惨不忍睹。我以后要节约,大大地节约。”
“别担心,爸爸是做好大亏准备的。目前看来势头很好,你再拿出一个产品来,我们就可以盈利了。你别看眼前,要看长远。”
“说到长远,杨巡已经看到我们尝到甜头,产品竟然卖出高价,他一定会投入不止二十万,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如果我以后在他们那儿做一件,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模仿一件,我们还有什么长远?这么少的盈利根本不配我们在研发中投入的资金和脑力。我们是不是该大笔资金投入,开始提升我们的加工能力?”
“我们自己加工,他们不会拿成品去测绘模仿?也只要破解一道热处理就行。”
“我还有其他研发!而且我们还得赚精加工的高额利润。即使我们小亏,但市一机这回凭他们的好设备做我们的产品,赚得不错。爸爸,你是不是不舍得投入?你可以把我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卖了,投入到设备升级中去,我们再不能钻在低级加工里面没出息了。我可以住你那儿,骑自行车。”
柳石堂脸扭得跟牙痛一般:“我们以前已经计算过,这是笔非常不小的投入,我们投不起。”
“一步一步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知道刚才我跟杨巡说我正在申请专利,从申请日起我已经有优先使用权,是受到保护的,他不能再擅自生产这种产品。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肯定地说这是他们自己的发明,与你无关,什么专利不专利。”
“对,就是这么法盲,无知无畏,他不会停止侵权。”
柳石堂犹豫了下,道:“侵权这种事,你以后别当回事,基本上没人管。”
“不可能,有法律,我已经研读过白纸黑字。正是因为你们都认为没人管,不相信法律,不去追究,不去上诉,事实上纵容了杨巡那些人的肆意侵权。”
柳石堂皱眉看着儿子,可他手头还真没有哪个人起诉被侵权的例子。他提醒儿子:“无风不起浪,不要以为只有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现在很多大学生管理公司,他们也知道专利,可他们都还在拼命仿冒呢。你还是别指望的好。”
“有一分可能,做一分努力。爸爸,回头我会根据资金情况给你一份发展计划。首先,我必须开始看新工厂的建设用地。而且看起来我还得好好学习税法,刚才看财务说起减免来吞吞吐吐,可见并不熟悉条规。但现在,我得跟汪总打个电话,打听杨巡他们实际研发的投入和进度。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他们歪打正着。”
“新工厂的事,你让爸爸好好考虑。”柳石堂经验老到,他很清楚,资金投入给研发,那是随时可以喀嚓的,可以有底,但是投建新工厂……没有可靠的保障,不问清楚政策会怎么变,谁敢做如此大的投入?即使他很爱儿子。
柳钧当然不会逼迫爸爸即时做出这等重大决定,他立刻给汪总打电话。但是汪总接起电话,却七扯八扯地一会儿说他认为可行,又一会儿说他不认可,然后“哼哼哼好好好”地将电话挂了。柳钧一头雾水,放下电话想到汪总可能是不方便。
果然,下班后汪总就打他手机,而且开口就直奔主题:“小柳,你也听到消息了?”
“是的。汪总,他们打算怎么做?这是侵权啊。”
“我没负责此事,杨总可能不信任我。不过我根据你曾经说给我的原理,和看看他们那个研发小组大概做的几件事,我估计他们想摸准路子,有的摸索了,没那么容易找对门路。不像你从开始时候已经找准大致方向。”
“杨总跟我说,他准备投入的上限是二十万。”
“看杨总的热衷程度,不会只有二十万。但以他的性格,也别想超过五十万太远。小柳,你别纠缠这些了,我看你还是应该多关注自己的发展。毕竟你自己的发展是主要的,余暇才收拾那些烂摊子。”
“可是我如果不断被侵权,还怎么做?”
“你要时刻跑在前面……唉,我说得理想主义了。”汪总在电话里长长叹息,长长无语。
“是的,我心有不甘啊,他们在糟践我的心血。”
汪总沉默良久,道:“我得提醒你,小柳,国家现阶段在一定程度上默许对知识产权的侵犯,这是发展的需要。否则专利都被老外捏着,我们就举步维艰了。”
“可是……有法律的。而且不尊重知识产权,国内自己的研发也会被侵犯,比如说我就被侵犯了,我现在已经被影响研发的热情,而且可能被影响研发的成果,直接影响到我未来对研发的资金投入。我
如此遭遇,其他人也一定差不多。”
“国家应该是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吧,唉,说真的,在我这个过来人看来,我们现在在技术方面的投入太少太少了,一年比一年少,悲哀。”
柳钧很是无语:“可惜,汪总,我们厂没规模,否则我一准挖你过来。”
汪总开心地笑了:“别挖了,我看得出你我的思维方式已经很不一样了,我只会给你当绊脚石。你只要让我旁观就行,我随时提供经验。”
“汪总,每次跟你交谈,总是让我对人性充满信心。”
“傻孩子,哈哈哈。”汪总更开心了,结束电话后心情一直很好,看见柳钧就像看到自己的年轻时代,多年以来,他还是难得一次对别人如此推心置腹,不以利益作为前提。
柳钧得到汪总提供的情报,放心不少,转头又专心投入新产品的设计。柳石堂则是又开始出门洽谈生意。
但是,好景不长。两个星期之后,还是汪总在下班后打电话给柳钧,告诉他研发小组已经拿出样品,各项机械性能与他的设定几乎没有差别。柳钧闻言如遭闷棍:“怎么可能?”
“已经肯定,而不是可能。你回忆一下,热处理过程中有没有被偷窥。”
“没法偷窥,现场只有我看得到温度显示,也只有我知道添加的稀土材料是什么,他们最多只能记录时间。或者,市一机的领头人是个高手?”
“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这么快得出结果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撞大运;二,他从你那儿得到明确线索。我看只有后者,前者的概率太低。”
“不是概率太低,而是根本不可能,我对不同部件采用的是不同的热处理,他不可能一次撞中几个,那概率没法计算,天文数字。难道……”
“我再提供你一个线索,他们试验中用去三千多套成品,算是投入不菲。你算算排列组合,从你那儿泄漏出去什么资料,才会需要这个组合数量。”
“是的,是的,谢谢汪总,这个线索太重要了。汪总,我只要能证明,我一定起诉,我不能坐视。”
汪总叹息:“我提供你线索的原意是,让你就此找出泄漏点,也好亡羊补牢,避免以后再被偷窃。至于走法律程序,你耗得起这精力和财力吗?打经济官司,拼的是财力、财力、财力!”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能坐视。”
“小伙子,要学会忍,学会咽下一口气,甚至一口血。”
不,不,不。柳钧在心里强烈否定。
下一刻,柳钧立刻与出差在外的爸爸通气。那边柳石堂听说此事,勃然大怒,“难怪,难怪,我本来谈得好好的,转头他们就翻脸,说别人报价比我低,还骂我刀子太快。他娘的,姓杨的吃我豆腐。”
“根据汪总说法,他们的成品今天才试制出来。那么他们的销售跟进是不是太快?或者说明他们对剽窃成功是胸有
成竹的?他们凭什么胸有成竹?”
“内贼?阿……阿钧,傅老师?你还记得有天你问她要笔记本她拿不出来?”
“可是她的言行是那么知书达理,总让我想起妈妈。她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
“阿钧,穷啦!她儿子野鸡大学毕业后一直游荡,她老公工作的集体企业倒闭,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元退休金,又是一身富贵病,好像是糖尿病。钱对他们家比性命还要紧。可你当时好像说过笔记本里看不出花头。”
“我想来想去其他部位基本上不会泄密。我刚想起一件事,当初为了节省成本,我用的是一边计算一边排除,所以越试验到后面,采样数据越定向密集。这等于基本上为市一机剽窃最终数据划定一个范围了。爸,对不起,你回家吧。”
“嗯,别说对不起。我还想清楚一点,既然他们能这么容易解密,下回他们是不是还能凭借差不多的办法很轻松地剽窃我们下一个部件?”
“是的。而且事情发展到今天,我们下一个部件去哪儿加工都成问题。爸,我们回家商量,得修改计划。”
“嗯。”柳石堂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忙道,“阿钧,你千万不要去找姓杨的,他们那帮老乡非常团结,要官府有官府,要下三流有下三流,你找他会吃亏。听话,你答应我,等我回家再说。”
“知道了。”柳钧虽然这么答应着,但是怎么肯听话?他当
即就打电话给杨巡,但是杨巡不接电话。柳钧火上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拨打,再三再四,才有人接起,却说杨总不在,回头会告诉杨总。柳钧怀疑杨巡根本就不会再接他的电话,他就直接告诉接电话的人:“根据合同,市一机不得生产跟我工厂一样的套件。你请转告杨总,只要杨总生产一个,我立刻去法院告状。”
对方那人奇道:“我们生产自己研究出来的也不行?”
“请你自己去问杨总,请补习法律知识,谢谢。再见。”
柳钧再接再厉,下一个电话打给杨逦。拨打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最近似乎进出家门时候还真没见到杨逦,而且在停车场也没见到她那辆白桑塔纳了。可见杨逦是先知先觉地避着他?